年里头的时候,贺振光被自家亲叔参了一本,起初有些慌张,没过几日,又不知是吃了哪路神仙的定心丸药,稳住了阵势。这几天,弄了件黄军大氅披在身上,全然是一副季工作组他儿的模样。人说他是立下决心,发誓要和那贺根斗斗个方方阵角。又说是贺振光给他叔准备了一把捅刀,那捅刀就在大氅里揣着,随时预置弄事。总之,村中说法一时甚多,其中不乏一些调唆之辈的故意渲染,虚张声势。那贺根斗是大铡刀上下来的人,将贺振光这些做派只看成毛头娃娃手里的耍货,全然不在眼角收拾。他那婆娘倒是有些急了。婆娘说他∶“我说根斗啊根斗,现在的局势是明摆着的,你贼要再不防顾,我娘儿俩跟着你贼不定要遭多大罪哩。日头明晃晃着你不觉起,黑处里有人给你做醋哩。人生在世,大凡都得活着展坦,一辈子总不能是钻在自家院后头弄事。他人积极,你得设法比他还要积极才成。得朝人前站时且得往人前站哩!现在啥人不知造反的好处?你不跟上造反,不是要等死吗?”这几句话的确是说得深明大义,通晓天文,且看不是普通妇道人家的肺腑中言。贺根斗听婆娘说得有理,在家琢磨了几日,终于生出一个方子。
这天上午,贺根斗拿了一本不知是从哪寻摸来的红宝书,立在村头,胡茬子收拾得净光,拿出一副出门做客的头脸,装模作样地阅览起来。村人甚为稀罕,便求贺根斗解释一二。这贺根斗巴不得这样,于是,拉开长腔说道∶“林副主席说,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这段时间你们很少见我得是?我做啥去了呢?你们没问我,我倒得先问自己几遍。沟畔上没你挖枣刺,井台上没你搅水,猪圈里没你出粪,你去哪里了呢?嗯?既问,我就得回答!现在可以向诸位乡亲报告,我既没上天也没入地,我是蹲在家里学习《毛主席语录》。越学心里是越亮堂,越学身上越有力量。我把灯油熬了好几斤,硬是带着一家三口,不分昼夜,将这红本本通读了一遍。”
不期这话被叶支书听见。叶支书思忖道∶贺振光自从接手记工员之职,虽说对干部们私下里没少填还,但这人心性不实,终归是扶不起来的天子,迟早是个乱子。尽管贺根斗头些年赌博成性,但人毕竟侠义。眼下形势是外松内紧,不如抬手将他用了,日后也是一种说法。想到这里,回头在大队部会上,将那贺根斗是赞了又赞。说来也巧,此时公社里组织了一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师团”,目下正在招兵买马,一听叶支书汇报贺根斗这种相况,自觉是非常少见,遂指名道姓要贺根斗去了。贺根斗从此是一步登天,吃着细米白面,周游列国,一晃三四个月,叼空回到村里,气势上倒比贺振光更要嚣张,俨然是半个公社干部。
一次,贺根斗和刚从监狱回来的邓连山巧遇在照壁底下,两人有一段关于学习毛选的对话。这段对话的水平有道是:三国时诸葛茅庐隆中对无此精彩;今朝里老美说客基辛格自愧弗如。稍后自当描述。
此时倒提,人世间多少仁人志士、英雄豪杰,终了不都是因了这一个“寿”字所累,误了一生功名。谈起寿命一事,自也是感慨万千。人生在世无非是几件大事,待几件大事了了,死时也得安静。但经常是事与愿违,将人撂在空处的甚多。也算多余的话,说也是为那张铁腿一路人着想。
却说那洪武本是一个半路医生,人虽识得几款药典,但涉及不深,时常凭感觉胡来。张铁腿的病症倘若不是杨济元老先生前去探望,三折腾两折腾,恐怕真给延误了。杨济元一到达,自是另外一种排场,把叶支书在一旁看得心服口服。你知那铁腿老汉得的啥病?说来也奇,俗名叫草上热,内蒸外煮,极是凶险。这病大凡都有一个根子,隐藏一生过程,但遇着苗头,即刻爆发出来。初时人不经意,当一般头疼脑热医治,结果竟是文不对题,越治越重,误了患者性命。《石头记》里的贾瑞即是此说。所谓的“风月宝鉴”的糊涂看法,治不得此种病症。
济元先生看过,下了土炕。叶支书忙去搀扶,问他∶“杨先生,你看该咋?”济元先生道∶“无妨无妨,兄弟你且放心。在我先人手里,遇到过这孽症,以至到我父亲手里竟再没遇着过。今日遇着,也是你我的缘分,合该老汉无事。不打紧的,我这里有一验方,专治此种绝症。”紧说着,掏出一杆自来水笔,接过一张纸来,伏在案上写到∶
羊骚条二两驴钱肉一两狗蹄子五钱月婆尿五钱女儿红二钱生姜一钱干枣半斤大料适当煮熟与汤水并服之。
叶支书接住一看,不甚明白。老先生又指着方子,一一讲述出处。听得栓娃在一旁捂着嘴笑。不过事已到此,救人要紧,顾不了那么多的烦腻感觉。吕连长发动民兵,勒令星夜分头寻找。且说女儿红一款费了周折,村里那名叫香莲的女子虽说几日来红不断,单求她时却是死活不见出来。弄得几个民兵坐在她家抽烟喝茶,耗费了许多时光。月婆尿由三来去葛家庄他妹子那里,不消半日即刻提了一酒瓶子回来。狗蹄子正好大害那里有的,不晓是谁打听出来。去的时候见在猪圈扔着,拾出来擦巴擦巴,便也可下锅了。待这种种稀奇药物配齐煮好,收拾妥帖,已到次日下午时分。扶住铁腿老汉,管他支不支应,喂了些下去。说来也奇,那铁腿老汉服过这稀罕东西,到半夜时分,烧自退了。当即便清干起来。
你知这铁腿老汉病的因子生在哪里?说是头些年,大义正读小学五年级,十二三岁,聪明伶俐,手脚轻盈,较平常儿童自是有些不同。这情形铁腿老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日午间,大义一人在村头玩耍,见铁腿老汉朝他过来,说道∶“碎仔,听叔说不听?”大义点头,铁腿老汉说∶“既听就好,今黑喝罢汤后,你来找我,我有话对你说知。不过此事万万不能被旁人知晓,即就是自家妈也不能给说知。”说完扬长而去。大义看着他的背影,已经悟出一些成分,只挨着天黑。
天将黑下,便从家里溜了出来,跑到学校院里,四下里张望,不见铁腿老汉人影。刚说声张喊叫,不料被黑脸校长听见,过来揪住审问。大义死活不吭声,气得黑脸校长不知所以,最后只好送出校门了事。
第二日学校里头,看见铁腿老汉打铃,走上前去,铁腿老汉自当没有见他一般,只是没有答理。大义只得回过头去上课,夜里赶去,在伙房门外的角落处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仍是没见答应。心想这老东西是捉弄人了,回家睡下,再也想不通透。第三天,正说上课,被后头一人叫住,转身一看是铁腿老汉。老汉看他不悦,微微一笑。临了在他脑后捏了一下,指住学校东北方,说道∶“时候尚早,快上课去。”大义坐在课堂里,不再当回子事。第三日夜干脆不说去了。
第四天到校,只见那铁腿老汉打远处用眼光瞟他,课间抽空又走过去,那铁腿老汉带他进了伙房,掩住门子便说∶“好娃哩,你咋恁憨!”大义埋怨他道∶“叫人跑�了几趟,只是不见你人。”老汉说∶“看你这娃,世上大凡要师傅传给本事,无一不是七磨八难的,哪有说传便传给的道理?你也不好好想想,昨天我对你咋说?其一,明明是即将上课我却说是时候尚早,这是为何?难道说我不晓得上课时间?其二,我在你脑后头特意捏了下子,你说是何意思?其三,你教室的方向在西北,我却指着东北是何道理?这分明都是给你指路,你不觉悟,叫我奈何?”大义一拍自家大腿,恍然大悟,说道∶“把他家的,我只当你给我说啥哩,竟没虚估(猜测)出来!”说完,一溜烟上课去了。
此日半夜时分,大义准时出了家门,向学校后院走去。月亮底下,那铁腿老汉已在井台上等候多时。大义只顾低头看着自己影子朝学校里跑去。一进校园便被那坐在井台之上的铁腿老汉看见,远远等着他过去。待大义走得近些,老汉一声咳嗽,大义一个寒噤,连忙立住。只听老汉厉声喊道∶“呆子,还不快给你师傅跪下!”此情此景,大义已是身不由己,立即跪了,看老汉有啥话说。老汉一时找不上话头,只会拿咳嗽张扬声势,大义倒也乖觉,忙问老汉∶“张师,你说咋哩?”老汉喝道∶“咋哩?吃得长哩!像你这种痴麻古董的徒弟,收下你我真是瞎了眼睛啦!”大义机敏,应道∶“张师,是我不对,让你等得久了。”
老汉说道∶“我张铁腿一生行走江湖,经历过多少涂脑溅血的场面,单是没见过你这等死不开窍的角色。我做碎娃之时,我那师傅从没说是有给笑脸的时候。既是如此,我的几位徒弟把师傅的话如此敬重,刻骨铭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我的一个姓梁的师傅,初拜师学艺时,人看他老实笨拙,不愿结伙于他。师傅也不给他多传,仅将碾麦场里的一只碌碡教他踢着玩耍。我的师傅心实,自此,也不说朝三暮四,好高骛远,专专瞅住这一门子,只是个起早贪黑,下茬苦练。三年期满之日,一班师兄师弟,你舞刀他弄棒,个个耀武扬威,好不排场,且看是轮番在师傅面前演练。我师傅坐在黑处不吭不哈,待这一班人都比画过了,他这方才出来,将一个千八百斤的石碌碡踢得跟个棉花包子似的,随空翻飞,遍地旋转,看得众人不住叫好。这期间,随同一起学艺的一位师弟看不惯了,单说要拉出来比试比试。他这位师弟说来也不是平庸之辈,在山东地界后来名气很大,因练就了‘猴子顶刀功’,头脑极是硬实,人唤‘铁葫芦’。起初,我的师傅先是死活不愿上手,只拱着手说抱歉。‘铁葫芦’揪住不松,非要弄个高低。他师傅笑了,对我师傅道:既是二小要比,你不必过谦,将就他吧!听完这话,我的师傅看是推辞不过,这才欣然从命,昂扬出场。先是朝上头拜了几拜,拉开架势,一时只见两条腿像是风吹枯叶,扫得满地烟尘,给那‘铁葫芦’没有换气落脚的地方。紧接着,我那师傅瞅住一个空子,一掌过去,将那‘铁葫芦’掀出三丈多远。‘铁葫芦’这方服了,与我那师傅结为拜把弟兄,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这里头都是图个“义气”二字。你且不知,我当初跟随我师傅学艺时所受的艰辛,见月两挑子柴禾,从那崂山里头打好背出,给人家搁到院里,时常还不愿师傅晓得。一直是做了三年,才和人家师傅搭上腔。这时师傅已从过去的�子溜没有的穷汉,变成了当地的小财东家,人人相求人人仰慕。我师傅对我说,难得你一身的忠厚。俗话说,师傅领进门,学艺在自身。但既入武林之门,有三条规矩必须晓得:其一,不欺凌贫弱;其二,不奸淫妇女;其三,不见利忘义。这三条违背其中任意一款,都看做是辱没武林十恶不赦千刀万剐之罪。我这人说来也是咬钢嚼铁的一条汉子,岂能在这些淡事上乱了规程?当时就滴血起誓,不在话下。自此,师傅传我二九一十八般兵器,六六三十六路拳法。”张铁腿越说越来精神劲头,竟将脚下跪的大义给忘屁子了。
大义喊道∶“张师,我可以起来了不?”张铁腿道∶“老老实实跪着,还没咋哩就跳弹起来了,学成之后不晓是咋嚣哩!”大义只得乖下,将两手藏在胳肘窝里暖和。那铁腿老汉又说∶“给你说起来都是多余,嗨,我经历的事让你们这辈人连想都不敢想!民国十三年山东大旱,河上那西门耀的财东家将我师傅河下的水源给劫了,因此上两庄子人打起来。我那时二十多岁,血气喷人,一失手竟将人家的大管家给踢死了。从此我便在山东地界出了名,一时是轰轰烈烈,声震江湖。可怜的是我那老母,拿自个儿顶到西门耀家里做了烧饭嬷子,临死前才抬将出来。嗨,人一生不就图个骨气。我要不看在‘骨气’一项上,自个儿去西门耀门上抵罪,我母亲也不至于受此大辱。不过,后来听人说了,我母亲在西门财东家里并没吃啥苦头。那财东极是仗义,将我母亲几乎看成是自家姐妹。我母亲在家里盖的是草,到人家那里倒给了一床花红棉被,让前去探望的村人艳羡得不得了。”
如此这般,张铁腿竟是足足讲够两个钟点,方才说是歇口。井台下那大义说∶“张师,我持不住了,回睡去了。”铁腿老汉道∶“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但要下心学艺,师傅的话一字一句都得刻在心上。天底下没有师傅没走徒弟倒先走了的道理。按理说像咱今黑这事,都得有正规礼式。不过,现今的风气不同过去了。咱也不再讲究,但一些意思还是要有。”接着下来,铁腿老汉按照江湖上的诸般规矩,草草与那大义行过几项顶头磕拜的等等礼仪,就算是将大义收做了最后一位关门弟子。
话说那大义跟随铁腿老汉习武,自此是夜夜不辍。没过多久,竟也学得一身的江湖习气。说话做事,像是个小大人一般。腰板挺得笔直,单想寻人闹架,显摆手段。一日集会,铁腿老汉携着篮子上街买菜,菜摊子前正说低头拣寻,突然听到一妇女在他身旁说道∶“敢问这位大哥,莫不是学校厨房的张师?”铁腿老汉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妇人蓝布衣裤,容貌清爽,气质单是与平常女流不同。慌忙立直,一拱手问她道∶“大嫂是……”那妇人笑笑道∶“我是大义他妈,我儿大义自幼缺乏管教,连日来跟随张师学了许多规矩,在家眼看着成了另外模样。我还说抽空要在家里预备薄酒,请张师到家里承谢。”铁腿老汉忙说∶“不敢当不敢当,老朽之人,无德无才,只是和孩儿戏耍,不敢打扰。”说完慌忙转身,干自个儿的事去了。
此夜练武之时,铁腿老汉对大义又是一番用心,不惜将自个看家绝招“黑虎掏心”传授于他。歇息时,又当大义的面,将孩子他妈是赞了又赞,说如何礼貌如何干练。大义心里是特别喜欢,回去当夜便摸索着对他妈讲了。
你知大义他妈何许人也?细心人一望便知,她便是前面说过的拳头上立人肘子上走马的女中豪杰马翠花。又是一夜,学校老师都在自己房内修改作业,铁腿老汉和那大义仍在学校后院里踢腿耍拳,总之是俩人你教他学,孜孜不倦。这时马翠花摸到了学校,抻头探脑地寻找。遇着学校那黑脸校长,拦住一问,是找大义。随手指了后头,看来此事已是被人知晓。马翠花一到场,铁腿老汉即刻是喜出望外,把那几路拳脚耍得跟绕麻花似的。然后歇下,要大义个人体会,自己倒携同马翠花回了伙房住处说话。
这两个人,一个是江湖上的侠客,一个是巾帼里的英豪,一凑自然是投机合铆,不觉都有相见恨晚之感。自此,马翠花常来常往,伙房里跟着胡乱抓吃,弄得学校老师意见很大。铁腿老汉起初不觉不悟,反而嫌腐儒酸臭,管事太多。且说一天黑了,学校放假,老师各自回家,单留下铁腿老汉一人看校。大义来后,说是想去五里之外的杨树庄看电影。老汉允了,眼看着大义随一班碎娃结伙走了。此时的空荡寂寞自是不必多说。老汉一人睡下,且不说是七分的冷清,倒是有十分的闪失,不得排解出怀。
正无可奈何之时,只听门外有人说话∶“老哥,你这是咋,连娃一同不见影了?”铁腿一听,是那马翠花搜寻前来,慌忙提起裤子,将人让到窑里,说明原委,两厢甚不对劲。终了还是那马翠花展坦,说出一席高见。只听她说∶“老哥你且不知,自打我嫁到这鄢崮村,经久没遇一个好人。但说男人,都是些钻钻究究的抠利之徒,没有一人看着是气壮山河包罗风流的种儿。但说婆妇,也都是个个的小门屁眼,行走言语一律小心,没有一个通说是活得油头粉脑,自自在在。说尽天下男女之事,老哥甭嫌难听,不就是吃吃喝喝日日戳戳八个大字。尽是一行遮掩,岂不是枉自为人一世?”铁腿老汉听得只是心惊肉跳,暗自佩服这马翠花的不凡胆识。马翠花说着便是解开大襟。铁腿老汉眼看是止不住了,只得缓慢应付过去。这两人的相况,这里有诗为证∶
新寡的婆娘,收身的老汉;只看自己行小心,将一把火焰灭过,将一捧清水噎了。夜夜扪�,日日梦淫,呈得是鸡皮与狗肉!合欢的衾被,交颈的枕头,枉论德行大如海,拿一只撸儿邀你,拿一方船儿盛罢。佛门在即,天堂如画,耽得是天地和良心!
以此说老汉还行。双方换过几次,都觉得合适些了,这方歇下。那马翠花直接唤他说∶“老铁,我说,日后你不如去咱屋里,要娃练武便在自家院子,宽宽展展,够你两人踢蹬。这相有它好处,免得学校里都是狗眼相看。只是但有好吃的,给我随带一些。”铁腿老汉点头。自此便把一半心思用在那马翠花身上。大义觉悟之后,极是反感,想不到张师和妈竟做这等蝇偷狗窃之事,将习武的劲头减了一半,甚不拿那铁腿老汉当人看待。最后干脆是罢练了。后又是叶支书出面干预,才将这一方圣火熄下。接着后来便又是有柱,在此不多说了。
只是那些日子,老汉夜里从马翠花家里回校,刚出过水,觉着有些凉森。初没在意,不想日积月累,阳火出却,阴热倒旋,病根就此落下。及到如今,若不是遇着杨济元此等神手,岂不是也将老命从户口册上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