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栓娃到了戏台底下,只见人山人海,挤了个严严实实,便绕了个圈子爬上土台,朝人群中间眺望。见东边人堆那里尘土弥漫,闪开一片空地,有两个人推推搡搡着闹事。这栓娃手遮光线仔细一看,是那剃头的庞二臭揪住一个老汉质问,众人跟着起哄。只听庞二臭说道∶“妈日的,你说是八王遗珠,我看是个王八泡子!想瞒哄你庞二爷?没门,今番揪住你单是不饶,咱得说个上来下去。”那老汉连连告饶,央道∶“我说兄弟兄弟,咱甭这相,有话咱回头说。”二臭道∶“回头说?二爷我寻了你三番五次,你死抵活赖就是不认账,叫我回头找谁说去?妈日的,你白蒸馍肥猪肉摆下一案板,拾掇着过年,把柳泉河的小寡妇厮伴上看戏,洋活(阔绰)得不成。也不看你二爷这年是咋过的!”说着,便又揪那老汉领口。老汉回手遮拦,边遮拦边说∶“兄弟,咱甭嚷嚷了,戏毕了咱回头说不成?嗯?你说咋办咱咋办,你说对否?看你这娃咋是这相!”众人当然都没来得及明晓其中缘故,互相打问,然都纷纷摆手,说不晓。
原来庞二臭那天夜里得了宝贝之后,兴冲冲喜滋滋朝栓娃家奔去。到门头伸手一摸,只觉着门脑顶头没有那根专供他拨门闩用的黑铁锥子。由此便知道今黑栓娃妈炕头有人支应,不再需求于他。又走了两家门户,到了桂香门前。她家的大门在二三月时,扒去换粮吃了,如今只留下一个空框洞子,进门倒便当。想着,便走进去。立在窗外,听了片刻,里面悄无声息,看样子人都睡实。伸手在窗棂上敲了两下,里头有人出声,是桂香的老公。
这老汉乃是村里人人皆知的咬道好狗,不好惹的。想他是到年根了,河里磨坊不再说看守,回来与家人团聚几日,不巧被他又遇上了,倒霉得很哩。悄声骂了一句:“老骚情又捣油壶来了!”慌忙返身回了院子,走了几步,极不愿这出戏就此毕了。于是,转身踅到黑烂家门下,一推院门,嘎吱一声门开了,他看窑撑窗那里有灯光亮着,并听着里头啪啦啪啦地拉风箱,放心大胆走了进去。心想这水花虽不像栓娃妈疯狂乱战,却也温顺乖觉,平格展展地躺下,另是一番滋味。在她身上试宝,也是她的福气。拐过猪圈,摸住窑门门插,敲了两声,拉风箱声立止,是山山娃的脚步声,朝门边走来,问道∶“谁氏?”二臭爽朗地回答说∶“是我,你二叔。”里头静了片刻。听出是那水花的脚步声朝门口走来。那水花立在门里头说∶“二臭,你寻得咋哩?今黑没工夫,你没看见忙着?”二臭摁了摁怀里的宝贝回答说∶“我有好事对你说哩!”水花说∶“你能有啥好事,咱明个再说不成?”二臭说∶“你不晓得,今黑咱俩有场好戏耍哩。”水花打断他说∶“甭没个正经,操心我撕烂你的屁嘴!”二臭拽住门插,嬉皮笑脸地说∶“该不是做啥好吃的,怕我看着,连门都不敢开了。”里头仍没有回音。二臭在门外头等了两个时辰,隔阵敲两下门插。里头拉风箱剁馍,并不答理于他。天气显见地冰冷起来,二臭掖了下棉袄,抽了下鼻涕,只觉得突涕突涕,好像是着凉了。
此时的二臭怀揣珠宝,也如那古时候的楚人卞和,立于国门之下,不得为人赏识,深感遗憾起来。遗憾之余,又自生出一番悲愤来。论说世道不也正是这样,像二臭这样日鬼捣棒槌的东西,尚且有此等的遭遇,何况那些才人智子,即便是有千般能耐,没有机遇,不也是珠隐玉摧,老死他乡。你说这现象里头哪有一件是正经的。愤怒也罢,悲叹也罢,以此说都大可不必。二臭浅薄,哪懂如许的道理,生气地跺着脚步,朝门面上唾了几口,返身离去。心想这夜耽搁荒了,回家睡觉不提。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庞二臭想起昨夜之事,只觉得像是一场噩梦。在那过去的年月里头,但要是怀里揣上块二八角,不费周折便会寻到下家。今番是价值连城的八王遗珠,却每每不遇,你说这冤是不冤?想不通。一股邪火泄不出来,总不是滋味。爬起来生了灶火,待水开了,下了玉米馇子,又坐在炕头,边等那糊汤熬稠,边取了枕边的宝贝观看。日光底下,只见那珠子灰黄,并不像昨夜里灯下观看时那般晶亮圆润,心想花了那么多的钱款,今日里是非使唤它一下不可了,是真是假,总该有个落实。没待多大时辰,糊汤熬好,盛着吃了两大老碗。这日里,生意赌气也不说做了,揣上那宝贝又出了门。
天空阴沉灰白,不似是早晨的意思,倒像是下午的感觉。走到照壁底下,只见四下空无一人。突然大队部那边有锣鼓声响了起来,听那敲法,单是镲前鼓后,十分新奇。这时候,四五个碎娃从身后跑过去,二臭大声问∶“跑得恁咋?”娃娃们学着山东腔口喊着∶“普阳县毛泽东思想杂技宣传队!”二臭追住又问∶“啥时来的?”碎娃们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昨黑。”说着跑远了。一听这话,二臭恍然醒悟昨黑栓娃妈为啥取了铁锥,原来招买下耍把戏的了。这贼婆娘!
说来这也是正常惯例。那栓娃家东边窑里盘着一面大炕,但有山上往返的客人,便都是花二毛钱歇了。头些年里,一个山里的贩子挑着百八十斤山杏路过,天黑时歇在她家里头。当时栓娃还小,看见山杏,竟缠住要吃,贩子先是死活不舍,后来看栓娃哭闹得太紧,实在是碍不过情面,取了其中三四个熟烂了的给娃。栓娃妈气愤不过,心想夜里单要谋住他了。于是乎耍出百般媚态挑逗于他。那贩子人瘦性大,也不是一个正经棒槌。此时已色迷心窍,哪猜得这是婆娘的算计,一揣摸便接上茬口。栓娃妈竟将那毕生的手段,于炕上是三番地使用,直治得那贩子是倾倒玉山,化解黄龙。
第二日早晨起来,贩子一试挑子,只觉着腿软力怯,大气直喘,没出院门就歇了三歇。栓娃妈立在窑前头,拿出一副关切的姿态说∶“这位大哥,我看你是挑不动了。你这般歇法,到镇上天还不黑了。不如先将一筐存放在我家东边窑里,一筐分做两筐挑。存的这筐,明个再来取它。”贩子一想也是,回头将一筐山杏卸在炕席之上。再三叮咛说这一筐山杏值钱许多,万不可让娃娃糟蹋了。栓娃妈满口答应∶“你放心,一个也不少你的。我将窑门锁了,娃娃进不去。”
贩子挑起担子一出门,这婆娘便带着娃钻进窑里,又是吃又是藏,硬是将那鼓鼓的一堆,做成了稀撒的一片。第二日那贩子过来,一看炕头,气得双眼发直。找着栓娃妈说话,栓娃妈死活不认此账。反骂那杏贩子是猪八戒倒打一耙。此情此理,寻谁去说?贩子只得将仅有的山杏拾进筐里。拾着拾着,又是生气,口里数落了起来∶“过去听人家骂‘李家街的黄汤,鄢崮村的婆娘’,起初我还不信,这次是服了!”骂完,索性将那筐底里的也撒了一炕,提着筐子便出了门。栓娃妈冲着他的脊梁,直笑得自己站不稳脚跟。这番把戏,你说妙也不妙?
如今这普阳县的又住在她屋,此回的龙争虎斗,说不定是一场啥戏。二臭想到这里,不再多想,大踏步朝栓娃家里走去,没进院门就想喊嫂子,刚张口,又收刹回去。心想这次偷摸着进去,瞅不着吓她一跳,逗她一逗,也是今番的一点趣味。东窑西窑一看,只见门都大敞开着,没人。这二臭觉着奇了。打转身,只听北边窑里头希里哗啦乱响,走过一看,但见栓娃妈屁股朝外撅着,向笼里刨麦衣。二臭蹑手蹑脚走近,立在背后静默片刻,这婆娘真没觉着,吭哧吭哧,只顾朝笼子里搓弄。二臭手伸后头,喀嚓一声关了窑门。这窑没个窗户,里头顿时一片漆黑。随着关门动作,二臭扑了上去,将这婆娘摁在柴禾堆里。婆娘惊叫声全被淹没在乱草里头。二臭手脚麻利,何况他对这婆娘裤带的系法再熟悉不过,三下两下,便将裤子给脱将下来。
此时栓娃妈已经觉摸出来,这大天白日气势沆张的强人是谁。竟忍不住笑起来,边笑边扭过脸说∶“二臭你这挨刀的,咋恁没出息,吓得你婆咋哩!”二臭装出山东口音说∶“甭声张,俺是普阳县的!”婆娘说∶“你这鬼鬼子,剥了皮也认得出是你。”说着便伸手摸裤子。二臭说∶“甭忙,你就当我是个贼,借黑地强奸你哩,你挣了一阵没挣脱,终了还是叫我将你降服住了。”婆娘说∶“胡说啥?啥贼有这大的胆子?啥地方不成,非钻在草窝里头!”二臭说∶“你忘了咱俩在麦茬地里的事了?”婆娘说∶“我不,弄人一身草。”二臭说∶“再甭推辞了,我裤子都脱了,咱就先凑合一下,等会子我还有宝贝给你看哩。”说着便趁机含了宝珠,婆娘也不再躲闪,俩人前倨后恭,做隔山取宝的架势,舞弄起来。
也许这地方实在不妥,没经几下担闪,便疲了。婆娘道∶“看,我说不成,还强住说成哩!”二臭说∶“咋日鬼的?”边纳闷边提起裤子,与栓娃妈二人出了草窑。到了东边窑里,二臭将那宝贝递给她看,并把这宝贝的种种贵处说与她知。栓娃妈起初不解,嘴上还说∶“你那家伙大得像擂槌,一般屋人且服侍不住,还用得着这物?”但到后来听了明白,一时是又惊又喜,把一个女人家的羞惭早撂到午门上了,自约到晚上消停下来,执住劲再来测验。二臭问起普阳县的,婆娘说∶“这就走,今个咱村耍完,便拾掇家伙到齐家河去。”二臭说∶“那好。”说完出了窑门,一路低头细想刚才那番经过,只试着有些不大对铆。
这一日瞅着太阳,巴望到黑了。炕上再试,仍不见起色,反倒是多了一件累赘。特别是到那紧火之处,抽添转换,借气发力,皆有诸多不便。二臭立刻慌了,一连几日跑了几处地方,没见个风笑花喘的景象出来。
回头寻了那杨济元老先生几次。老先生派头十足,只是不与二臭搭话。被二臭逼得急了,便推说二臭慌张,不能与宝物通灵会气所致。二臭实践出真知,不再相信,定要退还珠子,索回原款不成。老先生手头正是紧张,自然无法兑现,一口咬定没有反悔的道理。这不,大年初二揪住老汉在众人眼皮底下,只是要闹个究竟。
正说不可开交,被栓娃从外圈喊住。老汉急忙借坡下驴,由一片喧嚣声中挤了出来,随栓娃朝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