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郭大害救难乐施众乡亲  邓连山提前获释回鄢崮-骚土

却说大害在大年初一的傍晚,看哑哑脱掉劳动布衣服之后,欢天喜地地走了,心下非常难受,自忖着在矿上犯病时那种胡捶乱喊的兆头有了。回头连忙睡下,思谋着年头这几日里万万不得出门生事,给村人看见取笑。因而蜷胸偎体,缓缓入梦。此刻倘若老天有眼,看见大害落得像挨屈打的憨狗一般,也不能不替他叹息一番。

大害这病说深也深,说浅也浅。此根子又须得从矿上说起。大害起初到了矿上,出工干活,下井操作,也是少见的塌实肯干,但自从遇上那麻面女子,忽然便乱了心性。你道咋的?原来大害待这女子与那些骚棍嫖客截然不同,图的只是眼头之上解馋。总之觉得那女子抬手动足,都有着自己梦想中的人物同样的美感和默契。

一日下午,天还亮着,大害估摸着到那麻脸女子下工的钟点,在拐过山脚的玉米地里隐蔽起来。直等到月朗星稀,半夜时分,始见她忸忸怩怩地走了过来,大害上去拦住。那女子吃了一惊,问是谁。大害低头说,是我。女子说∶“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劫路的刀客哩。”大害道∶“不是不是,是我。”女子问∶“你是想咋?”大害磨蹭一阵道∶“不想咋,想寻你说话。”女子也不推脱,路坎上坐了。大害随后蹲下。女人道∶“有啥话,说说我听。”大害道∶“没啥话,单想和你耍会子。”女子冷笑一声,说∶“随我来。”说完起身带着大害,绕过几道沟坡,在一废置的矿洞口子停下。女子问大害∶“有洋火没?”大害连忙道有,说着掏了出来。女子接过火柴,划着之后,照着前面,引大害进洞。没几步,便看见有一片乱草铺设场合。又擦亮一根,点燃矿柱顶头的小灯。看模样此处竟是她常来玩耍的老地方。大害随她对面坐下,油灯之下,那女子麻点已不清干,脸面轮廓也显得中看。那女子说∶“你倒是耍呀,直目�睁地看我做啥?”大害脸红气憋,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又说∶“没见过你这种�人,不搭理你时,你吝得�打伞哩。搭理你时,你又�蹴在肚子里不动势。”说着,竟自己主动解了腰带,褪了裤子,唉声叹气,仰面躺下,单等大害上来做事。

大害乃是童子之身,没见过这等排场。此关口,神情极是窘困,在一旁上牙敲着下牙,战战兢兢地说道∶“我想和你说话。”那女子却是轻狂惯了的,此番状态焉能罢手?生气地说他∶“妈日的,没见过你这号男人,说话哪达不成,让俺跑这么远路程,招引你到这里。”大害说∶“不成咱走。”

那女子拍打着地上的乱草,坐起来∶“没那便宜。既到这,不成不行!”说着便拉住大害,一把摁倒,其情形倒像是要强奸大害似的。大害惊恐中由她拽下了裤子,扳过来贴在一处。此时的大害心似擂鼓,丁东乱响。慌乱之间腿间那物勃起,没入汤沟便是做饮用之势,黄水洒了女子一肚皮。女子见状不对,照大害一巴掌打将过来,将那大害掀到一边,顺手又扯过大害裤子,拭净私处,穿上裤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大害光屁股追赶几步,看人已走远。回头坐在乱草里,哭不是哭,笑不是笑地干号了几声。

这次经历使大害恍然大悟,懂得了男人立身处世的基本道理。又是和那女子纠缠来纠缠去,直弄得自己精神混乱,成了被人传说中的那般情形。回到村子之后,大害设身处地地想使自己改头换面,对世人一律宽厚,誓不做那女子一般的刁顽刻薄。然而,人性刻薄,哪能容他一人如此行事?

说是这大害夜里睡了,胡乱想了一阵,刚说入梦,忽听到窗外一阵风声,接着又是有人喊他∶“大害!大害!”大害听着,翻身惊醒,看着油灯,拥着被子苦苦想了半日。想自己走到哪里,都被这心底的暗影随着,逼得没个躲藏之处。念母亲在世之时,自己在外受了委屈,尚可有诉说之处;如今母亲不在,撇下自己孤孤零零一人,好不�惶。想着想着,竟是独自哭泣起来。哭得不耐烦了又乱想,想到悲痛之处又哭。此状况延续到五更时候,感觉中实在有些困顿,这才睡下。

昏沉之中又听见有人在耳边喊叫,这次骂得极是难听,非神仙语言不能形容。大害惊出一头冷汗,只见窑里头灯火闪耀,四下里空无一物,又慌张睡下。

此番随咋不能入睡了。想自己大早晨,在村头槐树底下,被梢头喳喳直叫的嘎鹊拉了一头稀粪。按说这也是常见之事,骂上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是大年初一,惹出这一身晦气,坏了这一年的势头,心中甚是不快。又遇那哑哑被生父朝奉虐待之事,更是有些火上浇油,无由去发泄一番,因此竟重犯旧日的混乱毛病。以此说来,根子又都在那嘎鹊身上。想到这里大害便有了主意。爬将起来,看窗外头星光稀索,没由分说,提了掏炕耙子,出了窑门,朝村头那棵老槐树奔去。到了槐树底下,大害立住想了一想,趁着东边天空的一片鱼肚亮色,看了一看梢头那嘎鹊窝子,心下里确切证实。脱了鞋子,也不顾风寒料峭,爬将上去,拿起耙子朝那嘎鹊窝子一气戳去,直到那枝枝蔓蔓泥石粪点松散下来。三只嘎鹊早是飞扑出来,立在梢头对他一番攻击,他也不便喊叫,只动手又打将过去。嘎鹊扑扑棱棱乱飞起来,逃匿到其他地方去了。大害下了树,趿拉着鞋回到家里。心想着捣掉晦气之物,这番心病就此了了,大可高枕无忧。

上炕时试着手脚都有些疼痛,借着灯光一看,几处地方都被槐刺扎烂,弄得血糊淋漓。大害见血,又生出些气愤来,自言自语说道∶“妈日的,老子来日有空,非将你这几只嘎鹊使土枪崩了,一发不饶。”骂着拽过枕边的毛巾,借用几口唾沫,将血迹揩净。这才又躺下,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只听见窑后头又是有人喊叫∶“大害你咋去了?遇上你这蔫�耷水的东西,叫我咋活人哩!”这次喊叫声来得真切,直出大害意外。大害惊醒,扒住炕墙,迷瞪之中朝窑后骂将起来∶“喊叫恁咋,还许老子睡不许了!”骂声没落,只见炕头底下立起一个人来。大害吃了一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将那梦中的稀奇古怪,全抛到爪哇国里去了。定睛一看,是哑哑。慌忙改口问∶“你啥时来的,我咋不晓?”

哑哑正吓得手足无措,晃荡之间,看他又说这话,便稳了神色,指了指外头。大害回头一看,天色大亮,日头升起好高。心想哑哑是来给自己打点早饭,自己反胡喊乱骂,也算委屈她了。想到这里,便连忙穿好衣服。

正说下炕,突然听到院子外头一阵脚步乱响,紧接着大义一帮小伙子们推开窑门,蜂拥进来。没说三七二十一,一起到了窑后,朝着那祖宗的牌位纷纷下跪,口口声声道:“大害哥,我们给你拜年来了。”大害大喜,慌忙上去搀扶,说∶“新社会不兴这礼,快快起来。”说着大家都立起来。

大害又让众人上炕,众人也不推辞,鞋子脱了一地,在炕上分头坐稳。法法掏出一个布包,当众打了开来,嘴上说∶“没啥好东西,我妈炸的些油货,大害哥你吃。”大害连忙说道∶“拿这做啥,到我屋来,按理我该拿吃货支应你们。”众人说∶“你不方便,但方便时少不了吃你的。”大害点头说是。兴奋之中,也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两元票子道∶“谁给咱跑腿,买上瓶酒来,今日个咱们也热闹热闹。”大义说∶“我去。”大害说∶“顺便借四贵家的酒壶和酒盅子来。”大义说了声是,穿鞋下炕,小步跑走了。

这时候灶头的哑哑已将糊汤熬好,盛了一碗端了过来。大害道∶“咱们一块儿吃,喝糊汤就油货,神仙过的日子,美呀!”众人都说吃过了。大害不说再谦让,端起碗吃将起来。一碗糊汤下肚,大义的酒和酒壶都已到场。大害命打开酒瓶,一对酒盅两头摆开。待斟上酒之后,大害撇过糊汤碗,由站在炕下的哑哑去洗涮,自己一手执住酒壶,正色说道∶“今日能到我这寒窑里来的,且都是看得起我,看得起我的都是我的兄弟。我现在是主人,你们是客人,客人得听主人的安排。现在我给每人敬一盅子,为的是我们一帮人今年里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众人看大害如此,也都不再说笑,按照年纪大小,人人喝了一杯。乡村少年欠酒,没经一盅子便是辣嗓跳筋,说话都搭不在一起了。最后到了大害,自己斟满一盅,一仰脖子便干了。下来的场面便是有些混乱了。大家众星捧月一般,围住大害,你敬一杯,他敬一杯,直劝得大害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哑哑站立在一旁,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见众人一律敬重大害,自是喜不自禁。

此番喝过,大害已三分醉态,回头看见哑哑,便问她道∶“我予你的衣服咋不穿哩?”哑哑吓得低下头去。大害命大义从炕角取了劳动布衣服,由大害递给哑哑,命她穿上。哑哑去窑后洗了脸,忸忸怩怩地穿了。大害问众人道∶“你们看哑哑漂亮不?”众人一看,果然是清新水亮,换做另外一人。忍不住齐声赞道∶“漂亮!”哑哑羞红了脸,双手捂住,朝灶头跑去,不再让众人看见。众人又是大笑。大害说∶“娃还嫌羞。我是看娃可怜,过年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得穿。”

正说着,只听窑门外有声音喊大害,大害连忙答应,正说下炕,人已进门,是大队部的根盈。根盈手里拿着一个单子,张口便说∶“大害你发财了。你大给你寄钱来了。”大害问∶“你说谁氏?”根盈说∶“你大。”大害摇摇头,骂道∶“�毛,他能记起我来!”根盈递过单子,说∶“不信你看。”

大害接住一看,不言声了。众人见状,纷纷探过身来观看。看完,又个个啧啧惊羡,说∶“好家伙,一寄就是一百。”大害推开众人,气愤地说∶“这都是亏先人的不义之财!我不要,给狗日的原寄回去!把人整扎实是他,到头来做好人又是他。还要叫你朝他三呼万岁!”大义却说∶“大害哥,《水浒传》上说‘不义之财取之无罪’,大害哥我看你还是收下。”大害憋住气想了半日,终于点头说道∶“好,既是这,我看这么办,将这一百元给村人挑户头分了,权当是学雷锋助人为乐。就这么着。”说完,又劝根盈喝酒。根盈推脱不掉,便只好接住喝了。喝完连忙告辞说∶“上头大队的章子我盖好了,你再按个指印,到邮电局领取便可。”说完出门走了。一场好戏就此冷落下来。大害提过酒瓶一看,还有半两左右,便一气喝将下去,双臂蒙头倒在炕上。众人见状,慌忙给递枕掖被,安顿睡好,退了出去。

这下来正如大害说的,与大义等人拟了一份困难户名单,将这百元的钱款取了出来,按户二元分散了去。村人见钱,个个眉开眼笑,都说大害是天底下少见的第一好人。其中有些不该得的,或是送款时不在屋的,便也厚着脸皮编着谎话讨要,少不得又惹出许多事端来,但大害仍是凑足给补了。忙乱六七日。奇怪的是,此事倒真应了“舍财免灾”的俗语,大害自试着耳朵根子由此变得清净许多,不再有撒魔连天的喊叫之事。

回头说那有柱。姑夫李铁汉带着一帮人马,协帮他抢回家具摆设之后,在范家庄窝藏调养了月余时光。后看事态平稳,又返回村中。有柱这番回来,神色端正,颜貌平和,俨然换做一个新人,遇人问话,见面称呼,常情大理的�唆话,说个不尽。起初村人还甚为惊异,开始对他正眼相看。但时候一长,此中的套话老调,不能不十分地讨厌。故人们又拿一些歪话逗他,诱哄他出格脱轨。特别是见了蒸馍,只要人愿舍予,随咋都成。学狗叫做王八,如此等等,样样来得。但只是人要哄他一星半点,骗他三分五厘,那是立刻警觉,把住不放。此状持续多年,及到儿子长大,姑夫送回村中,与他相伴。受着儿子的挟制,行为才有所收敛。但是隔三差五,总有一回犯病时候,因而引出了儿子牵驴教父的闹剧。

俗话说,有拦截的江河,没阻断的时光。日子过得好赖,父子俩人是糊涂是清干,只是往前混着。快到年关时候,粮食上有着范家庄的姑夫接济,暂且可以过去。虽没个油肥腥瘦,这在鄢崮村也算不上丢人。

却说大年初二这夜,父子俩看戏回来,脱衣睡觉。雷娃到底是个孩子,心头有些兴奋,光着屁股在炕上玩耍,寻找些话头说与那痴憨的父亲听。父亲在被窝里支支吾吾答应着,没过五分钟便拉开呼噜。雷娃没了兴头,也说是吹灯睡觉。娃这夜里也觉奇怪,像是有啥心事,这翻那转,只是不能入梦。正悠忽间,突然听见隐隐约约的敲门声。雷娃惊醒,支起耳朵听去,确实有人敲自家院前的大门。雷娃慌忙点了油灯,那声音此时变得更清晰、更急促了。于是,他伸手摇熟睡的父亲,说∶“大,你醒来,有人敲咱家的门哩!”有柱冷不丁睁开眼,骨碌一转,爬起来听了半日,听那声音仍是不歇。说道∶“娃,快去开门,是范家庄你婆来了。”雷娃慌忙披好衣服趿上鞋子,开窑门跑了出去。到院门底下,雷娃站住,问那外头∶“谁氏?”只听外头人声音嘶哑,说∶“柱儿,快开门,我是你大。”雷娃听到此说,立时为之一震,惊喜之间,连声喊道∶“大,快快起来,我爷回来了!”边喊边返身跑回,叫父亲匆忙穿起,二人一起跑到门下,朝外一看,只见黑黢黢一个佝偻的身影,立在门楼底下。有柱推雷娃一把,说∶“娃,快给你爷磕头。”那黑影手脚灵活,早已踏过门槛,搂住雷娃,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边哭边说∶“我娃可怜的,自生下来,爷便没见过你是个啥模样,快,快到屋里,叫爷细瞅一下。”说着松开手,回头要有柱与他抬起带回的行李卷子。有柱一提绳头,吃惊地说∶“好重!”黑影说∶“你甭忙,咱俩来,这包袱一百八十多斤,不是一般人能挪动的。这百十里山路,我走了两天两夜,把人背扎了。”说话之间,祖孙三代抬了行李进了窑门。

灯光底下,雷娃看见爷是个瘦小老汉,与自己心头朝思暮想的那个英雄形象相距甚远,开初时那股欣喜劲头霎时跌落下来。有柱去灶头生火做饭,小老汉将雷娃拉上炕头,一时间是又摸又看,问他上学了没有,会不会背诵“老三篇”,如此等等。雷娃头埋在胸前,不敢再看他第二眼。因为他觉得爷这人有些古怪,一双眼睛贼亮,直刺得人没个躲闪之处。

说话间糊汤热好,老人边吃边与有柱说话。有柱但说到日子难肠之处,便一气哭泣。老人安慰他说∶“好娃哩,别哭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有柱说∶“说起来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这十年里头,我们的日子咋过的,你不会晓得,让村人把咱家苛掐(欺负)扎了!”爷又说∶“嘿,好儿呢,我在监狱的时候就单怕你是这种思想认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回头咱们爷孙三代得抓紧学习。林副主席指示我们,‘老三篇不但干部要学,战士也要学,要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工夫’。”

雷娃听着,又觉得爷并不像是半点钟前一见他时那样贼头贼脑畏畏缩缩。坐在面前的的确是个思想进步政策水平很高的和蔼老人。看到这,雷娃激动起来。这夜里,爷孙三代说说话话,直到了天亮时分,方才分头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