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张铁腿结闷气病入膏肓  无赖汉耍聪明扮了强梁-骚土

且要议论,皇天底下,历史上头,那林林总总的读书之人,若说争夺个钱财,比不得那商贾之辈发狠;攀结个权势,也比不得那豪吏之徒用心,因此上便生出孔夫子及现今的杨文彰这一路人。这路人说来也是,活着大多为了名色二字。畅晓些说,就是为了个面子上光亮,被衾里活动。这欲望貌似粗俗,然而不做得皇帝,一时三刻单是不能满足。因此上又生出老子与庄子这路谈玄卖虚的超凡人物。到那晚清时候,旧称紫禁城里,出了一位姓曹的秀才,其人文才通天,慧灵着地,不是平凡人物。他将这两路人马的学问统统融会贯通,写了一本名传千古的《石头记》,其中说的也是这种种道理。他借用着一个跛足道人,演说的一首“好了歌》,凡例一十六句,一律归结为虚无缥缈,将人世间这种种孽缘一律看破。其实不说倒也罢了,但说也不能不算是他曹秀才的短处,起码是做得也太认真。你且想想,人生在世,倘若一切皆空,岂不是自寻烦恼?若真如此,人这种天地间的灵醒动物,不早将自个儿灭了?怎奈他曹秀才一人,独独晓得了如许的道理?由此可见四目皆空、出家做和尚也不是读书人的归宿。进而妄议,他也是同当今的杨文彰一样,一路的可怜人、糊涂人。到此便也想奉送古今此辈中人几句∶

天上裂缝莫须补,地下生坎莫须平;

颠来倒去荒唐着,真义都在此程中。

且又∶

皇帝老子是个�,云烟过海无尽头;

莫若街头耍小鬼,点瓜种豆也风流。

这几句诗读来平常,但你仔细玩味,切实体验,其中竟是奥妙无穷。简而言之,这些云里雾中的读书之人,无不是中了皇榜题名的邪魔,不能埋头做个平民百姓,在市井与田垄之间挣个生活之道,这便是大错而特错。若是将这一条明白了,即就是再遇上那三国时候,各路人马哄抢天下,你也是顾此及彼,荒唐说来,糊涂道去,不信试看,你倒要比那住在茅庐里的诸葛孔明,更十二分地清楚如何处世、如何为人的道理。

到此著者便也喟叹。此番道理说也等于没说。回头说那杨文彰自从被人批斗之后,上不着天下不挨地。患难之时,才与他那丑婆娘有了亲近的意思,炕上炕下渐渐出了一些滋味。到年关上头,巴着学校放假,谁知学校里又安排他留校看门。这也是一件顶讨厌的差使,推脱对他来说是万不可能的。

然而,他不满倒罢了,学校张铁腿老汉也大为不悦,倒以为是将自家身分贬了,与那鬼儿吧唧的杨文彰一样看待。因此上铁腿老汉也不说按点做,动辄当着杨文彰面摔瓢打盆,指桑骂槐,杨文彰缩头鳖一般不敢言声,紧不紧还得给陪个笑脸。年前头,铁腿老汉割了五斤猪肉,给妹子家里送去。大年初一这日,老汉大早起来,收拾停当,单等叶支书像往年惯例,携同妹子一起来请他回家过年。这等那等,午时,只等得妹子的两个小外甥前来讨压岁钱。待每人手里得了两元一张的崭新票子,高高兴兴跑了去,也没说请老汉回家团聚的意思。待到了天黑的时候,老汉心头灰下,脱去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新裤,换上旧衣裳,正在百无聊赖之时,那大小子方才前来,说道∶“大舅,我妈叫你到屋吃饭。”老汉又连忙换过新衣鞋袜,大模大样地随大小子到家。

踏进窑门,灯火底下,妹子迎了上来,口口声声只说∶“今儿个应酬太多,把大哥耽搁了。”老汉炕头坐定,口中只说没事。抬眼不见叶支书在场,心里又凉了半截。妹子说:“老叶到戏台上照顾去了,他是大忙人,咱不管他。”说着从锅里端出一碗粉条炒肉、几个白面蒸馍,摆在炕头要他食用。他刚拿起筷子,只听妹子又说:“你慢吃,吃过把院门锁了,我和娃看戏去。”铁腿老汉愣住,只得说∶“你走你走,不误你事。”妹子说罢,忙掂起板凳和孩儿风急火燎着走了,留下铁腿老汉一人在灯底下。这顿饭吃得是筷头沉重,吞咽迟缓,几番不得撒手。

胡乱着毕了,锁了院门,回到学校,也不说烧炕暖被,只是和衣而卧,糊里糊涂睡下。想自己这辈子闯荡江湖,侠肝义胆,善心助人,结果却没有得一个亲生骨肉做伴,如今这般处境,好不凄惨。想着想着,心中便别扭做一团郁闷,不得排解入梦。

第二日早晨醒来,只试着头重鼻塞,眼神花乱,觉察出是自己昨日换了几趟衣服,受了风寒。扶着炕墙站起来,勉强支撑着生了炕火,熬了糊汤,也等不得饭熟,就睡下了。胡梦颠倒之中,听见杨文彰进来吃饭,锅碗响动了一阵,又问了他句什么。他懒得答应,只是哼了一声,由他去了。

又不知睡了几个时辰,恍恍惚惚,只觉着窑门哐啷一声,进来的是一位带着孩子,挎着包袱的中年妇女。看模样面黄唇紫,神色憔悴,像是远行之人,极是有些熟识,一时间只是想不起来。只见那女人扑通一声在炕角下跪了,一口山东腔,呼唤他道∶“张哥,你不认识我了?”此时他方醒悟,认出是山东老家对门的七嫂。这女人是自家旧时的相好,此时出现也是喜出望外。一时间,他觉着自家眼窝也酸了起来,慌忙坐起,下炕扶住她道∶“这兵荒马乱的,你和小囡咋寻到这里?”七嫂泪如雨下,不成言语。他又问∶“我黑七哥人咋去了?也没和你们一拨儿走来?”黑七嫂边哭边说∶“自你走后,可苦了我。你七哥旧日的冤家对头,一个个血红了眼,只说他是恶霸,单要拿他开刀。他心胸窄小,忍受不过,竟是自个儿服毒死了。留下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没个出头时候。无可奈何之下,携同女儿出来,路上遇着华山二位兄弟,问到了你的地址,这一路讨过活,费尽千辛万苦,方寻了来,央求张哥看在与俺旧日的情分上,搭救俺母女俩。”说完,涕泗横流,不可开交。哭着哭着,又拉了一把孩子道∶“凤仙,快给你干爹磕头。”他匆忙扶住,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叫何事?”说着,便扶孩子到怀里头,看那凤仙,已是十四五岁模样,小鼻小眼,与七嫂幼时十分相像。虽然衣衫破烂一些,却是乖巧机灵,招人喜欢。到此时,他觉着自己身轻体健,像往常一样,点火做饭。小凤仙此刻人不见影了,他心里只说孩子好玩,学校院里耍去了。及到吃饭时候,七嫂端上碗,他也再没想起孩子。只看着七嫂吃过,两人一忽闪,便到炕上,说了一阵子话,竟也与年轻时一样,点缀了少许的风情。完事之后,又看那学校院子里阳光普照,气色明亮。立刻邀了七嫂,走到学校院子里,一边比画,一边把自己在学校里的耀武扬威种种排场,说与七嫂知道。这日下午,杨文彰又去饭堂吃饭,进门只见清锅冷灶,心中暗自骂道∶“妈日的,喂狗也不能是这样!一顿不搭一顿的,这老不死的看我是好欺负哩!”气咻咻地生着灶火,将锅里早晨剩下的糊汤热了。

正热着,只听铁腿老汉在炕上喊叫起来∶“操你奶奶!”杨文彰以为他是骂自己,吓得立起,手足无措。铁腿老汉又说∶“拽手扯脚,揪我咋的?你不要以为我怕你这班刀客,你去山东地界打听一下老子是谁!不知道罢了,知道了吓破你们的狗胆!俺和七嫂咋哩?俺俩说也是自由恋爱,符合国家政策!你们咋的,一个个如贼形,占人婆媳奸人闺女。且不说终日里做得那些人模狗样愚弄百姓的勾当,哪一件拿得到台面上来?”杨文彰听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着自己和他说的这些子班班不符,奇怪之下,便探着头脑朝炕上观看。只见铁腿老汉满面通红,双手紧捏被头,瞪着双痴愣大眼,回头对着无形中的一件事物,像真有的一般模样,也不觉得杨文彰在,又说道∶“七嫂你甭害怕,有俺在你啥事没有,看他叶长发将咱们咋的!狗日的,看着!看着!……”

杨文彰看他说的尽是些梦话,便连声呼喊道∶“张师,张师,你醒醒!”张铁腿坐起来,癔症了半日,说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杨文彰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谁?我是杨文彰,你不认识了?”铁腿老汉道∶“你是蚊子不是蟑螂?这是啥�名字嘛!我不认识你!”

一听这话,杨文彰更是生了十二分的怯怕,慌忙拔腿走了出来,心想老汉该不是中了邪魔,或者被狐狸精给迷住了。坐在自己狗窝一般的器材室里想了半日,再也不能坐稳,跑出校门,朝叶支书家里奔去。

一敲开门,进去,只见叶支书和吕连长一帮人马,七碟子八碗摆在炕上,正喝酒取乐。也不敢多打扰,照直就说∶“张师病了,重得太(非常),当下马上得派人去看一下。”叶支书放下酒杯道∶“这叫咋说?早不病晚不病,偏选大年初二这个时辰。”婆娘也随着说∶“昨日黑了看着还好好的,不知咋的,来得恁快。”杨文彰道∶“老汉躺在炕上,只是一个劲地说胡话,情况有些怪异,人看着直怯。”叶支书下炕穿鞋,说∶“走,我先去看看,你们继续喝酒。”说着同杨文彰一起赶到学校,路上碰着栓娃,也跟随着过来。

进了窑门,里头悄无声息,只听得张铁腿咳噜咳噜呼吸大喘,栓娃抢在叶支书前头,一摸老汉脑门,连连说道∶“烧得太太(很),烧得太太,叶支书你摸,烧得太太。”叶支书摸过后,冷静地说∶“是有些烫手,你把洪武叫来,叫他把有关药品都一律带来。”栓娃听说,急忙出去了。

叶支书又喊了杨文彰到面前,借着几分醉意,和蔼地询问了老汉这几日来的情况。杨文彰自是点滴不露,将自己的眼见耳闻一一说给。片刻工夫,洪武背着药包包来了,扒开衣服试过体温,撬开口唇看过舌苔,也是十分惊慌,只道是∶“这病麻达下了,延迟了几个钟点,把老汉都烧糊涂了。”叶支书问∶“你看要紧不要紧?”洪武道∶“就看老汉的量力(体质)了。”叶支书悔恨不迭地道∶“也怪我,一味地工作太忙,对老汉照顾不周。”洪武手脚到底麻利,把注射器取出来,给老汉打了一针。老汉迷迷糊糊着支应,大有行将就木的预兆。

叶支书看老汉呼吸极不平稳,这又对杨文彰说∶“你是怎么搞的,老汉病成这样,也不及时给我汇报,耽误到这个时候?”杨文彰哪能架得住如此说法,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口急语短地说∶“不晓得,不晓得,我也是才见他病成这相,忙跑去给你汇报,不晓得就迟下点了!”洪武背起药包,对叶支书说:“老汉能否缓过劲来,就看今儿个夜了,你也甭慌张,过一个钟头,我再来看。”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栓娃在一旁建议道∶“叶支书,我看咱把济元老先生请来,试火一下。”叶支书也是有病乱投医,顾不了许多,气得喊叫起来∶“既然是这,还不快叫人去,问我做什么!”栓娃飞跑出门。

此时天已确实黑下,栓娃到杨济元老先生家门楼底下,一推门,只听得咣当一声,一把铁将军把门。回头立住,四岸(边)一瞧,心想着今夜有戏,杨济元老先生遇着唱戏,乃是雷打不动地要看没说的,想着便朝大队部走去。没进大院,先听着是锣锣镲镲一阵乱响,哄场开始了。没看过陕西秦腔的人,单是不晓这秦腔戏的两大贵处:第一是敲破锣鼓喊破嗓;第二是台上唱戏台下嚷,图的就是个热闹。更何况今夜村人点的这出名叫《红嫂》的戏里,起用了一位世人罕见的宝贝。这家伙生来眼斜口歪,性情骚狂,集中了鄢崮村人所有缺陷。即使不是为了舞台演出,看他一眼,也会使你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他也没有个正经名字,人但唤他,都叫斜眼狼。听他答应得爽快,便又得一笑。你说这种损人资格的名字他不在乎?不在乎。他是那玩世不恭惯了的,下决心做一辈子下三烂的种儿。说来这里头有大学问,不懂的人永远不懂其中的奥妙。这便是玄之又玄。总之。此人也是鄢崮村深晓人生大义的人物。这次是请他演一位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的国民党土匪,搁在一般人定会断然拒绝,然他却欣然从命。排演时候立刻入戏,将那土匪的轻贱皮相,饰演得活龙活现,就差没脱下裤子干那种事了。这里有几句诗是说他的∶

生来不值为人,为人将就活着;

抛却一腔烦与闷,管他是不是人。

既可大堂执印,又能巷尾鼓唇;

索性耍个浮浪相,瞒天过海铺陈。

你说他的这聪明智慧何其了得?鄢崮村人单是为看热闹,咋能晓其中章法?俗话说“睁眼瞎瞎睁眼”,便是这个道理。

栓娃进了大队部院里,看戏台下面人山人海,挤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只能照往常的规矩,绕到舞台一侧的土台之上,顺着明晃晃的汽灯光亮,向那排满人脸的人群中间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