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登徒子光天化日遇仙色  浪荡妇明月秋水度暗香-骚土

贺振光,鄢崮村一等的纨�子弟,人虽是他父亲贺根堂的种子,心性却与他那老实巴脚的父亲风马牛不相及,倒似他的叔叔贺根斗一般尖钻狡猾,为人轻薄。按理说,生他不久,父亲去世,母亲屎一把尿一把地将他拉扯大,也该知道些生活的难处、活人之不易。可他没有。自幼学的是耍乖弄巧,奸骗诈算。但与他人说话,也不知天高地厚,只是一味地狂妄。小学四年级,才十三四岁,便将人家郑栓的二女子,即黑脸她姐改改,拐骗到玉米地里,做下一件如今看来可以判刑的罪恶勾当。这事情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他母亲又是那极力护短的人,包庇着儿子的行为,不许人说个不是。因此上这贺振光愈发是无所畏惧了。再说父母成婚之时,又在那贺根斗交运的时候,家底不说丰厚,倒是有一些子。母亲也极力供帮他上学,直上到初中毕业,三年生活困难时期方才停学。回到生产队,一日日是游手好闲,从不说摸锄头攫把,尽管那时学校老师仍然很缺,但他这种心性,谁敢要他?于是,耽搁了一年半载之后,便做了生产队的会计。十八岁上娶了一门亲,女人仍是那自修的巢、自占的窝,郑栓家的改改。改改嫁给他后,只是抬不起头来,被他又打又骂,总好像欠着他什么似的,只道心上不爱。弄得两家关系貌合神离,暗地里相互攻讦。

贺振光做了会计,又兼着记工员的职位,这本来就有些不合政策,然鄢崮村缺也缺的就是这块宝贝材料。于是乎,这贼子只在下工时到地里转转,划拉几下了事。既不沾灰逗土,而且还指手画脚,耀武扬威,倒合了他的性格,对了他的脾气。一身蓝咔叽干部服,装扮得油头粉面,比学校的老师还要讲究。这期间利用记工分的便利,招引一些大姑娘小媳妇背地做事,竟是家常便饭。

三来娶了大农之后,大农也是个张里张狂的女人。贺振光这种白面小生,一说搭手便勾结上了。两个人,你爱她的女儿足,她慕你的风流相,卿卿我我,求田问舍,好得是不能够了。到后来,携带着生产队的百八十元公款,一同朝西安城私奔了十天半月。只不知西安城不是他们立足之地,钱没经花,便被那些城里做生意玩花样的主儿给兜搂光了,实在是支持不住。这两厢才又返回,埋头隐面,安心过各自的日子。然而没过多久,又骚性复发,在村人眼皮底下做弄起来,明目张胆,没有个藏头缩尾的意思,似乎存心要与古人传下的礼仪廉耻争个高低。情形像是跑肚子拉稀一般,一阵紧一阵松,一直持续了多年,时至今日没有结果,难怪人家贺根斗写状子告他。

说是某年夏天,麦收的一日,贺振光睡过午觉,迷迷瞪瞪洋洋昏昏,夹了记工本准备下田。摇摇摆摆走出家门,不几步远,看到扁扁他妈针针,伴着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在槐树底下说话。那女人不见则可,这一见,贺振光竟是惊出一头冷汗。只见那女人生得是∶

口若夭桃,齿若嚼贝,一脸晕红陈设;眼若秋水,鬓若蝉翼,周身飘摇仿佛。莫道是,女儿国的领班,王母荐的仙色,肉搏场上的潘家六姐。

好个美艳的佳人啊!贺振光觉着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浑身酥软了半边河山,两眼倒似那带刺的钩子,直勾勾地将那女人盯住死看。

这模样早被那针针看在眼里,心里直得意,仍佯装说话,待他馋得够了,这才转过脸,扬手喊道∶“那不是我们的大会计吗!”这一声呼唤,他才似活过来一般,慌忙应答,满面堆笑,做出干部的姿态,走了过去,没话找话,搭讪着说道∶“我说针针嫂子,旁人都在日头底下干活,你却在大树底下歇凉,也不觉得太清闲了些?”

针针恼他,说∶“我也没要你的工分,歇凉了又咋的?”贺振光道∶“说着耍哩,我哪敢说嫂子的不对。”针针说∶“你们干部不是经常开会,点着我的名批评,说我不参加劳动”。贺振光说∶“那是旁人的事情,我可没有说过,嫂子你甭冤枉好人!”针针道∶“说的也是。”

贺振光嘴上说话,眼光仍是向一旁那女人身上摸索。女人也看贺振光一眼,这番便觉得极不自在,针针心里明白,便说∶“红霞,你先回,我说会儿话便来。”那女人说∶“我先把米汤熬上。”针针说∶“也好,你看着办,或是等我回去也成。”那女人又瞄了贺振光一眼,低下头走了。

贺振光肩膀朝着女人那方一耸,说∶“那是谁?”针针笑了,说∶“我的妹子,石榴坡的,人家来咱这里歇忙罢哩。”贺振光看女人背影隐去,失口说道∶“想不到你有这么好的一个妹子!”针针道∶“咋哩,我就不该有这么个好妹子得是?”贺振光忙回过头,改口说∶“不是那意思,你妹子也穿得太漂亮了,绿裤子红袄,像是那电影里的演员。”

针针说∶“我妹子比我福大,人家男的在县拖拉机站工作,见月挣几十元钱,不拽(排场)咋哩?”贺振光道∶“我也说,咱这周围咋能有清水白亮的女人,原来他男人在县拖拉机站,怪莫道的。”针针说∶“你改改但若收拾打扮,不也是个漂亮下家?只是你舍不得钱不是?”贺振光道∶“别提我那拾不到篮子里的东西了,她要有上你妹子一半人才,我也有心给她穿衣打扮了。”针针说∶“没说你这些男人家,一个个都是人常说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没个足尽!”

贺振光笑了笑,改了话题,说∶“昨黑我算了一下,你家今年工分结算差了一大截子。”针针皱起眉头说∶“我今年一直病,偏偏他大身体不好,耽误一些时日。不晓得差多少?”贺振光道∶“这我倒没有细算,反正差得远哩!弄不好过几日分粮,你家得出现款。”针针焦急地说∶“我哪里来的现款?”贺振光狡黠地挤挤眼说∶“从你妹子那里取上不就对了?”针针道∶“妹子有钱是人家的,白搭没咋的,我说取就取了?”贺振光道∶“那你看着办吧,这番分粮,你家少不了付款。”说完,朝着麦场那头扬长而去。

针针心里由此做了疙瘩,一路上想不出个对策来,只道是因自己连累了。却说这日傍晚,针针与她妹子铺了芦席,坐在树下乘凉。老汉娃娃都打发着睡觉去了。夜风清爽。姊妹之间,便开始窃窃私语,说那些告不得人的家常话来。你说你的苦处,她道她的作难,都是日子过得不畅心。说话间,两个女人抹泪,抹完泪又是笑。笑过,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又改口各颂扬自己的本事。如何排斥男人,整治家务。将那子虚乌有之事,说得确确凿凿;又将那确确凿凿之事,说得子虚乌有,统共是只朝好处渲染。

说得很晚了,针针打了呵欠,妹子却道∶“今日树底下遇着的那是个啥人,贼眉鼠眼的。”针针仰面躺下,随口道∶“是我队上的会计。”妹子说道∶“我心想着也是,一身洋布,打扮得与常人不同。”针针说∶“你走之后,他还说了你半日,说你这妹子红红绿绿的,穿得像电影演员。”妹子得意地道∶“井底下的蛤蟆见过碗口大的天,我到县城,人家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才叫穿得洋气哩!”针针道∶“我也说他,人配衣服马配鞍,你花点钱,到百货商店扯几尺好布,给你婆娘好好做身新鲜衣服,再称几两雪花膏脸上擦给,不也是清白水亮的。他说,我那婆娘擦一斤雪花膏,还不是那黑�模样。”妹子又问∶“他那媳妇人咋哩?”针针道∶“甭提,他的媳妇模样虽然不能说好,但人实在,屋里屋外的都给他做了,他仍是不知足,这几年一直是闹事,将媳妇三天两头地打骂。”妹子道∶“咦,人看着挺和善的呀!话没出口,脸上倒都是笑。”针针说:“他那是笑里藏刀袖里缩刃,不到事上则可,但到事上,极能使尖耍利,不是东西,你以为呢!”

妹子道∶“男人在世,但凡都得有些刀尖硬刺的,活得畏畏缩缩,榆木疙瘩一般,岂不是枉做了男人?”针针道∶“说也是。我村里就数他有文化,念起报纸就像淌核桃,入耳甚是中听。咱扁扁要是把书念到他那程度,我也道足尽了。”妹子说道∶“文化恁高咋不去外头工作,囚在这山沟沟做啥?”

针针说∶“到外头工作咋恁容易,谁能像你男人来保那么凑巧?”妹子恼道∶“甭提我那拾不到篮子的东西了!来保他找的那叫工作?天天钻在锅底下给人做饭,一脸的黑煤,衣服几水都洗不利爽。”

针针嗔怪她道∶“贼女子,和我村的会计咋说得这么相同?他说他的提不到篮子,你说你的提不到篮子。姐倒要问你,假若你是和他,该知足了?”妹子笑了,捣了姐一小拳,说道∶“你这人嘴头子还是恁瞎。我是说我的事,与他何干?”姐笑了笑,坐起身∶“看把你急的,真成了似的。姐说着耍呢,你甭生气。他真是娶了你,我哭个三天不歇。”

妹子想了一刻,咬着碎牙道∶“真要是他,我这辈子也豁出去了。不图吃不图穿,就图个人的心眼儿灵活,识文辨字,强似那挖锅底的几百倍子!”针针听着吃了一惊,道∶“红霞你甭胡说,你男人来保晓得可不是事!”妹子道∶“我才不怕他呢!你问他,这种话我当他面说过没有?”说完,仰面长条条躺下看天。针针叹气道∶“不说了,咱回窑里睡去。这大半夜里,天凉下了,快起来吧!”妹子红霞虽是言犹未尽,但也不好推迟,只得随姐撤了凉席进窑。两个女人睡在东边窑里。此夜无话。

然而人世间的事情总叫做那无巧不成书。第二天中午,针针携同妹子去法法家借床子。刚抬出法法家门,迎面便碰上贺振光。贺振光这里又是收拾得一番体面,白衫蓝裤子,胶鞋新袜子。袖筒挽起好高,亮着手表在太阳底下反光。一见这姊妹二人,慌忙迎了上来,说∶“没说你们这些女人就是不成,一件床子把你们挣成这个样子。给我,我给你掂上。咋哩,怕我吃你的?”说着接住床子,肩上扛了。针针不便不许,只好在村人眼皮底下,惴惴不安地尾随着朝家里走去。

进门搁下床子,那红霞又是要贺振光洗手,又是给贺振光肩头掸灰,殷勤得有点过分。两人说着话,也不管灶头火起,锅内汤沸,竟相跟到院里,说起桃树结果如何,说着说着,又相跟到进西边窑里,针针心下十分着急。正说没,老汉富堂回来,搁下家伙,便问红霞咋去了。针针生气地说道∶“在东边窑和咱那会计说话。”富堂一听喜上眉梢;道∶“得是?说叫说去,我给你帮手压。”针针说∶“你笨手笨脚能做啥!”说完,便立起身要去西窑里叫人。

富堂一把拉住说∶“你这人咋这相?我说我给你帮手就给你帮手,红霞到咱这达,还用得着她动手?”针针一屁股坐下道∶“你们这些男人怎么是……”富堂解开衫子,坦开胸脯,这次倒像是换了个人,振振有词地说∶“男人咋?男人比你们这些屋里人看问题远。你不是说咱家工分差一截子吗?他贺振光手底下一划拉,还不顶我干个十天半月的?”针针不听这话则已,听他这话,便一下站起来,将炭铲摔在地上,没出窑门便喊叫起妹子来。

妹子此时正和那贺振光说得火热,哪舍得就此毕了?但听姐在院里喊,也只好出来。贺振光涎着脸皮,说了几句客套话,拖沓着脚步走了。一顿好饭一场欢悦,竟彻头彻尾给搅了。

此事说完便也完了。却是下午富堂犁地回来,饭也不说吃,闷闷不乐地蹲在桃树底下吸烟锅,针针喊了几遍,只是不应。又让妹子去喊,富堂说∶“你吃去,我不饿。”针针又过来问咋,富堂磕了烟锅,道∶“你弄下的好事,把人家贺振光得罪下了。下午我和大义一同犁地,贺振光来记工分,说我犁得不成,没压住麦茬,遗下土梁子了。我说,我老老几十岁人了,犁了一辈子的地,难道不知咋相犁地,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嘛。他一生气,工不说记,夹着本子走了。我说你甭多事甭多事,你就是个多事,看看,这日后叫我该咋?”说完,老汉埋头下去。针针软下,道∶“快起来先把饭吃了,这事我寻他去。”说着扶起老汉进窑里吃饭。

这日夜里,姊妹俩坐在树下,不再似昨日的话多。临了,还是那针针问∶“红霞,来保是咋,叫你心上百样不爱?”妹子道∶“没咋。”针针说∶“你对姐说实话。”妹子摇头,长吁短叹,极是伤心地说∶“就那号人,十天半月从不回来一次,但等到他回来,好话也不会说一句,只知道死皮遢遢蒙头大睡,家里与他好像是住店一般。”针针问∶“也不弄那事?”妹子反问∶“啥事?”针针说∶“就是那事。”妹子立刻明白,说∶“指望他啥,他不是那号人!人看着墙高的汉子、马大的身架,弄那事便缩了,倒像是怕我吃了他似的。”

针针叹了口气说∶“没说咱这做女人的,嫁个窝囊男人,实是难肠。但凡不与旁人耍活,自己快活不得;与旁人耍活,又要招旁人闲话。”妹子道∶“这些日子我想透了,来保只要给钱就行。与旁的男人随咋,他都干涉不得,不行便离婚,找合意之人,不论贫富贵贱,日日能伴一搭便成!”

针针瞪大眼睛,看着妹子的脸,听她说完,心下连连叫苦,说∶“好妹子,你不能这相,千万得与来保和好相处,时间长了,他自然便知道其中的味道。我看他不是个憨子!”妹子道∶“姐你说的,我这几年一直不是这相?你过去教我的样样法子,我百般用尽,他人只是不成,叫我该咋?”针针说∶“过日子难着哩,我是不忍心看你再像我这样受罪。”

妹子道∶“你受罪是你自找的!我单不学你的样子,临了,落得守着一个蔫巴老汉过一辈子!”针针道∶“富堂他今日个儿心伤扎了。”妹子说∶“姐夫说是怪你,我看也是。振光跟我说几句话,你就在院里吼,把人家得罪了。”针针道∶“姐的心你不是不知道,咋便又怨着我了?”妹子说∶“你的心我晓,我的心你不晓。”针针正色道∶“红霞,你真有心与他?”妹子又不言语了。针针也思虑了阵子,说∶“他若是个正里巴经之人,你与他好我便罢了,但他不是个好人,当姐的,能眼睁睁看着叫他把你糟蹋了?”

妹子道∶“我看他还行,今日个说一会话,句句在理,句句中听。我就看上他了。”针针道∶“要真这相,姐便答应你了,只是你留心着,甭让他轻易上手,咱好话尽管说,明儿个你便回去,姐这里再甭停。等把这夏粮分到手,再想主意。”妹子听到这里,心下一喜,甚是张狂地搂住姐亲了一口。

俗话说男人偷情隔重山,女人偷情隔层纸。姊妹俩说着便是趁热打铁,借着天色未晚,拿着老汉的记工手册,一同去了那贺振光家里。贺振光自然是笑脸相迎,随了出来。针针自先回家,留下妹子又与那贺振光说话。俩人相跟着跑到河沟畔上,坐在白日间烤热的石堆高头,看着那水波荡漾,听着那蛤蟆清唱。情形倒比电影里的还要十二分罗曼蒂克。红霞也不将姐的嘱咐记在心上,尽是说话而已。没说女人贱了,拿根麦草也搭得上手。说话之间,竟动了真格。一面石板之上,布置起来。有曲儿唱的是∶

七仙女下嫁牛郎也没得此等匆忙,西门庆偷香窃玉焉能有这番手快?且莫说,一个是缺打的不谙世事的风骚货,一个是欠搓的不知深浅的白面郎。

贺根斗向季工作组打小报告,说的那更为严重之事,便是指这。但他就有一样没有说得确切:地点。这倒是让那睡在东窑的季工作组,腻歪了多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