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众赌徒美言巧劝乞丐女  群恶少贪馋力斩鸳鸯结-骚土

你知那贺根斗平白无故,为何要参贺振光一本?原来,头天下午给饲养室担垫圈的土,贺根斗从土场到饲养室,辛辛苦苦与生产队其他社员一样,累得黑水汗流,挑了十八担子,结果那贺振光记工之时,硬说他挑了十七担子,就为这一担之差,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相持不下。有许多人也愿为贺根斗作证,贺振光只是面子板起,死活不予更改。这夜里吃过晚饭,贺根斗越想越气,便喊了自己那已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孬蛋,要他执笔,父子俩在灯底下,你说他写,核桃大字,写成一篇七八百字的控告文章。早晨天灰亮时,从富堂家的门缝投了进去。没想到季工作组非常重视,还夸赞写得很有文采。这话贺根斗不知晓,若他晓得,当时还不兴狂得晕过去,或为自己和自己的宝贝儿子四下吹嘘。

话说到此,人便会问∶贺根斗原是光棍一条,咋没见动势,便有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儿子?此事说来话长。

头些年里,贺根斗和自己那嫂子闹翻,几年之间不说照面搭言。贺根斗又正当壮年,裤裆下的事情甚是紧迫。却说一日里头,贺根斗挑了一担红薯到镇上去赶集,人群里没走上十来八步,便遇着自己昔日里常聚集在一起投掷色子的狐朋狗友。几年不摸,手脚甚痒,稍一眉来眼去,便达成协议,说好各人办完手头之事,到镇北的烧砖窑里玩耍。

贺根斗心性高昂,觉摸(估摸)着这回有时来运转的可能,便匆匆卖掉红薯,去了那窑场里头。从中午的十二点多,直赌到下午的四五点钟。这次果然不出所料,点子是接连上手。没经得几个来回,竟将其他几位清扫一空,兜里少说也有那五六十元的进款。那班人物虽说是不想善罢甘休,但按赌博规矩,已是无可奈何之事。众人纷纷吵着要他做东,去吃羊肉泡馍。一伙人连呼带喊叫,拥着贺根斗兴冲冲回到集上,进了饭馆。每人端上一大老碗羊汤,正说泡馍,桌面上伸过一只黑奴烂脏的手来,是要饭的。几位输钱的朋友正欲呵斥,贺根斗心明眼亮,立刻止住。众人细看,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贫困女人。

这女人年纪大约在那二十八九到三十之间,虽说面黄肌瘦,身板单薄,但骨相端正,眉眼之间自有一些不同寻常的风韵气度,与来往的叫花子的是不同。这里有诗形容∶

饥疲之色,褴褛之衣,难说今秋风流事;

葸葸之面,惶惶之举,不道往年春闺时。

那女人看这一班人心思不善,便收住风头不说强要。贺根斗看到这里,心下已是有些活动。止住众人,耍了个慷慨大方,竟又要了一碗羊汤,送给那女人吃去了。众人一看这相,哈哈大笑,便说没事了。

谁晓其间年纪稍长的齐老黑,对贺根斗的心思知道得仔细,心里便想试探着撮合一番。吃罢饭后,便走向角落地方,向那女人打探。此时集已散下,杂人稀少,正好说话,问了几句便已上铆。原来那女人是从河南混生活出来,路上丈夫病殁、儿子夭折,才使得孤身一人,流落到此。齐老黑一看有门,一抬手,贺根斗几人围上去。一时间嘻嘻嘿嘿,捅腰捣背,显出些浅薄相来。齐老黑使眼色止住,大伙安静,对那女人说∶“你甭看我这位贺掌柜,虽然衣着不整,家道却是甚丰。只因他看钱甚紧,不愿收拾打扮罢了。他若穿戴几件像样衣裳,也是一位光彩体面的堂堂男人。更甭说我这位兄弟的为人,刚才你亲眼看见,亲口吃着,也都是他的一片仁义之心。他也同你一样,这几年多灾多难,内掌柜的病死了。你如今孤身在外,女人家不容易,但遇瞎瞎之人,难免跌祸。我说,不如随了我们的这位兄弟,图个安身之地,又是吃喝尽有;我这位兄弟也再不说家中无人照应,两全其美,岂不甚好?”这一席话说得是极有水平。贺根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说∶“齐大哥,看你说的,人家落难到此,虽说是吃咱一碗泡馍,也是万不得已,不应这相,不应这相。”齐老黑面上一派正经地说贺根斗∶“兄弟你甭多言,这事老哥为你做主。俗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依我看来,你俩人倒真有些缘分。兄弟们你们说得是?”众人纷纷点头,将那女人这看那看,都觉得十分顺眼,不说事成与否,心中都已妒羡贺根斗的福运了。赌场的兄弟大都是义气之人,这关头没有说不帮贺根斗说话的道理。你一言我一语,对那贺根斗是极力捧扬。

女人低着头,两只手揉搓着前襟的破烂布絮,半日不语。然而,此刻哪经得其他几位追逼问话,便张口道∶“我是苦命之人,你们甭拿俺开心了。”齐老黑道∶“这话说的,我这位兄弟厚道老实,你抬头看一下他即便知晓。哪敢有拿你开心取笑的意思!”其他人也随声附和∶“我们的确是诚心诚意,没有那胡来的意思,只是说你千万不可错过这番机缘。”齐老黑又说∶“我们这小地方的人,表面上看着鬼头鬼脑、黑不溜秋,看心底,却是最憨实没有的。”此时那女人抬头,偷看了贺根斗一眼,想了一想,对齐老黑说道∶“这位大哥,俺得先去他家里看看再说。”齐老黑朗声大笑,道∶“在理在理,是应先看后议,这是大事。”众人兴奋了,站起来,冲着贺根斗喊着要酒喝。

贺根斗喜得是合不拢嘴,面子上连连摇头。齐老黑说∶“也是这相,这位大姐听着,咱成与不成都在你一句话,这酒咱先喝;你到家看去,若是心下觉得不妥,你自走人,由我做主,我兄弟不强迫你。”女人不说话。但酒菜片刻便上来了,几个人吆五喝六,直喝得灯火阑珊,夕阳西下,才是分手时候。

齐老黑酒席上当着女人的面,对贺根斗万般叮嘱,要贺根斗对人家妇女以理相待,不许有半点胡来。贺根斗装出一副老实模样,心领神会。一路上贺根斗自然是欣喜万分,将女人领回了鄢崮村。

进村时,天已黑下,没有外人看见。进了家门到窑里点上油灯。那女人炕头坐好,斜着眼子,将窑里摆设扫索一遍。贺根斗说来也是,虽是一破烂之家,但毕竟有过那兴旺发达的时候,几件像样的家具却是有的。看到这,女人心里塌实一些,口气缓和多了。两人洗洗涮涮,生火熬饭,十分殷趁。这期间的言来语往,互慰平生坎坷之事,一直说到下半夜,灯油熬干,方说睡下。女人先是不脱衣裤,只说和衣而卧。贺根斗此时已是欲火升腾,饥馋难耐,必要缠个明白。又是软言款语,又是呜咂撩拨。女人毕竟是女人,长久没得男人的百样厮磨,千般抚弄,到那关键时刻,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没经得几个时辰,便脱光扒净,做成了夫妻之事。这女人自道姓陈名凤霞,祖上也是书香之家鼎食之户,所以心胸设算不同于村里的俗气女人,极是安守妇道。三日之后,抛头露面。贺根斗对人言是齐老黑的妻妹子,不把讨饭的事对人说知。一年之后,给贺根斗生下一子。贺根斗终日是爱不释手,喜欢得不得了。

这且说大害自从回村之后,村里前去叩询的人众多。每每说起日月之艰难、生计之困苦,那大害往往非常同情。老人语多,言至泪下的时候,大害又是极舍得的,张家一元李家五角,尽将自己矿上带回的百八十元奉送。因此上村人没有不说他好的,竟将那矿上的歪事不看做是他所为的了。朝奉对大害要抬家具一事,起头大为不悦,但到后来,见大害并不急于要他搬出,心想大害做人较自己展坦多了。良心上的发现,便也主动和哑哑一起,只将桌椅送了过去。哑哑时时也叼空去大害窑里,为大害做饭洗涮,他也不加阻拦,心里头还有纵容的意思。两家人的感情又因此亲近起来。大害好耍,终日里只和村里的一班少年搅和一起,做了娃娃的教头。身外之物不甚在意,哑哑便做自家的妹子一般使唤。

年关将至,大害对大伙说∶“我在矿上经常偷着打狗吃。这过年过节的,咱们不能没有肉吃,谁有办法给咱们弄条狗来,打死吃了,这年也算没白过。”大伙都点头说对。此事哑哑听说,极是留心。一日下午,她在学校老城脚下割蒿,看见两只狗在那里盘旋,慌忙跑回来,学着狗的叫声,比画着告诉大害。大害一听,便携同几位常耍的年轻人,掂着铁攫,在哑哑的引导下,猫着腰子,悄悄出村。绕到老城底下一看,护城河沟里头果然有两条大狗,一黄一黑,正在做交媾之事。

你知这是为何?原来狗这畜牲虽说有那看门守室的贵处,但每到年关前后,春风暖气吹来,便要发作起来,主人无论如何关锁不住的,只由它四野里骚狂。大害招呼大伙说∶“甭忙,等它俩连上之后再过去。”众人停步,老远地方,眼睁睁地看着那黑狗爬在黄狗背上,底下担闪弄事。说到此,倒是有一首诗曰∶

东家狗,西家狗,二层交联两头构;中间线索不分明,漆练胶粘如拉手。或前或后团团拖,八脚高底做一肘。男儿看时哈哈笑,女儿遇见心头数。人有衾被可遮丑,狗若羞时人不走。

说来也是,那大害一班男儿看看倒也罢了,哑哑却不必非得瞅个清干。大害心里觉着不妥,但到此时,已是无可理喻之事。回头看哑哑,傻目�睁地立着,看得出神入化,便有点生气,小声呵斥哑哑道∶“把你的鼻擦了,割蒿去!”哑哑没动,大害拽了她一把,说∶“去,割蒿去!”哑哑惊觉,极是愚木地看看大害,像是不知大害为何训斥她。听他说割蒿,便割蒿去了。

大害看狗已联系结实,这方呼喝大伙道∶“走,时候到了。”说完大伙跑了过去,大害说∶“打黑狗,这黑狗肥得很哩,黄狗不成,太瘦了!”那黑狗看这帮人来意不善,便龇着牙低声吼叫着威胁。大害说∶“你们让开,我来给咱动手。”说着就是一镢。狗一跳,砸到空处。这关口,两只狗一同嘶声叫唤起来,大害急了,也不做那心慈手软之辈,接连又是几下,虽说没有打到要害地方,但已是到了那不可停止的时候了。可怜这狗尾相交甚紧,一时脱离不开,动作也不灵便,只得听天由命。大害瞅准按稳,接着重重一下,直打到那黑狗的天灵盖上,登时就趴在地上没声音了。

黄狗一看黑狗死了,便伤感地哀嚎起来,发疯地拖着自己的“情人”,向前奔去。这一路血迹斑斑甚是难言,倘若有人将此拍成电影,也是感人肺腑令人眼酸的精彩镜头。黄狗跑到护城河沟的坎上,结连之处方才断开。黄狗回头朝着众人,一腔的悲愤,仰天长啸两声,掉过身,仓而皇之自顾逃命去了。

大害几人拖着黑狗尸首,绕过村背后,做贼一般的利索,弄到大害家里。支锅煮肉,直忙到半夜时候,人人分得一块狗肉,高高兴兴地走了。大害只留一锅肉汤,一张狗皮。天亮时,又命哑哑端了过去。大家因了大害都吃得满嘴腥臊。人常说天上飞禽鹌鹑,地上走兽狗肉,乃是珍味中的珍味,佳肴里的佳肴。到此年关头上,虽没有燃鞭敬祖的雅事,也自有一番乐趣。

说那朝奉,大年初一,将两个儿子都穿了新衣裤,惟有哑哑仍是那身寒寒碜碜的破旧衣服,大害心里单是有点不服,心想朝奉叔重男轻女,太不应该。于是,中午时候,趁哑哑来熬糊汤,硬将一件自己在矿上舍不得穿的劳动布衣服给哑哑套上,哑哑欢喜得泪流出来,蹦跳着过去,给家人观看。为母的见到没说什么,为父的却是凶神恶煞一般,三下两下上来就给扒了,押在柜里,一面回头对哑哑说道∶“你一天烧火做饭,穿这好的衣服做啥?大给你抬(藏)起来,等你以后嫁人穿去。”哑哑不敢说话,又是泪汪汪地到大害这边。

大害问∶“予你的衣服咋不穿?”哑哑低头不语,只朝灶火那里走去。大害气了,走到朝奉这边院子,喊叫起来∶“朝奉叔,你这人咋是这相,我予哑哑的衣服与你何干,你给人家娃脱了,让娃蹲在我灶火头哭哩。”朝奉即无此事,也早就觉着在品行上低大害一等,有了此事,更是觉着理屈词穷。这连忙将大害迎到了窑里,满面堆笑着说∶“你是不晓得,哑哑这娃不成,一件好衣服到她身上,三天两后晌,不是这里撕了,便是那儿破了,你给她,岂不是糟踏了?我正说要给你送过去哩!”大害道∶“破就破了,大年初一惹娃哭是啥意思?”朝奉说∶“你先上炕,咱叔侄说话。”

大害脱鞋上炕,朝奉女人忙端上来一碗核桃枣子,催着他吃。大害捡起一颗核桃,放在嘴里,嘎嘣一声磕碎,又取出来,边剥着吃,边说∶“朝奉叔,不是我说你,你这人是啥都好,就是为人太细发(吝啬)。”朝奉说∶“不是我细发(吝啬),哑哑这娃的确是憨着哩,好衣服予她,的确是不值贾(值当)。”大害说朝奉道∶“一件烂衣服有啥值贾不值贾的。婶子,你把衣服取出来,我给哑哑拿过去,要么娃在那面哭得只是�惶。”朝奉女人看了眼朝奉,见他低头吃枣,没有说话,便取出衣服,搁到大害身边。大害拿起衣服出来。

这日里哑哑不回她家。她穿着这件新衣,在大害窑里玩耍,到天黑时又脱下来,一定要交给大害收了。大害接住,看那哑哑欢欢喜喜地走了。年关年关,叫人心酸。这天的事情让大害颇思考了多时,心想着村人为何都是这般穷困,情分为何又这般皮薄。这问题让他脱不开交,到半夜时,竟又如在矿上一般,脑子里像有人呜呼喊叫∶“大害啊大害,你这�不硬的东西,亏了先人。”如此等等,使他骚动不安,非得动弹动弹不能解脱。他只觉得大势不好,心想着这大年头之上,万万不可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