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赌博汉一败涂地骗兄嫂  张法师三言两语泄天机-骚土

季工作组一走,我们倒有了几分空闲,细细叙述鄢崮村的奇闻逸事,古议今谈。却说大害自从回到鄢崮村后,与村中一班少年夜夜玩耍,甚是惬意称心。只是到了白天,大家不再有清闲时光陪他,于是自个儿撂开腿子,将那沟沿坎峁,四处踏看。

一日,走在村北的峁上,只见沟底一条马路,一班人呜呼喊叫着打架。顺着喊声听去,甚是相熟。这忙赶过去,看是同伙的歪鸡他大仇老汉卧在地下,周家峁的几条汉子,竞相上去践踏。老汉一个劲鬼哭狼嚎。这情形大害不见则已,一经遇见,不能不说是正中下怀。说时迟那时快,冲上去便将一位马大的汉子掀翻在地。众人先是一惊,知道是鄢崮村的人来了,一帮人齐刷刷围上来,与大害讲理。

你晓这是怎的?原来快到春天时候,村中家户,十之八九没有�口粮食,饿得急了便纷纷出门讨饭。这仇老汉今年就是,第一个拉起了要饭的家伙,往着那北面深山里走去。路过周家峁,见村中一老妇在村头碾米,心想:上去讨把谷糠填食,也算此行不虚。想着想着便已走近碾子,可巧这时碾道一旁的院墙里头有人厉声呼唤,老妇答应着慌忙踅了进去。仇老汉看着那碾盘上黄澄澄的米粒,浮想联翩。那拉碾的驴儿一圈圈地转着,仇老汉痴木怔怔立着,一边看一边想,一边等着那老妇速速回来。这等那等,不见来人,少不得自个儿上手,帮着人家,将旋到边沿上的米扫进去。扫着扫着,不觉起了贼心。把人家未舂净的谷米,连糠一捧捧地往自个儿的布袋里撮。

这一日合该老汉出事,没撮几把,那老妇走出来,一眼瞥见,抢天呼地地喊叫起来。院墙那边一大帮人听见这头吆喝,忙赶将出来,听那老妇比画了清楚,抬头便看见山坡上边,仇老汉一人背着褡裢布袋仓皇逃窜。这一班人原也是正在学习毛选,不过到这节骨眼上,毛选也不见得有谷米金贵了。一帮人脚不点地地追,仇老汉兔子一般地跑,直让人家追了六七里的路程,方才赶上。接下来,就是被郭大害亲见的一幕。

一班壮汉殴打一位老汉,大害先不咋就有不平;更何况是同村的仇老汉本人。俗话说,好狗护三家。郭大害何许人也,岂允他这班贼人猖狂!不想这理却也就是这理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其间那最可恶的刺暴牙汉子掀翻在地,然后又与众人厮打起来。这一场恶斗,但见是:

血溅了晴阳一二里,絮飞了角影三四家;五六场上吼声动,只道是,七八条恶狗遇上了悬睛豺豹,九十只利爪旋住了尖齿野狼;斗只斗得脚头尘黄腾空,咬只咬得牙下咯嚓乱颤;何者死,何者胜?不见日月道不明。

仇老汉一看有人协帮他,慌忙爬起,拉开腿子颠了。苦却苦了大害一人。但大害说到底是吃过杠子馍的人,力气大得让周家峁人诧异。左冲右拦,眼看着没有他的对手。不过,周家峁仗了个人多势众,三个两个轮番进攻,只道他郭大害也有疲倦的时候。这不失为一条妙算。

就在那郭大害被周家峁一帮恶人纠缠住,斗得骑虎难下之时,却被沟沿上打柴的哑哑看到了。你说巧也不巧?时人不晓,连日来那哑哑对大害哥的心思已到了魔症。人常说,情人眼是贼人眼,便是此意。

哑哑早晨看大害吃过饭后,炕上挺了会儿,唉声叹气一阵,忽又想起什么,下了炕撂起腿子就出了家门,村头一拐弯,直朝北面走去。哑哑一看,慌忙拿了镰刀绳子,远远地随了。到沟畔上时,只见大害与一班贼人打做一团,伸出去的没人家那捣过来的多,吃亏不少。这慌忙发疯似地跑回村子,看见照壁前黑蛋,建有几人说话,上去就拽住建有,指着村北的方向喊叫。

建有等人莫名其妙,大瞪两眼不知所以。哑哑又是扑死拉活拽黑蛋,黑蛋只笑不动弹。哑哑这少不得飞身跑回了家,从大害炕上揪了一件棉衣出来,当着众人的面跪下,将大害那棉衣搁在土地上捶打,边打边呀呀呀地指着北方。正说着,大义与歪鸡几人走来,看到哑哑焦急的样子,先是好笑,眨眼间,大义忽然明白过来,直呼道:“不好,大害哥出事了!”哑哑一听大义这话,揪住大义就往村北方向跑。与大害要好的诸位朋辈自不必说,拉开腿子随了上来。

大害与周家峁一班恶人鏖战了两个钟头,直累得呼呼大喘,眼看抬了腿动不得脚了。正说无可奈何之时,只见沟峁上喊声雷动,回头一看是大义一班弟兄,心下一喜,不觉着又来了精神。周家峁的人一看大事不好,慌忙撤退。大义一班人也不饶人,将人家的后路给断了。人家只得沿着山脊逃窜。大害呼喊着众人歇手,大义几人这才停住脚步。歪鸡好战,又追了几里地,没有结果,骂骂咧咧回来。众人收兵回营。

进村之前,大害嚷着要歇。歪鸡一看,便要背大害,大害不允。众人一同上手,将那大害架了起来,一帮人嘻嘻哈哈,唱着语录歌,进了村子,招来四邻八舍观看。可笑的是,那大害倒似那打虎的武松一般荣耀了。

回头说张法师被季工作组一班人逮住的那天夜里,黑女大先是和水花求爷爷告奶奶地走动了几个地方,夜地里又立了一阵子。看实在无力挽回,方才作罢。黑女大回到饲养室,只见门开着半扇子,灯火亮着,急忙跑进一看,几匹高脚牲口都在安闲地吃草,单单那白马驹子不在。端着油灯院前院后地照了一遍,仍没有。心下怯了,搁了灯,慌忙转过村头,绕过涝池,到庙院前头。这时候雪越下越大,四下里是一片生白,单凭肉眼很难辨出哪头是雪哪头是马。走进庙院,上了台阶,还不见马驹子踪影。此时他又冷又急,脑子一片混乱。也不顾满地的雪,扑通一声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向一方土地爷再三祷告,祈求平安。

完毕之后,出庙门又朝前走。这时说来也玄,眼睁睁看着远处的田埂上,一个细柳身材的女子,伴着白马驹,在风雪里立着。他心里估摸着是黑女,连喊三声,不见应答。他匆匆赶了过去,上了埝坎,女子和那白马驹立刻又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他揉了揉眼,心想可能是自己看花眼了。不大会儿,那白影子又出现在前面柿树底下。这时他哆嗦了,想起头天夜里张法师说的话,“十八女儿雪中立”的忌讳景象,心头一颤,愈发害怕,也不敢再到柿子树下看个分明,跌跌撞撞回到饲养室里。一进门,又见那白马驹卧在炕头的灯火底下,瞪着一对瓷壶大眼,像是等他回来。他大吃一惊,喊叫出声,逃出饲养室,朝屋里一气跑去。推开窑门就喊∶“娃他妈,娃他妈,事瞎(坏)下了,事瞎下了。”

炕上婆娘连忙点灯。老汉看着婆娘,一偎上了炕头,便是声嘶语颤,将刚才的奇遇,不分前来后往,对婆娘说了几遍。婆娘说∶“你看花眼了,咱黑女天黑就睡在炕上,啥时候出去了?”老汉看着炕那头睡熟的黑女说∶“若是她今夜出去过倒也好了,眼下说的就是她没出去,我竟遇着怪了!”婆娘说∶“你一天神神经经迷三倒四的,旁的人咋没遇着,单让你给遇着了?我说你看花眼了,你便是看花眼了,甭迷信了!”老汉道∶“我老老几十岁人了,一辈子啥事没遇着过,平白无故咋就能看花眼?这事说不上就有些因头了,咱们日后千千万万得小心行事,你不信看,说不定哪一日有大祸临头。”

婆娘问∶“张法师在哪达?”老汉说∶“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过,民兵抓走了。”婆娘说∶“我是问你关在哪达?”老汉说∶“关在大队部小窑里头。”婆娘又睡下去,叹气道∶“可怜老汉了。”老汉说∶“不是是咋?”婆娘说∶“我睡了,你不睡是想咋?”老汉生气道∶“我还有话说,你恁撵的人咋!”婆娘强辩说∶“这大晚了,不睡说咋,明儿个再说不成吗?”老汉吞吞吐吐地说∶“今个饲养室我再不去了,你把咱黑蛋叫醒,叫他替我去照看一夜。”婆娘说:“这是啥时辰,把娃叫醒?”老汉下炕说∶“我是心怯下了。”说着出了窑门,到隔壁窑门前,敲了黑蛋的门∶“黑蛋,黑蛋,大今黑试着身上不对,你替大到饲养室照看一夜。”黑蛋老实听话,这一说便放心回头上炕,也不脱衣,拉了婆娘一只被角盖住,胡思乱想直到天明。天明时刚睡着,又被儿子黑蛋叫醒,黑蛋说∶“民兵栓娃寻到饲养室,通知你吃过早饭到大队部报到。”

黑女大心头一惊,知道要去陪斗接受教育。唉,这瞎瞎事不是来了嘛!想着穿起衣服,吃罢早饭,直挨到太阳升起好高,民兵又一次来提他,这才低头耷脑地去大队部报到。

话到此时,却要说起鄢崮村事关大局的一个人物,即那腰系麻绳的贺根斗。说来这贼也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生下来便被他那老子抱着上赌场,看着他大摸牌,四五岁时便将那花花点子一律弄了个明白。十一二岁便窜在里头,名义是小孩玩耍,暗地里却是识局辨势,做些巧妙的掏墙打鬼隔篱探花的勾当,其时甚为村里知底人惊异。也许他大命里运背,遇着一伙黄龙的贩枣商人,手段奇特。几夜里头,这父子俩尽管是机关算尽,但仍似风吹雨打一般,直将那祖先留下的七青八黄飘散一空。父子俩傻了眼,心下虽是不服,但已是无可奈何之事。

自此后,家中日子一日紧似一日,没有个回光返照的时候。老汉硬是缓不过这口气,心头一堵,一场大病,扔下个破烂之家,自己伸腿去了。苦倒是苦了贺根斗,连同他的长兄贺根堂,这兄弟二人伴着老母,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只指着租人家邓连山的十五亩坡地度日。

贺根斗吃一堑长一智。自此既是上了赌场,只将那输赢之事看得甚淡,不再像他大,一看输钱便下狠加码,直将自己斗得鼻青脸肿,身败名裂。没说事情奇就奇在这里,人越是不经意时,牌却是接连上手,于是乎今日五元,明日七块的,见天有些赢头。几年过去竟也缓过气来,日子又一天好似一天。灶头锅头,竟比父亲在世时油腥许多。贺根斗二十岁那年,用赢来的钱给长兄根堂娶了亲,又将那输于他人的田产赎买回来些子。几年里长袍马褂,做掌柜一般的红火体面,被鄢崮村方圆传得是神乎其神。只道是:

他年先人失手处处处失手,

今日后人得意时时时得意。

一日,赌局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长安半截和尚,贺根斗依据他的起手,便觉着此人有些不同凡响之处。两人试了几手,互知对方深奥,耐了几个时辰,隔火相望,都不敢轻易加薪添炭,只做些无关紧要的“小壶斟酒”的玩耍。及到天快亮时,只见那人立起来,抱拳向他道∶“贺掌柜,兄弟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贺根斗连忙回礼道∶“史掌柜是大家起手,不像我这山野百姓,有何话只管道来,兄弟我洗耳恭听。”姓史的和尚道∶“这里人杂鬼多,请随我到良斌家中细说。”说完,两人连同郭良斌一起,回到大害如今睡的那窑里。

几人上炕坐好,只听那姓史的说∶“你这鄢崮村貌似平常,却有些藏龙卧虎的气象。今看贺掌柜手段灵活机动,甚是神妙,颇有些将帅风度。我从长安到此三百里,一路走来,方遇着你一个警觉之人。我有一宗大买卖,不知愿不愿屈尊,一同去做?”贺根斗道∶“我乃一粗俗之人,多蒙史老哥夸赞;不知是何买卖,竟得到史老哥如此高抬?”

那姓史的说∶“说来话长,咱且不再拐弯,来个一句道破。贤弟可知,民国气数已尽,如今在咱北面有个地方叫延安,那延安城里已是共产党的天下,毛泽东、朱德等人,带领着一支军队,与那蒋光头争夺天下。如今正广招天下豪杰,欲立千秋不朽之功,建万代不绝之业,且是另外一种景象。兄弟倘愿前去,不用几年,自会出头露面,荣华富贵。”贺根斗听完,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史老哥莫非就是共产党?”那姓史的说∶“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略知一二而已。”

贺根斗按理说,摸牌识局甚得其中关窍,就那机运来时,万万不可手软,当断不断,正风旺势即刻是擦肩而过,反闹得自己落怜。在这事关人生大局的节骨眼儿上,贺根斗却愚钝了,恰是显见的目光短浅。聪明一世,糊涂一日。自道是手风正好,日子富足,唯唯诺诺,不愿答应,只推说日后有机会,便去延安看看再说。

姓史的和尚拍拍他的肩膀,也不勉强他,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勉强。”说完便拉开被子,贺根斗连忙告辞。第二日早打听,才知史和尚带着村里那大理不通的郭良斌一同走了。贺根斗起初不以为然,但临到解放时候,牌运日下,便自觉摸出福浅命薄,将一生大机遇误了过去。

长兄贺根堂头些年穷困之时,落下积劳成疾的病根,家道发旺娶妻之后,又是不知调养,没过多久,抛下妻子儿女去了。贺根斗到此份上,已是合该背运,紧接着又是老母去世。痛楚之下,性格中他父辈那争强斗狠的恶习出来。赌局里场场亮手,说也邪魔,竟输得不亦乐乎。每每赌到半夜,便是囊空兜净,回到家中,也不正经,只朝他根堂嫂子的窑里头乱钻。为嫂的先是死活不允,但孤儿寡女,哪经得根斗此人的花言巧语多方调弄?及到后来,却也过得像一家人似的。你知那贺根斗为何如此?原来他前些年在镇上赶庙会时,瞅上人家长元村的一家大户女子,两人眉来眼去,即使不是私定终身,意思却都有了。贺根斗当初不愿随史和尚去延安也有这么一说。心想再折腾几年,手头宽松些,上门求亲不迟。没料到家中接连丧事,这耽那误,直弄得日薄西山,气数消尽,娶那女子的希望成了泡影。此时已到那成婚的年龄,你规他劝,说法甚多。

且说嫂子自从嫁过之后,吃食尽有,养活得面红手白甚是中看。又因长兄之故,嫂子日日抹泪叹息,凭空又添些凄楚动人。贺根斗此时的骚性难抑,歹心滋生,已是势在必然。再说兄嫂弟承,接手过活,也是鄢崮村世代相传的古训,俗人不以为怪,倒说是扶危济困的仁义之举。常理常情,受人褒赞。也不说那贺根斗自幼便和那些地痞流氓混在一起,终日尽是些蝇偷狗窃的事情,耳濡目染,心性早已坏了。炕头有了女人,多了一层羁绊,去赌场也不似往日勤快,日子倒也挨着过了几年。三十岁那年秋天,偶然间说是上场溜溜,不期又遇着昔日与父亲交手的黄龙赌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斗便是几日。两人像是拉锯,赢了输,输了赢。只赌得天昏地暗,不辨子丑。到最后,还是那黄龙的赌客高他一筹,又将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业倒腾一空。贺根斗上吊不甘心,跳井不能够,又押上自己的嫂子作注。谁知也没经得几手牌,输于了人家。

隔日里正好庙会。贺根斗将嫂子哄骗到镇上赶集,到街角的旮旯,安顿住嫂子,自说去去就来。嫂子没有觉察,老实巴脚立着等人。左等右等,却不想这时候来了一帮山野刁民,抬着轿子,不问青红皂白,二话没说,将她塞了进去,直朝那偏僻无人的山道上奔去。那妇人跟随根斗这几年里,已学得聪明许多,到此关头,心下自是十分明了。先是稳住声气,不声不响,直到天黑时,轿子到了黄龙县城的老墙根下,发猛喊叫起来。事情也巧,黄龙县第七任县长贾正源,是人间少有的清官,此时正巧路过此地,听见轿子里女人喊叫,便命随从前去拦住,带来县衙门问话。一审便知是拐骗民女的勾当,当即将那抬轿的群伙关押,并委派兵员将妇人连夜送回鄢崮村,与家人团聚。

自此后,贺根斗脸上光彩顿失,几个月没敢进嫂子窑里。后来又是哭天抹泪着下话求饶,但终未成事实,结下一世的冤仇。如今到了侄儿贺振光手里,更是针尖麦芒,没有一根好刺给他。他玩耍了一辈子,好吃懒做惯了,政府里又对赌博之事看得甚紧,手头不再有宽松的时候。虽说定成分时落了个贫农的好处,但也抵不得饭吃,时不时想让侄子通融一下,偷着记点工分,但贺振光总未允过。想自己当初红火时,将他母子几人细米白面地供养,此等恩德不知报答,如今却拿起架子,欺负自己亲叔,是何道理?不想遇上季工作组来,贺根斗便想杀杀贺振光的威风,出出这口恶气。

回头说那日天将黑时,张法师将季工作组唤至被关押的窑里,道出与他那早年的机缘之后,季工作组倒也通情达理,私自将他放了。出了大队部门,天已老实黑下,借着夜色,顺着墙根风走云行,直朝水花家奔去。此时水花正躺在炕上作难,处于睡与不睡之间。突然间嘎吱一声门响,窜进一条黑影,听响声便知不是山山,心下惊慌,连忙问谁。张法师一个劲咿咿呀呀的呻吟,并不答应,只朝炕边摸去。

水花此时已估摸着,哎哟一声,慌忙点灯,问他∶“你咋能跑出来?”张法师气喘吁吁地道∶“这是天意,我遇着故人了。”说完脱鞋上炕。水花连忙制止,说∶“你先缓,看你身上的土。”说着便披衣下炕,将张法师破衣烂裤剥去,搀扶上炕。端了一盆水来,将张法师周身上下细细地擦了一遍。擦到青肿血斑之处,甚是心疼不忍,泪水吧嗒吧嗒掉进盆里。

张法师躺着,随擦随说∶“你知这是为何?”水花咽着泪水,说∶“我咋能晓得?”张法师道∶“此事奇巧!我且问你,你知那季工作组又是何人?”水花抹去泪道∶“我哪晓得。”张法师咳了声,道∶“他便是多年前我对你说过的那个放羊娃。如今长大成人,果然出息了。要不是他一门做主,今番我是出不来了。”水花破涕为笑,说∶“你说事咋这巧?”

张法师道∶“说的是,起初我也不大相信自己眼神,这看那看,但觉此人仪态豁亮,谈吐隽雅,极是有些稔熟。思来想去,登时记起。见面叫答应人后,果然是旧时相识之人。那季工作组后来一听,明白是我,慌忙放下架子,将我搀扶起来,连声道歉,只说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误会误会,委屈你了。我说,这不怪你,是这班民兵鲁莽,做出这等无理的事来,我不怪你。你想想,可怕不可怕,今日不正应了二十年前的说法。季工作组也是悔恨不迭,不是公职在身,他倒有心亲自来接待我了。我说,这我知晓,你忙你的。说完,这就匆匆回到你这里来。”水花听完,一发惊奇得不成,更觉着张法师的不凡。给张法师熬了米汤,端了一瓷碗,看着他一口口地吃下去。直到夜半时分,方才歇下。

张发师虽说身上有伤,但不影响睡觉,一场虚惊就此毕了,心下自然是需要安抚一番的了。于是,待那水花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这方小心趁探着做弄起来。世人不知,此时此事,却是另外一种景致,有道是∶

风摇树摇树只怕树摇,蝶恋花恋花但恐花俏。你是那眉户的碗碗腔,他是那江南的丝竹调。话是柔软,说也细挑;一方是尽了仁义之心,一方是行了忠勇之道。

第二日早晨张法师醒来,说要回东沟,水花多方劝说不下,只好由他一人撇躐着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