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芙能嫁给法堂之后,邓连山一家落得是妻离子散,家败人亡。留下有柱一人,也不说下田干活,懒驴驮水一般,四下观望,死也不了活也不旺。可怜兮兮的,像没娘的孩子,只在村头踅摸。
说来也是,人到背运之时,种种过河拆桥踩火熄灶的人物便显露出来,他们帮着你趁风下海,迅速破败。说的是村里有一女人,姓马名翠花,五十出头的年纪,梳一个俏扎扎的喜鹊尾巴,穿一身蓝瓦瓦的糨摆衣服,终日把脸儿放在那光鲜明亮的地方,因东说西,油嘴滑舌,和那些男人家一样地扬头挺胸,抛头露面,出些计谋策划,指点一些作为,从中抽取赚头,单招徕那些缺少心眼儿的浪荡子弟上当。邓连山和芙能在时,她倒不敢说是对有柱咋的。两人这一不在,有柱人懒,不说做饭,便一顿不搭一顿地混在她的炕头。先是吃喝小事,后又是干脆连晚间也歇在她家里头。
你道这是怎的?马翠花这女人说来也奇,按理说风骚大半辈子,男女之事足尽了。但她花样翻新,又极喜欢那摸摸揣揣的作为。自从和有柱滚做一团之后,她竟有说不上来的得意。面上戏说是她收养了个儿子,实倒是她张罗了个太监,这真是天尽人愿。一时间意气风发,玩耍得越发是好得不能够了。狂妄之时,已经不是那有柱在她上头,而是她在那有柱上头。有柱活人到此,30岁有了,没有过这样的忘情尽意,也自说一辈子没有白活,一发倾心舍命了。于是乎,今日一条板凳,明日一张方桌,不到半年工夫,竟把邓连山辛辛苦苦挣命弄来的家具摆设、瓷壶陶碗,统统腾挪一空,尽性搬了过去。
或许是村人眼红,骂声鹊起。或许是马翠花又觉得和有柱已经玩得腻歪了,一日里头,马翠花盘腿坐在炕上,看着刚进门蹭到炕边的有柱,突然说∶“柱儿,我看咱母子的缘分到此得毕了,你没听村人咋说?”有柱傻目�睁,问她∶“村人咋说?”马翠花说∶“胡言乱语,尽是些混账话。”有柱埋头说∶“我知道村人咋说。”马翠花道∶“柱儿,你憨着呢,你要真知村人咋说,老娘也不用和你费这番口舌了。”有柱人实在,执意问∶“村人到底咋说?”马翠花忸忸捏捏,故作年轻姿态,将她那老媚眼一斜,腰杆儿一摆,放开说∶“这我说不出口。不过柱儿,你说自打你大被捕这几年,我对你咋相?”有柱点头应承。马翠花又说∶“你亲娘也不至于这样待你,吃喝拉撒照顾得头头是道,更别说你我还有一些情分,你说得是?”有柱道∶“这是真的,我心里头无论啥时候,一想起你便觉感激不尽。”
马翠花面子扬起,泪流出来,苦模苦样地擦眼泪,边擦边说∶“村人说我是诈你家产,抱了你一罐子银元,这无中生有的事,岂不是黑着良心骂灯笼嘛。”有柱慌了神,连忙说道∶“没有的事,谁说我寻他去。”马翠花道∶“你也甭寻去了,这事咱咽到肚里,吃个哑巴亏,日后你也甭再朝我家里来了,免得人又说我拿你家的元宝。”有柱埋下头,半天不说话,一个人出门走了。
回到家中,想自己这辈子窝囊,哭得是天昏地黑。睡了三日,也不进食,待等他再爬起来,走到村头,俨然变成一个神经受到巨大刺激的病人,说话颠三倒四,时不时做出一些离奇古怪的举止来,被村里穷痞烂杆子取笑。这就是将自家财产挥霍予人的道理。鄢崮村多是些贪财爱利的小人,家有敝帚尚视若千金,更何况那些值钱的家具、摆设,岂有不耻笑他的道理?
却说那杨文彰被学校卸职,每日打扫完厕所,甚是清闲,弄把二胡,坐在保管室摆弄。其他调儿不敢拉,只奏“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一曲解闷。这几天学校眼看放假,又委派他联系杀羊。有人会问,学校里面如何有羊?这羊说也来得奇巧。春天里的一日,学生发现它跑进学校院子,在墙根悠闲地啃草,一连多日无人认领。学校遂放养着,由三年级学生轮番照看。没想一到年底,居然长得膘肥个大。学校领导研究再三,最后决定杀了,全校百十名师生共同享用,吃上一顿。于是杨文彰便有事做了,客客气气地请了村里的狗留。下午,狗留携带铁器家伙,气宇轩昂地来到了学校,当着全校师生,手麻脚利地将那不速之客给解决了。狗留一时间出尽了风头,恐怕他这辈子都没想过有这么多人欣赏他的手艺。他连呵斥带喊叫,面对即将开膛的脱皮白羊,俨然是开天辟地的盘古。又将那给自己打下手的杨文彰,训得跟孙子一般。端盆按蹄子,手忙脚乱,浑身是血。杀完羊,狗留收拾了家什,飘然而去。留下杨文彰将羊皮搭在学校院里的单杠上,又将羊肠羊肚冲洗干净,连肉身一块儿送到学校教师伙房。
正说点火煮肉,张铁腿走过来,死活不再允他动手。他满心委屈地到赵校长办公室里,汇报了情况。赵黑脸说∶“他不许你动你便别动,想来他也比你有经验多了。”于是他又回到单杠底下,摆弄着羊皮,看旁边的几个小学生,便说∶“我教你们一句顺口溜,你们学不学?”学生说∶“学!”于是,他念道∶“吃羊肉,喝羊汤,羊皮挂在南墙上,老鸹�得梆梆绑!”小学生们笑着,很快便学会了。他这才心满意足,忙了一天,回保管室歇了,十分生气自不必说。
单说那第二日早晨,学生们个个带了大个儿饭碗,有的竟怕碗小,端了盆子来,惹得课堂纪律大乱,四下都是笑声。快到饭点时候,学校院子里骚腥弥漫,香气扑鼻。这帮喜腥贪骚的兔崽子们,哪经得这般的引诱,论分算秒地巴着下课。终于,那张铁腿十分庄严地敲响铃铛,学生们冲出教室,涌向伙房门外等候。赵校长走出办公室,一看场面太乱了,又命体育老师整队,各班集合,按大小年级列次进行。队整好又是等候。学生堆里有人喊起那口诀∶
吃羊肉,喝羊汤,
羊皮挂在南墙上,
老鸹�得梆梆梆!
此言一出,学生娃子们纷纷响应,像是呼口号,一遍又一遍没个停歇。霎时间,声音比那上课时的齐声朗读还要正式雄壮了千百倍,声高得十里之外都可闻得。老师们多方制止,然哪能够。真所谓此起彼伏,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像是一场暴动。学生看到食物,这才各顾各的,不再喊叫了。
此事到此,人灌一肚骚汤也就完了。然而一惯聪明伶俐的刘社宝发现了问题。他报告说,学生喊叫,是杨文彰在背后指使的。一告告到校长那里,校长亦大吃一惊,心想:杨文彰大概是嫌没让他参与煮羊熬汤,气愤不过,才闹出这种轰动来。下午,便将那杨文彰叫来,看着他擦眼镜片,试探着问他∶“你吃过羊肉泡馍了没?”杨文彰道∶“没有。一开头我不敢去,后来悄声去了,村子一伙干部在里头吃,我又没敢进门。又到后来,我端着碗去的时候,张师已将锅锅碗碗都打置干净了。”校长又问∶“听学生说,他们吃饭前喊的那口号是你教给的?”杨文彰道∶“是,是我教的。那是我小时候跟人家学的。头天下午说着耍,他们便都会了。”赵校长正色说∶“好家伙,你胆子不小,此事你要认真检查,将经过写清楚,季工作组对这个问题很重视。”杨文彰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说∶“好,好,我这就去写。”说完,耷头垂脑着出去。
杨文彰张罗着杀了一天的羊,腥汤也没捞上喝一口,更甭说吃羊肉泡,看看这狗日的世道公平不?吃不上羊肉泡,这对一个普通的陕西人来说,已是人生最惨重的打击了,不料想这边又生出事端来。你看人在背运的时候,磨难大也不大?那季工作组难道真的重视?非也。赵校长是给他搭砣(撒谎),目的是增加自个儿说话的分量。“文化大革命”以来,人人咋不咋都摸到了点底细,都学会了架着上级领导说话,实际也就是胡蒙。胡蒙二字看似简单,其实学会了威力无比。其时所谓的意识形态,大多是胡蒙出来的。但说到底,群众还是蒙不过领导,下级还是蒙不过上级。几个月来的革命,学校的老师,有的吃了苦头,有的尝到甜头,有的在其间遇见冤头。但比以往都有所自觉,主动靠近领导的心思都有了。赵校长巴不得这样。一时对上头的政策佩服得不得了。看起来人也不过是逼穷逼打赶来赶去的畜牲啊。
季工作组吃过早饭,到大队部,一进窑门,便听见炕上叶支书喊道∶“刚说派人请你,你就来了。”季工作组巡视一周,看几位关键人物都已到齐,便气色庄重地从大氅口袋里抽出那份揭发材料,当着众人的面,啪啦一声摔在炕席上,煞有介事地说道∶“同志们,我原以为你们鄢崮村的革命生产形势很好,现在看来复杂得很哩。贫农社员贺根斗觉悟很高,亲自给我送来一份材料,揭发你们这里个别干部的错误言行,说得事证确凿,有条有理。我原以为你们这里没人能书写大字报,现在看来我低估了,这份材料写得就很好嘛,很有文才嘛,比在座的有些干部思想水平还要高。”叶支书起初是一脸喜色,听他这么一说,吃了一惊,捡起那揭发材料,一页页地和吕连长几人交头看过,面上都呈现愧色。叶支书拿起烟锅吸了几口,缓缓说道∶“事情因因子有,贺振光的确是有些流氓行为,沿辙(从来)不太注意影响,但到底是啥事,还得调查核实。不过这叔侄俩一直不铆(不团结)。贺根斗反映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季工作组道∶“这事我看,我们大家的意见现在必须尽快统一一下,一经研究,立即行动。放过这等流氓等于犯罪!”叶支书道∶“说的是。”吕连长面朝叶支书插嘴说道∶“学校那边咋办?”叶支书听说,便向季工作组说道∶“也是这相,学校昨日里杀了个羊,今儿个请咱们几人过去,咱们先去把这事打发了。”季工作组一听,火了,站起来,指着叶支书的鼻子数落说∶“我真没想到你们这帮人是这样对待革命工作,现在是啥时候了,全国各条战线都搞得热火朝天,我们这里却是提着耳朵光顾嘴,吃吃吃,满脑子的吃,资本主义复辟了,旧社会的黑暗再罩到你们头上,看你们还吃不吃!”
叶支书慌忙陪笑,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不吃饭哪来精神革命?”吕连长帮陪说着∶“是这理,是这理。”季工作组抬起手,大幅度地晃荡着身子,颠着脚旋转几圈,又气咻咻地说∶“好家伙,没想到一碗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羊肉汤你们就成了这个样,国民党蒋介石假若端一碗羊肉汤来,恐怕你们很快就叛变投降了!”叶支书笑着立起来下炕说∶“季站长,你说的啥话嘛,吃羊肉汤的事,学校赵校长还不是冲着你,看了你的面子,才叫我们去的。”
季工作组立眉问∶“你说他是叫我去?”叶支书道∶“不是叫你是叫谁?”季站长一抖肩膀又转一圈说∶“我不去,这是腐蚀拉拢!你告诉他和那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季世虎从来与他们不搅和!”
叶支书朝吕连长使眼色,吕连长忙上去搀住季工作组说∶“说透了这也不单是赵校长,而是全校革命师生的一片心意。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喂的羊,现在杀了,请你过去吃,顺便看一下学校的革命形势。”季工作组摇头道∶“我不去,你别拉我胳膊。”说完挣脱手,一人坐在炕上,拿起语录本本,伸长着脖子阅读了起来。正说无奈,竟也凑巧了,根盈这时突然领进来一个风尘仆仆满面通红的陌生人。其人青年工人模样,进门便喊季站长。季工作组抬头一看,慌忙下炕,口称小张,紧紧握住手。小张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季工作组,气喘吁吁地说∶“县上叫你去开会。”季工作组展开纸条,但见上面写着∶
季世虎同志∶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当前我县的革命形势已进入关键的时期,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保皇狗们,都日益暴露了出来。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在天安门前接见红卫兵,这对我们是莫大的鼓舞和鞭策。林副统帅的讲话,又给我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而我县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不甘心他们的灭亡的,他们互相勾结,用非常卑鄙的伎俩,阻挠破坏我县革命小将的造反行动。为此,县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决定,由你亲自带领我县的二十八名红卫兵同志,冲出我县的黑暗封锁,去到北京城,接受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和英明统帅林副主席的检阅,将我县的革命形势推向新的高潮。
见信速回,不可延误!
县红卫兵造反司令部
季工作组看到那冲出黑暗封锁的字样时,已是激动得抖动不已。也许他那骨子里天生便有冲冲杀杀的天性,这么一来何其了得,一张纸条在眼皮下哗哗直响,像是长上翅膀似的。看过之后,连声叫好,大声说道∶“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毛主席不会歇手不管,他老人家会指挥我们冲锋冲锋再冲锋!县委县政府那班子人,个个不是好东西,早该造他妈的反了!”
说着收起纸条,回头问炕头坐着的小张∶“你是咋来的?”小张道∶“骑自行车来的。”季工作组道∶“那好,现在就走,立刻走,分秒不能耽误。”说完收拾好语录本和抽屉里的其他文件,背起黄挎包立马要走。
叶支书知道事情重要,不敢多说,只得跟屁股送人。路过照壁前头,村人听说季工作组要走,纷纷上来握手,前呼后拥步行前进。叶支书搀着季工作组,以防被人挤倒。季工作组将嘴搁在他肩头,竟是有十二分的耐心,小声叮嘱他道∶“现在我国的形势发展很快,我县的形势发展也很快;我们鄢崮村不能落后,一定要迎头赶上。现在村里的形势很复杂,我们做领导的不能当革命的拦路虎绊脚石,一定要抓紧工作,支持革命,我希望在我下次回来,咱们鄢崮村的形势会有大的变化。”叶支书连连点头说是。季工作组接着又说∶“要揭开阶级斗争黑盖子,将贺振光这样的坏人统统地揪出来,越快越好。不是我说,今儿个早晨,你们的做法是不符合当前形势的要求和毛主席的指示的。”叶支书又是点头说是。
说着说着,送到村头。村人几乎都跑出家门送行。鄢崮村古来今往,就是生儿嫁女也没得这般热闹场景。人们恋恋不舍,十分羡慕地看着那无比敬佩的季工作组离开。也许骚土地上人都有那好聚不好散的秉性,人人心头有一股酸楚味道。季工作组十分庄严地扬起手,说∶“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我不用多久便会回来,鄢崮村的革命工作还要我回来和大家一起冲锋陷阵。但现在的问题是,我得去见毛主席,我得将一些很重要的问题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现在形势很严峻,阶级斗争很激烈。但只要有毛主席,我们就不怕。现在我走,你们也甭担心。关键是每个人都得好好思考一下,如何从自己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从灵魂里头,把自己不敢说的事情说出来,揪出我们鄢崮村暗藏的阶级敌人。好了,大家回去吧,再见了,我会带着最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回来的!”说着,又拽住探头伸面在人堆里望了他半日的富堂老汉的手,和蔼地说∶“富堂哥,不,富堂同志,我走了,不用多久便会再回来,你也得抓紧学习政策,力求进步。你给老姐说,我感谢她的招待。”说完,也不顾富堂如何眼热嘴颤,抽回手,屁股一搭,坐上自行车,下坡远去了。
叶支书转过脸对大家说∶“看看人家季站长多有福气,北京城里转一圈,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这也该人家的,人家对革命工作的确是一心一意,从没说有松懈的时候。”吕连长几人都纷纷点头。大家散伙。去学校吃羊肉泡,自然是晚了时辰。但也好,赶到学校开吃时,却也没学生那般吵闹,图了个安静。张铁腿又是叶支书的亲戚,一切自然伺候得地道。惟一遗憾的是季工作组没来品尝,一片奉承巴结的好心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