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一部文章里头尽叙这些风骚艳事,岂不是龌里龌龊?因而到此便也愿提起一些干净的话头。说来也是,从村东到村西反复寻摸,大树根子、照壁前头、麦场之上,大概是受了人的熏染,竟是一味骚臭,极难有如意之处。事又不得不从大害身上扯起。
那日早晨,大害送走朝奉,心下非常不悦,正说端碗,只听院里有人喊∶“府上有人吗?”大害急忙放下碗,走出窑门,只见一位衣衫素净风姿飘逸的老汉,站在院子当间。大害一看,是吕连长的叔父吕作臣,慌忙迎上去,让到窑里,炕上坐定。大害先开口道∶“作臣叔多年不见,还是老样子,身体仍结实着。”吕作臣斯斯文文地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以结实理论。”大害掇起碗说∶“你恐怕还没吃,在我这里凑合点吧。”吕作臣摆手道∶“不了不了,我吃过了。你且自用,咱叔侄俩说话。”大害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罢,自吃了起来。吕作臣捋着山羊胡子,看着大害吃饭,道∶“闻贤侄自矿上返回,心里甚是不安,遂前来寻个明白。”大害停住手中筷子,看着吕作臣,只觉这老叔说话仿古,一时且对答不上。吕作臣扬起脸说∶“古人言,男儿七尺之躯,当行走天下。既不图封妻荫子,也得求个雁过留名。你年纪尚轻,在外几年,没有结果便匆忙返回,是何道理?”大害想张口,寻不着话头,痴目�睁不知所措。只听那吕作臣又说∶“我与你父亲乃拜把兄弟,交好多年。如此直言不讳,贤侄怪罪我否?”大害这忙推说∶“不会不会,叔,你说话我最爱听哩,哪有敢怪罪的地方。”吕作臣笑笑,说道∶“我想也是。”说完,将窑前窑后打量起来。待到大害搁下碗,又说∶“贤侄府上甚是凄凉,不知你父亲在家时的桌桌柜柜诸般陈设去何处了?”大害忙道∶“我走时请朝奉叔帮着照看,没想他搬去用了,这一回来,又得麻烦人家。”吕作臣道∶“贤侄所言极是。常言道,家当家当,其意思即就是说,没有家当何以当家的道理。如今你已回家,搬过家当布置起来,来人也好支应。”大害点头,觉得作臣叔说得句句在理,心下十二分的敬佩,遂低头说∶“我怕人家不情愿让搬过。”吕作臣道∶“这便是他的不对了。君子处世,重义轻利。更何况你也不是平白无据舍予他的,哪有不好好让搬的道理?”大害又是点头,从怀里掏出纸烟,递给他吸。吕作臣摆摆手道∶“不用不用,平生不逗那物。”大害一看,连忙又从炕角取过包袱,伸手从里头拿出一纸包糖果饼干,在他面前打开。吕作臣道∶“此物尚可。”说着捡起一块,剥去糖纸填进嘴里,山羊胡子上下左右抖动起来。
吕作臣此人说来也玄,在村人的眼里,虽不是前朝的遗老,也算那隔代的秀才,和那终日里拖着闻名世界的清朝小辫、蹲在西沟峁上晒太阳的瓦瓦爷同属鄢崮村的两大古董。说来也许有人不信,西安城里学生出来搞社会调查,见此二人抬手动足的场景,不觉咂舌,或多或少竟都一惊,直呼:“稀有稀有!”吕作臣天生便是那尖钻爱学、敏而好古的材料,情形直可以和三岁认之无的欧阳先生比个上下。没听人咋说的:吕不吕,旦闻鸡鸣念书起;作不作,做的文章搁满桌;臣不臣,不臣是他不逢辰。这番老话,说的便是他那怀才不遇的道理。
他和大害的父亲交好,也着实被村人传得的的确确,有口皆碑。说是吕作臣自幼诵读不事桑田,到十四五岁,便长成一个面如敷粉、口若含珠、手白脚软、未语先羞的美貌少年。让村里那些贪爱色相的男女粗人甚是爱也不得,恨也不得的。大害其父郭良斌,与他虽说是一个书坊就读,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十七八岁,粗野得不堪比喻。读书愚钝且不说,终日里和一班浪荡子弟光棍汉瞎混在一起,掷色打牌,随地赌钱,属那种不堪塑造的下流胚子。
一日这郭良斌与他那伙不三不四的人玩牌,玩到无趣的时候,便有人调唆他道∶“我看和你一起念书的吕家公子,是个二尾子人,你说是否?”郭良斌道∶“谁晓他咋日鬼的,生来就那副女子相。”那人又道∶“你何不趁他不在意时,脱了他的裤子验证一下?”郭良斌摇摇头说∶“这我哪下得了手?再说也太不雅观了。”那人又说道∶“良斌贤弟尚且不知,古人言,男女之交如醋,男男之交如酒。你且试探,说不定他倒有心于此,彩头不定被你占了。”郭良斌听了此言,心下的意思竟也有了。
却说一日里先生讲《论语》,说到那“三年学,不至于毂,不易得”的句子,郭良斌便做了个鬼脸,对那专心听讲的吕作臣小声道∶“这句话小臣你听懂否?圣人是说,上了三年学,还不知道日屁股的人,是很少有的。”先生又讲到《论语》中的“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这郭良斌又做鬼脸,对吕作臣悄声说道∶“这句话我也有新解,意思是说,冉求日圣人的屁股,力不足,中道而废,圣人便说,到今日便是你的期限了,朝后不必再日了。”吕作臣看他胡说,便不理他,由他张狂。
放学路上,郭良斌仍是对吕作臣纠缠不休。吕作臣又羞又恼,说∶“斌哥,不要胡来,再闹我便要告先生了。”说完,便气愤愤地前面走了。良斌弄了个好没意思。一日老师讲课,郭良斌在课桌下头逗起自己腿间那物,拽着吕作臣的手让他抚摸,吕作臣虽说是急忙抽回,但毕竟是摸过了,心下也慌了起来。又过了多日,盛夏天气,先生督促他二人背了一阵子书,便梦周公去了。吕作臣此时也有些困倦,在桌上以手托腮,一搭不带一搭地念书。郭良斌见他那颦眉蹙额迷离春睡的样子,觉得真是分外好看,遂又起念逗他。这次那小作臣倒不再像以前那么果决,嘴里只说这是在课堂上,被先生看见不妥。郭良斌趁机说道∶“那咱二人转过后墙,到玉米地里玩玩?”吕作臣红着脸点头允了。郭良斌赶紧拉着吕作臣的手,恰似牵着一位拜堂的新娘,羞羞答答跑到玉米地里,真格行起男人交欢的歪事。说来也是,郭良斌自己占了便宜不对人言便也罢了,而他却信口雌黄,单怕人不晓得,传得神乎其神。由此鄢崮村人便都知吕作臣这小可怜是个二尾子人。谁晓得话又传到那吕家老掌柜耳朵里,一怒之下,将吕作臣吊起来,煞是一番好打,直捶得是皮开肉绽、骚水横流方才罢休。
自此之后,吕作臣竟一改常态,变做世外之人,与村里闲杂之人一概不搅,凭空添出读书人的清高仪态。时过中年,时代变迁,自己那满肚子学问已是昨日黄花,除写个节日对联、登记个红白喜事的名单,再无多大用处。高不成低不就,生活变得一日日清苦起来。饿瘪了肚子,这才稍稍随和。遇人说话,见面点头,大有入乡随俗礼贤下土的味道。圣贤之书再不说读,单挖抓些闲情逸致、稗野杂谈的道理。遇人扯起郭良斌,如今人家高官厚禄,他也不再似年轻时的深恶痛绝,不堪忍受。面子上倒说是同窗学友,自己还有三分荣耀似的。
这次大害从矿上丢职回来,他心下里是一片怜惜,出于旧情前来探望。又见大害一片谦恭,甚为厚道,与他先辈的心性截然不同,于是话便说得多了。按照辈分,倚老卖老地教训了大害一篇居家过日子的理论,便告辞了。
在此骚土地上,读书害人,不读书也害人。要做人清干,真是左右为难,不知所从了。却说季工作组虽然革命多年,却让富堂的女人钻进被窝里,也是十二分的作难。跨身上去,或许他政策观念太强,或许他经验不足过于莽撞,没待接头,便已泄了真火,痿了下去。接下来脑子里头雷荡鼓击,女人尽管无微不至地体贴他,务治几个时辰,底下那物仍是无动于衷,不再情愿出兵就马。季工作组平日是何等刚健之人,面对这时的衰败,自然是又羞又恼。富堂女人死皮赖脸,不肯就此罢休,说∶“你甭紧张,缓会子就好了。”他一听便来气,吼叫道∶“我一日工作这么忙,哪有工夫考虑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快穿起衣服走人!”女人落了个无趣,硬撑着脸子笑了笑,说∶“那你快歇下,有事叫我。”季工作组不耐烦地道∶“我晓得。”说完,自己干脆亲自带头,披好衣服。那女人在灯下只得一件件的穿衣,出门去了。
她一走,季工作组这才觉着清静了,又睡了下去,一觉便是天明。醒来之后,看着窑顶灰暗暗的烟黑,想着昨夜里的事情,恍然若做梦的感觉。按理说富堂女人是自己人,是人民内部矛盾,应以教育为主。在她没上炕之前,就得打消她的错误念头,而他在赶她走时,竟没给她留一点情面,态度粗鲁了些,这也太不像他季世虎的所作所为了。看来日后得有心关照她了,不能让她在小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的事情上越陷越深。
想到这,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声乱,紧接着有人推开窑门,是富堂家两个正在念书的娃娃跑了进来。女子姜姜手里捏着一个纸包,气喘吁吁地说∶“这是写给你的,我刚才在门口拾的,是由门缝里插进来的。”小子扁扁抢嘴说∶“是我先看见的。”女子娃说∶“是我!我先看见你才看见,既是你先看着你咋不拾?”小子说∶“我刚说要拾,叫你抢到头里去了。”季工作组问∶“啥事?”接过纸包。只见上头写着“季工作组收”的字样。对两个娃说∶“好,你们快上学去,我看里头都写的啥。”说完,披衣坐起,因窑里昏暗,点着油灯,打开纸包,姜姜和扁扁拌着嘴出去走了,仍在争执是谁先谁后。
季工作组展开一看,心头豁然一亮。好家伙,密密麻麻的核桃大字,写了五六页纸,何其了得!这是何人,竟有这等文化程度?奇了!自己到鄢崮村几个月了,咋就一点没有觉察?着急之下,先看署名:贫农社员贺根斗。贺根斗是何人?季工作组这想那想,想不起来。读完开头几句,这才突然想起头一次斗争杨文彰的社员会上,那个腰系麻绳,因自己儿子被勒逼学费,一个四十多岁男人,痛哭流涕地发言。会议结束时,季工作组还留意问过叶支书此人的情况,叶支书说∶“甭提那货,头些年,一天到黑摸牌喝酒,日子过得稀烂。尽会耍嘴皮子,不参加劳动,是村里有名的烂杆子人。一有两个钱,就凑些狐朋狗友聚赌。如今给娃交学费他心疼得哭哩,摸牌输钱时他咋不哭?”季工作组当时还纠正说∶“老叶,咱们看人要看主流,像贺根斗这样的社员,只要他根子正,就是我们的阶级弟兄,我们就有责任将他引上革命的正道。”说完之后,季工作组也就忘了。现在重新露面,你知道那贺根斗是怎么写的?
井(敬)爱的季工作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到(导)我们说,四海翻汤(腾)云水努(怒),五周(洲)振当(震荡)风雷击(激),现在全国形势一牌(派)大好,革命群众情许(绪)高丈(涨),我们鄢崮村的革命也和全国一样,在季工作组的领到(导)下,出现了生鸡坡坡(生机勃勃)的大好居(局)面。过去是牛鬼蛇神常(猖)狂放屁,现在是革命社员扬眉吐气;过去是地皮(痞)流亡(氓)骑(欺)压百姓,现在是革命干部支持群众;过去是地主富农西(细)米白面,现在是贫下中农穿衣吃饭。现在我向你揭发一个道的(德)品只(质)几(极)为败坏,利用党和上级交给他的会计权力胡做(作)非卫(为)的贺振光。贺振光,男,现年28岁,家庭中农成分,该人一关(一贯)不规,从1964年被选为生产队会计以来,利用手中的权利(力),满(瞒)上骑(欺)下,做尽坏事。大来的媳妇大农本是良家妇女,贺振光利用手中权利(力),自己给自己多记工分不说,还给她多记工分,几年来一直这样。记了工,贺振光就强坡(迫)那媳妇和他胡接(搞)。贺振光后原(厚颜)无耻的(地)说,一次记两分工,不日不给记。就这相,玉米地里、糜子地里、他家炕上,一指(直)到大农家的灶火头起,爬出来,日黑去,一直胡接(搞)了3年之多,仍不罢修(休),使的(得)贫农社员王三来干努(敢怒)而不干(敢)言,在人面前台(抬)不起头。其他妇女看大农不下地干活照样记工分,心里分分(愤愤)不平,都说,他日她给记工,我们也给他日,看他给记工不记工。他听说之后,不成(承)认错误反而说,我就有这权,这是我的本事,我不日活着为咋,谁要眼红,把我会计扯还(撤换)了。就这相,妇女社员的生产干劲上不来,严重地印(影)响了社员的生产机及(积极)性。更为严重的是今年夏天,人都在场院里打麦,他跑到大来家和大农胡接(搞),大来回到家里喝水,不让进门,大来立在门外头说了一句,他不高兴了,出来打了大来一顿,闹的印(影)响几(极)坏。还有一次生产队里拉粪,他和大农坐在空车上胡挖乱摸,一村人都看见,他不管,只当没看见听见,脸皮比成(城)墙还后(厚)。大农他大实在看不下去,黑了无人时说了他们一句,他边(便)把他大臭打一顿,人脱(拖)都脱(拖)不开他,把一个给地主扛了几十年活的贫农老汉打得血头烂面,尿了一裤子。还有一次,是在地里收谷,光天画(化)日之下,挑逗人家民兵栓囤的刚进门的媳妇,媳妇生气,骂他是死狗,他就扣人家工分,叫人家新媳妇哭了几天,到后来还的(得)给他下话。还有一次,他心血来朝(潮),富堂家婆娘的妹子来串亲亲(戚),他看上人家妹子,强坡(迫)针针说,你妹子和我耍一回,我给你记50分工。就这相,又硬把人家外村女子,拉到富堂家东边窑里给接(搞)了,这你不信可以问富堂。回(或)是针针,他们都晓得。但是更为严重的是,昨天中午,他在村头槐树底下,当着水花几个妇女的面,骂起你来,他说,工作组工作组,工作完了你就走,养你不如养条狗!这你不信,咱可以三茬对正(证)。老天在上,本人不敢胡言,公开场面骂你是狗,这是我们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先反应(映)这些,你要是重事(视),我还可以反应(映)更多更为严重的问题。千言万语一句话,贺振光罪该万死,不打倒他,不扯(撤)了他的会计,贫下中农永世不得翻身。
贫农社员贺根斗呈上
这一小报告也许外人看不大懂,但季工作组却看得透彻,只觉写得是行云流水,何其通畅淋漓!季工作组搁下揭发材料,点上一枝烟,狠吸一口,首先想到的不是那贺振光骂了自己,而是村里形势之复杂竟出于意料之外!阶级斗争黑盖子,看来还远远没有揭开,更为繁重的工作还在后头。
正想着,富堂女人进窑,怯手怯脚坐在炕边,问他∶“你好着没?”他自顾考虑,便不假思索地道∶“好着。”富堂女人说∶“过去吃饭,糊汤烧好了。”他说∶“你先过去,这就来。”说完,穿起裤子,端了牙缸,心思重重地出了门,朝东边窑里走去。顺便看了看日头,天不阴不晴,一副吊死鬼眉眼。
回头坐在炕上,随着饭端上来。季工作组端起碗问∶“你这里一个劳动日咋算的?”坐对面的富堂吞吞吐吐地说∶“一个劳动日是十分工,折合八分五厘多钱。”季工作组想贺振光竟然也是在自己睡的东边窑里,用一个强壮劳力四五天才能挣到的工分,奸骗一个女人的身体,实是可憎之极。想到这,只觉一阵恶心涌上喉头,食欲立刻没了。但既然端起碗来,强吞硬咽也得吃了。吃完饭,说去大队部,这次富堂女人没动势,倒是富堂笑眉眉地,将他送到大门外。前些日子季工作组走在这鄢崮村的马路上,还觉着村风朴实,一派安闲。但经这一夜,感觉全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