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郑栓妻设的是借种之计  芙能女孕育了公爹之期-骚土

张进兴老师在饭堂里因黑脸犯事,被同行们几句奚落,自觉着失了脸面,慌忙逃走。你知这是为何?其中缘故是这:很久以前,准确说那时还未解放。一年八月十五,镇上过庙会,黑脸他妈淑贞,在镇上提了一篮枣子卖。正说生意清淡,只见在村里教私塾的张进兴先生,拉着自家的四五个小少爷,摇摇摆摆一串过来。说也是老天定下的机缘,少爷们闹着要吃枣。张先生无奈,只好问价,淑贞乃是一个浮皮刁钻的女人,到这时候,自然知道该咋说了∶“张先生,你在我家隔壁教书,我认识你,啥钱不钱的,孩子吃,拿就是了。”

张先生规矩,取出一张花样钞票,称了两斤。五个虎子纷纷抢上,占得手满兜实。淑贞一手把秤,眼里却见张进兴风流儒雅,一派不凡气势。看着看着,不觉心中贪馋,肚里头一阵嘀咕,又收下张先生死活要给的票子。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己那打牛腿的男人,窝作(窝囊)不说,和她十多年来,一合一个千金,隔年一个,如今便五个了,被人传为笑柄,因此经常和男人拌嘴。这辈子虽不能嫁与这张先生,但能风月一场,有个带把的小子,在人面前,也是另一番光景。卖完枣子回到家中,对男人说起此事,两方又是争执起来。男人说女人胎气阴冷,女人说男人精少阳虚,只是互相埋怨的老话。至此,谁知这女人心下贼了,日日有意无意,测看那张进兴的动静。但遇他走出门,便拿眼光挑他,扭腰子撩他。张进兴虽迂,但时日长了,也能觉摸出几分意思。眼看着刚要有点因果,不料八路军一来,又是斗地主又是土改,私塾停了,张进兴回到镇上家中,处理家务,一晃几年再没见着。直到村里办起小学校,大女儿巧花被动员着上学,两人这才不期而遇。这一见,把这淑贞那几年冷却的心火又烧旺了。

晚间,和男人郑栓睡下,先是身款话软地将他巴结了几句。郑栓被蒙得晕头转向,直言道∶“你有啥事快说!”这淑贞脸色红下,说道∶“你倒是真想要个小子否?”郑栓道∶“看你说的,咱们给仙姑香烧得拉了一马车,我想要不想要,你还不知道?”淑贞正色说∶“也是这相,我说出个办法,你不许恼。”郑栓说∶“你能给我生个小子,我给你磕三个响头,我恼啥?你没看见我就因为没个小子,在人前头面都仰不起来?”淑贞高兴了,厚脸皮道∶“那好。”随即将由来是去、如此这般的一席话说了出来。郑栓果然不恼,还道∶“只怕人家不借给。”

淑贞看男人应允,不觉心花怒放,说道∶“由我想办法慢慢去拢他,这你就甭管了。”郑栓又道∶“但再是女子,小心你的葫芦瓢瓢,我给你开了。”淑贞不语,身子贴了上去,大大方方地让男人舞弄了一番。两厢歇下。

又过了几日,葛家庄子的谢木丢约郑栓去商洛贩牲口,这是每年都有的生意,必去没解的。淑贞为他收拾好行装钱钞,情缠意绵地打发走了。次日,大女儿巧花从学校回来,母亲问∶“你先生好不好?”女儿道∶“妈,你问哪个先生?”母亲自知问得慌了,改口说∶“妈问你,学校里好不好?”巧花说∶“学校好。”母亲又说∶“那你说,咱该不该谢谢叫你上学的张先生?”

女儿十二三岁,初晓些人情世故,到这事上自然另有心思。她想:倘若是谢了老师,自己在学校也被重视,受些另眼相看的荣耀体面,自是喜欢,嘴上却说道∶“咱咋谢?”母亲说∶“我想趁着你大走时割下的一斤猪肉,咱做顿好饭,请张先生来家吃饭,不晓咋相?”女儿道∶“能成。”做妈的赶紧说:“你下午到学校,看四下无人,悄声对张先生说,说妈叫他呢,让他天黑来家吃饭。”女儿点头。母亲补充道∶“天黑时,你先生但若来,你带你几个妹子,趁早到东窑睡去,甭搅得你先生心烦。”女儿迟疑了下,仍说是。

这日天黑之前,淑贞手麻脚利,将窑里前前后后,收拾得一堂光亮。自己也照着镜子,梳妆得满面生春。饭备好了,炕烧热了,单等那可意先生大驾光临。左等右等,等得是月困星乏。急了,迈着一双金莲小脚,战战兢兢又朝门外跑了趟,只是没见个人影,回到炕头坐下,暗自骂女儿办事不稳。虽听她汇报说,话捎到了,但那张先生允否,并没弄个明白。正生气间,只听着院里有脚步声,惊喜中下炕,慌忙打开窑门。张先生一步跨了进来。两厢寒暄一番,端上酒菜果子,由张先生上炕从容食用。

张先生问∶“娃娃都咋去了?”淑贞道∶“怕先生嫌烦,打发睡去了。”说着,拿模拿样地给张先生斟酒。张先生不说推辞,喝了三杯。说着喝着,一方自然是先将他那五位少爷夸奖一番,一方必得是把她那几个千金赞美几句。两人一来一往,兔狗亲热,酒色交盘,时候已是子夜。

张先生看看窗外弯月,假意要走,淑贞急了,说∶“先生你缓,我还有话对你说呢。”张先生就等这句,屁股纹丝没动。淑贞这边急急撤下盘盏,回头上炕,也没问个之乎者也,只是朝那张先生怀里一扑,将滚烫烫脸儿放在他嘴上头。两厢闪烧了几年的阴火阳电,这才得以称意合心。真到交接,说来也愧。张先生虽说是身高马大,心性却是太懦,三下两下便欠身退了。那淑贞却道是奶大胸高,欲望一往过炙,十有八九难得尽兴可意。第一夜会战完了,张先生言他连夜要批改作业,耽误不得。两人眼巴巴地散了。

自此,但有机会再做,那张先生仍是欠工夫头,胡乱几下便说毕了,全然不如她那身形矮矬的郑栓来得实在。淑贞心里灰下,一个念头地求他的种子,再不将炕上的心劲付与他了。然而,虑事千失,总有一得。一个月后,那淑贞居然发觉身上有了。此时,郑栓已从商洛赶着牲口回来,看到此种情况,心头虽说不快,但也有另外一种企盼,一种欢娱。其后,如愿以偿,生下男儿黑脸,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也正值家中修盖,答谢匠人与孩儿满月一起过。于是乎呼亲唤友,宴请了几日。张先生自然不能例外,也是以巧花老师的身份相请。一时间弄得是神不知鬼不觉,掩过世人耳目。只是到那张先生图谋重温旧梦时候,那淑贞总是推托,不再与他。

众人且想:那张先生一身的秀才脾气儒生心性,为人极是讲个信义,岂允得这样待他?再加上后来隐情败露,张先生更是十二分的恼悔。同事们借机嘲讽于他,质问当初郑栓给娃过满月,答谢他这位善造男娃的能师高匠,为何不对大伙们言语一声,将满桌的酒菜一个人独吞了!他听这话,能有不逃走的道理?这些年来,黑脸这娃越长越像他了。学校似乎也有意整他,偏让他做黑脸的班主任,上下课抬头见娃,心里头却不是滋味。几次都想对校长言声,这学校的书教不成了,随咋说也得换个地方了。

却说安排第二日早晨的批斗大会,虽说是大雪的铺盖,气候寒冷,但挡不住季工作组一班人马的革命热情,大会照常进行。民兵们在大队部院里扫出一片空地,不到九点钟,各队社员带着板凳均已来齐,满满当当坐了一院。

季工作组首先辅导群众学习文件和语录,待大家伙儿都明确了毛主席党中央的意思,便示意叶支书,会议可以开始了。叶支书立即起来宣布,过后根盈便呼喊着口号,将那张法师和地主富农一揽坏人从大队部的小窑门里揪出,由众多民兵驴踩马踏地押进了会场。此时的张法师,已被摆治得七零八落,不成体面,又被强迫着穿戴起做法的行头,真成个活生生的牛鬼蛇神,在众人眼里煞是好看。黑女大立在一旁陪斗,作为思想落后的群众,接受教育。千人的场面,千般的光景。这里且不一一细叙。

单说那批斗会后,水花看那张法师仍被关押大队部里,伸头探脑地去看了几次,只见民兵岗哨森严,近他不得。再看日头已是下午,试着让山山送几个玉米窝窝,又被民兵厉声喝止。万般无奈之下,到了富堂家里。正巧季工作组坐在炕头,气势昂扬地对富堂一家人叙述逮捕张法师的经过。富堂女人见到水花,屁股没挪动,只朝水花生面冷套地点点头,由她自己怯生生地挂着炕沿坐下,听那季工作组讲话。

季工作组起初不知她是何人,讲完话后一问,方知她是和张法师勾勾搭搭的婆娘水花,脸色立时黑下,不客气地教训她道∶“你这婆娘,不是我批评你,身为贫下中农,作风败坏且不说,而且是好吃懒做,不务农田。像张法师这样一眼可以看透的坏人,你单单和他鬼混,装神弄鬼,蛊惑人心,诈骗钱财,坑害社员,闹得村子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和毛主席党中央唱对台戏。”如此等等,直将心性要强的水花,数落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手脚都没处搁去。

那针针在一旁,也不说替水花遮掩一句两句,拦住季工作组刀枪一般的语言;而是在窑后头这里摸摸那里揣揣,伸脖子仰脸,佯装着心不在焉的样子,十二分的得意忘形。正在此无法解围之际,民兵栓娃进来,竟意外地向季工作组行了个非常正规的军礼,说∶“吕连长在大队部,有重要情况汇报。”季工作组说句∶“稍等。”说着站起来,又指着水花的鼻子,要她回家好好思考,等想通了,再来队部汇报。季工作组出门,她埋着头一言不发。富堂问∶“水花嫂子,你来有啥事?”水花愤然道:“没事。”说完,嗵嗵嗵出门走了。

一路上水花胸憋气闷,此时才知人间真有被人低眼相看的道理。回到家一头倒下,着实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晚饭也不说做,灯盏也不说点。山山喝了碗锅里的煎水(开水),吃了个玉米窝窝,自己睡去了。水花思前想后,方悟出像银柄此等手脚之人,在如今社会,是真不吃香了。要想杀出这口恶气,得另寻靠头。什么作风败坏不败坏,季工作组不败坏,咋就被那一身贱皮的针针给兜搂去了呢?

依此说来,人说的天下最毒妇人心的道理,是不是有些勉强?妇人心毒,大都是出于无奈;不到那节骨眼儿上,妇人心是最善不过的。就说那芙能,雨夜里懵懵懂懂被一不明身份的男人压着了半日,等醒过来,发觉是自己的公公邓连山。一时间自然是万般羞愧。油灯下,邓连山跪在她面前,也哭得实在�惶。边哭边长篇叙叨,嘿声说道:

“芙能,你是我邓家的恩人!芙能,我儿有柱下头不成,我早知道。娶你进门的时候,我心里虽然有此主意,但我仍希望有个奇迹。等了这一年,不见你有情况,我这才亲自动势,给我邓家传个血脉。你若不允,邓家到此便断香火了。你若允了,这家里的大小物件,无论是啥,都归你了。咱屋的银钱有的是,你点上个头,我给你当即便取来,由你使唤。我邓连山一世为人正直清干,今夜在你身上犯了伤天害理、五雷轰顶的弥天大罪,都是为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邓连山几辈人吃苦操劳得来的田产银元,落到旁姓之人手里。芙能,你看我也该咋?咱屋这事说来话长,你老爷是个穷汉,靠上街卖蒸馍攒钱,带着一家人吃麸皮。你爷碎娃时,偷吃一个蒸馍,被你老爷打得死去活来。你爷长大成人,接着你老爷手,买了十二亩地,打下的粮食不舍得吃,没出麦场,就卖给长安做生意的。一家人靠吃萝卜菜过日子。到后来你爷死时,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育个后人,不能到有柱这一茬子便将香火熄下。我听你爷的话,自己省吃俭用,接济贫困,积德行善,心心念念指望有柱妈给我再育个后人,而她不争气,到死没给我育下。我四五十岁的人了,也不能再给有柱娶个不干不净的后妈得是?我为这把心操扎了,没有主意。有柱娃虽然无能,对人却没啥坏心眼子。你和他守住咱家这份家业,几辈子吃喝不尽,有你享的福哩。你心里允是不允,说句话。我想,你一有娃,来日你和有柱也有个盼头,老了也有个靠头。做大的再不敢存这瞎瞎心思,此事就在咱屋里了结。芙能好娃,你是我连山的恩人,你说句话,我磕头求你了。”

芙能先是瞪着两只泪眼,看着窑顶死活不做声。后来看那邓连山一个劲地声嘶力竭,泪如泉涌,说得又合情合理,实在可怜,这才软下。嘴上没说,心里却想道:邓连山啊邓连山,你这猪狗不如之人,枉为一世能人。你想传后,想当初,即就是你要娶我,我那爱财的父亲也不见得不允。如今做下这不体面的事情,叫我一个女人该咋说?再想他刚才那番动静,的确也不愧是一个男人所为,心里又敬他三分。自己积年累月的苦恼,不就是为了这个?想到此,便递过头巾,叫连山把眼泪擦了,说∶“你走吧,我自己想安静会子,这事我不埋怨你就是。”

从这夜起,连山和儿媳隔个把月,总背着有柱偷着做事。他虽说是五十多岁的半大老汉,却仍是宝刀不老,有时亦能让芙能称心称意。没过多久,便是解放,娘家大郑黑狗和邓连山这面都忙于隐藏金银细软,应付斗争大会。两年之间,先是郑黑狗的银子被政府起了出来,紧接着邓连山的也没躲得过去,掘地三尺,弄了个连锅端。这下芙能的一串心思立时被掏空了,也没趣头和那邓连山做传后的事了。邓连山磊磊落落的一条汉子,自此便垮了下来,走路一摇三晃,呈现出十足的老相。只是一双眼神仍是十分的倔强不屈,看样子是决心要在这人世间留下一条不灭的印迹。他说∶“钱是人攒下的,只要有人,不怕没有发市(暴富)的时候。芙能,咱们甭灰心!”

又过了一年,秋天,有柱被征往北山修渠。家里,邓连山和芙能便空闲下来。夜里吃完饭,连山圪蹴在板凳上对芙能说∶“我说咱再试火一次,说不定这次便会有了。”芙能默想了想,说∶“算了,我没那心思,要有早有了。”说完抽身走了。半夜里头,连山敲她的门,她实在是推不过去,遂开门让他进屋,凑凑合合让他扒拉了一阵,即便了事。

说来也是,人没料着鬼料着。这次竟真让这老来精给说准了。数十日之后,芙能先是不思饭食,胸闷气短,后是大吃大嚼,恨不能连锅盖也吃进肚里。邓连山心情一下子畅快起来,跑前跑后,终日为儿媳张罗吃的。好米好面,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用度铺张。

谁知正当邓连山昏头昏脑之时,合作社里动员群众积肥,社员在他猪圈里挖出两颗手榴弹。这是头些年胡宗南土匪打骆驼山时,丢弃在他家埝底下的东西,犁地时被他发觉,舞弄了半辈子铣枪火药的他,见此物自是珍贵,捡拾了回来,不想因此竟害苦了他。也是他后世作孽罪有应得。叶支书那时年少气盛,抓着这个把柄死活不松,说他阴谋反攻倒算。带人将他捆了,送到县上,一判就是10年的牢狱。芙能怀有邓家的后人,噙着眼泪过日子,只说等娃生下来后,再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