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刘黑女日晃晃去请神汉  十三姑夜沉沉献身说法-骚土

这天夜里,季工作组从富堂家出来,替有柱打开门后,便转身回大队部。在自己住的窑门外头连喊几声,没人答应,思谋着根盈这小伙睡得太实在了。一推门,发觉门脑上挂着一把铁锁,心想:坏了,这娃回家睡去了,可能自己今夜没人暖被温脚不说,连炕都没人烧了。连忙掏出钥匙,开了门,进去摸黑将灯点了。伸手一试炕席,果然冰凉森冽,寒气钻心。

这一夜季工作组受了大罪,寒衾冷被一夜没暖和过来。快到天亮时分,才昏然入梦。梦里头先是开会,讨论下一步工作重点。他慷慨激昂地发言,不知怎么搞的,又像是回到朝鲜战场。他手提冲锋枪前去执行任务,在一片高粱地里,密密的棵子,他这找那找,找不见路。正急得满头大汗,这时突然看见一个朝鲜大娘,在附近几步远的地方割草,他忙走过去问,大娘说∶“同志,你跟我来。”说着带他走了不大会儿,前面果然是路。他正说要感谢那老大娘,突然觉着那大娘竟是富堂家的女人,心下生奇,疑惑她怎会来这里。心这么想,眼却见富堂女人边脱裤子边说∶“你快来呀,这达没人看见。”他说∶“不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也许知道,提醒我们方方面面许多问题,但最关键是第七条,任谁都不可违反。再说,我还有任务,不能奉陪。”那女人卧在地上抠他一眼,说∶“五分钟就完了,你快点来,甭耽误时间。”他说∶“的确不成,我们是部队。部队的情况你也许晓得,在这事上是根本不能通融的。”说着,像电影里的志愿军战士一样,挥了下手,踏上田埂,头也不回,雄纠纠气昂昂地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到了县农机站东墙外的麦子地里,而且听到有人在麦地深处说话。他摸索着上去,竖起耳朵听,原来是杨文彰竟和农机站里的技术员老黄勾结一起。两人正在密谋炸毁农机站,破坏今年的三夏工作。说时迟那时快,炸药包的捻子已经点燃,哧哧直冒火星。那老黄抱着炸药包,当时就欲扔到墙里边。我不能眼看着国家的财产受损失。想到这里,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老黄,夺过炸药包,像黄继光、董存瑞那些英雄那样勇猛无畏,冲到几十米开外的空地。等了半日,看那炸药包快要响了,高喊∶“共产党万岁!”他倒下去了,用干瘦的胸膛遮住炸药包的烈焰和气浪,人民的生命和国家的财产免受了一场重大的损失。

说也奇,他梦见自己死了,躺在县农机站的会议厅的长桌上,许多人流了泪,甚至他自己也悄悄地流了泪。有人在说∶季世虎同志光荣地牺牲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接着又梦见毛主席就坐在会议桌的对面,神色严峻地向大家讲话。毛主席说∶我们无数的先烈,就这样光荣地牺牲了,为此,我们已经开过无数个这样的会了。但在你们县开这样的会还是第一次。你们县在全国名声很小,但因为有了季世虎这样的英雄,我知道了你们,人民知道了你们。

毛主席的话句句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不知什么时候立起来,止不住地痛哭起来,边哭边高声呼喊∶“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主席一听这话,面上便露出喜欢,用温暖的大手拨拉着他的脑袋。他呢,竟为自己的脑袋形状太怪而深感内疚。但人家没在乎,微笑着,说∶“季世虎同志,你的工作很努力,干得很好啊,很光荣啊!我为有你这样的战士而自豪!”他弯着腰颤抖着说∶“我出身一个贫农家庭,是党培养了我,人民培养了我。”说完,泣不成声,哭得好不�惶。哭着哭着,醒了过来。

睁眼一看,一张年轻的笑脸正坐在炕头看他,是根盈,这胡日鬼!再看窗子,太阳出来红哈哈的,好个大晴天。根盈说∶“我看你脸上不停地抽搐,像是在笑啥哩。”季工作组没言声,绷着脸坐起来,披上棉袄,取了枝烟点上,继续咂摸那梦里的滋味。心念道:你说奇不奇,梦见了毛主席!嘿嘿,真要遇上老黄那样的人搞破坏,死了也值贾(gǔ),省了人世间生儿育女的这些琐事。

却说自打花花母马生下马驹,个把月来,黑女大一直为此忙个不歇。小马驹一身雪白,俨然是个神物,灵性得出奇。大概它觉得腿旮旯有那么件玩艺,没事干便在它母亲身上乱磨蹭,游荡时见了穿花衣服的妇女,也排村追赶,吓得女人边跑边叫救人。黑女但进饲养室也不敢穿戴颜色鲜亮的衣服头巾。

一日天黑,黑女大找着队长海堂,说∶“队长,恐怕咱队里添下这马驹不是一件好事。”海堂问∶“咋哩?”黑女大说∶“你不晓得人都咋说。古时候唐僧西天取经骑的就是一匹白马,如今咱队上养下这物,无论是神是妖总算一怪。”海堂说∶“那都是老年人的迷信,你还信那事?”黑女大说∶“你不信我有事实摆着哩。昨日天黑,有人看见马驹跑到庙台台上,仰着长脖子对天嘶鸣哩,你说这是啥事?起初我也不信,但刚刚我去寻它,庙台上找着,果然像人传的那样,伸长着脖子,一对瓷壶大眼朝空瞪着,嘶嚯嘶嚯地叫呢。你看怪也不怪?你不知,众人看着心里都怯得不晓该咋!”

海堂道∶“胡传哩,马驹子懂啥,它想在哪达叫就在哪达叫,人挡得住它!”黑女大说∶“你还不信。你没听说,个把月来,咱村妇女这个病那个病的?”海堂瞪大眼问∶“是咋?”黑女大腰一弯,立起一只手指头说∶“法法妈说,好几个妇女脊背上都看见一匹白马的影影。”海堂说∶“真的?”黑女大说∶“那还有假?据人传,凡背上印有白马影子的女人,经事都乱了。你没听女人说,一来哗啦啦一大片子,要人命哩!”海堂说∶“这还有点依据。我这几天也觉着上工女人因那事请假的多了,没想是这。你说咋弄?”黑女大说∶“我看不成把东沟张银柄法师叫来,给把笼头套了,一者祷告天神赐福,二者避邪,免生是非。”海堂说∶“此事不行,季工作组知道了咋办?”黑女大说∶“咱们私下做了,就你我几人晓得。再不做,妖孽生事,老辈人指你后脊梁哩!”海堂想了想,说∶“好,要防顾点,悄悄地办。”黑女大说∶“成,能成。不经人家法师务治,人看着心里总是怯怕。”黑女大回到家里,叫黑女去给那东沟法师捎话。

早晨,黑女起来,坐在炕头绾头绳,边绾边说大∶“你还迷信哩!”她大立在炕棱底下,背着手,拿出很有学问的样子,仰起脸来说∶“你们娃娃懂啥?骡马这种高脚牲口通晓人性。古人言,龙驹龙驹,说的就是这东西生来稀罕,人但有事,你比如说遭灾遇难,它都事先晓得。你对它好,它辅助你成事;你对它不好,它克妨你跌祸。古时候的皇帝是宁损十员大将也不舍一匹神马。三国时的刘备让袁绍追赶到河滩上,后面是千军万马,前面是一片大水,进退两难时,终了还多亏他骑的那匹马,是个神物,耳朵一扎,一声嘶吼,飞了过去,救下了刘备的一朝江山。”

黑女笑起来,对旁边的妈说∶“你看我大说的神的。”妈也笑了,说∶“你大这人就是,我认得他那年是庙会上打社火,人家黑水汗流,和一拨人抬着土地爷满河岸地跑,把敬神当事的不得了。”大也笑了:“看你说的,这事敬神能光说二话不当事?”说完,又去饲养室。

黑女面貌黑,却长得周正,一双眼睛不晓为咋骨轳轳圆。十六岁,正拔条的时候,没吃过人的亏,狗屁不知,疯疯势势地见人就笑。黑女穿好棉袄棉裤,下了炕,洗了脸,对着镜子擦了雪花膏,围了头巾,对她妈说:“我走了。”她妈边穿衣服边说∶“银柄法师不在,你就把话丢下,说是你大说的,叫他这几日来一下。”黑女答应,说着出了窑门。

你知这法法妈何许人也?黑女大说了马驹的许多古经,海堂先是不信,但一提法法妈他便信了,这是为何?原因只有一条:法法妈乃西天王母的第十三位义女,人称十三姑。这十三姑说神论鬼撵妖驱魔,阳间招魂,阴司传话,方圆几十里颇有名声。海堂初任队长那年,新官上任三把火,拆了武帝庙的照壁楼,修盖队上的草窑。法法妈再三派人规劝,他只是不听,一意独行。没过几日,他大夜里起来撒尿,突然一头栽在炕底下,说不行便不行了。海堂慌了手脚,寻了法法妈下话,求神折罪。法法妈说∶“但说也可,先给武帝爷将照壁楼修好,照原模原样,原封不动盖了,再回头说安顿老汉,万事皆休。”海堂无可奈何,带人重新修盖照壁。日后嘴上常说不信迷信,心里还是怯着。生产队但有动土添砖的事情,先在背地里请法法妈发话。

这法法妈说来也不是别人,正是那头些年被邓连山从刀客手里抢救下来的女子秋菱。她被邓连山从土匪手里夺回之后,先是没脸见人,在家养了几年病,后来便嫁给村子里的肉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悄无声息地守着个老实巴脚的男人过日子。忽然一日,她又是跳又是唱的,说是仙姑附体,弄得男人肉肉又是磕头又是作揖,不晓该咋。村里见多识广的老人明白啥事,忙协肉肉支起香案,搭起神坛,扶着仙姑上了正位。自此,村人但遇头疼脑热求签问卜,寻到她,无有不灵验的。最让人稀奇的是刘士杰老来得子一事,被世人传为千古佳话。

刘世杰,人称刘钱多。生得是壮壮实实的一条汉子,娶的是小手小脚的一位女人。在村中间开了一个铺面,经营杂货买卖。可谓吃穿不缺,银钱无数。惟一不如意的是,年近四十却膝下无子,看见人家子孙满堂,常常感叹福浅命薄。自己那小女人每说十三姑如何神通,他起初死活不信。唠叨多了,一生气,便备香火供品径自去了。

一进门,肉肉笑脸相迎,接过礼,带他进了十三姑窑里。抬头只见花红挽帐之内,香火�绕之中,端坐着一个脸皮生白、模样俊俏的女人。那女人闭目游神,摇头晃脑,双手合十,嘴里叽里咕噜,全是凡人听不懂的宇宙语言,果然是神采非凡。刘钱多当即像是喝了迷药,不由自主下跪,原原本本诉说了自己的心愿。十三姑听完,扬手一笑,说是如何如何,布置于他。

这天夜里,刘钱多打发婆娘暂避,在自家屋里燃香烧火,点灯添油,自然是丝毫不敢怠慢。快到子夜时分,那十三姑才飘然而至。刘钱多忙招呼上炕,端上一盘供果点心,请她食用。十三姑也不多言,自顾吃将起来。刘钱多恭恭敬敬立在一旁,心想:这女人好牙口,如此食用怎生了得。正想着,只见她停住,说要洗手。刘钱多慌忙端来铜盆伺候,小心翼翼地看她洗毕,撤下盆子。十三姑一个哈欠,浑身像是抽筋,颤抖不已,脸色随之也变青了。刘钱多知道是仙姑附体,慌忙下跪。十三姑命他前去。他忙上炕,仍旧跪好。十三姑边唱边舞扎着双手,在他脸上身上乱绕。这时他已经是身处异境,物我两忘,种种奇怪图形纷至沓来。糊里糊涂被她折腾了几个时辰,弄得浑身是汗,晕头晕脑,有点吃火不住。睁开眼偷看,那十三姑也是似睡非睡,炕上仰八叉躺着,耍着一副神仙的模样,柳腰儿款摆,眼帘儿微开。口里虽然念念有词,却也像抽了火的锅灶,声颤语怯,丢了魂儿一般。

这刘钱多本是买卖之人,自然比寻常百姓多出三分灵性。看那十三姑此时如此的张致,心下已明白几分,只是碍着神面,不敢轻易下手。越是迟缓,那十三姑越是气短声柔,弄出百般姿态,引逗得刘钱多欲火中烧,春心荡漾;难以抑制之下,且伸手试探。哪想十三姑并不在意,任凭他脱衣解带,填枕裹衾。至此,刘钱多色胆愈壮,急匆匆将自己收拾停当,钻了进去,交项绕臂,取道中央,正说狂乱,猛乍那十三姑惊醒过来,口里念道∶“好一大胆刘士杰,竟敢给神圣下半截。”刘钱多一听大惊,慌忙撤退。十三姑又念道∶“既弄上,叫在着,上来下去动弹着。”刘钱多大喜,慌忙又上。一夜间神人交战,极是畅快。比较自己婆娘,更添十二分的韵致。

说来也奇,经历此夜之后,刘钱多只觉得自己周身上下阳气生发,裤裆那物壮美如初。没过多日,自己那小婆娘也便有了身孕。刘钱多喜之又喜,逢人便称颂十三姑之神功。儿子满月那日,刘钱多大摆宴席,请了十三姑给儿子取名。也许这十三姑该是下到人世的人精儿,自不该为她那三刀子捅不出血的男人隐姓埋名。这日里,在众位婆娘的簇拥之中,宴宾首席之上,谈说举止,恣肆张扬。人说一个女人活到此份,也足尽了。孩子取名四贵。顾名思义,三十而立,四十而贵。这刘四贵如今已二十多岁,接了父亲的手,仍办着杂货买卖。

十三姑如今却年老色衰,精力不支。再加上解放之后,破除迷信,自己便收了摊子,除非外村人请,在本村不敢妄动。人们也开始称她法法妈,不再提十三姑那桩子事。你说,像法法妈此等经历之人,但有啥事,海堂他敢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