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黑夜,季工作组带了一本县上刚发下来的小红本到富堂家吃饭。热炕上一坐,富堂家的一个男娃和一个女娃好生惊奇,争着抢着看那小红本。季工作组慷慨地说∶“甭弄坏了。”由两个娃争去。富堂也伸手试脚,凑上去诧异地问∶“这是啥?”季工作组郑重地说∶“是语录本,人又叫它红宝书。日后无论做啥事都靠它了。上面写得周全,天上地下无不包揽,啥都说到了。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富堂若有所悟,说娃∶“扁扁丢手,给你叔放下,那也不是你碎娃耍货,弄脏了该咋?”富堂婆娘在那边正冒着热气的灶火下面听说,也忙走过来,看着扁扁在油灯下手拿的语录,说∶“真稀罕,值贵的很,扁扁甭弄脏了。”那男孩这才恋恋不舍地还给季工作组。
季工作组当即打开,大声读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钟不敲是不响的,桌子不搬是不走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然后指点着,说给富堂∶“你看,毛主席说的话多在理,只没说把咱这人间社会男男女女鸡毛蒜皮的各种道理,都摸得通透。你看伟大不伟大?”富堂懵懂着连连点头。
正说着,富堂婆娘端上一个四方食盘,里头是四样小菜,一碟辣子、一碟盐、一碟萝卜缨子和一碟腌白菜,看情形甚是贫寒。季工作组朝后挪动了屁股,闪开一片亮处,放下食盘。紧接着面条端上来,他和富堂面对面坐好,拿起筷子,说富堂婆娘∶“你也上来。”只听那婆娘说∶“你自顾吃你的,我和娃在灶台吃。”
这顿饭吃得滋润啊。正如叶支书所说,富堂婆娘虽然体弱多病不事辛劳,却擀得又细又长的好面。季工作组尖嘴伸着,吸溜吸溜的,没多大会儿,竟是两大老碗下了肚。吃完饭,擦了汗。富堂婆娘说∶“再给你舀些。”
季工作组忙说∶“不了不了,吃得舒坦啊!”说完长出气。富堂搁下碗说∶“你吃好。”季工作组说∶“吃好了,吃好了,到了咱屋不说作假。”富堂婆娘说∶“说的是,没说你到咱这儿,就当自家屋里,是啥都方便,日后干脆就到咱家吃饭。”季工作组说∶“那是那是。”季工作组说着,忽然间发现灯光下那婆娘愈发显得唇红齿白,招人怜惜。再看富堂,见老不说,一脸榆木皱纹,憨实得像瓦门墩子,极不般配。一边看,一边掏出包纸烟,抽一根给富堂。富堂扬起烟锅说∶“我不逗纸烟。”季工作组坚持说∶“你吃根看。”
富堂这才手颤着接了。两个人就着灯火点燃,吃了起来。季工作组看来也不甚吃烟,吃一口吐一口。一根烟吃完,这才论起亲戚之间的事由来。季工作组说道:“我做碎娃时就参军走了,所以乡党是谁、亲戚是谁,我都不认得了!”
拉呱一阵,季工作组抹起袖子看表,说∶“快十点了,我得走了,不晓得根盈给我烧炕没有。”富堂婆娘说∶“就睡咱屋,东边窑炕热着,暖暖和和,比大队部强十倍。”季工作组说∶“那不成,明早还有许多工作须安排。”说完下炕,由富堂和婆娘陪着,出了窑门。
到了院子,只听富堂婆娘说∶“你到咱东边试看一下,觉着行,啥时搬过来都成。”季工作组答应,随女人到东窑,富堂紧忙点上油灯。季工作组一看,果然是个好去处,白晃晃一面大席子铺的展炕,烧得暖和不说,四围都糊着报纸,炕台桌面,又都收拾得整齐洁净。炕上一床拉开的花红被子,像是早就给他预当好的。季工作组不禁赞道∶“不错不错,我但要来,明日给你个话。”因见富堂婆娘喜笑颜开,便问∶“这窑日常没人住?”富堂女人撇嘴一笑,说∶“我嫌娃娃们泼烦,日常一人在这达睡哩。你来,便由你睡。但到这儿,你的冷热也好有个照应。”季工作组啥话没说,出了窑门。门楼底下,少不得又是一番话别。
这季工作组看看星星,大声咳嗽了几下,然后撂开腿子,一颠一跛地朝大队部走去。夜到这时,分外安静。村巷两边树木和猪圈之类,都变化出许多稀奇古怪的黑影。季工作组虽然是个当兵出身,但内心里头总是有些胆怯。现在阶级斗争形势复杂,说不清什么地方藏着坏人,随时会扑出来报复他。走了百八十步,突然听到隐隐约约的人语传来。这声音小得像是自己臆想中的鬼怪。季工作组立住,仔细辨听,似有人在小声呜咽。季工作组提高警惕,克服自身障碍,轻手轻脚地闪身过去。果然,一家门洞里蹴着一个黑影,自顾哭泣。季工作组冷静地喝道∶“你是谁氏?”那黑影咕哝着。季工作组说∶“大声点,我没听清。”黑影大声说∶“有柱。”
季工作组想起人们常说的那个二尾子,点点头说:“我听出来了。这咋晚了不睡觉,号得咋哩?”那有柱说∶“我娃把门闩住,不准我进门。”季工作组说∶“看你说的,你一条大汉叫屁大的娃娃管住了?”有柱说∶“我那贼娃瞎着哩,你不晓得。”季工作组帮忙敲了几下门,又推了几下门,嘎吱一声,门自开了。季工作组说∶“熊囊子卖豆腐——人软货瘫!门开着,你自家蹲着不进,怪谁?”有柱忙立起,扑死拉活地撺身进去,像是怕娃又会闩门进不去似的。季工作组暗自好笑,心想,农村就是农村,各式各样的怪事都有。
儿子不让他大进门,将他大十冬腊月天关在门外,冻得哭哩。你道这是何事?人没说,有打倒的朝廷,没打死的老子。他儿这样待他,自有娃的道理,平白无故儿子不会欺他。
原来,自从季工作组来了之后,村里头热闹起来,干冷风冻的黄土坡,似乎比往年也暖和了。这些日子,是人都不再闲着。下了工吃罢饭,男人们不说打杂喂猪,一个个窜到照壁前,互通消息,议论朝政。女人们也不说纺纱织布,只怕晚人一步,争先恐后地跑到大槐树底下,竖着耳朵,瞪大眼睛,探听对面照壁下的男人咋说。论起来毛主席是咱中国历史上的一大能人,原因也许是看到了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是无聊,遂想起一点热闹儿,给民众解闷。所以他果断地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这天中午,小雷娃风风火火放学回家,走到村头,只听见照壁底下,呜呼喊叫,热气沆张。社员们围成一圈,像看耍猴。雷娃钻进去,只见自己父亲在众人的调唆下,滚了一身尘土,正翻颠帽(筋斗)出丑。小雷娃气愤不过,扑上去将父亲是又踢又打。众人见状,连忙拉开。凤堂说∶“雷娃子,你见过你大的鸡巴没有?”雷娃回头骂他,“我见过你大的鸡巴。”众人哄然大笑。凤堂弄了个大红脸,怀里掏出蒸馍,说与有柱:“你翻个颠帽,我这番真的是白蒸馍予你了。”众人也说∶“你再翻一次,凤堂这白蒸馍真给你了,我们做主。”有柱瞪着一双红眼子,死死盯着蒸馍,不管雷娃在场不在场,说∶“你们哄人,说话不算数!”众人说∶“他凤堂但若不给,我们众人帮你把馍叼(抢)过来。”雷娃哭起来,拽着父亲的土衣,说:“大,咱回去,咱不吃他的屁馍。”有柱从儿子手里挣脱,说时迟那时快,一头插在地下,咕咚一声翻过去,仰面倒在地上。这凤堂看见有柱果然又翻过去,哈哈笑着钻出人群,拐个弯儿,朝麦场上逃跑。有柱起来,也不说拍土,跟屁股追赶起来。雷娃一看,也随父亲身后撵。
众人笑着,看他们消失,才回过神来议论。这时为人颇是能言善辩的丢儿,有板有眼地感慨道∶“看人家,老子不成,不等于儿子不成。古人言,一统天下诸葛亮,二统天下刘伯温,你知你后是何人?甭看雷娃娃小,的确争气得很。你们如今欺负他,但等十年之后,一个个都夹住尾巴小心点儿。甭看咱这僻远乡村,能猴猴辈出,一茬压一茬。”
话音没落,雷娃擦着眼泪,拽着他大有柱的袖子,走了过来。看情形凤堂已逃之夭夭。那有柱摔摔打打,仰着脸破口大骂∶“凤堂儿,我日你妈了——你有蒸馍我没有蒸馍,我不吃你妈卖皮换下的蒸馍——凤堂我日你妈了,你妈卖皮换下的蒸馍屁腥的,我不吃——”雷娃说∶“再甭嗷了,嗷人家咋?你眼睁睁受人欺负,怪得谁氏?”说着从众人面前走过。
雷娃牵着父亲回到家里,一进门,大门闩死。也不说吃午饭,一大一小蹲在窑门口生闷气。此时,前院磨道的一条瘦驴叫了起来。这雷娃一听,有了主意。当即将驴拉到窑门前的沙红树下拴了。手捡一根柳条,边抽打那驴屁股,边说父亲道∶“大,你听着没?你再不争气,我就把你当这没悟性的叫驴。三番五次说你不听,你犟得像这驴。说你多少遍了,甭到人前头去甭到人前头去,你死挤活挤,朝人圈里钻,让人家将你当耍货子,你脸挺得平乎乎的自当没事,自以为你是当朝的皇帝,让众人围住你吆喝万岁哩。人活脸树活皮,你再不听说,你就是这头驴,人无论咋抽打,我都不管了,有时候还给人当帮手子,不信你试试看!你把我爷的志气有上一半,既不指望你箍窑置地,盖房建厦,给人争一口气也好……”
雷娃越说越气,随之下手又愈是发狠,那驴撑火不住,摆过屁股撂他一蹶子,差点把娃给踢着。雷娃吓了一跳,扔了柳条蹲在地上,无可奈何地哭起来。有柱蹲在一旁,捡了一根小树枝忙着掏耳朵,一脸的惬意相,将娃的话全没听着。
雷娃哭了一阵,看上学的时间快到了,进窑取了一块菜疙瘩,又叮嘱了父亲几句,吃着走了。下午放学,却见父亲又在照壁底下,一帮人调唆着翻颠帽。这孩子气了,骂众人道∶“你们众人没事干,逗的我大恁咋?闲着涝池洗炭去嘛!明知他是一个病病之人,专一门子欺负他。若是你们老辈人,你们舍不舍得?”说完,自个儿跑回家里,闩了大门,将父亲拒之门外。
这不,有柱在门外蹲了三四个钟点,幸亏被季工作组遇着。季工作组一推门,门开了。原来这小雷娃聪明得了得!娃早就悄声将门闩抽了,有柱没有觉着,还只捱捱等娃来叫他。娃在窑里做作业,也没说睡,只说没更没点地等下去。
早先20年,这家人还曾是鄢崮村的堂皇人家。雷娃他爷,邓连山手里有地100亩,饷元有几瓦瓮。邓连山原是虎虎势势的一条大汉,虽说是地主,但为人却敦厚诚恳,极讲诚信。接济穷困,也不图他人回报。方圆几十里,没见他放驴打滚。全然凭着几十年的苦力和节俭,挣下了一份家业。更何况那年月黄龙山里的刀客经常下来骚扰村民,抢粮米、奸妻女,无恶不作。那邓连山掂着一杆丈二铣枪,一马当先,像条大雄狗,守护着村子的安宁,留下了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那是他这族人声名显赫的时候。只是待到后来解放,时运不济,连山判刑之后,再遇上有柱这样的不肖之子,收拾不住婆娘,以至于祸起萧墙,这家人一天天地败落了。
传说一年秋天,村里最漂亮的女子秋菱,在东埝地里收谷,被黄龙山的刀客遇着,抢到山寨子里。可怜18岁的黄花闺女被贼人几番轮奸。后来山上刀客捎话下来,要带上200块银元上去领人。秋菱父母急得团团转,正在手足无措之时,这邓连山挺身而出,提了一包袱铧头,背着铣枪,独自一人进了黄龙寨。叩响山门之后,声言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墙头上的刀客头目知道连山不是等闲之辈,恐怕有诈,断然不许。说是先将钱扔上去,点清再说放人。两个老对头争执了一夜。这邓连山一天一夜没合眼、没动势,端着铣枪,立在山门底下等候。临后还是刀客那边让了步,将秋菱抬出山门。连山先把秋菱夹在腋下,扔了包袱上去。刀客头目打开一看,竟是一包生铁。发觉上当,慌忙调集匪人追赶。这连山一手挟着秋菱,一手挥铣枪。那刀客二三十人,虽说是个个疯狂乱扑,竟也近他不得分寸。边打边退,极其英武。这里有诗为证∶
丁当当一派刀磕斧崩,呼啦啦一片人仰马翻;刀光出但见日月损色,吆喝中又听风鸣雷动;说刀客皆属亡命之徒,论连山才是一世英豪。
快到那人烟稠密之地,刀客不敢纠缠,这才撒手,干瞪眼看连山挟着秋菱走了。刀客仍气愤不过,夜里派人到村里张榜,发誓报复,要夺连山的铣枪。只是后来他们一次也没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