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这季工作组何许人也?季世虎,小名虎娃,葛家庄人。幼时放羊于西沟峁上。一日晌午,见一位背褡裢的汉子从沟底缓慢上来,到附近崖下,一个踉跄,随即卧下。这季工作组那时尚是手脚灵便的儿童,跑下去,立在一旁观看。但见此人眼窝实合,喘气不匀。一看便知他是因为饿,才倒地在此。
也许是季工作组命里该有神人救助,他竟是奇之又奇地取出自己的半块玉米馍,给那汉子塞到手里。汉子一见吃的,立刻是一把抓住,三口两口咽了下去。又递给他自个儿带的水葫芦。那人接过,掀开盖子抿了几口,还给他。片刻工夫,汉子缓过神,将他是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问他生辰八字,他一一禀复。了解过了,那人抻出指头一掐一算,这方有板有眼地说了起来∶“好娃哩,你天门上有颗魁星,地坎上有条祸沟。这一辈子你是因祸得福,又因福跌祸。但福不能无缘而赐,祸不会无故而降。按你眼下的年龄推算,再过一十八年,你的祸沟溢满,魁星隐蔽,当有灭顶之灾。今日遇我,合该你娃有福。我予你将祸沟疏通,天门摆正,成年之后官至七品,应受当朝百石俸禄。今生即有大难,也不至于殃及性命了。”说着,唤他就地平展展躺好,在他身上脸上,指手画脚地抚弄一番。完毕,那汉子哈哈一笑,说道∶“好娃,你我今日也是缘分,数年之后,你我还会有一遇。”说罢,头也不回,朝着东边的那条小土路,飘然去了。
这汉子说的果然有些神通。一十八年之后,季工作组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一架美国飞机扔了炸弹下来,同战壕的三个同志都一命归西了,而他除伤残一只脚外,其他都完好着回来。先是当农机站的副站长,后来在鄢崮村搞了一年的运动。回到县上不几天,便当选为县革委会主任。你说,这不是官至七品又是什么?半个玉米馍馍换了个七品县官,谁说不是天大的奇事?
说起来季工作组乃是一介武夫,在外多年,也习惯这种孤旅生活。晚上于大队部的土炕上睡,有根盈一班青年伺候,烧炕打水,总算过得去。一日下午,外面下起小雪,季工作组独自坐在窑里歪着个头发呆。正在这时,突然听到窑外头有异常响动。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位白净面皮的妇女探头探脑。季工作组立刻惊觉,问是谁氏。那女人怯生生进来,屁股挂着炕沿坐了。季工作组歪着头瞧她,心想,好个水亮的婆娘。这里有诗说她∶
孱孱娜娜身儿,白白嫩嫩手儿;
慢说杨柳不禁风,由你放长丝儿。
干干净净袄儿,妖妖郁郁神儿;
一任须眉无英男,勾魂摄魄精儿。
看到这里,季工作组温和地问她∶“你是谁家的?我咋没见过你?”那女人莞尔一笑,说∶“我屋在村西,我男人姓张,叫富堂。大前天的晚饭时节,我看着你和一拨人从我门前头说说话话地走过去。这前日,我回我羊甫河,和我姨家的女婿说话。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我姨家的外甥。”季工作组问∶“你姨家在哪达?”富堂女人说∶“在齐家河。说起来咱还是表亲关系。那女婿娃将你的好处说了一笸箩。说你做碎娃时,就显出与众不同。说你带着一班碎娃,在庙里头如何谈玄,如何言说,生来就有为官之相。”
季工作组思索了片刻,回过脸,望着窑顶。又低头,见她一只白嫩的手指抠着炕头的席篾子,其相甚消闲无聊。想起叶支书汇报工作时说的,这村里有几个婆娘,从不正正规规下地干活。看她面情模样,似乎就这一类人。遂诈她道:“听群众反映,你一年四季很少参加集体劳动。”女人一听这话,扬起头来,登时眼睛红了,愤然说道∶“人都胡传,他们咋就晓得我一年四季不参加劳动?要不是这鬼病缠着我,我自己不愿意参加劳动拿工分,是嫌工分咬手咋哩!”季工作组平静地问∶“啥病?”女人背过脸,看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说∶“类风湿心脏病。请了一串串的医生,中药吃了几笸箩,就是没有个见好的趋势。”季工作组说∶“毛主席关于病这东西有非常精确的论述,他说,病这东西全在乎个心劲。心劲散了,即就是吃的人参,也不见得能有什么起色。另一个方子,是要靠运动。一运动,血脉一活通,病自然就消除了。”女人点点头,说∶“这话在理。而我这病是怪病,但见运动,越发沉重。不运动人还好一些。因此上就这样一天天往前磨日子混时光,过一天是一天。”季工作组也不批评她,竟问∶“你来啥事?”
女人这方说道∶“昨黑里我娃他大说起你,说你如何的精明,如何的本事、如何的口才。我说你还是自家屋的亲戚,娃他大起初竟不信,说咱祖宗坟头上就没乃风水,哪有这么大的官官做亲戚。我后来给他细细比方一说,他才有些信了,但还不确实。我说你试看,人来便知。娃他大说,既是自家屋的亲戚,那就连同自家人一样。你忙拾掇一下,叫到屋里来,吃顿饭,也是咱的一片心意。我说,人家季工作组是国家干部,不知会不会嫌弃咱屋这穷堂灶舍的。娃他大说,这你放心,季工作组最是体贴贫苦。我说我明个去请,这不,今日个给你说来了。”季工作组说∶“嫌弃倒不会嫌弃,只要是贫下中农家庭,都可以去,没有说厚此薄彼的。但政策在那里放着,一再要求六亲不认。不过,像你说的这情况,吃顿饭,拉拉家常,自是人之常情。”富堂女人抬脸一笑,说∶“那好,今黑我收拾彻业(齐备),到时候叫娃他大再来请你过去。”季工作组点头应允,一双眼睛盯着那婆娘,看着她立起,走出了门,抬高嗓门补充一句道∶“我不送了。”女人外头回话说∶“不送不送。”季工作组心想:这真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住深山有远亲。天黑时自不必说,一位提着烟锅的老汉走进大队部院子,负责治安保卫的民兵拦住盘问,说是请季工作组去吃饭。季工作组正和叶支书一班人开会,听到民兵汇报,便对叶支书说∶“今黑甭派饭了,我有地方吃了。今早上才晓得你村西头的富堂,是我的表姐夫。人家一再相请,难为不过,今黑到他家里吃饭。”
叶支书一听大惊,忙道∶“原来是这相,快把老汉请进来。”那民兵立即到门外呼喊。老汉一进门,叶支书一班人急忙下炕迎接,口口声声富堂哥,搀老汉上炕坐好。老富堂几辈辈没受过这等抬爱,一时间手忙脚乱,点不着烟锅。最后还是根盈拿了火种给对上了。
却说杨文彰被轮番批斗几日之后,没弄出个水落石出,便发送还学校,由黑脸校长继续接管。说起来中国的读书人个个心贼,杨文彰还没回到学校,学校早就准备好整治他的法子了。校教务处的李主任引着他到学校西北角坑凹处的体育器材保管室门外。主任开了锁,说∶“你的铺盖行李都在里头,从明个起,学校的厕所卫生由你负责。有啥事,比如说出校门买烟办事或者回家取衣服,都得向学校领导汇报。”
杨文彰连连点头,接了钥匙,独自推开门进去。只见地上都是冰凌碴子,知道是秋天下雨,里头积了水。他四下看了一遍,发现自己的铺盖卷搁在跳箱上,其余东西都搁在地下。他顾不了许多,就着跳箱那尺余大的地方,拉开被褥,也不说脱衣服,一头倒了下去。
迷糊之间,突然听到有人喊他:“锁儿,锁儿!”杨文彰心下自忖:这乃是我幼时的小名,此处何人晓得?抬头一看,只见自己读私塾时的先师谢道明,青衣长袍,手攥书卷,仍是旧时模样,风尘满面地立在村头的青石碾旁,呼唤着他。
他走上去问道∶“先生不是仙化多年,何以在此游转?”谢先师说:“这多年,我去咱北岸的袁家崖教书,你不知晓?”他道∶“我如何得知?学生想你,可是想苦了!”谢先师微微一笑,摸着他的头说∶“锁儿与我师生之谊,人皆敬羡。不知你近来学业见长,文章精进否?”这一语问到他伤心处。泪雨滂沱,哭泣不止。边哭边说∶“别提这些了,现在啥时代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被人家打了,批斗好些日子。”谢先师温和地说∶“我已有所耳闻,这才前来看你。不过这些村野刁民,不必计较。孔圣人至于陈地,不也是被一帮农民困围,用锄头锨把一阵暴打。别哭了,随我走。”说完,谢先师拽着他的袖子绕过碾盘后面,走上一条石径,前面是一片葱笼的山村景象。他有些诧异,便问道∶“这是何处?你怎么没带我来过?”谢先师道∶“不必多言,再走几步就到了。”说着师生二人拾级而上,几近山顶,又绕一小道,看见前面山阴之处,树木掩遮之下,琉瓦飞檐,高堂大厦,一派王宫气象。便问先师∶“这是何处?”谢先师说∶“你朝上看。”这杨文彰朝上一看,只见那堂皇富丽的朱门脑上挂着一副金匾,金匾上四个大字:高山仰止。
杨文彰恍然大悟,说道∶“哦,我知道了,先生带我来过此地,这不是司马庙吗?”谢先师道∶“学生所言极是。走,咱们进去看看。”到了门前,突然看见吕连长几人持枪立着,他吓了一跳,正欲拔腿逃跑,早被谢先师一把揪住,说∶“但随我走,平安无事。”说完,对那吕连长等人说∶“进去通报一声,说韩城第一百八十九名秀才谢道明前来叩拜。”那吕连长极是谦恭,不像是要打人的样子。杨文彰心放下来。等了片刻,听见里头传唤。
师生二人这才走进大门,朝着正堂,碎步走去。正堂门外,一胡须飘白衣衫褴褛的老汉,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谢先师道∶“史公爷在上,晚生这方有礼。这是我的孩儿文彰,小名锁儿。还不快给史公爷磕头?”杨文彰心想史公原是这等模样,一面想一面跪下磕头。那老汉说∶“免了,免了,进去坐。”
谢先师和那老汉携手,他随身后,进了堂屋。一张八仙桌子,三人分头坐好。谢先师和史公先是寒暄,对答全是前朝八代之事,令他似懂非懂。正说着,只见一妇人端着一盘食物上来,桌中央放好。杨文彰觉着此妇人有点面熟,待她转过脸来,一眼认出是自己婆娘,心下一惊,思谋着:娃他妈怎会到这儿来做饭?婆娘看他,咧嘴一笑,瞬间走了。回头再看桌上,那盘吃货说来也奇,原是一摊五颜六色的稀屎。史公招呼他二人用饭。他犹豫了下,谢先师喝斥道∶“速拿筷子。史公府上,焉能如此迟钝!”文彰只得提筷,夹上一团,鼻下一嗅,极是骚臭。正欲弃筷,只听先师又说∶“此圣餐乃史公一片深情厚意,可谓是几尽朝野之精华,天地之珍稀,万古之荟萃。锁儿不必磨蹭,快快享用!”说完,先师自己便先吃。看他狼吞虎咽的那模样,杨文彰也不再犹豫,下筷吃了起来。味道还好,像是自己常吃的那熬煎糊涂饭,只一色的贫酸之气。吃罢饭后,史公又立起来道∶“请二位随我浏览一下寒舍。”谢先师笑道∶“那是那是。”
师徒二人说着随史公从正堂后门出了,又绕过几道檐廊,走近一教室模样的房厦外面立住,史公道∶“这是我带的小学班。”杨文彰心想:这老先生不说著书做史,却也有时间带课。好奇之下,透过玻璃窗朝里看,只见自己班上的刘社宝、黑脸都在里头,正在学习如何点头哈腰、喜眉笑脸,总之全然是一派奴才的模样。看过之后,又随史公向前走,到另一间教室门外立住。史公说∶“这是我教的中班。”杨文彰又朝里看,只见孩童又大一些。村里的山山就在里头聚精会神地朗读课文。课文上竟全是如何迎奉如何拍马的话语。杨文彰看他们安静的样子,心下佩服道∶“学风严谨,当如斯矣!”看完,又随史公往前走,又到一处教室外面停步,史公回头说道∶“这是我教的大班,且看仔细些。”杨文彰欠身道∶“那是那是。”说完朝里看去,只见并无桌凳,空荡荡的教室,一头是讲台,讲台上立着一根大肠一般长短的肉柱,仔细看是男人的阳物。私下想道:这大概是史公被乃朝皇帝割下来供奉在此的,其意也在警戒后人。随后又进一暗室,一头是一盘土炕,十多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赤身裸体躺在上面。或是自己玩弄鸡巴,或是互相戳捣粪道,行鸡奸事。杨文彰大吃一惊,捂了脸,回过头。史公笑道∶“锁儿怎的?肉色可怖乎?”文彰忙摆手说∶“不是不是。”史公道∶“那为何如此惊恐?”文彰掩饰道∶“没有没有。”史公道∶“没有便好。说实在的,这也是我总结了前朝八代的历史经验,方才定下的课程。这些孩子,他们快毕业了,明年就得去长安赶考。”
杨文彰四顾,不见谢先师,遂问史公∶“我先生哪去了?”史公只作诧异,反问他道∶“你先生已死二十多年,难道你不知晓?”杨文彰道∶“刚才不是还随史公……”史公打断说∶“那是他在阴间的鬼魂,看你老不醒世,遂引你前来开愚启蒙。”杨文彰一听,万般悲痛由心底涌出,一时间声泪俱下,难以自抑,说∶“我都交代了,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的,他们还揪住我不放。”正哭间,只听身旁有人说话,像是吕连长一班人,睁眼一看,果然是的。遂吃一惊。也不和史公话别,抽身便跑。史公笑着,看着吕连长提着绳子,满院子追他。他似乎双腿被人拖住,死活撂不开步。那青面獠牙的吕连长三步两步追上,他大声呼喊。一转身一个扑空,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掉下跳箱,睁眼看,四下里一片漆黑,他这才明白自己是在梦里。他黑摸着站起来,将被子拾上去,近乎逃跑似的,出了保管室,抬头看那坡上的学校大院,依然是灯火通明。心想:同行们不是在闲谝,便是在批改学生作业,人人都安生自在。他打了个寒战,这才想起自从昨天早晨在大队部土窑里吃了民兵送来的一碗糊汤和一个玉米馍馍外,到现在是滴水未进,他那满脸麻子的丑婆娘也想不起他了。请假回家是万不可能的,如今只有去求铁腿老汉,给设法弄点吃的。想到这里,他上了土坡,朝学校东北角厨房走去。
他这一路,觉摸出有人看他,但都在窗户里头张望,或者是躲身树后探头探脑。他心想:眼下自己的情况也够难为他们了。到了灶房门前,他咳嗽了几声,意思是让里头晓得。然后敲了下门,铁腿老汉似乎就在门里头等着,没等他张口说话,拉开一条门缝,一只手端出一碗糊汤,他急忙上去接,但铁腿老汉并没顾他,侧身出门,糊汤向窗台上一撂,回去又关了门,脸色都没来得及看清。
杨文彰端起饭碗一摸,凉了。心想着到王瞎子的屋里,用炉子热过再吃。想到这儿,端着饭碗,小心翼翼地朝教师宿舍那排小窑走去。人还没到王瞎子门前,只听见里头笑语喧哗,十分热闹。他敲了几下门,里头突然静下,等了片刻,问是谁氏,杨文彰道∶“是我。”门打开了,往日的几位熟悉的同行纷纷出门,看也不愿看他一眼,自顾逃走。
他缩头缩脑,满面羞愧地走了进去,只见王瞎子一人,背着他挺立着,咔哧咔哧地捅炉子。他十分抱歉地说∶“王老师,我想把糊汤热一下。”说着把碗放在炉盖附近。王瞎子也不说啥,像是昔日他们二人斗气时的那样。他像只狗,立在身材高大的王瞎子背后,等那糊汤热。五分钟里王瞎子不耐烦地问了三次:“咋还没热?”他拿筷子一搅说∶“还没热。”王瞎子第三遍问时,更难听了∶“一碗烂糊汤有啥热头,胡�马�吃下去不就得了!”
他一听,这方知道是不该再热了,端起碗怕烧手,又垫了手巾,慌里慌张出门,这时候又听见老师们紧张的关门声。他边走边吃,没到坡下就已了结了。回头再看那灯火,感觉自己像一首古诗里写的那样,被人家从一艘夜渡的船舶撇下,四岸里探不到实处。那灯火就是那灯火,是人家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