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杨文章雨夜里野合倩女  张铁腿月亮下谢绝寡妇-骚土

却说季工作组在大队部里,当天就召集了干部民兵动员大会,非常严密地做了布置。其后又是乌烟瘴气有黑没明地开了三天三夜的会议,最后又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先在资产阶级占领了的学校里头找出人选,寻到突破口。你猜此人是谁?说来倒也平常,在鄢崮村小学里,通满不足三百来人的圈圈子里,最象化装成牛鬼蛇神的反革命,莫过于杨文彰了。

杨文彰,顾名思义因文而彰。说来算是太史公的乡党,芝川镇黑水潭人。此人一副二饼子(眼镜)扣在脸上,说黑不黑说黄不黄,只显得学问高深。生就的一副能言善辩的尺八大嘴,讲起课来摇头晃脑,吐沫星子可以溅到最后一排学生脸上。风琴踏得极好,嗓子又来得,每到星期三文娱活动时间,学校满院子都是他那裂着大嘴唱歌的声音。说他是因文而彰倒是不假,原又是极喜欢弄个诗文。先头是歌颂三面红旗,将诗稿誊在那学校的黑板报上。后来是反右,差一点栽了进去。那是一个万头躜动红旗猎猎的民歌大赛,杨文彰自恃才高八斗,一跃上了献诗台,六步之内,作诗一首。诗曰∶

合作化是满天星,人民公社一盏灯;

星星照路看不清,明灯指引奔前程。

吟颂完毕,台上台下一片掌声。名声由此大得如雷灌耳,风流倜傥了许多日子。突然,有人评说,他那诗歌里头既没太阳又没月亮,这岂不是暗喻社会主义暗无天日?实是反动之极。他一想也是,慌了手脚。急忙托县上的老同学到反右办公室说项,这方免了顶右派帽子。诗文从此不写了,老实了一个时期。

一日傍晚,杨文彰借着月光,踏着风琴,一面踏一面与非常知己贴心的王启才老师说话。王启才深度近视,绰号王瞎子。皓月水光,扰得杨文彰心绪不宁,所以他感慨道∶“天生我才,应有此三愿足矣;一曰名份一曰金钱一曰美人。可叹我生不逢时,命途多舛,此三愿无一备焉!”

说来也是,他那婆娘经常跑到学校送馍,但遇文彰不在,便于人前显摆。将她那张阔大方正的麻脸高高扬起,对人传她如何喂猪、如何缝衣的本事。文彰一出现,便似那缩头鳖一般,哑然无语了。有人与文彰开玩笑说∶“我那嫂子长得漂亮啊,越看越滋润!”文彰厚着脸皮道∶“天下女人大率如此,哄男人睡着即是。”

大家且把文彰其人在月亮底下的话细想一下,倒不说这贼人的心性如何狂野,却是这世道也将读书人太亏待了不是?常言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那杨文彰读了一辈子的书,时至今日落得家徒四壁,任啥没有;胸中沟沟壑壑自然难平,胡说几句歪话也不足怪。然有一事,煞是稀奇。

说是一天擦黑,刚下过雨,学校院子里空无一人,单留下杨文彰独自看校守门。他先是踏着风琴,引吭高歌一番。又写了一阵教案,烤了一阵炉子。烤得神志昏沉,悠忽入梦。也不知过了几个钟点,正说上炕,突然间觉着尿憋。便立起身来,出门朝厕所走去。厕所在校园北面的老墙根下。此处蒿草丛生,砖石遍地。夜风吹来,婆娑乱响。若是陌生之人,真还有点森煞(�人)。但对杨文彰老师却是熟门熟路,自当没有的事。去了厕所,解了小便,回头便要走人。然而就在这当当的时候,只听到老槐树下有人号啕,仔细一听,是个女子。杨文彰心下生疑,自道:深更半夜,何人在此哭泣?走了过去。抬头只见一个白衣孝服的小女子,依着槐树,哭得浑身颤抖。杨文彰是那极其反对迷信的人,你说是怪,他哪能信?他理直气壮地走上去,问女子道∶“哎,天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去,一人站这里哭啥?”

那女子先是一惊,回头看是杨师(杨老师),方缓缓不哭,安静下来,细声细气将自己为何在此哭泣的原委,一五一十诉说出来。那女子说∶“我是咱杨家峁人,名字叫胡芳。只因我妈今年春上老(死)了,后大(爸)便逼我嫁给葛家庄的一个跛子。我不情愿,跑到我舅家里。谁知我舅也不可怜我,三番五次,赶我回家与那跛子成亲。我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实是寒心不过,爬过我舅家的院墙,

躲在这后院里,心想哭个痛快,却不料打搅了你的静然。”

杨文彰或多或少也算是一个血性汉子,不闻则可,这一闻心里头蒸蒸然热浪翻滚,对那女子又是怜悯又是感慨,只恨无处下手去。那女子说∶“我身上冷,求你让我去你屋里待一会儿,暖和暖和。”杨文彰自然满口应承,携那女子一起回屋。炉子近处给女子安顿了个坐位,由她自个儿坐好。两厢无言而对。炉火之下,杨文彰端详那女子良久,发觉此女娃生得唇红齿白,竟有十二分的俏丽。真可谓:

小嘴儿红湿了两边,粉脸儿愁漫到眉尖,玉指儿抻给那炉端;冷啊冷,且将我偎向旁边,谎道一句:美人儿我将炭添,休怪!

杨文彰一面佯装给火炉加炭,一面将人家女子细看。那女子被他看羞了,张口说∶“杨师,我早就认识你哩!”杨文彰更觉稀奇,遂问∶“得是?你认识我,我咋就不晓得?”那女子窃笑一声,道∶“你是咱这方圆几十里的大秀才,人人知名,我咋能不认得你?你头些年写的诗,我至今还记得呢!”一句话说得杨文彰心里像甜蜜,洋洋昏昏不知所以,只咧着个大嘴,朝那女子憨笑。那女子说∶“我记得你的一首诗是这相(样)写的:‘今年亩产十八石,明年咱打千千万;后年赶超美国佬,中国农民称好汉。’”

杨文彰听着,哈哈大笑起来,摇头晃脑地说∶“惭愧惭愧,那几句胡诌的歪诗,没想你还记这么牢靠。”那女子正色道∶“你倒说来轻巧,这诗就是写得好嘛!你不在心,还不许人家在心!”说着,又拿媚眼抠了那杨文彰一下。杨文彰心里咯噔一跳,立刻是稳不住架势了。却又图谋遮掩,口是心非地说∶“这咋晚了,你还是快回去,甭叫你舅着急。”那女子说∶“他急个屁,他才不管他外甥女的死活哩!”无奈,又说了些有关天阴下雨的淡事。此已是五更时分。

杨文彰催那女子起身,那女子竟泪水夺眶而出,用袖子遮住半个脸说∶“杨师,你要是不嫌弃我,今个夜,我是决心将我这女儿身子给了你了。”杨文彰被唬得魂飞魄散,连连摇头说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快回才是正事。”那女子见不为杨文彰所容,哭得愈发撕心揪肺了,且是边哭边说∶“难道你要我求你了不成?和你有过一场,即就是嫁给葛家庄的跛子,心里也不说悔了。”

杨文彰长叹一声,浑身软下。心下里念道:老天竟是有眼,知我多年来内心的苦处!我那拾不到篮子里的贱人,空怀一副女人肚肠,面貌的确是不能令人欣赏。此番遇上这可意的人儿,不说是我造化里的福分,也是那老天有心填还于我。想到这里,一手上去,便将那小可怜儿揽了。这一夜云雨绸缪各各相慰,猩红点点,满屋声势。只道是:

一个是虽经百战只属未能开怀施展的老枪,一个是甚无颠簸却算恣意奉承客人的新窟;一个是尽他炕头不尽之意,一个是了她心头不了之情。

事情奇却奇在第二日的早晨,杨文彰一觉醒来,发现独自一人躺在炕上,趁手一摸,一片空荡,哪有什么胡香胡芳的,只试着裤裆里头一滩湿糊。此时他想起村里人传的学校那老墙根下常有狐精出没的说法。学校东墙外头本是一片坟滩,没有一家庄户居住。她说她舅在此,岂不是咄咄怪事?想到此,一家伙心虚了半日。人说那子不语怪力乱神,此言非也!

然世间之事无独有偶。倘若杨文彰一人有此说法,人们倒是怀疑这家伙肆意编造,奇就奇在有此说法之人甚多。这就不能怨杨文彰自作多情了。即就在后来,那杨文彰被打成反革命的头天夜里,学校还有人竟然看见在墙头之上,一狐立着,做人行之状,且又伸着前爪,数那校园里的灯火,学人语曰∶“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三盏灯下灾祸生。”待杨文彰出事之后,人们才慌然大悟。你道这是怎的?原来杨文彰住的那房子,从西往东数,恰好是第三间,灯明之后自然也就是第三盏了。那畜牲尚知杨文彰要遭大难,我等凡人却是不晓,你说怪不?

张铁腿,祖籍山东沂水县石头城人氏。年轻时习武卖当,闯荡江湖,可谓是一条七尺好汉。及近晚年,流落到陕西境内。在鄢崮村意外地遇着他那遗失多年的亲妹子凤媛。老来相遇,自是欢喜不提。如今的凤媛已是鄢崮村支部书记叶金发的夫人,不说有多显贵,那叶支书的一半主意倒是得听她的。既是如此,便趁势落脚下来,寻了学校敲钟烧饭的差使。说来也是,这样的方块大汉,单是敲钟烧饭,哪能使他安生下来?于是乎每到那星稀月朗之时,便独自去学校的东南角舞动一番手脚。后来又发觉体育张师的垒球棒十分趁手,索要了一根,无事总是提着。学校大门旁一立,活像一个旧社会里给人当差的衙役。一天夜里,铁腿老汉抡着球棒,玩耍了几个自编的套路,正说坐下来歇息,忽听墙下井台旁有人哭泣,情形和杨文彰遇到的一模一样。铁腿老汉乃是经历过大仙大佛的人物,将这种狐鬼之物全不放在眼里。提着球棒走过去,定睛一看,石碌碡上坐着一个可怜女人。但说那女人形貌∶

一双幺巧凤锥,一身贴体衣服。

只因泪瘦坐楼头,徨徨惚惚簌簌。

一对丹鸟戏珠,一阵纤手摸触;

慢说今日落架了,凄凄楚楚哭哭。

那女人似乎已知有人过来,匆忙中一惊,且将铁腿老汉打量一番。只见这老汉的做派,铮铮然翘翘然,全没那点头缩脑的凡俗之相,一看便知是个可以仰仗、托付之人。看着看着,便哭将起来,边哭便说∶“这位仗义的老哥,你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求你给碗剩饭,我已是三日没进水米,饿得实在是不成了。”

铁腿老汉一听她这说法,便晓得其中奥妙,遂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啼哭?”那女人仰面道∶“我乃王家庄的,男人去年春上炼钢铁,不经意一个闪失,跌进炉火里头。余下我拉着三个碎娃,衣食无靠,只好出门要饭。几日来,我是前脚接住后脚,跑了几个庄子,讨要得几个黑馍,只没说这几个馍根本不够几个对头填食。我命好苦哇……”说着,又是哭泣。铁腿老汉又问∶“你那娃娃在哪儿?”那女人说∶“都在庙后头睡了。也是我饿得撑火不住,指望着跑出来要点吃食,不料一村不见一个人影,正说愁得寻死觅活,遇上老哥你在这里。”

铁腿想了一想,有了主意,说道∶“也好,你且驽(立)在这里。由我给你取些吃的。”说罢,回头从厨房里取了几片干馍,递那女人,看她怎么食用。常人是不大晓得,这狐狸精一向是不食素的。铁腿老汉给她取馍倒不是说被她迷惑,而是有心试探于她。只见那女人接过干馍,在口边格嘣两下,便不再嚼食。铁腿老汉已经明白三分,手提球棒,极力催女人尽快食用。那女人将干馍掩在怀里,说∶“我不舍吃,娃过一时醒来,恐怕又闹着要吃。”铁腿老汉说∶“你吃你的,吃完我再给你取些子。”那女人佯做感动说∶“老哥你是大好人,我不敢再烦扰你了。今生无缘,来世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铁腿老汉正色说道:“我孤单一人,行走天下,命里该我无后。但我知足,不想那些歪七八糟的事情。”那女人说∶“我也是一个人见人嫌的寡妇,为儿女吃饱肚子,做啥我都舍得。如不厌弃,今夜陪老哥做一夜露水夫妻,也让我内心安然。”铁腿老汉不听此话则已,一听此话,不由地发怒起来,直截了当地说∶“好你个妖孽!亏你还是生在这世上的灵性之物!常言道,人有人道,兽有兽途;但凡灵物,都有个知恩必报的心思。而你却勾引我,是何道理?落我是个七尺汉子,不愿与你计较!只要你往后不再加害于人,就当你已经懂我的意,报我的恩了。”

那女人看看铁腿老汉,仍有依恋之意,但又无可奈何于他,也只好点头应允,磨磨蹭蹭地走了。这铁腿老汉手提球棒,捱她出了校门,弯腰石碌碡上一嗅,果然是一派骚腥狐臭。

第二日,铁腿大病。只试着头晕身疲,非常困倦,知晓自己已是个年高体迈之人,阳气衰弱,被那邪物冲撞着了。躺在炕上一边呻吟一边细想:倘若那狐精真是灵物,知情知理,

不再作孽滋事,祸害乡民,即就是舍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值了。以铁腿老汉的德行和那杨文彰的行径,两相比较,高下不言而喻。

动手抓杨文彰是一日凌晨。学生娃娃从家里出来,但见灰忽忽的马路两边贴着许多标语。上操时感觉也不同往日,首先是那黑脸校长没有出来督阵。体育张师也不说喊,偶尔叫一声也似从石头缝里憋出来的,生狰冷倔,任由着学生绕圈。跑了几圈,接着是拉开架势做广播体操,只见学生们哄声乱了。回头一看,原来是民兵连长吕青山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壮汉,手持钢枪冲进校门。论说起来过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哪个朝代,哪个狗日的兴下的规矩,遇事便拿读书人开刀。杨文彰老师起初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扭腰摆胯,活动筋骨。人群大乱之时,他也不知针对谁氏,伸着脖子欲看热闹。有顺口溜说的就是这种排场,诗曰∶

你看他他看你谁看是谁,你整他他整你谁整是谁;不知道世上谁怕谁,就说人头谁是谁;荒唐起来管他谁,逮住你谁就是谁;你也甭管你是谁;说你是谁就是谁,谁谁谁,一群狗日的谁说谁!

杨文彰正觉好奇,只见吕青山指了他一下。他以为咋的,仰面一笑。几个壮汉这就走了上来,啪啪几个巴掌,打得杨文彰口鼻喷血,跌倒在地,几番想硬撑着站起来,都被民兵镇压下去。这真是所谓的英雄气短。没来得及表演出才子风骨,便被人家连推带搡,押出了校门。此番学生们单是一时三刻不能安生。这时候,黑脸校长黑着脸子从校长办公室里头出来,将学生又拢在一起,宣布了县上停课闹革命的指示。

接下来便不能不说是一段美妙而充满幻想的日子。学生再不用像乌龟一般地将头搁在桌沿上,无论你愿是不愿,都得睁着两眼听那些狗屁课程。你可以去打鸟,可以去河里抓螃蟹,可以去偷豌豆角,可以不上学。没人敢说哪里比学校更有意思。这里头好玩的名堂多了,不能一一尽述。总之是季工作组亲自发动了鄢崮村的“文化大革命”,给娃娃们带来的好处。那些天里,每逢风和日丽之时,就可以看见季工作组提溜着一条腿子,在一班民兵的搀扶之下、簇拥之中,像是浮在水里的王八,无论他使力不使力都落不下去。这可谓是人人称道的“鱼水之情”。季工作组多年之后,想起来这段时光,也不无感慨地默默承认,说他那时曾是十二分体面地走遍村子的角角落落,倾听贫下中农的呼声,视察运动的进展情况。人们尽管日子一天苦似一天,但总还是觉着我们许多的好传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就在抓杨文彰的那天早上,鄢崮村又生出一件奇事。早该进屠宰场让法堂一刀子捅了的老花马,居然经过最后的挣扎,生下一只小马驹来。村里人是喜之又喜,伸着鼻子跑到饲养室,来看这血糊拉茬的东西是怎样从那胎衣里挣脱出来,跑到这给它准备了许多笼套,却没有准备许多青草的世界上。接下来,黑女大(爸)忙得脚掂在肩膀上,和他的婆娘女子,又是熬米汤,又是磨豆粉,像自己得了儿女一般。

晚上开社员大会。会议太重要了,所以黑女大也得参加。老东西乏了,靠住墙睡着了,酣声大得影响到会议的正常进展。季工作组感到非常吃惊,立起来透过灯光,将老汉看了又看,心想:这世界上竟有这等将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不当事的人。抬手向根盈示意,文件缓念,叫醒黑女大说道∶“老汉你立起。”黑女大迷蒙中立起来,摇摇晃晃不知何事。季工作组说∶“你立正。”黑女大还是晃荡,不知如何是立正。季工作组突然高腔喊道∶“立正——”这完全是部队的正规号令,弄得老汉更是没了主意,一屁股坐下去。

季工作组指着黑女大问叶支书道∶“这老汉是咋搞的?”叶支书说∶“老汉除了喂犊牯(牲口),是啥不晓得。”季工作组说∶“这样下去怎么能成?把老汉拉到主席台上接受教育!我这次到你们这里,主要就是解决这个问题!”民兵得令,刚说揪住老汉袖子,黑女大两脚蹬地,撒魔连天地喊叫起来∶“我自碎娃就出门要饭,揪得我咋哩……凭啥揪我,我自碎娃要饭……要饭也揪,乃也太可怕了……”

会议气氛刹那间变得热闹起来。黑女大尽管拼死挣扎,但哪能经得住一班民兵小伙子的摆置,三槌两梆子就给抬到主席台上。季工作组说∶“你老老实实站好,听会议文件。像你这样的贫下中农,我们并没说要批斗你,只是要你耳朵扎起好好听。谁说是批斗你了?看把你吓的!”

黑女大一听这话,稳住了些。只听根盈说道∶“文件念完了。”季工作组转身说∶“你胡扯,还没咋的,就念完了?”叶书记抬头说∶“真念完了。也看再咋?”季工作组说∶“按会议安排,正常进行!”

说话之间,只见叶支书一起身,门外嗑踢嘹嚓一阵响,几个民兵将一个头发蓬乱的人物架了进来。台底下社员纷纷立起看是谁氏。此时的杨文彰眼镜没了,一脸黑灰,人比平日矮了几寸,看上去极是龌龊,正所谓斯文扫地。根盈慌忙呼起口号,稀稀拉拉只是几声,就说毕了。季工作组急了,说根盈∶“弄下个�嘛,弄下个啥嘛!”说着,舞扎着手指挥社员们坐下。

社员们刚坐下,黑女大便立不住了,被季工作组及时喊住∶“你老汉先缓下去,今天先由你来揭发。你认得立在你眼前的这人是谁?”黑女大说∶“这谁不晓,是杨师。”季工作组说∶“看,我说你老汉缺乏学习,你还犟哩,像他这种人,咋还能给他叫杨师呢!他是反党分子,你是贫下中农,你的阶级立场跑到哪里去了?”黑女大不言喘。

季工作组说∶“现在由你先说,说得好你便下去。”黑女大说∶“我不晓该说啥。”季工作组说∶“你细想一下,过去你见他干过什么坏事没有?”黑女大低头沉吟了一下,道∶“没见,就一次,我在埝盘地里割草,他在柿树底下跟在我尻子后头,拉开嗓子地念书,把人聒得没法子,心想,杨师这人是咋了,专一扰我哩。”季工作组连忙追问∶“读的是什么东西,你听清了没?”黑女大说∶“听清了,说是暴风雨就要来了。当时我就稀奇了,日头红哈哈的,咋说暴风雨就要来了呢?再有的就记不清了。”

杨文彰回过头,咳喇着嗓子辩解说∶“那是高尔基说的。”季工作组打断他,说道∶“放老实点,明明是你立在老汉后头喊哩,怎赖得着人家高二斤!高二斤是哪个村的?”黑女大说∶“不晓得。说话的人是他,不是高二斤,我老老几十岁的人了,还能哄人得是?”季工作组说∶“你反映的问题很好,这件事根盈且记录在案,你先下去,念你最近忙于牲口之事,不再追究你今黑的表现了,日后还是要抓紧学习。”黑女大这方走了下去。

根盈立刻喊刘社宝。刘社宝是学校五年级的班长,长了个人见人爱的圆蛋蛋模样,天天跟在杨文彰屁股后头,深得宠爱。杨文彰曾无限欢喜地摩挲着他的头,对其余学生说,刘社宝这个鄢崮村的人尖尖,将来不定是个大作家。学生们当即都觉得他已经是了似的,羡慕得不成。刘社宝走到主席台前,拿出早就写好的一份稿子,用非常好听的普通话念了起来。稿子写得太好了,用了许多词汇,非一般人能来的。许多社员一边听一边啧啧称赞。社宝他妈大概早已知晓她娃今黑要出风头,特意坐在灯火亮处,挺着面子,眼光四射,将儿子的举动尽行收看。

下来发言的是猪娃,猪娃情形和刘社宝比起来显见差远了。自己吓得抖抖不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稿子不熟,一路吭哧吭哧,逗得人群轰笑。季工作组脸上挂不住了。

幸亏这时吕连长带着一班人马,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他主席台上坐好,对着季工作组的耳朵说∶“问题查清楚了,等会散了给你和叶支书详细汇报。”说完又立起来,到台前,顺手将见他便发抖的杨文彰务治(修理)了几下,促他低头站好。据说杨文彰已被他单独修理过几次,眼看是修理服帖了。会议继续进行。接下来是人称贺大谝的贺根斗发言。

这家伙的确是名不虚传。只见他立在主席台上,腰系麻绳,袖着双手,落落大方地先念了四句诗文∶“社会主义实在好,劳动人民能吃饱;社会主义道路宽,人民力量大无边;社会主义灯儿亮,贫农子女上学堂;社会主义要发展,斗争杨师不能缓。”叶支书插言∶“不能再叫杨师,是杨文彰。”这根斗忙改口道∶“对,对,是杨文彰。”然后,一扬手,换了口气道∶“今日个,我在这里,要揭发批判杨文彰勒索贫下中农子女的学费问题。我儿孬蛋,说来也是去年秋天,开学没三天,一日里哭着回来。我问娃咋,娃说,他杨师叫他回来取钱,没钱就甭上学。看娃哭得可怜,当时我便跟着流了眼泪。心想着,这叫咋?旧社会地主老财逼咱贫下中农,现在是新社会了,地主老财打倒了,还有人逼咱贫下中农。试问,这是把他家的咋了?杨文彰啊杨文彰,你比地主老财还厉害。地主老财偶尔还允人宽限几日,而你是喝住着要哩,把我儿孬蛋可怜的,硬是从学校里撵了出来。娃哭得呜呜呜,脸憋得像灯笼。杨文彰你说,你的手段不是太狠毒了是啥?”说着,贺大谝居然又流出泪来。

根盈连忙又带领群众喊口号。斗争会出现了高潮,杨文彰的头这时低得愈发厉害了。季工作组的脸上终于有了喜色。等口号声落下,季工作组站起来,咳嗽几声,说∶“广大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贫农社员贺根斗的发言,说得何等好啊!请大家认真地思考和领会他的发言。他的这个发言,是在给大家讲着一个道理:地主阶级虽然被我们打倒了,但现在又有一批人,在干地主阶级所不能干的事,继续欺压贫下中农。我们大家眼前立的这个反动分子杨文彰,就是这号货色……”

如此等等,这一通发言,如金玉掷地,铿锵有声。季工作组本人自然也在鄢崮村人的心目中变得更加高大,更加顺眼了。甚至连同他那张窄脸和跛脚也被人们羡慕起来,似乎这更使他不同凡俗,气势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