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虎魂

说实话,八路军的首次亮相的形象太糟糕了。队伍甫现,人们以为又来了胡子,发一声喊,或落荒而逃或躲在门后、柴禾垛后观望。后来知道来的是八路,难掩失望,说红胡子太没甩头了,穿戴扮相还不及“四季好”那一伙呢。八路毕竟是大部队,成百上千地浩浩荡荡地开过。有的部队能吓死人,一色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甚至还有马拉的山炮,身着七长八短的日本军服,脑袋上扣着钢盔,除了不说日本话以外,简直活脱脱的日本鬼子。老百姓管钢盔叫铜帽子,他们见了铜帽子就心慌,卖呆儿看热闹的小孩子终于看出门道来了,就喊“中国鬼子”。过了几天,后援部队的装备显然不行了,有帽子的没帽子的戴狗皮帽子的,啥打扮模样都有,衣着分不出个颜色来,灰不灰紫不紫的,大老远一看像是群扛枪的叫花子。枪也没好枪,少量的三八大盖,还有土炮汉阳造老套筒,有的士兵只有一把刺刀甚至是棍棒。八路军一来,接管了火车站,而那两个老毛子就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老虎窝的男人女人奔走相告,全都松了口气。提起苏军士兵没有不骂的:“老毛子,真他妈的尿性。”

西北风一阵紧过一阵,雪花漫无边际地飘荡,光秃秃的树枝瑟瑟发抖。衣着单薄的兵们从门前经过,勉强能看出个队列来,八路们蓬头垢面的,胡子头发老长老长,一看就知走了很远的路。兵们源源不断,一连走了好些天,来一拨吃一拨,四处找粮,然后生火做饭,吃完了就开拔。有一支队伍不走了,就在老虎窝驻扎下来,其中有两个班住在赵家大院里。兵里头以河北、山东人居多,带兵的排长就是山东口音。八路立住脚就忙着筹集粮草,挨家挨户地去敲门,赵家大院、连家杂货铺更是首当其冲。八路说话都和气,收粮草都给钱,花花达达的票子,老百姓不认。不认不要紧,八路给你留借条,写上某年某月借高粱多少多少斤,郑重其事地画押盖章:万毅一支队某团某营某连某人。老虎窝穷得可怜,八路写借条老是找不到纸,于是借条千奇百怪,有用卷烟纸写的,还有人干脆撕一条糊窗纸。

赵成永去霞碧村躲了两天,忽然想起农历十月初一是下元节,就大着胆子回老虎窝。一踏上小街,就感觉空气也粘稠起来,鼻尖沁出亮晶晶的汗珠。他低着头穿过兵们的目光,迈进了东兴长杂货铺,赊了五张烧纸,想晚上给先人“烧包”。“烧包”的主要内涵是送寒衣,是习俗更是寄托。他夹着烧纸进了家门,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弄点吃的。连玉清赶紧去做糊糊粥,蹲在灶边一根根地填高粱秸烧火。在很短的时间里,女人告诉丈夫,八路又来借粮了。赵成永似乎早有准备,连连说好好好,借就借吧,早光了早好。

天刚黑,赵麻皮蹲在街角烧纸,彤红的火苗映亮了专注的脸庞,心里默念:“爹,冬天来了,天冷了,买件新棉袄穿吧。”

赵麻皮的举动很不合适宜,有些怪怪的,引来哨兵不断向他这边张望。拍拍手起身,回头一看,八路军筹粮队正等在家门口呢。打头的看上去是个官,旁边的兵介绍说这是施排长。赵成永舔舔嘴唇,频频点头,坑坑洼洼的脸上堆起笑容,夜色之下那笑容无济于事。有话要进屋讲,借着灯光赵麻皮发现排长不太像军人,生得清秀斯文,白净的脸上配了一对黝黑的眉毛,看了过目难忘。如果不是一身灰布衫子打着绑腿,谁也不会相信是个带兵的。排长循循善诱,讲:现在光复了,伪满的票子作废了,解放区的钱就要流通了,你知道吗?赵成永忙不迭回答:“知道知道。”点头哈腰之际,眼睛直瞄人家腰里的家什。具体到能借多少粮食时,他一个劲儿地好说好说。然后掌灯去带筹粮队来看仓房,很难过地说真的没多少粮了,你看想吃到开春都不够,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了。

排长不高兴,说:都说你家是大财主呀,你没粮谁家有粮?赵麻皮叫起屈来,说:“过了这么些天的兵,有多少粮也不够啊。”还说:“俺一家顺着垄沟摸豆包吃,日子紧巴紧的,强混。”

排长也没辙,就帮着赵麻皮整理借条,算了又算,前面过去的八路军69团,分三次借走了一千一百斤粮食。施排长忍不住说,都是八路军,俺们是万毅部队,我们是三旅的。排长很想拉近些距离,递给赵麻皮一只烟,脑袋凑着点燃了。排长说老乡今年收成还好吧?赵成永直晃脑袋,说这地方叫小鬼子搜刮穷了,大闺女都快没裤子穿啦。排长说他老家是山东黄县的,那边靠着渤海呢,大海好看又不当饭吃,也是穷得穿不上裤子。说着说着,又绕回粮食上去了,排长道:“俺们民主联军,打关里家来,吃饭真成问题呢。”

赵麻皮很同情:“咳,你们当兵也不容易。”

排长心有不甘,说:“又不是白要你的,新政权很快就要建立了。到时候,你把这些条子交给人民政府,就可以顶替公粮了。”

赵麻皮说:“那是那是。”可心里想,就凭你们那几杆破枪,能打天下做政府?明抢的花招而已。心里想,脸上却在笑,笑得勉强僵硬。见八路还和气,胆子大了些,忍不住抱怨道:“兵慌马乱的,啥大户都得破败。”

排长很理解似的,问:“家里有多少地?”

赵麻皮口无遮拦,说:“也就二百来亩吧。”

“哦,不少了。”排长的目光意味深长。

“过几天就收租子,看看能收多少给你们。”赵成永故意说是“给”没说借。排长情绪高起来,就说:“老乡的困难我们知道,又不是白要你们的。”

赵麻皮摇头,就说:“你咋不说,家里二十来张嘴要吃呢?”他有些哽咽了,看上去不

是装的:“就是十年前,我爹手里有三千来亩呢。完了。家在我这疙瘩败了。”

排长想想说:“老乡你别难过,好日子就快来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赵麻皮点点头,胸口涌起了一阵酸楚。赵麻皮难过,为自己也为这个没落的大宅院。

住在赵家大院的士兵,几乎都是乡巴佬。吃东西时一律狼吞虎咽,接连好些天,上顿下顿地吃白菜土豆。八路刚来时很疲倦,连话都懒得说,倒头就睡,鼾声震天,简直要冲碎玻璃窗了。觉睡好睡足了,就开始理发洗头,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叫做整理军容。赵家人看了觉得惊奇,却不敢流露,只能强忍住笑。八路都憨憨的,都在想家,没事老是议论老婆孩子,年纪小的兵还偷着抹眼泪,年岁大些就发牢骚:跑了好几千里,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东北冷啊东北苦啊,东北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啊。看来八路也闹心啊,民主联军军心不稳哩,于是八路老开会,大会去小学校,小会就在赵家的前院开。赵家大院站四十来号人,排长喊口令,兵们齐刷刷地列队。天冷,冻得直哆嗦,就先搓手搓脸,然后一起跺脚,跺得哐哐直响,这样身子就暖和过来了。开会前要唱歌的,一连唱三四个,排长起个头,两手打拍子,大家就咧开嗓门齐齐地吼起来: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好,

样样咱做到。

吃的是大煎饼,

铺的是干草,

穿的衣裳更是薄,

冷热就一套。

同志们辛苦了!

枪是土压五,

少数是洋造,

汉奸鬼子消灭了,

建设新中国,

咱一定能办到。

先苦后甜慢慢熬,

同志们,到时就好了!

歌声毕,就听排长一个人站在前面说。施排长讲了许多,都是些上传下达的话,说咱们千里迢迢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独霸东北,不叫老蒋给抢去,所以咱们要准备最后一战。施排长传达上头的军纪,说:“我现在啥也不怕,就怕你们开小差。首长早有言在先,打黑枪的枪毙、带枪逃跑的枪毙、搞女人的枪毙!”

别看八路的军容不整,可是精神头不小。每天不等天亮就吹号,号声一响都到街上列队跑步,一二一的口号和齐整的脚步声冲破了弥漫的冷雾,兵们的眉毛胡须上结满了冰花雪绒。往日赖被窝的小孩也跟着起早了,队列后面跟了一长串儿的孩子,也一二一地喊着跑步。八路老是叫人惊讶,嘴里头都甜:“大哥”“大娘”地叫。没几天工夫,就和许多人混熟了。赵挑水的不挑水了,忙着去参加八路的会,笑眯眯的像是捡了金元宝。小孩子们最喜欢八路,因为八路总笑嘻嘻的,挺逗乐子的。赵家大院里住的兵老是互相打趣,比方说某某打呼噜像老母猪睡觉。大嘴赵成盛变了个人似的,和八路扎到一处去了,也敢拿兵们取乐,有个姓冯的老兵正闹眼睛,红红的结满眼眵。赵大嘴就指着院子里跑的母鸡问:“公鸡母鸡?”老兵故意说大公鸡呗!惹来一片笑声。

小镇的居民发现,老虎窝忽然变得干净起来了。八路每天操毕,扫雪扫院子扫大街,帮着各家各户挑水。因为结冰的缘故,老井绳越摇越粗,井台也越拱越高,挑水的人行走不便。施排长一声令下,八路军就把井台的冰给刨了,还扬上了炉灰防滑。八路挑水成了小镇一景,满街的扁担吱呀吱呀闹动得欢,老百姓惊讶万分:“咦哬?这帮兵挺仁义的呀,不错不错。”

叫老百姓吃惊的还不只是这些,八路筹来了棉花布匹,兵们忙活开了,炕上地上的忙,裁布做棉衣帽子。八路们刮来锅底灰染布,笨手笨脚地裁衣絮棉花,然后趴在炕上缝。最有意思的是做帽子,按一个尺寸样式,都做成三角巾,往脑袋上一围,和喂鸡赶猪的老娘们儿没啥两样。只有鞋是老百姓做的,家家户户派了任务,老虎窝的女人几乎都是做鞋的好手。赵家大院也忙着做鞋,赵金氏自有主意,搬个小板凳去了炊事班,边纳鞋底边和做饭的兵们唠嗑。就说:“爹妈养你们不容易,叫枪子给打死了多可惜。”她甚至说:“不如给我当女婿算了。”金氏不是开玩笑,她喜欢上这些乐呵呵又能干的兵们。真想给金菊招一门亲,看上去八路军里的人哪个都不赖。

八路军不想做女婿,专心致志地操练,穿着怪模怪样衣服,口号声吼得震天响。四傻子和庄稼把式们,手笼袖管,靠在墙根儿卖呆儿,眼睛盯盯地瞅,禁不住赞叹:“别说,这土八路还挺能耐呢。”“可不是咋的,谁见过爷们还能做裤子做袄?”

施排长恰好听见,说得更诙谐:“老乡,你这叫啥话?民主联军除了不生孩子,没不会的!”

人们感到了好笑,笑完之后浑身轻松。顿然间都有了一种预感,他们的生活将彻底改变。

一夜之间,安城县“临时治安维持委员会”作了鸟兽散,所谓治安大队被八路缴械。一度更名闫青白的闫连壁失踪了,无声无息地蒸发了。在此以前,有许多显要人物销声匿迹,最典型的要数矿山大把头蔡教龄了。日本投降之后,许多矿工滞留未散,自发地组织起来,他们最初的想法是讨要工钱,后来演变成哄抢日本商店银行,满腔的愤恨,都化做了洋镐铁锹的坚硬。日本住宅区的家家户户遭到洗劫,要不是日本人向苏军军官赠送女人的话,日本社区的一狗一猫也休想溜出去。那些天,矿山哄抢风潮是极其惨烈的。矿工们对天发誓:反正下井“死”过好几次了,非杀进去不可,出出这口恶气!矿工们猛攻仓库,用石头棍棒和守库的日本人对抗,他们用酒瓶子装汽油做燃烧弹,头戴柳罐斗,肩扛门板,殊死搏杀,不分昼夜。死伤累累的场景,更刺激了人们嗜血的决心,仓库里吃穿用的物资在吸引他们,他们拼红了眼睛。炭矿公司大楼上高悬着一件白衬衣,于风中摇动,像小鬼子苍白的面孔。来不及逃掉的日本人聚集起来了,全数退守于此。日本人的抱团精神,困兽犹斗的坚韧,还在叫中国人吃惊。在哄抢风潮的高潮时刻,苏军坦克开来了,重机枪封锁道路,日本人才得以脱身。矿工们郁闷难平,直到这时才想起来要去捉拿蔡教龄。可是蔡教龄早跑了,丢下了房产,丢下了四房老婆,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民间关于蔡教龄逃亡的情形有无数种说法,最广为流传的是毁容出逃法。蔡的某房小老婆后来揭发,蔡教龄炒熟了一锅黄豆,一头埋进黄豆盆里,炙热的黄豆粒顷刻将他烫成了满脸血泡。据说蔡教龄大叫着,满地打滚,欲死欲活,凭借一张麻子脸才得以逃离。矿工们怒火中烧,哄抢了他的粗重家什,放火烧了他的房子。矿工们还不解气,抓阄分掉了他的几房小老婆。蔡教龄的消失,使食其皮啖其肉的想法落空了,人们转而席卷小把头的家,哄抢他们的财物以及女人。耀武扬威惯了的把头们懵了,变成了灰溜溜的老鼠,扒门刨窗户打地洞的,转眼间都无影无踪了。

直到八路军万毅部队首次进城,县城和矿山的骚动才告平息,但有一些人聚伙武装起来了,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胡子勾当。时日不多,乡下竟有了“镰刀会”、“花蝴蝶”等大小十几股胡子,当然人多势众首推老牌胡子“四季好”这一伙。透过伪县长闫连壁逃跑一事,老百姓才弄清楚,原来八路军和国民政府不是一伙的,看来八路是土冒,是野路子,不是正牌军。不少警察国兵也跑了,李云龙没能走了,心里恼火,无数遍地诅咒闫连壁闫青白,骂他害人不浅,骂他断子绝孙,骂到天昏地暗狗血喷头。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南京政府要来接管吗?怎么转眼是八路摸上来了?他倒是滑头,脚底下抹油开溜了!骂归骂,却无计可施。八路军改编了治安大队,成立了东北民主联军保安三旅八团,团长政委都是八路派过来的,李云龙被留任为副团长。八路军不糊涂,掌握李云龙的底细。团长政委还专门请他下顿馆子,酒喝得挺好,话也说得透亮。刘团长为人豪爽,说共产党八路军历来宽宏大度,不计较鸡毛蒜皮的事儿,只要你好生配合我们就行。张政委是秀才,说得委婉些,大概意思是放下思想包袱,跟着共产党走才会有前途。

李云龙心里安稳了许多,心想管他谁当权呢,有官做就行。整天忙着招募新兵,吵吵嚷嚷的,大量矿工都赶来参加八路军。叫李云龙不解的是,刘团长特意嘱咐说,“你把花子房的都弄来,身体没毛病就都要。”就这件事,张政委的解释是,叫花子也比原来的国兵警察强,底子好,根子正,咱八路就稀罕苦大仇深的。说完了还冲李云龙眨眨眼,笑容里蕴含了几分特殊的意味。张政委这么一笑,让李云龙心里发毛,他实在搞不准八路为啥老是笑呢,天底下哪有当兵的总笑嘻嘻的?不免懊恼,他不知道荆容翔没有随闫连壁跑掉,而且更想不到荆容翔的顶头上司也爱笑。荆容翔被八路军留下了,参加了接收小组。荆容翔会字会打算盘,文化人对于新生政权来讲,很是急需。刚开始,荆容翔心慌得厉害,指法笨拙,有些不听使唤,但是安城县钱粮科长却望着他笑,笑得满面春风,活脱脱夏日里盛开的向日葵。钱粮科长姓沈,个子高高的苏北人,由他来负责接收敌伪财产。沈科长目光炯炯,叫荆容翔无法回绝,他解释说:“我只会加减法,不会打乘除。”沈科长还是笑,说:“不要紧嘛,会加减法就够了,再说你可以边干边学嘛。”

从李云龙这边来讲,事情坏就坏在了荆容翔身上。

在县城遣返妓女回家的斗争大会上,李云龙碰见了荆容翔,彼此愣了愣,都问对方你没走?说完之后,两人同时后悔了,还好四周全是人流。窑姐们的卖身契约被当众烧掉了,与会群众为妓女们跳出火坑而欢呼,当即就有几个姑娘报名加入了八路军,会场上掌声阵阵,一片欢腾,没人注意他俩的对答。隔了几天,李云龙去县政府办事,顺路来看看荆容翔。进了钱粮科,见荆容翔伏在一堆帐本上,正在和科长报数核对呢。沈科长认得李云龙,就冲门口站着的他点颚微笑,示意他进来坐坐。李云龙坐到旁边的长条椅子上去了,沈科长扭过头来,说:“李副团长吧,稍等稍等啊,就快对完帐了。”还满是歉意地补充道:“任务紧啊。”

屋子里有些冷。荆容翔脖子上还围着围脖儿,头低得厉害,简直要触到桌面上了,冬日的阳光几乎平射着投进窗户,将他周身勾勒出奇怪的光晕。李云龙忽然注意到,荆容翔的手很白,白里透着红,修长而光润,像灵活跳动的蚕虫。李云龙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会有如此细嫩的一双手,即便是普通人家的闺女媳妇,她们的手也没有荆容翔的手好看。

沈科长和荆容翔沉浸在帐目里面,一唱一和核对:

“敌伪公房合计7654间。”

“嗯,合计7654间。”

……

“伪法院228间。”

“法院228间。”

“兴农合作社375间。”

“375间,兴农合作社。”

……

按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是李云龙和荆容翔却没这样的感觉,互相问一问吃的怎么样啊累不累啊,也就几分钟时间,然后走开,各忙各的去了。但是他们心里明白对方的苦闷,都觉得跟八路军混挺没趣的。这种感觉很微妙,彼此知晓秘密,却都不去说破。但是秘密总有特别的动力,秘密永远期盼着朝秘密的深处靠拢,靠拢到一定程度就会破土而出,如同种子迟早要发芽,即便是巨石压顶。荆容翔并不喜欢李云龙,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见面。不见面心里空落落,见了面也无精打采的。钱粮科的工作忙极了,除了数字就是数字,烦琐致极。天天都在挑灯夜战,抄报粮草津贴一类的东西,全身心的累。好不容易躺下睡了,又不断地做梦,一本本的帐本在脑袋里飞呀飞呀的,什么棉衣被子的数目老也拢不平,这个急呀,越着急越平不下来。这天夜里的梦更绝,他梦见了李云龙变成了黄嘴巴的乌鸦,眼神黑洞洞的,身子漆黑漆黑的,绒绒的羽毛倒是很暖和,很柔润。

进入九天,层层积雪覆盖了县城,天气嘎巴嘎巴地冷,路上极少见人,走路的多数是公家人。李云龙又来看荆容翔了,喝了许多酒,有些踉跄了。他的皮帽子上、肩膀上落了一层雪,嘴里头的哈气喷出老长,脸蛋冻得通红。李云龙终于流露出厌倦的情绪,说他就要疯了,真的不想干了,真他妈的没劲,云云。李云龙将最真实想法袒露时,荆容翔吓了一跳,他道出了“明投八路,暗等中央”的志向,李云龙并没有说明闫连壁又潜回了安城县。

接下来的一天,荆容翔心情沉重,老是出错。他清楚李云龙醉话的份量,心里七上八下的,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夜里没睡好,面色憔悴,浑身恹恹无力,手臂好像断了似的,一弯一拐地在算盘上扶弄。沈科长一如既往地微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顶多说:“你看你,重来吧。”钱粮科在统计全县食盐,一直到黄昏,荆容翔还是不停地出错,有些差错实在蹊跷,或者说错的低级而荒唐。沈科长终于站起身,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他抬起了胳膊,向外掸掸手,说:“大家先歇歇吧,老荆你等一下。”

沈科长收敛起笑容时,严峻的神情像门外的坚冰,荆容翔吓得连脊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沈科长用手指节敲了敲桌子,单刀直入地问:“昨天,李云龙和你说什么了?”

“没,没说啥。”

倏地,沈科长的嘴角咧了咧:“是吗?”

荆容翔的腿都软了,结巴了好半天也没发出声来。沈科长啪地一拍桌子,厉声道:“老荆你说实话,好不好?”

结局简单得堪称经典,荆容翔因举报有功,幸免一死。沈科长发给他五十斤小米,放他回家,再三强调说,凡与人民为敌的决没好下场。一天之后,保安旅八团的副团长李云龙被镇压了,罪名是伺机叛变。最后时刻,李云龙供出了伪县长闫连壁的住址,但是已不能挽回性命了。枪毙他之前,八团全体集合先是在“国高”操场上开会,一千来人肃立在雪地里,振臂高呼口号。几挺机枪架在学校的房顶上警戒,大有杀一儆百的架势。极具讽刺意义的是,士兵多半是李云龙招募来的。此刻李云龙面如土色,像极度惊恐的丑陋的小动物,战士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瞧行将宰掉的鸡鸭。张政委宣读了辽北省二分区的命令,说李云龙系日伪宪兵,混入革命队伍,阴谋杀害军政首长,准备投靠反动派。与李云龙同时毙掉的还有戴潘、闫连壁等人,闫连壁脸色土灰一片,成了不折不扣闫青白。刑场设在疙瘩山上,他们伏法之后,“忠魂碑”被炸掉了。

如今,赵庆平堂堂正正地做人了,他恢复了大号,不再是北八号埋尸的“找小鬼”了。埋尸的经历总叫人晦气,矿工们不愿和他为伍,赵庆平曾为此烦恼。共产党喜欢苦大仇深的人,喜欢曾经在地狱门口徘徊的人,不怕谁孤苦伶仃过,更不怕谁倒霉过。赵庆平被第一批吸收进了工会,组织上说他是旧社会的见证人,有说服力有影响力。赵庆平扬眉吐气,带头上台控诉郑瞎打和其他把头、外勤,说得有时间有地点有数字,过去的苦难勾引起悲愤,台上台下哭声一片。经历了三次斗争会,郑瞎打的头发被缛光了,门牙不剩一颗,最后奄奄一息,被拖下去枪毙。矿工被发动起来了,赵庆平的威望上来了,他做了分工会的宣传委员,今天参加学习班,明天忙着反奸除霸,后天帮着八路招兵,风风火火地干得欢实。

不经意间,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春节临近了。由于交通中断,堆积如山的煤炭没了销路,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矿山接管组大为头疼。矿工衣食无着,就去偷工具拆设备换钱,偷盗之风屡禁不止。大型机械设备本来就被苏军搬得所剩无几,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今后生产怎么恢复?数万矿工靠什么吃饭?当务之急还是吃饭问题,有人出了个主意,说小鬼子在北大营囤积了不少粮食。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重要了,有了粮食来源,总工会简直是喜出望外。北大营现由苏联军队驻守,不知道怎么才能接上头。下属的七个分工会都动员起来了,好歹找到个懂俄语的绞车司机。苏军对八路要粮的请求不屑一顾,但对送来的烧酒照单全收。八路军能干是不假,却拿苏联老毛子毫无办法。总工会商议一番,组织工人包围了北大营。数以千计的矿工把北大营堵了个水泄不通,苏军这才认真起来,打电话请示,最终同意向工人阶级交粮。饥馑多日的矿山沸腾了,家家户户都分到了粮食,不论人多人少,每家两麻袋。有粮吃了,赵庆平欢天喜地,可玉秀却掉了眼泪,说是想孩子了。赵庆平整天忙得要死,没空听娘们儿磨叨,惹急了就踢女人一脚,说:“得得,你回老虎窝吧,叫凤芝撕了你!”

远在老虎窝的赵家大院忽然接到了一封信。信是从哈尔滨写来的,辗转好些个时日才到,写信人是赵成华。音讯隔绝多年之后,来信却简单得出奇,只是说他在东北民主联军做事,一切都好不要挂念,现在忙,等革命胜利了再回家看看,云云。赵麻皮对母亲金氏说:“嘿,大哥当八路了。”全家一片欢腾,而金氏却哭了,一只手搂着孙儿,一只手拉着三儿子,说快十五年不见了。老女人头上的银发晶莹如银,透过泪水,她发觉黑冷的屋子温暖明亮了起来。在记忆里,晚辈还很少见老太太哭泣,老爷子死时她也没掉过眼泪。金氏叫赵麻皮将信连读了三遍,仍不甘心,问:“你大哥就这几句话?”老女人一夜没睡,精神头儿火焰似的燃烧着,大声地说:“咋,当了八路,就卖给他们了?总也不想妈了?”在寒冷的冬夜里,她一遍一遍地想她的儿子,挨个地去想,想得酸楚,胸口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翌日一大早她喊来赵成永,劈头就问:“你二哥,成国在哪儿呢?”

赵成永感到头皮发麻,喃喃地说:“昨晚我梦见二哥了,他,他和爹在一起。”

赵成永对大哥、二哥的印象不深。隐约间记得大哥二哥的眉毛都很黑,高高大大的,好像还系长长的围脖儿,总之大哥二哥是抽象而模糊的影子,是发黄了的旧照片上的影子。在激动之后,赵家人怎么也不能把赵成华和八路军联系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反正多年没见面了,兄弟们并不太想念他们,各顾各地忙。

越到年根儿底下,八路军越忙活,出操训练不说,还天天开会。村村落落,回荡起猪们垂死的嚎叫声,是那样的大张旗鼓。乡里乡亲的,杀猪时互相吃请,爷们聚在一起喝酒扯淡,由衷地感到不做亡国奴真好!喝多了难免耍酒风,打老婆骂孩子邻里斗殴的层出不穷,还有的酒鬼走在半路上,醉卧雪地一睡不起,冻坏了手脚胳膊还有小便,时间稍长点准冻成了人肉拌子。冻死酒鬼终究是个别现象,人们的注意力不再这上边,谁叫他见酒不要命了,该,活鸡巴该!男女老幼都快活着,不再限制吃大米白面了,不用担心当经济犯被抓了,可以高声说话了,可以看小牌耍钱了。东兴长等商号进了许多年货,十里八村的人赶大车坐爬犁来,这是多年来所没有的景象。集市设在老虎窝街上,人流把小街堵得水泄不通,到处涌动生活的气息,有买有卖,熙熙攘攘。集市上“鬼子皮”卖得最好,所谓“鬼子皮”就是流落民间的日本衣物。手拎“鬼子皮”的小贩高声叫卖,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买上一两件“鬼子皮”,用以改制棉袄棉裤,或给孩子做棉衣的衬里。街边的杨树枝桠光秃秃的,树干上拴着牛儿马儿毛驴,牲口们口中冒着哈气,浑身上下连眼睫毛上也结满了霜花。年的气息竟是这样热烈而浓郁,每个人心头都是热乎乎的,久违了的过年的欣喜,一股脑地涌入心中。小孩子试放的爆竹在空中炸响,朵朵硝烟飘动,对联和年画铺排在冰雪地上,绚丽夺目成一片红霞。

腊月二十二的深夜,赵家大院的人们刚歇息下,八路们忽然集合了,还去敲赵麻皮的门,叫赵家哥们出个向导。赵麻皮不敢违逆,忙去叫醒小六子。赵大嘴一骨碌起来,披衣穿鞋就跟八路走了。天气寒冷至极,冰坨似的残月斜挂天际,老虎窝的土城墙的影子突兀映在雪地里。八路军士兵悄然出了南门,一律弓着腰朝南沟方向疾跑。无边的夜幕里,雪尘滚滚,队伍风一样地隐没了。

活捉“花蝴蝶”给了小镇极大的轰动。第二天一早,好消息四处传扬,说“花蝴蝶”叫八路给逮住了。方圆千八百里的,谁不知道“花蝴蝶”?他和老胡子“四季好”是爷俩,使双枪百步穿杨,神出鬼没惯了,当年日本人也没奈何得了他,却叫八路军给端了。向导赵大嘴成了老虎窝的焦点,人们忽然发现小六子原来是个人物,挺能讲的嘛。赵大嘴亢奋着,手舞足蹈着,丝毫没有整夜未眠的样子,绘声绘色地炫耀生擒“花蝴蝶”的经过:“两挺机枪往村口一封,八路叫火力交叉来着……胡子马队就往外冲,割韭菜似的都撂倒了。……‘花蝴蝶’最猴,翻墙头想跑,嘿嘿,没的跑了。”

腊月二十四,有人挨家挨户来通知,说要枪毙胡子头。别看八路军的服装不咋样,枪毙人却挺讲排场。各路口都安排了警戒,三个排长打头,各率领一个方队,每个方队都有一挺歪把子机枪,八路军的步枪刺刀锃亮锃亮的,像能挑开冰冻的土层。“花蝴蝶”还算牛气,挺粗壮的汉子,一身羊皮袍,围狐狸围脖戴貂皮帽子,双手反剪拴在大车车箱上,一左一右跟着两行兵。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花蝴蝶”边走边喊:“二十年后还是条好汉!”“你们八路太不讲究了,给老子拿碗酒来呀!”他喊归喊,眼睛里终究浮上了一层雾气,满是凄凉、恐惧和绝望。腊月的阳光里透出铁锈的颜色,很淡很淡的浑黄色,静静泼洒在雪地上,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尾随队伍跑,你一口他一口,竞相往“花蝴蝶”身上吐唾沫扔雪块,唾液粘在羊皮袍上,转眼间就冻成了小小的冰疙瘩。枪响之前,胡子的袍子帽子围脖被剥走了。“咚”的一声枪响很沉闷,像是在敲破铁桶。灵魂被刺骨的寒风撕成了碎片,一点儿也没有蝴蝶翩跹飞舞的样子。

“四季好”要为儿子报仇,扬言要血洗老虎窝,临县的各股绺子云集老虎窝附近。空气骤然紧张,老百姓恐慌,八路军却平静如常。八路召集居民开会,施排长已是连长了,他出面讲话,话说的挺瓷实,压根儿就没提胡子马队来报复的事情。对此,老少爷们的理解是人家八路根本就没拿胡子当回事儿,血洗谁呀袭扰谁呀,狗屁吧。施连长安排了两桩事:一是要发洋白面,按每户或者每十口人一袋;再就是正月初一,要军民大联欢,啥叫联欢?到时候咱们一起扭秧歌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