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履带碾碎了绯闻,苏联军队冲散了街头狂欢。这天秧歌扭得正欢,不知谁高喊一声老毛子来了,人群便四散奔逃,那架势只恨爹妈少生了两只脚。二十几辆草绿色的坦克和汽车卷起了漫天烟尘,浓烈的柴油味铺天盖地而来,履带声哗哗作响,一辆接一辆的坦克碾过东门。震耳欲聋中,店铺房舍都瑟瑟发抖,土围子简直摇摇欲坠了。女人们飞也似的躲到宅院里胡同里,男人们手牵着孩子立在墙根下,人们变得噤若寒蝉,满耳都是金属撞击大地的声音,刚才还明亮耀眼的太阳被飞扬的尘土遮盖了。坦克车上坐着苏军士兵,他们穿土黄色军服,笑嘻嘻地朝老百姓摆手,摇晃船形军帽或者挥舞枪支。坦克车像惊骇的巨兽,又仿佛阴霾的影子,大摇大摆地滚过小镇,消失于西门外。小孩子们最先醒过神来,欢呼雀跃着去追逐滚滚的烟雾。金属的震撼渐行渐远,刺耳的噪声渐渐远去,直至微弱到蜜蜂似的羽震。灰尘散去,天空重现温和洁净,棉絮样的白云缓缓游动。站在街心路口,可以望见大半个北山,葱绿葱绿的俨如版画般明朗。
苏军去安城县受降了,坦克装甲叫老百姓大开眼界,人人敬畏。老少爷们闲扯,说:“还是大鼻子厉害,你瞅人家的家伙什!小鬼子是得败啊。”有消息从安城县那边传来,说老毛子狠着呢,抢东西不说,净糟蹋女人哩,后来哄哄地又传,说老毛子见到女人就脱裤子,光天化日地在街上也干。人心惶惶,流言不断,真伪难辩。娱乐活动变得索然无味,唱戏和扭秧歌就这样中止了,大家心里悻悻的。恼人的事情还不止如此,赵庆平就遇到了麻烦。他领玉秀和孩子回家,把老虎窝惊愕得不知所措。穷光蛋一个的赵庆平居然有两房老婆,乡亲们认为太不可思议了,说早先赵财东也不过两个媳妇嘛。又心生疑问,他能摆得平吗?果不其然,不出三日凤芝就和玉秀肉搏相见,两个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原配,大有不共戴天之势。最终还是公爹赵成运做了裁决,叫赵庆平带着野女人滚蛋,孩子嘛留下!玉秀二话没说,拽着男人就回了矿山。总的说来,赵庆平还是和玉秀一条心的,反正也是没房子没地的,在老虎窝还混个啥劲?
日子一落千丈,恢复了平静,男人们做起原来的事情,该下地的下地,该跑买卖的跑买卖,最不济的爷们也免不掉劈柴挑水。老虎窝的水井不少,却惟有小学校旁的井水好吃,是口甜水井,因此这口井就成了小镇的公共水源。井口的轱辘把整天摇得咿呀咿呀山响,这响声成了小镇独特的韵脚。每天早晚男人们来此挑水,人多的时候要等一会儿,彼此打个招呼,然后抱着扁担闲扯。如今老虎窝镇子也有百十户人家了,赵家大院还有东兴长、养生堂十来家商号一直买水吃,于是小街就有了专门靠挑水为生的,赵成运的大儿子赵庆丰就是干这行的,人称赵挑水的。这几天,赵挑水的去了一趟县城,想留在城里闯闯,可是拿不出钱来。虽说赵成运一家收购了叔叔的几块土地,但是与儿子分家另过,分到赵庆丰手里的土地不过五亩。好赌再加上老婆常年吃药,不多时日就变卖土地,家境赤贫,只好靠扁担为生。赵挑水的去赵家大院借钱,不想触及了赵麻皮的痛处。赵麻皮最恼的就是别人向他借钱,想起当年自己四处借钱的难堪,他一肚子恼火,毫无怜悯之意。赵挑水的刚把来意说清,赵麻皮的脸就拉得老长,问:“借这么多钱干啥?”
赵挑水的脸红了,说:“想去县里租个房,做点儿买卖。”
赵麻皮说:“别这山高那山低的好不好?咱老虎窝容不下你?”
赵挑水的脾气上来了,问:“三叔,你借不借吧?”
赵麻皮也气,脸涨得像粘满芝麻的烧饼,他说:“借你倒成,可是你还得起吗?”
赵麻皮忘了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他更想不到,他的刻薄彻底毁了几十年的亲情。赵挑水的无语,仇恨已铭刻在心,无从更改了。
挑水是靠力气吃饭。赵挑水的每天至少要挑二十担水,平日交接水牌子,伪满时一个水牌子二分五厘钱,一个月的收入也就十五块钱左右。而现在,赵挑水的工费直接按粮食计算,一个月大概能收八十斤高粱米。由于走家串户,所以赵挑水的消息灵通。这天黄昏,赵挑水的收了工,便立着扁担和人扯淡,主要是道听途说来的事情,他绘声绘色的讲县城里老毛子如何如何,还学起了苏联话:“马达姆上高——噗噜噗噜毛斯!”旁听的就问啥意思,赵挑水的答:“马达姆,女人。上高,就是好的意思。”
“那吐噜毛是啥玩意儿?”
赵挑水的不求甚解,口里含混:“别问了,就是那个意思呗。”
“哪个意思?”不开窍的傻蛋紧追不舍。
“不是好话。”赵挑水的注意到,马路对面,有几个娘们儿抱着孩子,伸长了脖子在听,觉得抹不开脸面,想打个马虎眼躲过去。
“哈哈,弄人呗。”众人回头见是李云龙。李云龙在一直在安城宪兵队当差,不知道啥时候也回老虎窝了。老少爷们见了,都陪声干笑,陆续地散去。李云龙没了宪兵的打扮,穿一身长袍,脚下是双圆口黑布鞋,但说话的底气还在。他双手掐腰于街头大笑,显然在昭示他的与众不同。李云龙回老虎窝是来找甘暄和李阳卜的,李云龙说:日本人跑了,咱哥们得把持住。安城县成立了国民党党部,闫连壁县长牵头挂帅,叫各村都成立维持会,云云。李云龙带来的消息叫甘暄等人兴奋异常,李云龙随身带来了闫连壁签署的委任状:李云龙做了维持会长,李阳卜当商务会长,授命甘暄为治安小队队长。他们还弄点儿酒,李阳卜唤老婆给弄了几个小菜,边喝边商议,共同憧憬中央政府的接收,几个人的精神头旺盛着,胸口像火苗似的呼呼地燃烧。分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且很凉。甘暄酒没少喝,有些头重脚轻,但他还是努力仰望。夜空里没有月色,街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情调,空旷而黝黑。在宁静的世界里,恍惚有奇特的目光在凝视。走着走着,甘暄恍惚觉得自己正在死去,灵魂在一点点地飘散,只剩下空壳了。
隔了几天,老虎窝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老虎窝村维持会悄然挂牌了,管事的还是原来村公所和警察署里的人。另一件事情是,老毛子的骑兵路过了老虎窝。马队哒哒哒地从老虎窝走过,走到火车站时,留下了两个大兵,大概是为了守护车站。这两个苏军士兵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倒背着转盘冲锋枪,从东街遛跶到了西街。这一走不打紧,整个小街简直要晕厥过去,各家各户关窗户关门,男人慌女人更慌,她们剪短了头发,往脸上抹锅底黑。老毛子饶有兴致地东走西瞧,边走边嗑葵花子,他俩嗑瓜子的方式极为特别,用手向上一抛,瓜子会极其准确的飞入口中,舌头一卷,再“噗”地将瓜子皮吐将出来。老毛子大摇大摆地又转回来,挨家挨户地张望,探头探脑地还吐舌头做鬼脸。两人还算客气,暂且没有打女人的主意,只对吃的喝的东西感兴趣。进了东兴长杂货铺,掏出一把红票子放在柜台上,站栏柜的伙计连连摆手,意思是不收苏联钱。两个大兵并不理会,手抓起油炸糕就往嘴里塞,边吃边往衣兜里装。他们的嗅觉极为敏锐,准确地找到了酒缸,不由分说地抄起“酒提了”就喝。老天爷,这那里是喝酒,简直是在喝凉水,你一口我一口,喝得咚咚直响,还嚷嚷:哈拉绍——哈拉绍!伙计们惊呆了,谁人敢阻止,眼睁睁地看着兵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在细雨菲菲的下午,老虎窝的老百姓目睹了一幕活报剧,醉醺醺的两个家伙在街头放声唱歌,很陶醉地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谁也听不懂的歌词。他们手舞足蹈,活像一对鹅鸭在扇动翅膀,拉拉扯扯,踉踉跄跄,不时嘎嘎狂笑。酩酊大醉的苏联士兵,连同冲锋枪一起滚落泥泞之中,全老虎窝都听到了酣声,典型俄罗斯风格的鼾声。
小镇的居民笑不起来,有人说,老毛子到处杀人放火,城里人都在抢日本人的东西呢。烦恼事情多的是呢,比如开寡妇铺的赵玫瑰,大儿子金锁做了劳工,至今未归,生死不明。而养生堂程先生也愁,兵慌马乱的,断了药材的来路。邮运一停,荆容翔一家人就断了生计。俗话说:穷教书、苦邮差,胡子都不抢。荆容翔家无隔夜粮,东家借把米西家换点面的强混。老虎窝镇子上许多人都曾是荆先生的学生,靠着父亲的面子,大家还是高看荆容翔的。荆容翔的脸皮薄,便叫老婆出面,女人家借是借了,嘴上却嘟囔个不休,叫他心烦意乱。老虎窝乱哄哄的,可是大家格外关注邮政所来了。受理的信件很多,写给新京、奉天的最多,寻亲找友或是商务事宜。信皮上还得贴满洲国的邮票,不想贴也不成,没有新邮资凭证。信多是多,可是都邮不出去,就那么积压着。通邮的日子遥遥无期,来邮政所打探的人却不少,进门就问有信吗?然后蹲在邮政所里抽烟,见来人寄信就围过来卖呆儿,热心地纠正寄信人说:“满洲国都倒台了,还叫啥鸡巴新京?
“那叫什么?还叫老名宽城子呗。”
“切!改名叫长春了。”
一群人都点头称是:“长春好长春好。”
金氏日见衰老,身体大不如前,别的事都不在意了,只是思念大儿子、二儿子,常做梦说是见到了他们,老是催促去看有信没有。每当他想起身在异乡的儿子,就感觉有把钝刀插在心口上,慢慢地割,那么的疼啊,疼得她难以解脱。
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赵家大院只剩下了南沟小部分耕地,其他零零散散都是山坡地,破落已是不争的事实。赵麻皮心里没少嘀咕分家,碍着老娘话没法出口。赵家确实今非昔比了,如今不过硬撑而已,赵麻皮比谁都清楚。苏军废止旧币,特地发行了“红军票”,此举与穷人关联不大,却坑苦了财主和买卖人,赵家积攒的“老绵羊”变得一文不值了。夜里,瞅着一沓沓的满洲币,赵麻皮暗自垂泪,手感挺括的钞票竟成了废纸,连做揩腚的手纸都用不上了。母亲有些老糊涂了,天天念叨成华成国的,总在怀疑他私藏了来信。老妈疑神疑鬼,话就得刻薄:“你不是想独吞家产吧?”
赵成永无奈,只好去邮政所等信,去时没精打采,回时一张麻脸拉个老长。秋日的阳光明晃晃的,难以湮灭无奈和落寞。与别处不同,老虎窝至安城县这段铁路还通,有火车不定期的运行。荆容翔就天天去火车站,每次都失望而归。这天一大早,他想了想,还是去了火车站。当喷着蒸汽的列车刚一停稳,忽然决定搭车去县城,去县邮局看看究竟。这个念头的产生,主要是迫于讨要工钱,扳着手指算,已经两月未见分文了。上了车,眼皮跳个不停,预感有些不妙。想了半天,发觉忘记告诉老婆一声了。又一转念,娘们儿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要是说了,定会哭哭唧唧地阻拦,说兵慌马乱的如何如何。列车一漾一漾地向前滑动,慢如蜗牛,老虎窝黄褐色的土围子缓缓后移。车厢里的旅客稀稀落落的,一半座位都空着。荆容翔朝窗外张望,希望能见到熟悉的面孔,希望有人能发现他,好知道他上了火车。
猛然间,身后一声凄惨的尖叫声打断了沉思。荆容翔一激灵站了起来,扭头发现座位后面站着三个大鼻子士兵,正用冲锋枪顶住了一男一女,这对男女是日本人。一瞥之间,他看清了那个日本女人,穿中式男装,头发乱七八糟的,如一团乱草,满脸黑黑的锅灰,半人半鬼的样子。这时,一个苏军士兵端起转盘枪做扫射状,吓得车上的人刷地都坐回座位上。荆容翔面如土色,心嘭嘭嘭地狂跳,汗水猛地冒出来,哆嗦成了一团,想逃走却一动不敢动。
座位的靠背能感觉到剧烈的撼动,身后就是低低的呻吟,那是女人痛苦的哭泣。大鼻子在剥女人的衣服,衣服扯下来便抛到半空里去,破烂的裤子落到荆容翔的肩膀上了。在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里,全车厢都能听见衣服的撕裂声。苏联士兵将日本女人摁在座椅上,嘎嘎嘎地大笑着,像西伯力亚上空的老鹰在俯冲。他们在火车上,轮奸了日本女人,当着她的丈夫和乘客的面。日本女人不再挣扎了,老毛子白而多毛的大腿折叠着女人的细腿,时而前撑时而扭结,木坐椅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车厢里弥漫着强烈的草惺味道,像春天的牛羊圈,臭烘烘令人欲呕。车窗外是秋天瓦蓝瓦蓝的天,是原野望不尽的秋意。日本女人的呻吟和钢轨的摩擦声交织,都是含混不清的,到后来变成了喉咙深处的呜咽。这声音痛楚得难以名状。荆容翔浑身颤栗,一会冷一会热,就像得了疟疾一样。直到日本男人来收拾衣裤时,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苏联士兵走了。下车时,这对日本男女便笼罩在所有乘客的目光里,中国人都神情愕然地让开了通道。日本女人满脸泪痕,一手搂着半筐土豆,低头跟在男人身后,边走边抹鼻涕眼泪。
出了火车站,荆容翔看见电线杆子上花花绿绿的标语,连票房的墙头也是。确实是改天换地了,词句是那样的新鲜:“中华民国万岁!”“保护国产!”“抗战胜利万岁!”“不许滋事捣乱!”
苏联军队占据了火车站,士兵倒背着转盘枪在广场上巡逻。火车站附近的物资堆积如山,货运场都堆满了,连广场上都是。从日本人留下的军用物资,到笨重的机床、纺织机,甚至钢管、铁丝电话线,全是“敌产”。荆容翔看见市民正和老毛子勾搭,比比划划地说话,这让他十分震惊,他想不到老毛子还做生意。比如,一只烧鸡可以换一条毛毯,一棒子酒可以换一辆自行车。大鼻子士兵要的是能吃能喝或者能随身携带的东西,中国人要的是汽车轮胎之类的大件。汽车轮胎可是好东西,有辆胶皮轱辘大车是许多爷们的梦呢。交易的双方都有利可图,收益大小,全看造化了,遇到不讲理的老毛子,白搭东西不说,还会用转盘枪顶住胸脯,闹不好要赔了性命的。
太阳懒懒的,晒来晒去,晒得人们的头皮痒酥酥的。阳光泼洒下来,在街上留下了参差错落的剪影,看上去虚无而怪诞。出了车站,便是笔直的安宁路,距邮局二里路不到。中国人的店铺都插上了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于墙头无力地斜坠下来。大小商号的门板禁闭,还在歇业之中。日本人开的商店全部遭殃,店门被砖瓦石块砸开,千疮百孔,再也找不出一扇好玻璃了。樱花旅馆、第三鸦片零卖所、还有福冈料理店等十几家日本商号,一律门脸破烂,里面的东西荡然无存。协和会、兴农合作社和“丸喜”百货店,已被扒墙掏洞,门窗被烧得焦煳,只剩下残墙断壁。荆容翔忽听胡同里吵吵闹闹的,定睛一看这里有家烧锅酒作坊,一大群人正在哄抢,水桶、马勺、瓢、酒瓶子等家什齐上,盛酒的陶罐被打碎了,烧酒淌了一地,浓烈的酒味在街角飘动。有个老头摇晃着往外走,额头都磕肿了,而眉毛胡子上都挂着酒珠,还咂吧着嘴骂:“烧酒只卖给小鬼子,不砸它砸谁?”
荆容翔深感茫然,低头加快了脚步。街边摊点摆的都是“洋落”,从军用品到吃的穿的和铺盖,应有尽有,除了枪支弹药以外,一律明码实价。不断有人追过来问:“哎!要日本鞋不?”“要大衣吗?纯日本货哩。”
安宁路边的主要建筑均被苏军占领,无论是教育局、警务局、财务局,还是正隆银行、中央银行和兴业银行。不时能看见纪律极坏的苏军,在路边围拢篝火,烧烤鸡鸭,喝酒唱歌跳舞。荆容翔沿着墙根疾走,老远就能看见,县公署楼顶上的日满国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苏军的红旗,而县邮局门前插的是青天白日满地红,还挂了块木牌:“中国国民党安城县培训班”。荆容翔踌躇半晌,才下决心走了进去。听说有人来找局长讨要工钱,一伙人都笑得肚子疼,连嚷嚷:“操!打哪来的傻帽儿啊?”荆容翔不知道,这些人多半是原来的军警,所以至今还穿着制服,只是肩头的军阶变了,士官变少尉,少尉升上尉,自己给自己的肩章加星,更有甚者自加官爵为少校。终于有人招呼荆容翔了,说:“干脆,你参加培训班吧。管吃管喝,猪肉炖粉条子呢。”
荆容翔踉跄着随人往后院走,确实闻到了食物的味道,肉的香气勾人魂魄,他暗暗咽了口唾液。好闻的水气在撩拨着他,叫他不由自主。穿过走廊,就进入了一间大屋子,定睛一看,里面竟坐了好几十人。众人纷纷回头来看他,反而将前面的讲师晾到了一边。讲师连连招手道:“新来的学员,请到前排就坐!”
午饭果然是猪肉炖粉条,每人盛一海碗,主食是高粱米豆干饭。瞧着碗里面的油花,荆容翔心里激动,手指头快要捏不住筷子了。美味佳肴给人以美好的心情,咀嚼简直是在浪费时间,他抽吸地将粉条吞咽下去,五花三层的猪肉是那样的芳香,叫他满口流油。食物滑入胃里才是最实际的感受,就像浸泡中的茶叶那样一点点地舒展开来。这大概是荆容翔最难忘的午饭了,他在端起饭碗的同时,也将性命和子孙的命运一起吞噬掉了。两年之后,当生命之旅不可挽回地走向终点时,他会想到这顿美餐。
饭后,学员们三五成群地讨论,说美国说苏联说日本说重庆说南京,情不自禁地憧憬未来,互相打趣道:“苟富贵,勿相忘。”果真有人庄重地承诺:“哪能呢哪能呢。”不知怎的,学员就说到矿山去了,知道情况的人不少。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说红了眼的矿工围住了炭矿公司,劳务系的房子被火烧掉了。矿上停产了,劳工多数四散而去,但是仍有数以千计的矿工没走。老毛子拆卸了矿井设备,从绞车到铁轨,能拆的全拆,全都装上火车往北运。荆容翔很奇怪,就插嘴说:“咱们的人咋不问问呢?”大家就说是呀是呀,怎么就没人去管管呢?
有人还反问:“咋管?人家说的好:缴获的战利品,运苏联修理修理嘛。”有学员还说:老毛子乐意搬啥就搬啥吧,谁惹得起?现今咱们的眼睛都盯着小鬼子,见日本人就追,看到日本的东西就抢,也有抢日本女人。一说到日本女人,荆容翔就讲了说早晨火车上事情,不料大家都不惊奇,说大鼻子才尿性呢,见年轻女人就撵,要是发现日本女人,光天化日之下,大街上也敢干。
“也是报应,小鬼子该着。”大家恨透了小日本,却不约而同地看好日本女人,一致认为娶个日本娘们儿做老婆很划得来。如今日本女人走投无路,纷纷自找人家。东洋女子是俏货,卖给光棍是个好价钱,嘿嘿。听说,日本人主动给苏联当官的送大姑娘呢,挑年轻貌美的送,选水灵的送。干啥?操!你这也不懂?寻求保护呗。
学员们都晃头:“瞅瞅小鬼子,多狼啊?”
实在不可理喻,众人慨叹:“日本人,真他妈的邪性!”
荆容翔的观点得到了学员的赞同,那就是:“老毛子和小鬼子一样坏!”
下午讲课的是原来的县长闫连壁,他自称早就是国民党党员了,长期从事地下活动。在他的统领下,县公署已改做“国民党安城县党部”了。现在光复了,他改名为闫青白,以此来表明报效党国的决心,说:“各位不要再叫我县长了,叫我青白同志好了。”闫青白很正规地告诉大家,说原安城县的靖安军四团和警务课合并了,安城县治安大队正式成立,李云龙代理大队长。党国正是用人之际,各位都好好干,将来闹个一官半职的没问题。学员们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不再哈欠连天,个个精神抖擞。闫青白按捺不住,在台上来回走动,越讲越激动,宣扬三民主义救中国的主张,一副天降大任、舍我其谁的架势。他的结束语是:“中央即将接收安城县,请大家保持镇静。按上峰旨意,临时治安维持会也要成立的。”
赵家三兄弟从地里往家转。四傻子牵着牲口,一头驾辕马和两匹骡子,一路走得踢踢踏踏。每天卸车以后,都要不厌其烦地将牲口赶回镇子,这样安全些,乡下丢牲畜的事情常有。深秋的柳津河清清亮亮的,很文静也很凉,骡马踩在光滑的碎石上,小心地抬起蹄步,河水在它们的蹄下打漩。涉水过河时,赵家兄弟是连蹦带跳地跑过来的,姿势极为夸张。穿上鞋子,老五感慨道:“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四傻子听了眼皮儿都没撩,只在鼻孔里轻轻地哼了哼声,心里说:“又不当饭吃!”四傻子是诸兄弟中最安然农事的,他从无非分之想,庄稼地才是他的归宿。长年劳作,使四傻子的背有些驼,但是肌体健壮,胳膊腿儿爬满了蚯蚓样的青筋。四傻子不再如小时候顽劣了,多年前火车颠覆事件之后,他就不再沉湎于幻想了,脑子也变得越来越简单。在三哥结婚的第二年,他也娶上了媳妇,亲事是母亲金氏定的,一切都那样顺理成章,如今是两个孩子的爹呢。四傻子的性格讷言少语,很少表达什么,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事到如今,赵家的庄稼活全靠老四了,夏锄秋收忙得可以。兵慌马乱的时候,学校都停课了,四傻子便唤上小六子下地干活,念大书的老五回来了,也要跟着上工。
枪声骤然响起,惊飞了镇子里的麻雀,呼啦啦四散奔逃。哥仨大吃一惊,慌里慌张地往回跑。一进街就看见一大排人跪在街边,齐刷刷的像秋天的谷子堆。兄弟仨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了,下跪的都是老虎窝的显赫人物,村长李阳卜等十来位,还有三姐夫甘暄。甘暄等人灰头鼠脸的,目光散乱而空洞。跪着的滋味实在难受,膝盖先是火辣辣的,时间长了就硌得麻木,真想象不到这些人往日的骄横,他们规规矩矩的,原因是身后有黑洞洞的枪口。道北的阴沟里,还栽着一具死尸,死者好像是警察署的王警士。各家各户门窗禁闭,人们隔着门缝向外张望,大家心里清楚,遇到胡子砸窑了。胡子们的穿戴打扮滑稽得很,袒肩露臂者有之,穿长袍或制服有之,有的斜披羊袍,还有的穿起女人的衣裤。除了少数登上土围子警戒的以外,其他人一律懒散,队伍既不成排也不成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塞满十字街头。胡子们尽情戏弄当街长跪的警察,他们肆意张扬着,想说就说,想骂就骂,想唱就唱,有的还扯开嗓子模仿野兽的嚎叫。胡子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挨家挨户地砸门。如今满洲国币和红军票都不好用,胡子只要财宝和吃喝。胡子们用枪托砸开了赵家大院。进院也没多要,搬走了三百斤高粱米,逮走了一头猪。
深秋的余晖浸染天空,像俏女子腮边的胭脂。李阳卜等人大出洋相,老虎窝居民备感惊异和愉悦。胡子们没有打家劫舍的念头,但是还是要吃饭的,他们在宋家床子生火做饭。有胡子眼尖,发现四傻子哥俩牵来的骡马,抢了就骑。骡子很寻常,一匹褚黄一匹青灰,而驾辕马则不同,雪花毛色,绵密犹如毛毡,马目炯炯。这马是本地种与东洋马的混种,宽肩肥臀,四蹄茁壮。胡子里不乏识货的,他们拍打辕马的脊背和肚子,骂骂咧咧地争论,然后掰开牲口的嘴看牙口。骡子急了原地打转、蹦跳,而驾辕马却恢恢长鸣、喷鼻,后腿立起,前腿腾空,前蹄在半空舞动。在呵斥、谩骂中,胡子们当街就赛起马来,一时间人喊马嘶,烟尘荡起,小街被践踏出无数散乱的坑洼。天黑了,苏军士兵也醒酒了,斜垮着冲锋枪,晃晃悠悠地从火车站那边来。胡子不敢招惹大鼻子,便一哄而散,赵家大院骡子马被骑跑了。暮色里,一高一矮的老毛子幽灵似的飘进了小街,看见一干人于街边跪伏,竟然嘎嘎嘎地大笑个没完,在他们眼里,这一幕太滑稽太可笑了。
老虎窝的日子愈发抑郁,仿佛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冥想之中。沙土路上不见个人影,只有猫儿、狗儿穿街而过,不知谁家的猪羔慵懒地在路边打滚,还有房脊上的公鸡激情地追逐母鸡。当威武的公鸡追上母鸡并骑到它的背上,母鸡才驯服地伏下身来,直到公鸡心满意足地走开。小街没了前一阵子的快乐,只有打牌的吵闹。庄稼收割完后,汉子们聚堆耍钱,聚众打打纸牌推牌九,玩得天昏地暗,不吃不喝。而有身份的人,诸如商家掌柜的坐在一起打麻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响彻小街。
唯一不赌的男人大概只有老五赵成和,人家正在新婚之中,白天不出门,晚上老早就和媳妇睡下。老五媳妇是赵前在时订下的,是城里女子。赵成和本来不情愿的,寒暑假躲着不回来。可躲了和尚躲不了庙,入冬的时候,被母亲一棍子给打进洞房里去了。赵成和说父亲的丧事刚完,不宜成亲云云。赵金氏说:“你爹早就有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懂土木工程的赵成和拗不开乡里舆论,只得认命,反正也想开了,就依了父母之命吧。兵慌马乱并不能止住遗憾,好几次心生去长春的念头。他想回学校看看,念了一回大学,毕业证却没到手。一想到这个,心头便隐隐的堵得生痛。
赵家大院冰冷而破烂,白发的金氏和憔悴的韩氏依旧不冷不热,但彼此难得一语的憎恨过去了。金氏一想到她是使自己后半生郁闷的人,心里就十分不快,但是她们的关系比从前缓和了许多,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去恨对方了。女人喜欢把生活复杂成一团麻,然后在复杂中寻求事与愿违的答案,这是女人的本性。生活总是继续,她们随男人生活了很多年,一朝失去了依傍,落寞之感是相通的,连哀怨也是相同的。实际上,她们反而成了患难相依的伙伴。
自打韩氏跳井之后,金氏不再耍威风了。常言道:谁家的门槛没灰,谁家的锅底不黑?赵成和佯做不知,不光彩的一段谁都不愿提起。赵前故去了,赵金氏执意想打发韩氏,有事没事老拿话敲打她,说老爷子不在了,你还混个啥劲儿?韩氏不服,说:“没功劳还有苦劳呢?”
金氏就笑:“呦,就你还有苦劳?”金氏不想克制自己,还说:“老五也是我儿子,我带大的!”
韩氏人单势孤,只得忍气吞声,她以为金氏不过泻泻火而已,反正低三下四惯了。男人一死,这个家再无多少温暖了,惟有儿子,才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金氏素来蔑视她,正因为如此,单是为了名声,韩氏决意不另嫁他人,一把年纪了,混吧,混到哪天算哪天。谁知金氏真要给她找个人家,这天来说:“苇子沟的喂马的老李女人死了,人家看上你了。你要是乐意的话,我可以陪送嫁妆,抬轿子吹喇叭,体体面面的。”
韩氏恼了,说:“既然喂马的这么好,你怎么不嫁他?”
金氏说:“瞧瞧,我不是为你好么?”
韩氏反唇相讥,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金氏揭短道:“你不是挺骚性的么,事到临头咋又想立牌坊了呢?”
她们针尖对麦芒惯了,何况又无旁人在场,金氏没在意,丢下她忙自己的去了。不料想,这回韩氏动真的了。大哭了一场,梳洗打扮一番,穿好了棉衣,向水井走去。赵家大院的后面有一口井的,水质不好,专供牲口饮用。赵韩氏满怀屈辱,纵身跳进井中。命不该死,蓬松的棉衣棉裤将她浮起来,冰冷的井水顺着领口袖口涌入,冷得她浑身哆嗦,人也一下清醒了。恰巧赶上四傻子来打水,将二妈救了上来。四傻子人蔫心眼儿不坏,他冲着母亲大吼:“全怪你!”
韩氏对老四心怀感激,这种感激是难以言表的。别看四傻子话少,可说一句是一句,少有废话。四傻子也好赌,他不管种地以外的事情,因而有的是时间,白天耍钱,晚上歇战。停电有些时日了,夜里小街一派漆黑,有人说安城发电厂叫大鼻子给拆了,设备都拉到北边去了。没有电灯的夜晚并不难适应,难忍受的是输钱。家家都穷,极少能点得起煤油灯。都说傻人有傻福,四傻子的老婆模样标致,还贪恋风情。四傻子的媳妇乐于停电,不点油灯更好,天一黑就拉着丈夫上炕。孩子睡了,他们却睡不着。要是牌局赢了,夫妻的心情都好,黑灯瞎火地拉话,男人说:“骡子马都没了,明春可咋种地呀?”老婆还算通情达理,免不了安慰男人一番。男人心里窝囊,恨透了胡子,说:“还是‘四季好’厉害啊,小鬼子都灭不了他们。”
小街人都认为砸窑的是“四季好”的人马,另外听说胡子‘花蝴蝶’是他的儿子呢。“四季好”也好,“花蝴蝶”也好,招牌都够响亮的了,连日本人也奈何不得,神出鬼没的,想收拾谁还不易如反掌?农谚说:一个骡子半个儿。四傻子止不住想念骡子马,也止不住地沮丧,如今遍地起贼了,庄稼汉搁下锄头就是匪,埋起枪来又是民,谁能辨认得清呢?他叹气说:“我瞅当胡子就好。”
女人就着男人的话茬接着唠,说:“听说还有红胡子呢。”
男人觉得娘们儿可笑,翻了一下身问:“那中央胡子呢?”
看来女人知道不少,肯定是走东家串西家听说来的:“可不是,有的胡子叫中央给招安了。”女人往丈夫这边靠了靠,继续道:“都说红胡子像蝗虫,到一处吃一处,还共产共妻哩。”
“真新鲜,啥叫共妻?”
男人女人不觉亢奋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娘们儿软乎乎的身子慢慢地溜下去,贴着他的肋巴,压着他的胳膊。肉体交织在一起时,两个人都相当的满足。在清凉的秋夜里,彼此享受对方身体的温暖。幽暗中,女人的眼睛,像珍珠一样晶亮。他两手摸摸索索,去解开大襟上的扣子,怀里是褪净了的白条鱼,他感觉。白条鱼的手动了动,叫男人爬了上去,两个很协同,尽量不出一丝声响,怕惊动了熟睡中的孩子,也怕隔壁听见。直到分开,双方的感觉还飘扬着,似有若无,男人有点儿惆怅了,好像是有点儿后悔……
照母亲的说法,老四夫妻俩都是属猫属狗的,猫一天狗一天的。好的时候歪缠的厉害,可说翻脸就翻脸。一俟老四赌输了,两口子准掐架,女的伶牙利齿,男人嘴笨却拳头硬。这天老四媳妇做饭,当婆婆的说了几句,媳妇竟然甩门而去。赵金氏何时受过这个?当下脸都气绿了,等到四傻子傍黑回家,老太太说:“你媳妇摔打我!”咣当一声把烧火棍往地上一掴,命令道:“看你管不管!”
老虎窝东街传来了女人的哭声,无疑,这是赵家大院四媳妇制造的声响。隔着两层宅院,她的哭声和西北风搀和到一起,辨不出来那是风声那是哭声,反正都是呜呜呜的。老虎窝的生活就是这样,男人打老婆既司空见惯又耐人寻味,差不多每一天、每个家庭都有类似情况发生。四傻子媳妇挨了两记耳光,她挣脱了三嫂和老五媳妇的拉扯,冲到街上,纵身一蹦坐到了邻居家的柴禾垛上。人群围拢而来,像戏台下的观众,翘首张望,满怀期待。女人的哭声变成了铿锵的誓言:“我就是要到外头来哭!我就是要全老虎窝都知道!我就是要砢碜砢碜你们老赵家!呜呜呜……”
赵金氏这个气呀,一手牵着小孙子,一手指着她骂:“不要脸的。你不嫌丢人,俺还嫌乎呢!老赵家的门风就败在你手上了!哼!”
赵韩氏的立场和金氏保持了惊人的一致,也说:“都别管她,越劝越上脸呢。”
老五媳妇刚过门不久,不便深劝,就说:“四嫂……”
四媳妇鼻孔里哼了声:“你四嫂死了,叫人给打死了……呜呜……”
四傻子的声音强硬:“进屋进屋都进屋,叫她坐这儿哭吧,不嫌冷就哭,冻死拉倒!”
几个人就回屋了,围观的也走开了。只剩下四媳妇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柴禾垛上哭诉:“我一秋天,做了十一条棉裤啊,伺候你们一家老老小小,呜呜呜,薄的厚的,一样不缺,我起早搭黑的,还要咋的啊,呜呜呜……”
“我一天做两顿饭啊,做在前吃在后啊,没泼米没洒面啊,还要咋的啊,呜呜呜……我猪也喂了鸡也圈了鸭架也掏了,还要咋的啊,呜呜呜……你儿子喝酒耍钱,吐了我扫,输了我掏,呜呜呜……你还教他不和我好好过啊,天地良心啊,还打我,凭啥啊,呜呜呜……”
老四媳妇非常委屈,边哭边把手上的鼻涕蹭到木拌子上:“我给你们老赵家生了一儿一女啊,还想要我咋的啊?你妈不讲理啊,宠着你啊,有能耐你别娶媳妇呀,跟你妈过一辈子去咋的,呜呜呜……”
“实话告诉你们老赵家,生是你家人啊,死是你家鬼啊,打死我也不走啊,赵成昌想不要我啊,没门儿啊……我咋丢人显眼了?谁叫你们打我,呜呜呜……”
天越来越冷,老四媳妇越哭声音越弱,脸蛋冻得像熟透了的沙果,红一半白一半。她的哭问依旧一叹三回,内容却越来越简单,最后只是念白了:“我有啥错啊?还打俺啊,呜呜呜……”
三嫂连玉清出门来,招呼她下来,四媳妇还不肯。四傻子到底忍不住了,猛推开院门,大吼:“还不下来?!”这时候,女人用袖管揩了揩眼角,灰溜溜地跳下柴禾垛,跟男人进屋去了。
老虎窝小街就是这样,有些夫妻一直是吵着过日子的,但是吵归吵闹归闹,日子仍旧要过下去,仍旧在一个屋檐下,吃一锅饭,睡一铺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