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气息绵延开来,稠密而又悠长,缠绕在人们的脸上。街边的老榆树被雨水反复清刷,显出浓重的绿色。雨急的时候,老榆树上的鸟儿也不叫了,更不会在树干跳来跳去。火车越来越少了,又一列停靠在老虎窝,人们发现煤堆上坐满了失魂落魄的日本男女,全都满脸污垢,眼光痴痴呆呆的,全无了往昔的骄矜。铁路工人都跑光了,火车很难得到给养,日本人只好自己下车加煤加水,还会跑到临近的房子里来找吃的。在老虎窝人眼里,惊慌失措的日本人,像塌了脊梁的狗。
有个消息在小镇上传播,顾皮匠在站上捡了个日本孩子,血涟涟的,刚生下来的女婴。
落雨的天气,爷儿们都没事做,三三两两地坐在屋檐下抽烟,烟吸得安稳,嘴上喷喷地咂响。雨声时疏时密,哗哗哗的声音很大,镇子里更显得清寂。雨幕里隐约传来婴儿的哭声,这个时候男人的眼光都转向了街西头,一律诧异:“是那个日本崽子哭吗?”
想一想有人就气愤:“抱啥不行,非抱个狼崽子回来!”
多数人都附和道:“就是啊,就是。”
也有声音道:“咋的也是条命呢。”
另外有人磕打磕打烟袋锅,反驳:“日本人多时拿咱命当回事了?”
大家陷入了沉默,吧嗒吧嗒地抽烟,蓝蓝的烟雾飘入雨幕。许久,不知谁说:“唉,总不能丢了饿死吧?”
男人们异口同声地说:“孩子,嘿孩子”,然后无话,出神地看天,看雨丝斜斜地自天而降。
人们意识到,压在心头的日本宪兵队、矫正院无影无踪了,今秋再也不用出荷粮了,再也没有出劳工当国兵的恐惧了。喜讯如此迅疾地到来,如花花草草绽放,满眼红红绿绿,让人喜不自胜。母亲见到了儿子,妻子找回了丈夫,失踪两年之久的郭占元也露面了,安城煤矿做劳工的赵庆平也携家带口地回到了南沟。寻不见亲人的更焦急,一有回来的大家就奔走相告,谁谁家下井的儿子回来了,谁谁从矫正所里放出来了。团聚的时刻是幸福的,幸福得叫人心潮难抑。乡亲见面,大老远的就听见笑声,彼此不再打探“吃了没?”而是由衷地感叹:“真好啊。”
“可不是咋的,贼拉好!真他妈的好!”
雨住了,七零八碎的议论也停了。秋老虎的阳光辣辣地照耀老虎窝,街心土路上飞扬起太阳热烈的反光。开始时小街还有些阒寂,但这只是期待已久的仪式感。人们唱起戏来,起初是自发的,发自内心的,三个五个的人往十字街凑,哼哼呀呀的开唱,唱不尽扭不完的快活,引来了许多围观者。表演的条件也简陋,唱地蹦蹦,就是两人连扭带蹦,打诨凑趣,比比划划地唱。唱什么?想起啥就唱啥,唱小曲小调:
想起了宋老三哪
两口子卖大烟
一辈子无儿子,
养了个女婵娟
……
伪满期间许多年没有人唱戏了,如今有人一起头,大家就哄笑,唱得好歹不说,男女老幼都喜欢。也没有啥戏班子,都是自报奋勇的,你来一段我吼几嗓子,这快乐发自内心,畅快淋漓。人越聚越多,越唱越欢快,气氛就越炙热,十里八村的庄稼人潮水一样涌来,赶大车骑毛驴携家带口地来,老虎窝小街热闹得很。这时候,再唱地蹦蹦就显得太小儿科了。东兴长杂货铺等几家大户这才想起了赵财主的遗言,商议说:得,各家出钱搭戏台子吧!小鬼子跑了,咱中国人凭啥不乐呵乐呵?
戏台子搭起来了,鼓乐班子也凑齐了,甚至连演戏的服装也有了,演员更是不愁,谁耍得好谁就唱。戏越唱越热闹,天还没黑,大姑娘小媳妇的就早早摆好了板凳,磕着瓜子扯家常,伸长了脖子等演出。东兴长还特意拉出了两盏电灯,明晃晃的悬挂在街心上空,照亮了无数的蠓虫飞蛾,也照亮了无数急切的脸孔。半大孩子吱哇乱叫地在台下追逐打闹,吵得大人心烦,女人气恼时就猛掐自己的崽子,小孩子张嘴就哭出鼻涕眼泪来。而奶着孩子的女人,则只能眼巴巴地隔着老远听戏。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台上的大戏还没唱呢,台下的老娘们儿先开了锅,东家长李家短的,无非是哪个爷们懒或者谁家的婆婆刁蛮要不就是谁谁的小姑子混蛋,总之她们窃窃私语,合起来的效果就是笑语连天,闹得比锣鼓还要响。女人的嘴巴很难闲下来,她们要么叼烟袋,要么嗑葵花子,要么唠嗑。其实女人来看戏,还有另一层深意,差不多所有年轻女人都精心地装扮了自己。空气中洋溢着雪花膏和桂花头油的气息,这气息混合烟草的味道随着夜风游动,把男人的心撩拨得丝丝痒痒的。趁着混乱,他们的目光很放肆地触摸前排坐的女子们,看大姑娘小媳妇绝妙的背影、侧脸以及胸脯,夜色里男人的眼睛一律贼亮贼亮的。女人们都有种惬意的感受,当和某个男人目光接触时,多半会低下头,嘴里骂声缺德,而心里却喜滋滋的,赶上风骚的娘们儿,会半斜着眼光看男人,弄出千妩百媚勾人魂魄的样子。事实上,老虎窝街头唱大戏,是女人来展览,男人来参观,只有小孩子才是真看的,而他们又不晓得啥戏文,只记得呼嗨呼嗨咿呼嗨的没完没了。
歌声热烈,不乏自报奋勇者登台亮相。这时,有个家伙喝醉了酒,舌头都硬了,跳上台来,说:“我、我也他娘的来一个!”
台下的人就喊:“唱个《六月里的天》吧!”
“好!就《六月里的天》!”歌声便起。与其说是唱,还不如说是在吼。破锣似的声音嘶噎,手舞足蹈,激情飞扬,观众被迅速感染了,一起跟着乱哼乱唱:
六月里的天
天是热的啊
大姑娘出门
遇见当兵的
我说大娘啊(大娘说:当兵的咋的了?)
遇见当兵的
当兵的不仁义
拉拉扯扯
高粱地里去
我说大娘啊(大娘说:那你不会跑吗?)
他的脚大
我的脚小
三步两步撵上了
奴家不愿意
当兵的就生气
二八匣子掐在手里
我说大娘啊(大娘说:你就愿意了吗?)……
这歌声唱出来味儿,唱出了情,把人心点燃了,叫人笑出了眼泪。台上台下一派沸腾,女人抿嘴偷笑,汉子们拍着腿大叫:“真他妈的好哇!再来一个吧!”
赵家大院的人也来看戏,也跟着人群哄笑。赵金氏牵着孙子孙女,老早就来,和邻里们打招呼,和女人们说话。她边看边想,要是老头子还活着,不知该怎么开心呢,他会怎么说呢?会不会说某人唱得好某人唱得臭?可惜呀可惜,老女人想着想着,禁不住眼窝湿润。
老虎窝在尽情狂欢,晚上唱白天扭,高潮一幕是扭秧歌,热烈煽情。散乱的秧歌队出现了,三跳两扭之间,就产生了打头的了,郭占元便是秧歌阵里的主角。整个南沟军事禁区,只有老郭一个人逃生,怎能不欢喜?秧歌与其说是扭还莫如说是浪,秧歌要男女配对才好看,男女对舞才真正喜洋洋。可惜有胆量满场扭屁股的女人还是少,男伴女装便应运而生。某人要是脸蛋腰身还凑合,就反串女角。老郭高鼻窄脸,胡须甚少,反串的效果不错。只见他胸前扣两只小瓢,扭扭捏捏的一溜碎步,腰身屁股摆得若河边的垂柳,走走停停,左盼右顾,活脱脱羞羞答答的俏媳妇儿。郭占元肆意挥洒着喜悦,从头到脚都充溢着灵性,这家伙不知从哪弄来了道具,一把彩扇还有一条八角手帕。边扭边舞,把彩扇耍得如孔雀开屏,引得老人们目瞪口呆,惊得女人们发出尖叫,惹来汉子们的齐声喝彩。老郭是个人来疯,越扭越癫狂,摆莲花碎步,时不时还拿手背轻擦下颚,仿佛那不是胡子,而是胭软飞霞的香腮,真是逗死人了。别看如今老郭已一把年纪了,身手还在那里,不反串时也好看,脚下趟着花步,一步一下挫,手里的扇子便如蝴蝶翻飞,眉目传情地逗弄。和老郭搭档的是赵庆丰的娘们儿,别看面皮老旧,腰似水桶,可舞起来毫不含糊,腰腹咿呀咿呀地扭动,一对大奶子波浪翻滚。这女人还故弄少女状的羞涩,一手做兰花指来回的翻动,一手将手帕甩得风车样滴溜溜儿转。这两个活宝,浪不流丢地在前面摇摆,在他们的感染下,身后跟了一大排。老虎窝的男女老少不再扭捏,不再羞涩,手里都舞扎着花花绿绿的家什,嘻嘻哈哈地扭呀浪呀,场面煞是火爆。
扭秧歌打头的最牛,鼓乐班子里头,吹喇叭的最牛。如果说唢呐是掌柜的,那么鼓只是赶车的车把式,而铜钹顶多是烧火的丫鬟了。老虎窝请的鼓乐班子是北沟的刘家父子,人唤刘喇叭匠。刘喇叭匠爷仨靠吹喇叭谋生,专门帮衬红白喜事的。扭秧歌要听喇叭的,见人来的差不离了,老刘头才掂起了那杆喇叭。他雄鸡报晓似的扬扬头,喇叭也向上扬了扬,简直像树起行伍里的旗帜,是那样的高昂。全场寂静,只听喇叭叫道:“都舞——咯咯。”扭者听了急急归拢身子,列队成行。再响:“都舞——咯咯。”稍微停顿片刻,三只喇叭一同激越起来:“都舞舞——都咯咯咯……”
欢声从喇叭里流淌出来,像憨厚的庄稼汉嗬嗬直笑,像晒太阳的老爷子在吧嗒蛤蟆烟。众人一齐起步,舞起来扭起来浪起来。秧歌扭得好不好,差不多全看鼓乐器了,喇叭匠有激情,大家伙才跳得欢。先来段《刮东风》,呼啦啦的大风刮起,刮的鼓钹手手忙脚乱,紧敲忙合,这东风刮得铺天盖地,刮得大地冒烟,刮得大树小树呜呜。爷仨个吹的这个美呀,摇头晃脑地吹,吹完了《刮东风》就吹《红月娥》,吹完《红月娥》再来《王二姐思夫》,一曲接一曲的跌宕起伏,一曲接一曲的摄人心魄。刘家父子的嘴巴紧衔着哨嘴,像婴儿贪婪地叼住了奶头,时而呜呜咽咽如凝哽之态,平缓处如清风徐来,高亢时恰好雨骤至;时而莺歌燕舞春光融融,眨眼间就吹成了谷子地高粱地,直吹出个五谷丰登、瓜果飘香。
简单的乐器构成了奇妙的交响,这里面有泥土的醇香,有风雨的清凉,有酒的绵长。大家都被音乐声弄陶醉了,感情迟钝的跟着傻笑,感情敏感的听了会哭,一曲曲的直让人们疯疯癫癫、痴痴呆呆的。
俗话说的好:“打猎的耳朵,货郎的腿儿,铁匠的胳膊,吹喇叭的嘴儿。”喇叭匠的嘴巴是最有功底的,腮帮子涨得鼓鼓溜溜的,小孩子围着看热闹,一边起哄道:“气鼓、气鼓、老蛤蟆气鼓。”戏班子吹拉弹唱累了,就抽烟喝水歇息,屁大个工夫也不忘逗逗孩子。有个男孩喜欢上了唢呐的欢畅、大板的脆响,更喜欢二胡的呜咽。他想摆弄二胡,想让戏班子的人教他。二胡手看看了鼻涕拉瞎的男孩,一脸坏笑说想学可以,得有小家雀才能教,你有咋的?男孩急了,谁说俺没有啊。二胡手糊弄小孩说,光说有还不成,得拿出来见识见识。小男孩并不打憷,立马就掏出小鸡鸡,让拉二胡的看。一旁众人大笑,二胡手也笑,还想说点什么,不想赶阵的鼓点又敲起来了……
老虎窝又扭秧歌又唱大戏,人们快乐得没法平息,一拨节目完了还等下一拨,都赖着不想走,大家希望这好日子永远地停留下来。男的女的都贪恋这快活的时光,没人想掩饰火辣辣的情感。连演了两晚京剧,《拾玉镯》、《西厢记》和《柜中缘》等,演的全是男女情事,喜庆可乐,可是只演了几场,乡亲们就腻歪了,说都演的啥破戏呀?咿咿哇哇的,还不如看地蹦蹦逗乐子呢。于是台子上掉头来再演蹦蹦,蹦蹦戏从前都由男子来演,如今有女人上台来唱了,头一个上台唱的是苇塘沟的小菱。台下的娘们儿议论,敢登台唱戏的女子脸皮也够厚的了,是谁家的媳妇儿啊?她婆家是咋管教的?观众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个小寡妇呢,众男人醒悟:哦,怪不得怪不得,眼睛都直勾勾地粘着这女子看,看得如醉如痴,忍不住赞美她的身材好。
这个极其传神地夸奖说:“身条硬哩!”
那个发自肺腑地赞叹道:“嗯,脸盘子更好!”
女人卖唱新鲜受看,戏愈发吸引人,男女老少更加踊跃,十字街头堵得水泄不通。锣鼓咚镪咚镪,像扑嗵扑嗵跳动的心脏,一下下都敲在点儿上。再往台上看,小菱和一个男的在扭,一个穿红一个披绿,手里头甩着花手绢,走得满地滴溜溜儿转,这叫二人转。二人转的精髓在于男女间眉来眼去,大大方方的打情骂俏,大家都欢喜的不得了。台上人的表演,恰恰表达了他们最难于启齿的想法,人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说唱到妙处齐声喝彩,然后拍巴掌跺脚吹口哨。台上的又扭又撩又挑逗,台下众人激动,都按捺不住了,鼓噪:“操,亲个嘴吧!”
街头表演到底出事了,佟小麻子的老婆偷了男人。佟小麻子子承父业,也是木匠,帮人盖房子做门窗做桌椅板凳板柜栏柜碗架柜。其父绰号佟麻子,所以得名佟小麻子,其实他脸蛋光光的,连颗痦子都不长。大家叫得顺嘴,他只好去做麻子。老虎窝晚上唱大戏,把男人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男女间打情骂俏的事情层出不穷。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佟小麻子的女人和西沟的张二混勾搭上了,有人证明说他们起小在一个屯子里住,是老相好了。这晚戏唱得正欢,两人悄悄地溜到西街的大门洞胡搞。别看佟小麻子整天锯呀刨呀地迷迷糊糊,可是防范意识很到位,拒绝戴绿帽子的。头一天,佟小麻子乐呵呵地看蹦蹦戏,忽觉混在人堆里的老婆不见了,直到戏演完了也没个踪影,心里便有些乖觉。第二天女人故伎重演,不想被男人盯梢。见老婆和另一个黑影亲热,连亲带舔的弄得有声有色。佟小麻子这个恨呀,差点咬碎了牙槽。恨归恨,木匠不慌乱,悄然唤来自家兄弟。正赶上紧关节要时,捉了一个双,俩个连裤子都来不及提上。自然而然的这顿好打,奸夫淫妇被捶了半死。老虎窝屁大点个地方,轰动异常,转眼间方圆几十里家喻户晓,佟小麻子理所当然地成了名人。事情闹到这个天地,大家看了还觉得不解渴,认为只要唱啊跳啊的活动坚持下去,就一定会出现更精彩更好看的节目,狗男狗女会不断涌现。甘暄又有事做了,还是警察署长的派头,指着佟小麻子的鼻子骂:“瞅瞅你这个王八样!”
佟小麻子倔人有倔胆,猛烈反击:“比狗强!你这个狗汉奸!”
要不是乡亲们劝解,甘暄准会掐死木匠的。真戏假戏一道演,老虎窝亢奋非凡热闹非凡,众人津津乐道:“嘿嘿!‘满洲国’黄铺了,兴搞破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