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虎魂

硕大的地图悬挂于办公室的东墙上,图纸微微泛黄,显然是阳光暴晒所致。山本任直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地图上。最近几个月里,他每天都要花时间来端详这张地图,他熟悉地图上的每一角落,不止一次用凝视上面的文字。这是一张出版于1941年3月的地图:最新支那详密大地图(附苏、满、蒙、支关系要图)。可是直至今日,山本才注意到这张图是伊林书店出版的,承印商是秀美堂印刷株式会社。图例很精致,依次标注了上海附近概图,北平、广州、南京、上海以及天津、青岛的街图。山本对这些熟悉极了,熟稔得俨如自己的掌纹。山本任直坐立不安,整整一个下午都在揣摩地图,细致无比地审视苏联边界以及满洲、朝鲜的铁路港口。

中午时分,两声巨大的爆炸震撼了矿区,也粉碎了此前的种种幻想。飞机投掷下炸弹,炸坏了车站旁的物资仓库,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其中一枚炸弹炸死了过路的一条狗,血肉模糊的残肢碎片挂在电线杆上,宛如恐怖而破烂的旗帜。山本打电话给北大营宪兵队,宪兵队长小野伸二说没接到上级的任何通知,两个人都不知所措,简单分析了一下,便挂断了电话。回转身来,山本出神地端详办公桌后面的墙壁上自己的手书,那是乃木的诗作,现在看来很无奈:

男儿立志出乡关,

战功不成誓不还。

枯骨何须埋故土,

满洲处处是青山。

8月11日,安城县公署组织各界进行防空演习。老百姓被集合起来,要求一律用纸条粘贴玻璃窗,人们被警察驱逐着跑来跑去,卧倒起立,起立卧倒,反复折腾。学校的学生停课了,在操场上堆柴点火,轮流进行救火演练。安城县风声鹤唳,街市上人心惶乱,军警们东奔西窜,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两天后的深夜,苏联飞机再次出现。苏军飞机在小城的上空盘旋,引擎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可能是架侦察机,飞机投下了照明弹。照明弹发出了耀眼的光亮,霎时间天地一派通明,一切都笼罩在绿荧荧的光泽里。在无数中国老百姓的记忆里,这是一个无比奇妙的夜晚,散乱的星河消遁了,夜空变得像镜子似的明亮,偌大的县城如沉浸在水底的磨盘。乾坤正在翻转,世界开始变成另一番模样。绚烂的天空把影子投在脚下,不断变幻组合成新颖的图案,似乎在告诉人们:世界不会是老样子,没有一成不变的日子。日军机枪对空射击,枪弹跳跃着在夜空划过弧线,恍如节日里爬升的礼花。第一颗照明弹飘飘悠悠地殒灭了,第二枚照明弹悬挂空中,极像是俯瞰人间的眼睛。枪声戛然而止,全城陷入了可怕的死寂,人们屏住了呼吸,猫狗儿都不敢发出叫声。日本人就像是泄了气儿的皮球,软弱得超乎中国人的想象,他们一下子变成了怯懦的羔羊,拼命地往阴暗处躲藏。

局势的变化之快,让山本任直瞠目结舌,虽然结局早已料定。中村副县长来电话,说上头严令确保铁路煤矿安全,还悄悄地告诉他本土遭到了轰炸,死伤惨重。伴着沉重的叹息,耳机里传来沙沙的风声,像冰凉细密的雨丝,话机摇柄像折断了的翅膀,有气无力地耷耸着。山本任直感觉电话线路似乎连接着冥界,有种很不真实的漂泊感,他气愤地质问:“那么,我们的秘密武器呢?”

山本任直和部属一起收听“终战诏书”,“御音”传来时,他们垂手肃立,现场之寂静,连眼泪掉在地下的声音都能听到。听完广播,皆惊得呆若木鸡。山本任直愁容满面,他无疑是现实而冷静的,正告下属:战争已经结束了,快收拾东西去吧。日本人聚集的社区十分紧张,许多人家偷偷烧东西了,烧文件资料烧衣物。焦煳的气息四处游走,散发着奇异而难闻的味道,悲观失望的情绪也如浓烟般弥漫。外表看来,山本董事长还算镇静,特意吩咐给井下劳工发放香烟,“枪牌”香烟每人一包。劳务系课长对此备感不解,上司说:“去执行吧,大东亚圣战不需要煤炭了!”安城炭矿公司素来重视情报的收集,尤为注意矿工的思想监视,情报分析的内容五花八门,甚至包括矿工中流传的顺口溜,山本任直认为顺口溜最为真实。日本人一般不下井的,井下作业的管理由小把头来做。真是难为这些把头了,溜掌子时得手持榔头,一为弹压二为自保。井下危机四伏,对于煤矿的统治者来说就更加危险。黑洞洞的矿井神鬼难测,常有把头神秘失踪,日本技术人员不敢只身下井。多数矿工胆子小,就去琢磨别的门道。既然难以逃跑,就变着法子“磨洋工”。把头不在的时候,矿工就轮流放哨,其他人怠工休息。矿井里有这样的顺口溜广为流传:

磨洋工,

磨洋工,

拉屎撒尿半点钟;

糊弄鬼,

糊弄鬼,

糊弄一会儿是一会儿。

直至战败,山本任直不得不承认绝大多数的满洲人难以征服,他们看似沉默,实则深怀敌意,仇恨之心如火山下汹涌的熔浆。想到这里,背后就冷森森的,四肢发冷。

山本董事长用了整整一个夜来打点行装,他拒绝了女人帮忙的企图,做得有条不紊,他在纸上开列回国的几种方案,以便准备便携的食品、地图、军用水壶和药品,吩咐女人一一去找,再亲自动手,依次包装捆扎。这一夜,收音机一直开着,伴着嗡嗡嗡的噪音,收听苏美电台的对日广播。17日凌晨,广播里传来了关东军山田司令官的命令,表示接受波茨坦宣言,要求驻满洲日本各界要“奉戴圣旨”,文告通篇并无“投降”字样,明明战败却声称为“终战”,明明投降缴械却被说成“庄严地放下武器”,苟延残喘中还在玩弄文字游戏。山本任直万念俱灰,静听座钟嘀嘀嗒嗒地响,像谁的心脏在挣扎跳动。他感到呼吸不畅,索性推开了窗户,任蚊虫蜂拥而入。行装整理完毕时,破晓的曙色爬进了窗棂。山本任直像一架松散的马车,躺在地板上,连举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身心棉花团似的无力。寂静中他默默祈祷,祈祷天照大神保佑全家,保佑他们的未来。山本夫人也一夜未眠,注视着男人的一切,无限悲伤涌上心头。现在,她很担心在军队服役的儿子,又不敢声言。她想为男人做点什么,默默地添茶倒水,这会儿她用湿毛巾揩去了男人额头的汗水。女人开口道:“山本君,您的头发白了。”

“唔。”

“我们能回国去吗?”女人语气极尽温存。

山本任直的眼眶红了,点点头:“唔,回老家。”

“那么,什么时候能出发呢?”女人俯身凝视。

山本任直睁开了眼睛,说:“随时。”

矿山和县城暗暗骚动,日本人若无其事的样子掩饰不了内心的惊慌,敏感的中国人看出了端倪,兴奋的心潮波涛样地撞击胸膛。胆子大的人偷听了戏匣子里广播,小道消息涌动:“小日本完蛋了。”在急转直下的局势面前,大多数人感到了惶然和迷惑,商号店铺每天早早就关上门板,大户干脆闭门不出。安城县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街面上空空荡荡,曲里拐弯的胡同、院落杳无人迹,只有随处堆放的柴禾垛,晾衣绳上破烂的褂子。城里头已经没有狗叫了,鸡鸣狗吠的场景属于过去。头年冬天县里组织了打狗队,打狗队由朝鲜族组成,绳子勒棒子打,大狗小狗一律捕杀,狗皮上缴“献纳”,狗肉一直是朝鲜族的美餐。汉族人想不到狗肉是可以吃的,一直觉得看家护院的狗儿杀不得。出于先下手为强的考虑,也因饥馑所迫,纷纷烹杀家犬。没有狗的夜晚更加死寂,城里的宵禁愈发严格,夜半三更常有枪声骤响。即便是在白天,老百姓也尽可能地猫在家里,女人和孩子走家串户的活动被绝对禁止了。男人们忐忑不安着,谁也猜不出明天会怎样,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唯一例外的是刚八门的破宅院,忽然热闹起来了,一时间车水马龙,登门问卦的人络绎不绝。不用说上门的都是官员或者警察,日本人见了并不干涉。刚八门垂垂老矣,口眼歪斜地瘫在了炕上,已无法外出走动,全靠两个徒弟维持生计,但铁卦神算的名声还在。如果不是时局动荡,安城县的达官贵人哪个会想到刚八门?这个时候,所有的来访者都唯唯诺诺,出手阔绰不说,都像是来赎罪。德寿宫等大小寺院的香火忽地鼎盛起来。

矿山的大把头们都来登门求签。蔡教龄的脚刚迈进院落时,天空响起了哇哇的叫声,抬头一看是一大片老乌鸦盘旋。数百只乌鸦聚集,如一块漂移的乌云,零散的羽毛自天而降。乌鸦们扇动翅膀,齐声高叫:“哇哇----你死吧!哇哇----你死吧!”蔡教龄深感沮丧,使劲儿地朝地上吐唾沫,复还踏上脚去碾,他骂:“真他妈的霉气,呸!”

刚八门家里光线幽暗,屋子下窖潮湿,有些像地窨子,炕上地下是横七竖八地的酒瓶子,变了形的破鞋子。浓烈的酸涩霉烂的气息充溢,这气味是体臭、粪便和烟草的混合体。蔡教龄用白手套捂住着嘴,强抑着离开的念头。刚八门口齿有些含混,他大声地宣布:“甭管是啥鸟儿,老鹰一来就得跑!”

惊魂不定的蔡教龄刚回到矿上,就得到了一个消息:山本任直董事长服毒自裁了。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不时划破天空,抚顺城处于巨大的惶恐之中,煤矿和工厂业全部停工,大部分地方停水停电,日本人躲进防空洞里去了。实习的学生先是害怕,后来变得好奇起来,有人说天上的飞机是B29,美国人的飞机。赵成和十分惊异,美国的飞机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从美国本土起飞?空袭不断加剧,花花绿绿的宣传单自天而降,传单采用中日文字对照,触目惊心的黑体字写道:原子弹爆炸了!广岛、长崎消失了!赵成和很想弯腰去捡一张传单看看,但又深怀恐惧,老觉得后背有人在窥视他。他的心理很微妙,他并非同情日本人,而是不相信日本人这么快就倒台了,想到未竟的学业,隐隐间鼻子有些发酸。赵成和住在日本人的居住区,宿舍条件在露天矿是最好的,两个人一个房间,有抽水马桶。实习生们不上工了,无事可做,又不敢外出走动。同房间的伙伴一夜未归,赵成和一夜未眠。他站立窗前,看夜空无尽,数繁星无穷。窗外的大杨树漠然肃立,火车的汽笛声一遍遍嘶鸣。夜凉了,一切都隐藏在黑黢黢的阴影里,树丛里的虫儿在低吟浅唱,唧唧啾啾。于天空的极处,银河里的浪花激荡,似乎传来泡沫般的耳语。他想到故乡的老屋,仿佛看见鬓发斑白的父亲,露水一点一点地打湿了他的瞳孔。清早时,赵成和才发现同伴留下的纸条,告之回沈阳老家了,原谅他不辞而别,云云。掂着薄薄的便笺,他想了想,为自己担惊受怕了一夜感到可笑。走出门外,去马路对面的小树林活动活动,面对着新一轮太阳,真想大声地喊几嗓子,喊什么呢?不免有些踌躇,低头看见草丛凝结着湿漉漉的水汽,高大的蒿草和曲折的丝蔓葳蕤着绿意,牵牛花绽放了粉粉紫紫的花朵,俨然吹奏了最昂然的生命之歌。赵成和思考了一晚上的事情,居然是这样的简单。带队老师是个干瘦的日本老头,不假思索地准假:“回家吧,越快越好。”赵成和清晰地记得,这是1945年8月15日。临动身前,老师还塞给他几块饼干,说留着路上吃,连连催促道:“快走吧!”

去火车站大概有四十分钟的路途,这条路线没有摩电车,只能步行。售票室里空空荡荡,他反复敲售票窗口。过了许久,小窗口终于拉开了,售票员模样的人透过小窗看他,神情仿佛在打量火星人:“干什么?”

“我要回家!”赵成和觉得理直气壮。

“停运了!”里头的人欲合上窗户。

赵成和急了:“那怎么还有火车跑?”

“全是军列,”啪的一声售票口关上了,丢下了一句话:“自己想办法吧!”

与售票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站台,人头与肩膀如旋风里的波浪,神色慌张的人流拥挤得东倒西歪。上下车的几乎全是日本人,哭的哭喊的喊,犹如蚂蚁裹团似的滚动。赵成和一身大汗,终于挤上了北去的列车,进了车厢,他发现车上全是日本军人,车厢里黄乎乎一片。日本兵怀抱着枪支,没精打采地打盹。没有座位,就盘腿坐于过道上。到底是书呆子,赵成和打开书本,摊在膝盖上看了起来。赵成和很快沉浸到文字之中了,即便是逃亡,也不忘随身携带书籍,阅读不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是他生活的全部,离开了书本,真难想象他赵成和会怎样。此时此刻,竟然有人如此沉着的在兵车里看书,大有挑衅的意味,所有日本兵的嘴巴都张开着,脸上的表情千奇百怪。有个中佐军衔的军官过来干涉:“您的证件?”

赵成和日语极为纯熟,目光仍不忍从书本上挪开,他掏出学生证双手捧了过去。

“赵君是新京工大的哦。”军官很客气,制止了赵成和起身的企图,还抬手敬了下礼:“阁下的专业是?”

“土木工程。”

中佐归还了他的学生证,顺手拽过书本,胡乱翻了翻,蹲下来说话:“《煤矿通风与排水》?”

“我在露天煤矿实习。”

“哦,赵君可知道我学什么的吗?”中佐的眼睛有些怕人。

赵成和连连摇头。

“法国文学!我在早稻田大学学法国文学!”

赵成和吓了一跳。更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中佐将《煤矿通风与排水》扔出窗外,恰如一道白色弧光一瞬即逝。中佐大吼:“战争结束了,大日本帝国不需要煤矿了!”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赵成和的木讷性格帮助了他。在车轮铿锵的撞击声里,在荆棘样的目光丛里,在军鞋的橡胶气味里,他不声不响地端坐,活脱脱一只呆鹅,平静地望着中佐,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原本咆哮的军官也冷静下来,大概感到了没趣,朝赵成和的肩膀砸了一拳:“小伙子,挺不错的满洲小伙!”

赵成和的肩头很痛,但他若无其事地扭转了目光,看黛绿的田野山峦缓缓后移。

快到章镇的时候,赶上飞机来轰炸,火车在转弯的山脚处制动躲避,满车的日本士兵都紧张之极。章镇是抚顺东北部的小镇,飞机投弹击中了车站,燃起了熊熊大火。从车上望去,阳光下的烈焰像飘动的红绸子,颤颤抖抖,带着难闻的气味在窗外缭绕。

列车走走停停,抵达海莲时已是午夜,整个火车站都黑里咕咚的。一轮新月斜挂在天边,辉映着柔和的光亮。赵成和悄悄下了车,车站上人迹寥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站台,不想踏进了一洼脏水里,险些跌倒,他苦笑半晌,靠着站房的墙根儿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肚子饿极了,可是赶路远比吃饭更重要,不知哪来的勇气,赵成和顺着铁道线向西走。夏日的太阳闷乎乎地蒸烤着大地,路基上石块滚烫滚烫,屁股和脊背被汗水蛰得火燎燎的,没走多远,就滚了满身满脸的煤屑,脸上脏兮兮地冲出了一道道沟。旁边有列货车正哧哧哧地排着蒸汽,赵成和收住脚,仰脖去看,用日语大声地问:“是去安城吗?”

机车里探出的脑袋很不友好,噪声里混杂的声音真切响亮:“操,不拉日本人!”

赵成和急了:“哎呀,师傅,我是中、中国人啊。”话一出口,他感到了害怕,中国人的称谓竟是这样脱口而出。机车上是张黑糊糊的面孔,牙齿白得耀眼,他高叫:“对,中国人,哈哈……咱是中国人呀,上来吧,你坐煤箱。”

“什么?”机车的声响震耳欲聋。

“没地方啦,你坐煤箱上边吧!”

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他上车,赵成和听到了一阵欢呼,火车司炉们发出欢快的口哨声:“满洲国倒台了,操他妈的小日本!”

“啊?”赵成和还是觉得很唐突,问:“什么?你们说什么?”

“你这个洋学生啊,”一个脖子上系毛巾的师傅,拍拍他肩又摸摸他的脸,“没听戏匣子你?”笑容里满是轻松。真正的欢乐是无法掩饰的,机车里,几个声音同时唱也似的说:“鬼子投降了!哎咳哎咳呦……”

赵成和也跟着笑,忽然想到:回家就得成亲了。他想不到,迎接他的不是婚礼,而是父亲的葬礼。

入夏以来,赵前的病情急转直下。程医生诊断说,上消、中消、下消三症兼具,膳食易饥,饮一收一,心慌心悸,累及心脏了。程先生差点儿就说病入膏肓了,但是他忍住了。虽说无力回天,为医者也不能轻言放弃,该出药方的还得出,先开了补心汤,后来改成血腹驱瘀散,主药为桃红石芍川芎红花党参桂枝瓜蒌乳香之类。程先生再三叮嘱,说要温经通络,安神养心,叫病人静息调养,切不可大喜大悲。赵前时时胸闷气短,阵发性心悸越来越频繁。赵麻皮还算镇静,想问个仔细。程先生长叹一声:“真心痛必死,厥心痛必亡!”

病中的赵前被回忆纠缠着,常自言自语,反复嘟哝,声音越来越含混。清醒时,会喊来孙子孙女们,用爱怜的目光挨个地触摸他们,直至泪水涟涟。这天,他忽然想起他的车夫马二毛来,问他怎么样了,连说真想见见他。金氏轻轻叹气,说二毛子死了,死在安城宪兵队。赵前默然良久,尔后说:“想不到马大吉也是只虎啊,可惜连累他爹了。俺要走了,找二毛子去。”他的话时断时续,搁不下的还是牵挂:“就是想成华成国他俩。他们心狠着哪,天南海北地跑,爹妈都不要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唉唉,……这家也快败了,这是天意啊……”想到赵金菊未嫁,眼角又沁出了泪的光泽,这是他最钟爱的闺女啊。

赵金氏竭力稳定心神,特意问及韩氏的安排,男人说:“留也行走也行,随她意。”

赵前彻底拒绝用药了,一次次将送到嘴边的药碗打翻,两年前内弟为他树立了榜样。说起他这一生,又怕又敬的还是金首志。人之将死,其心也善。他努力向程先生笑了又笑,又冲铁磊点点头,苍白的面容闪着奇异的光亮,仿佛涂了油上过一层蜡质。

列车接二连三地向东驶去,人们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车次,巨大的喧嚣摇撼老虎窝土围子简陋的南门,城门上“威虎寨”的匾额早已残破不堪,宛如老者的眼睛,老眼昏花仍不失冷峻。车上坐满了日本人,头两天驶过的是专列,后来就是票车、闷罐车还有敞车,老虎窝这疙瘩都管客车叫票车。甘暄来看望岳父,免不了和赵麻皮议论几句。甘暄说日本人从新京、哈尔滨、通辽那边来,往东走就是去通化,通化再往里就是长白山。甘署长有理由轻视日本人,老虎窝警察署的指导官跑了,学校里的日本老师也没影了,简直跑得比兔子还快!轻松之余,又不知所措,忍不住地愤慨:“操他个妈的,‘满洲国’完犊子了。”而赵麻皮则抚掌大笑:“好好!小鬼子八成奔朝鲜去了吧?”

车声隆隆,没日没夜地从土围子外面驶过,惊动了树林里蛰伏的夜鸟,粉碎了夜的寂静。老虎窝小街惊醒了,人们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聚集在东兴长杂货铺里,围拢着听戏匣子。全老虎窝只有一台戏匣子,很珍贵的东西。戏匣子说苏联军队开进来了,日本无条件投降了。人们越发地感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的了,“满洲国”完蛋了。大人们很认真地嘱咐小孩子:记住了,咱们可是中国人哪!一夜之间,人们收拾起失去了的尊严,默默吞咽的委屈和耻辱都烟消云散了。在我是中国人的自白面前,任何话语都没有这样理直气壮,一个新词迅速地流行开来:光复了!嗬嗬!

小日本瘪茄子了,宵禁自然取消了。男人们站在土围子的城门楼上,看雪亮的车灯隆隆东去。白天,男女老少就去火车站看西洋景,观赏列车上眼睛红肿的日本娘们儿,等着抢车窗里丢下的罐头酒瓶子。老虎窝只是个小车站,大部分火车不停,蓦然长嘶一声便匆匆遁去。这个时候,人们会很有气概地冲着列车猛呸一口,高声大骂小日本,但是不敢投掷石头,因为车上的日本人有枪。尽管是小站,每天还是有一两列停下来,列车给老百姓以莫大的刺激,大人还不敢太靠前,就叫孩子去叫卖,卖大饼子卖煎饼卖粘火烧,或者用黄瓜李子甚至凉水什么的去换军衣腰带,一个高粱米面大饼子可以换到一枚金镏子,老虎窝的居民惊呆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钱是如此的好赚。有个男孩子怀抱西瓜去站上卖,车上的日本人都嚷着要,男孩决定将西瓜分而售之。日本人从车窗里递来腰刀,男孩子一手托着西瓜,顶在自己的肚子上,一手持刀切瓜。男孩子手忙脚乱,瓜开之时,刀刃也切破了他的肚皮,车上的日本军人连声狂呼,太刺激了,他们目睹了别样的剖腹自裁。

老五赵成和突然归来,叫赵前高兴一整天。他念念不忘儿子的婚事,说:“俺要还是你爹的话,就娶过来吧,求你了。”

牵肠挂肚中的赵前迅速消瘦,陷入了混沌之中,自感身体像投井之时急遽地坠落,轻飘飘的宛若落叶一样。家人围拢在他的身边,哭泣声似乎没有停憩过,呜呜咽咽,悲悲切切,清楚而细致。赵金菊的泪水滴落,父亲的口中竟然有了种饴糖般的香甜。他睁开眼,是四闺女伏身在看他,面孔熟悉而模糊。赵金菊哽咽着问:“爹,你醒了么?”

赵麻皮凑过头来,说:“爹,好消息。……小日本垮了!”

是否将日本人倒台的消息告诉赵前,赵家大院有过争论。程先生说过不可悲喜过度,大家很担心,生怕老爷子受不了刺激。核计了好几天,金氏下了决心,她说:“还是说吧,高兴高兴也好!”

混沌中的赵前终于醒了,也终于听清楚了,花白的胡须抖了抖,说:“嗯,垮了好。好!”他挣扎坐起来,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臂,指指炕稍处的炕琴柜:“衣服在那儿,快给我换上!”

迎着儿女们一派愕然的目光,赵金氏点头同意。或许是精神振奋,或许是回光返照,赵前拄着拐杖挪出了房门,在儿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走着,走得极慢极慢。最终跨出家门时,已是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端坐在家人搬来的椅子上,冲着久违了的小街,冲着每一个人微笑,试图和所有人打招呼,想和所有人说话。阳光热烈而宽厚,洋溢着幸福的光辉,照亮了老虎窝的街角。街上的人聚拢过来,无论挑水的还走路的,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无人不精神振奋,无人不兴高采烈,大声嚷嚷说:“小鬼子完蛋了!”

赵前开心极了,手撑扶手,喘息着说:“扭秧歌吧,唱戏吧,乐和乐和。”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完全是在喊:“好啊,好啊,好——”

声音是那样的亢奋,又是那样的异样。人们发现,赵前身体痉挛,两腿绷直,面色死灰,眼睛直勾勾盯住前方。在呼叫声里,空洞的眸子里仅存的光芒在一点点隐去……

老虎窝被震动了,惊讶于赵财主最后的惊人之举,乡亲们都说,他可是乐死的呀,高兴死的啊。有人用一语双关的口吻说:“小鬼子投降,乐死阎王。”

老虎窝东街飘出了哭泣声,赵成永和母亲商议,家境再破落,丧事也简单不得。为着死者一世的风光,不能让人看着寒酸,停灵三日,招待宾朋。乡亲们赶来吊唁,人们忘记了对死者生前的种种不快和嫉恨,都说这是喜丧啊。赵金氏没有眼泪,只是唠叨:“老头子,你说走就走了,丢下我不管了?”

接下来的几天阴雨绵绵,天地笼罩在茫茫的雨幕之中,让人感到晴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出殡那天,赵麻皮身穿拖地大孝衫,头顶尖顶白帽子,腰间系着拇指粗的毛边麻绳,他双手搭肩扛着灵头幡,在荆容翔、甘暄等人的搀扶下引棺前行,一路泥泞,一路纸钱翻飞。送葬的队伍走走停停,大家目睹赵家人的凄惨迷离,却毫无悲伤,人人脸上写着轻松,像是共同庆祝神话的终结。纸扎的大白马极为扎眼,纸扎的金山银山钱山巨大,每个都需四个人抬着。金山赤黄赤黄,山上山下堆积金元宝、金条、金砖;银山雪白雪白,银箱银柜银匣子银盆银碗;钱山上长满了摇钱树,枝头微颤结满了冥钱,状同“绵羊”票子和“袁大头”。朱红棺木被潮湿的黑土覆盖了,纸钱纸牛金山银山钱山燃烧起来,熊熊烈焰腾空而起,无数的黑蝶在雨中翩翩起舞。赵家打肿脸充胖子式的阔绰让人瞠目结舌,送葬的人群啧啧称奇,但是无人知晓赵麻皮酸涩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