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桥多年前由赵家修建,现已破烂不堪。人们管这木桥叫赵家桥,它毕竟记录了一段历史。木桥年久失修,车马已不能通行,人走在上面,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提心吊胆的。老虎窝通往县城原本只有一条是老道,坑坑洼洼,春季翻浆,夏天泥泞,汽车跑起来甚为吃力。日本人组织民工修筑了“电道”①,老虎窝的体面人见过电道,一马平川的气派极了,汽车在上面跑得飞快。电道好是好,就是不许铁轱辘木轱辘的马车通行,以免轧坏了路面。这些年,赶花轱辘马车去县城,一走就是大半天,往来车辆均要涉水过河,夏季柳津河水猛涨,车辆无法通行,很是不便。雨水大的时候,滞留在老虎窝的马车牛车驴车常要排成一大溜儿。
日本人从安城县来了,动用了二百来个劳工,于西大庙扎下了营地,轰轰烈烈地建桥。从春忙到秋,起早贪晚,浇筑混凝土时昼夜不歇,发水的那几天还冲跑了桥墩模板。日本监工看管严厉,用做混凝土的沙料至少要清洗四遍,就像淘米择菜那样仔细,不得有半点泥土,其工艺之精可想而知。老虎窝小街的人们常去卖呆儿,以欣喜的目光注视新桥一天天长大。双孔的水泥桥被命名为“平安桥”,“平安”两个大红字写在了桥头石碑上,上面覆盖了喜庆的红布,仿佛花轿里羞涩的新嫁娘,故意摆出羞答答的样子给人看。赵前也经常去西河套看桥,有时还抱着孙儿去,他称赞“平安”的桥名起得好,居家过日子的谁不图个太平?平安是福哩,赵前以安详的神色和老者的口吻向人们灌输他的思想,但决没想到此桥会与自己有关。老虎窝人哪知道,崭新的水泥桥会要了赵财主的老命。
平安桥落成在即,指导官土部正义亲临赵家大院,请赵前去看新桥,还说日本副县长来视察了。赵前心里咯噔一下,不祥之感如不请自来的乌鸦落满了心头。他不敢琢磨鬼子的意图,又不好拒绝,临出门韩氏特意给他换了顶新帽子。他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地蹭到河边。袭袭秋风扬起紫缎子长袍的下摆,呼呼啦啦,像在抖落满腹的心事。西大庙附近早就围满了观众,都伸长了脖子往桥这边看。甘暄也在,领着几个警察维持秩序。站在簇新的水泥桥上看去,清亮的柳津河平缓如带,河岸上绵延着齐人高的灰褐色蒿草。桥下的河水水面,一侧正顶着阳光,杂乱无章地闪烁着,细碎而刺眼,而在桥的另一侧去看,能照得见自己的倒影,照见花白的头发和心神不定的眉眼。赵前稳住架,暗中叫自己放松些,起码不能让日本人小视。新桥给人以新奇感,赵前在桥上走来走去,这摸摸,那瞧瞧,显得很开心。还特地用拐杖碓了碓,赞叹:“嘿!还是洋灰这玩意儿结实,好哇。”
县长闫连壁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活像牛犊舔过似的。中村副县长认得赵前,前年赵前进城告状,就是他出面接待的。中村挺和蔼的,鞠躬施礼,老熟人似的冲他微笑。闫连壁介绍说,修筑平安桥工程耗费巨大,这是日本姐姐做下的又一桩好事,可谓造福庶民,利在当今功在千秋。中村显得更加亲热友善,拉了拉他的手,问大桥好不好?赵财主不明就里,说当然好哇,简直太好了,结实得很哪,好啊好。中村听了忍不住大笑,拍拍赵前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通过闫连壁翻译说:“既然你说好,这大桥就卖给你吧。”
日本副县长道破了主题,眼睛直直地盯住赵前看。赵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脸上堆砌的笑意僵硬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端烟袋的手止不住哆嗦起来,脸极快地白成了一张纸。赵东家到底醒过神来,暗自骂小鬼子,你这不是逼我么,明明白白的勒索人么?中村等人有备而来,早摸透了他的心思。闫连壁说:“谁不知道你是老虎窝的大户,这桥只能归你所有。”
赵前说:“俺没多少钱财,咋的也买不起桥啊。”
中村副县长很有耐心,说原来的木桥不是你建的嘛,这里本来就是赵家桥啊。
赵前急了,说:“这几年,家产败得差不多了,没钱。”
闫连壁插嘴说:“你买不起,谁买的起?你是这里的第一大户。”
赵前说:“俺是不是大户,又没写在脑门上!”
闫连壁听了愣了下,没将这话翻译过去,而是脸色阴沉地警告:“怎么说话呢你?报效国家乃士绅名流之责任!”
中村看出了大概,挥了挥手,转过脸来和土部正义低声嘀咕,叽里咕噜地听不大清楚。中村指着赵前的鼻子,通过闫连壁翻译说:“支持大东亚圣战,必须得买!”闫连壁又自作主张地加了一句:“你是肥羊,不宰你宰谁!?”
赵前的火气直往脑门子上涌,说:“敢情硬勒我大脖子啊?”说着一手做掐脖状。中村见如此动作,误认为赵前在说自杀,连连摇头:“不不,活的有活的有!”
赵前说:“俺是看明白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闫连壁大怒,威胁道:“你要对你的言行负责!对你的家人负责!”
赵前脑袋都大了,而中村却在桥上来回踱步,时而扶栏做极目远眺状,时而向岸边的老百姓挥手致意。闫连壁又说,大日本皇军在前线奋战,后方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请名门大户带头,踊跃捐资献纳,支援大东亚圣战。前辈请不要再推辞了,大大方方地拿出一笔款子。他像上门的债主,步步紧逼,说:“平安桥才一万五千元国币,不算太贵,你完全能够承受。”
赵前没法子,只得推托说:“请转告副县长,事情太大,容俺想想再说。”
闫连壁咬住不放,强调道:“副县长说了,现金的干活,十天之内必须交齐!”
赵前不知道怎么回的家,腿软得像锅里的面条,湿漉漉软塌塌的,到家就一头栽到炕上。日本人卖大桥的消息不胫而走,老虎窝方圆百里一派愕然,人们的心情各异,但无一例外地盘算一万五千元国币的含义。一万五千国币,可以买一千匹好马,这价钱吓死人了。许多人笑了,心说瞧吧,赵家大院也狂到头了,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人家日本人啥事办不成?小胳膊能拧过大腿吗?他赵前也没几天蹦跶了。确实如此,筹款是赵家的当务之急。一万五千元的巨款是无论如何拿不出来的,赵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病倒了,心里一阵阵发空,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全部的血液,难以承受的失重。躺在炕上哀鸣:“肚里吞棒槌,横竖都窝人,还让不让人活了?!”
接连几天,甘暄不知去向。赵马兰回话说,不知道疯到哪去了,连个鬼影也不见。土部正义却天天登门,督促筹款,毫不松懈地监视赵家大院的一举一动。赵麻皮和母亲商议再三,壮着胆子去了安城炭矿,费尽周折才找到山本任直董事长,求助于他。当然这一切还得瞒着父亲,母子俩深知赵前死也不会向山本低头的。进办公楼前,赵麻皮遭到了极严格的搜身检查,带来的礼物被警卫丢到门外面去了。听说是赵前的儿子,山本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在地板上来回踱步,最终还是给中村副县长去了电话。电话那头说,款额绝对减免不掉的,筹款可以再宽限三天。经山本再三说情,中村同意先交百分之六十,余下的一个月内补齐。第二天,土部正义来捎信说,县里正考虑没收赵家的财产,送赵家兄弟去黑龙江做劳工。赵家人听了,个个两眼漆黑。
万般无奈,赵麻皮变卖了北沟的土地,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和以化整为零的方式,将南沟的大部耕地转至赵成运等十几户人家的名下。没钱的人家可以赊帐,秋后交款。郭占元不在,女人吕氏也出资买地,连马二毛也不例外。几乎在一夜之间,老虎窝周围的许多人家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土地。看上去遥不可及的向往居然如此唾手可得,虽然人们表面上摆出同情慈悲的姿态,但心底里无不欣喜若狂,都觉得这幸运来得太突然了,在睡梦里都忍不住笑。与此对照的是赵麻皮,抵押了自家的宅院,去银行贷款,又靠着连家杂货铺、养生堂几家借款,艰难地兑现巨款。二十三天的工夫,赵麻皮瘦得脱了象,他再次体验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体会到涎脸借钱的难堪。借钱绝对是天下最难的事情,即便是借高利贷。买桥的协议早由安城县公署拟好了,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需要赵家做的事情只有两项:一手交钱一手画押。赵麻皮内心阵阵悲凉,属于赵家的耕地不足三百亩了,还有一千二百元的外债。看样子,这个家支撑不了多久了。赵麻皮和四弟弟去安城县办妥手续,转回家时已是黄昏,远远的暮色潮水样涌过来,包围住他们,压得心里好沉好沉。一家人正在等他俩,全家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嚎啕痛哭。
平安桥的桥头别出心裁地竖了一座石碑,县公署用日满文字记录了乡绅赵前捐资筑桥的业绩,浓墨重彩地讴歌乡里楷模。赵成永的想法和父亲不一样,他认为既然花了这么大的价钱,咋的也得出出风头摆摆阔,大把的钱总不能扔到水里连个响都没有吧?赵成永要大造声势,想给全老虎窝的人瞧瞧,叫七嘴八舌的人都闭嘴。还说:好好隆重隆重,咱赵家不怕风光!赵麻皮特地在桥端左右搭建“花台”,专用于插扎彩旗、张灯结彩。安城县公署实业课课长专程赶来,宣读了县公署的表彰决定并为新桥剪彩。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踩新桥活动开始了。首先是小学校长佐佐木,而后是教书三十年的荆子端老先生,随后是赵前和济世悬壶的程先生,村长李阳卜和其他为公家当差的人优先过桥,以下众人按辈分长幼的顺序排队,依次步过新桥。大家喜气洋洋,都觉得这洋灰桥确实结实,百八十人上来都纹丝不动。赵前抱病出席“踩新桥”仪式,“踩新桥”之后,便端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地看男女老幼欢天喜地,看三儿子应酬得一塌糊涂。其实赵家人并没有换取预料中的风光,老虎窝人都忽略了新桥与赵家的瓜葛。人们眼里只有新桥的气势恢弘,在深秋苍白的阳光里,桥身熠熠生辉,桥面平坦如砥。十里八村的居民折服了,说要不人家日本人咋都叫太君呢,就是他妈的厉害。他们惊叹于桥墩子的巨大坚固,赞美“洋灰”路面硬实得像石板,大家争先恐后地涌来涌去,一致认为踩上新桥最幸福最吉祥。吉祥归吉祥,当天半夜,第二个踩新桥的荆先生仙逝了。这一消息传来,赵前心中萌生了曲散人终的唏嘘,升腾起万般皆已解脱的平静。他说,俺也快了,老牟和荆先生都走了,还混个啥劲?与赵前的悲观情调相反,老虎窝居民认为,荆先生踏着新桥去了西方大路,死得其所,真值。
窗外飘起雪来,小街东北隅寂静如坟墓,赵家大院越发的清冷,就连马厩里的骡马也在屏气凝神。雪花片片洒落无尽的孤独,覆盖了灰蓝砖瓦的深宅大院,室内弥漫成一派神秘的清亮。赵前随手拉开电灯,孤独的灯绳摇晃,带着电灯泡如秋千状的往来摆动。他在灯下看帐,看那些已无价值的陈年老帐,一本本一页页翻着,像翻阅往事。帐目毫厘不爽,没有纰漏,越看越感觉老眼昏花,终于合上了帐簿,在封皮上摩挲着,在感受一去不返的岁月。过去的影子长长短短,清晰又模糊,赵前在怀疑世间的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得如同飞扬的雪花。赵家男主人沉浸在痛苦之中,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宽慰,痛苦可以隐瞒却无法排遣。远处传来了火车进站的颤动,汽笛声嘶力竭试图冲破雪幕,隐约给人一种迅疾的坠落感。赵前时常幻听,老是把火车的呜鸣当成虎啸,屏气凝神,沉湎其中。
赵前不再膝前弄孙,仍旧上街转悠,每次都要走到西大桥去,细致地触摸桥栏杆,体会那份冰冷。人变得爱自言自语,老是念叨两句话。一句是:“老羊捆在案桌上,割头是死,割卵子也是死。”另外一句是:“狗屁老虎窝吧,哪里还有虎啊?”真是不知所云,谁都不懂他的意思。人参老了值钱,而人老了却不中用,人们心目中的赵前越来越无足轻重。他神志清楚,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时而哭时而笑,时而捶头时而猛拍大腿,自言自语道:“咳,咳!宝林才是虎哇。……他是冻死在山里的!……”这番话是说前年的事情,他现在后悔没给抗联送去冻伤膏。年迈的赵财主唠叨不休,没人理睬他,老虎窝人认定他魔怔了,就和疯子没啥两样。
赵家桥名声在外,却无一分一厘的收益。只有官家的车才走电道,官家的车辆是免费的,而铁轱辘的马车依旧涉水过河,偶尔有行人过桥,个个都面熟,乡里乡亲的怎好收钱?真要是收了一回,还不叫唾沫星子给淹死?再说,老百姓一直乐意于赤脚过河,谁稀罕你的破桥,非得犯这份洋贱?故尔以桥养桥的想法是一厢情愿,无异于痴人说梦。
赵家彻底显现出破落的迹象,年根底下,赵成永又贱卖了位于河口处的土地,正式辞退了马二毛。赵家是以一头骡子的代价打发了马二毛,一则粮食紧缺,二则金氏不忍杀掉牲口。马二毛苍老了许多,佝偻着身子,咳嗽了一路,他和骡子的背影一同远去。马二毛并非留恋赵家,而是觉得伤心,可究竟伤心在哪儿却不得而知。金氏和孩子们都哭了,难言的感受堵塞在心头,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赵前反倒坦然相对,说:“俺小时候就是穷光蛋,老了老了又是穷光蛋。”
春天的风在土城外打着旋儿,将枯枝荒草烂树叶漫天抛起。房脊上的积雪化成了黑糊糊的蜂窝,化做了薄薄闪亮的冰片,最后化做颓然而落的水滴。老虎窝街头寂寥,再难看到赵财主的身影了。他的身体愈发虚弱,春节之后,再没睡过一场好觉,彻夜难眠。腰膝酸软,浑身无力,口渴得厉害。夜半起来一喝就是一瓢,反复如厕,来来往往,人瘦了一圈儿。
听韩氏一说,金氏便吩咐每晚备足凉开水。金氏不以为然地说:“再穷,也不能喝凉水。不就是喝水么,叫老头子喝个够!”见男人频繁小解,韩氏自作主张地去卖了个夜壶,免得他外出解手。赵前见了大怒,把小女人骂个狗血喷头,还狠狠地把夜壶连同拐杖都摔到墙上去。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却离不开夜壶了。每天狂饮不休,每夜尿得哗哗山响。尿太多了,夜壶盛不下,韩氏不得不披衣起来去倒。
赵麻皮觉得不好,去了养生堂。程瑞鹤带着徒儿铁磊来,望闻问切一番,不免面色沉重。见赵前拿眼盯着他嘴唇看,含糊其词道:“此为毒火攻心,思虑不舒,调理睡眠即可。”
赵麻皮跟着程先生步出门外,问:“我爹咋了?啥毛病?”
程先生不理睬他,转脸去问铁磊。铁磊说,这病好奇怪,舌苔厚腻,舌尖绛红。程先生点头,说:“脉象细数有力,阴亏火盛,多饮多尿,消渴症。”想了想,才对赵麻皮说:“这病难缠啊。”
赵前和程瑞鹤交往多年,但对他的医术仍不信任,说瞧病下方子还得县城里的戴绍庄。其意不言自明,赵麻皮去了安城县。戴先生皓首银须,身子骨硬朗,前前后后问了个端详。当他听说程瑞鹤说此病难缠时,放下手中的茶杯,点头道:“表邪入里,侵入阳明,化热生火,伤筋消渴。没错,就是消渴症。”戴老先生拒绝了去老虎窝出诊的请求,推说自己老朽了,有程瑞鹤在足够了。被缠磨不过,戴先生摇头道:“此为心病啊,最忌心神抑郁,寝食不安。你爹这人,扳不住自个的性子,难治。”然后闭目养神,下了逐客令。
赵麻皮气愤至极,差一点儿就翻脸了。他和父亲挚交多年,又是儿女亲家,却冷漠如此,绝情如此?在心里头骂了一路,回来就说戴先生快死了,不会说人话了。程瑞鹤不理会赵麻皮的诅咒,他是戴老先生的徒弟,师傅不肯出诊,既说明对自己的医术信任,也说明他太了解病人了,情绪不稳,救治无望。程瑞鹤不敢大意,再三斟酌了白虎汤、二重汤和生脉引等方剂,交替调剂,观察疗效。程先生正面回答赵家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而铁磊心下疑惑,对程先生说,消渴症多由膏粱厚胃所至,但赵家也是粗茶淡饭啊。程瑞鹤认可徒儿的分析,说穷人也有得消渴症的,无论贫富贵贱,都怕思虑过度失眠多梦,铁打的身体也熬不过。他还说:“阴阳失调,损及肺脾肾三器。他呀,一股急火撂倒的。”
在众人劝说之下,赵前勉强服了十付汤剂,病情有所控制。但是情绪依然低落,时而垂头丧气,时而面壁独语。程先生说要宽胸理气、调和饮食。赵前得知后竟然骂人,说:哪有这样的医生啊?俺吃多吃少还归他管?胡闹!从此拒绝服药,他有自己的逻辑:“寿禄自有天注定,该井死的不河死。”赵金氏来劝,男人脸一绷,说:“你们知道个屁?哪个医生不蒙人?巴不得卖药赚你呢。”
先前服用的汤药还是有效果的,口干多饮的症状有所缓解,但睡眠还是很差,白天也昏昏沉沉的。在短暂的瞌睡里,赵前梦见了二儿子。赵成国血淋淋地站在黑影里,面带愁容,欲前又止,似乎要说什么。赵前顿时惊醒,大汗如注,他的话叫全家人不寒而栗:“啊啊,老二啊,赵成国死了吗?”
揩去汗水,喘息稍定,赵前拄杖步入庭院。他环视天空,感觉有些模糊不清,就问愣愣地赵麻皮:“起雾水了吗,俺咋看不见北山了,咋看不见南山了?”
赵麻皮无比惊讶,说:“没有啊,怎么了爹?”
赵前不住地去揉眼睛,说:“俺啥也看不清了,模模糊糊的。”
这个时候,有种奇怪的气息罩住了老虎窝,有些像干草和骡马牲口的混合味道,这其中还夹杂着类似酒糟的气味。气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有理由确信,气味能够随风入云,飘过万水千山。
赵前病重的时候,远在万里之外的二儿子大叫一声,惊醒了过来。赵成国猛地坐起,他梦见自己手捧父亲血淋淋的心脏,那心脏还在一颤一颤地收缩。躲在重庆的防空洞里,赵成国断定父亲要死了。赵成国没有眼泪,只是悲恸地擦擦眼角。他想到,待会儿还要上工去。他又躺了片刻,身体无力地摊开,每个关节都充满着悲伤和落寞。雾都重庆仿佛是水里捞出来的石头,总是湿漉漉的,凝滞沉闷,使人呼吸沉重,从没有过故乡那样清爽透彻的风。工房的四周是一片竹林,隐蔽得很好。竹子是那样的粗,那样的高,而叶子偏偏细碎。沉寂中,浓绿得怕人。战时实行灯火管制,尤其是兵工厂这样的要害部位。随着夜幕的来临,透过竹林,依稀可见微弱的灯火晃动,释放着淡蓝或者昏黄的亮点,每一颗都像遥远的小星星,赵成国忽然想到了鬼火。
说来话长,赵成国已在外漂泊了十二年之久,十年前与兄长一别再无音信。“七·七”事变之后,他顺平汉路南下,一路颠簸,去过武汉、长沙,最后来到陪都重庆。现在看来,赵成国的实业梦荒唐可笑,吃了不少苦头,人变得现实了许多。赵成国又想回到课堂上去,原打算投奔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不想接洽人不见了踪影,读书梦就此打住。后来听说临时大学改名为西南联大,一路辗转南下香港,取道越南去了昆明。
流浪的日子特别渴望柔情,在雨意不休又彷徨无助的长沙,赵成国遇见了她,一张白皙而羞涩的面孔,还有两泓过目难忘的清泉。赵成国的爱情从一张报纸开始。那天在江边等侯渡船,有位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拿份报纸,他心里痒痒的,红着脸借来看。一借一还,便攀谈上了。下了船又是同路,顺理成章地送她去了学校。这女子姓罗名鹃,是长沙明宪女校的学生。说实话,赵成国远不够英俊,但是他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对什么都很随意的样子,笑起来很有些阳光的味道。其实这样的青年男子很吸引人,会叫同龄的女孩子感到快活。
如果不是因为战乱,赵成国永远也不会和罗鹃走到一起的。不久,长沙突发大火。日军尚远在百里之外,惊慌失措的国军自行点燃大火,大火焚毁了千年古城。从11月13日凌晨开始,历时数日未熄,火光浓烟之后,繁华市井不复存在,省政府省市党部等机关皆尽焚毁,繁盛之处的八角亭、红牌楼灰飞烟灭,锦绣湘垣被付之一炬。随处可见劫后余生的灾民,冒着滚滚浓烟,扒着炙烫的灰堆,寻觅骨肉亲尸,挖掘或许尚存的物品,更多的人则踟躇于家屋故址和已经不可辨认的街头,这份凄惶难以胜述。
踏着滚烫的瓦砾,赵成国四处寻找,他是那样的焦虑惶恐,为罗鹃牵肠挂肚,为她的安危而揪心,如此强烈的感受是前所未有的。罗鹃就读的明宪女校几乎不存一木,他并不泄气,顽强地穿行于废墟之间,鞋底烧漏了,脚掌也烫出了水泡。赵成国是在浏阳门外寻见罗鹃的,一声呼唤洞穿了她所有的疑虑。在失魂落魄的黄昏里,湘江裹挟着烟雾浩荡北去,罗鹃发现有个细长的影子,斜靠在对面残墙上望她,那黑糊糊的人就是赵成国。他们莫名其妙地战兢着,僵持似的互相凝视着,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甚至心脏的跳动,甚至远处残墙断壁间坠物的簌簌声。人不可能摆脱宿命,本来遥不可及的两朵云彩靠近了。罗鹃本人和她的学友当场就认可了她的爱情,不论贫富贵贱不论生死,值得毕生相随。失魂落魄之际,爱情难以选择,惟有听天由命。罗鹃的同学一下子都有了嫁人的想法,这个时候,随便碰上个什么样的男人,大概都想依着他的肩头靠一靠。焦土上萌生的情爱之花,就像焚城的烈焰一样,突如其来的璀璨夺目。赵成国和罗鹃紧紧相拥,久久不愿分开。
实际上,爱情往往并没有太多的前提条件,爱情只是一朵朴素的花朵,起码是真实的,顺其自然的。应该爱情理解成田埂边的小花,开在心灵底片上最朴素的花朵,戴上它就可以浪迹天涯。罗鹃老家在常德,他们在那里草草成了家。罗家人认为,兵慌马乱的年月,能有人真心待她就足够了,天涯海角悉听尊便。罗鹃身材娇小却勤俭能干,她的体贴给了赵成国孤苦岁月里不能替代的慰籍,患难相扶温情无限。赵成国的心宇晴朗,浑然不觉车船舟旅之劳顿,全神贯注地在凝视、聆听和触摸幸福的每一个片段。
逆流而上的轮船停在了宜昌,三千吨以上的船舶无法再向前一步。半年多来,小城宜昌被滚滚而来的难民和物资撑得爆满,秩序大乱,为了等船,有人一等就是一个月。赵成国和他新婚妻子正好赶上宜昌大撤退的尾声。等待了四天之后,换了条小轮船西进。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但是没有妨碍恩爱节节升温,波涛的晃动下,人却难入梦乡。轮船逆流而上,三峡航段不能夜航。一路夜宿晓行,走走停停,头上经常是敌机的袭扰,船仓里满载难民的泣号。走奉节,过巫山,赴云阳,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长江流动着无尽的离愁,而三峡注定是诗之旅,望不断两岸的峰峦叠嶂,听不完滚滚的涛声。与悲怆的难民相比,他们的柔情太不合时宜了。傍晚船靠岸时,他们总是兴奋地跳上岸去,徜徉在夜幕里,看灯火寥落的码头,看黑黝黝模糊不清的峰峦。脚下江涛激荡,有一种奇怪的安谧,有一种清风明月的情调,似乎战乱和饥寒都不曾存在。赵成国为心爱的妻讲故事,讲陌生的东北风情,赵成国压低嗓音说:“有个公子逛庙会时遇见一位小姐,那小姐貌若天仙,公子惊为天人,嘿嘿就好比我刚见到你的时候。”
“可是你并不是公子呀。”罗鹃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赵成国呵呵一笑,绘声绘色道:“对呀。这位公子跟着小姐后面,甩也甩不掉,他还没话找话套近乎,可人家小姐紧走慢走就不搭理他。后来丫鬟说:喂!公子你别跟了。可是公子还是跟个不休,嘴里头嘟嘟囔囔的念念有词。这可咋办呢?小姐就和丫鬟耳语嘀咕了几句。丫鬟心神领会拦住了公子,说你要是真的看上了小姐,就大大方方上门求亲。公子高兴得一蹦八个高:请问你家小姐贵姓?丫鬟答:姓西北风。公子问:小姐贵庚几何?丫鬟说:小姐能耕田。公子不甘心又问:家住何方?丫鬟说:早晨面向太阳走,晌午顶着太阳走,下晌背着太阳走。公子想了想又问:家有多远?丫鬟回答:门楼外有个磕米虫。分别以后不几天,公子顺顺当当地找到了小姐家求亲,最后娶了个俊俏媳妇。嘿嘿。”
赵成国的故事说完了,他用肘部碰碰罗鹃:“哎,咋样?你说这个公子是咋找到小姐家的?”
“你是瞎编的吧?”罗鹃对故事的真实性表示质疑。
“不是,小时候听姥姥讲的。”赵成国据实回答。
罗鹃说:“我觉得那个丫鬟挺聪明的。”脚下是江水的波动,她静静地想了好半天,而后摇晃着赵成国的胳膊撒娇:“不知道嘛,还是你告诉我吧。”
“小姐她是韩员外家的,属牛的。”
“我属猪。”罗鹃认真起来,“哎,那个小姐家到底在哪儿呀?”
“家住在东边,还有她家大门楼外有盘石碾子。”赵成国道开了谜底。
停滞了片刻,罗鹃笑出了声,咯咯的娇声简直要把他淹没掉。他感到热血一股脑地涌上头顶,扑猎般拥她在怀,听她奇异的喘息。胸腔里巨大的幸福感完全可以稀释掉所有的焦虑,他将鼻子插入她发间,贪婪地嗅着馥郁的发香。峡谷长风阵阵,狭窄的天幕上星光点点,桅杆给人以特别的眩晕感。他们彼此用手掌温存着,相依相偎乃至狠狠摩蹭。当赵成国的手探进她怀里时,彼此都有了飘悠悠的感觉。爱情的力量无与伦比,一切都不值得深究,包括这个东北人的一无所有。赵成国发誓:“等收复了东北失地,我就领你回家。”
罗鹃问:“老虎窝,真的有老虎?”
赵成国说:“有啊,过去有。”
罗鹃又问:“家里有好吃的么?”
赵成国说:“正月初八,吃火锅啊。”
民国军政府迁渝,重庆人满为患,赵成国夫妻生计无着,甚为艰难。一年以后孩子出生了,生活愈发拮据。靠着东北同乡会的介绍,赵成国谋得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内地迁川的兵工厂做质检工。赵成国毕竟有工科的基础,渐露头角,一年后被聘为总装车间工长。薪水多了,家居也就安顿下来。
岁月哼着歌儿远去了,不觉中赵成国喜欢上重庆的老街了。老街是城市残留的回忆,记载着曾经的芳华,宛如一堵青幽幽的照壁,任光阴在墙角的青苔上潜移。拥挤而破烂的码头、集市,沉静石板路以及阁楼,处处显现出脉脉温情。孩子们在青石板路上玩耍,童年如同烂漫的春花;垂暮的老人,在椅榻上安详地享受静谧的黄昏;房客们在忙碌一天之后,从屋子里搬出板凳一溜儿坐在屋檐下,在昏暗的光里、在缠人臭豆腐的气味里说话,大摆龙门阵,说当今世界格局,说苏德战争,他们谈资大抵来自报纸。
但是陪都重庆无法宁静,在呼啸的炸弹之下,许多房屋变成了废墟,积淀着数百年乃至更长历史的古街巷消失了,灰尘遮蔽了天空,可新的灰色的砖楼和水泥房子仍在崛起。日军的空袭愈演愈烈,轰炸旷日持久,也漫无目标,高潮时不分昼夜,叫人毫无喘息之机,陪都简直要成了人间地狱。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真难想象炸弹与空气摩擦出来的凄厉声响,那份恐惧直透灵魂深处,一刹那间思考已无意义,只有闭眼等待,也许下一个瞬间就是自己的生命消逝。惊天动地一声巨响,玻璃破碎屋倒墙塌,石砾泥土和火药气冲天而起,这瞬间有人像蝼蚁一样的消失。重庆的繁华地段几乎全变成瓦砾堆了,房屋焚毁甚重,校场口等地到处是残墙垣壁,随处可见炸成碎片的肢体和紫黑的血。在猛烈的轰炸下,赵成国往往会出奇的镇静,在决定生命或断或续的瞬间,内心竟有种听天由命的安然。有几次来不及进防空洞,就匍匐在地,鼻子尖触地,近距离地凝视从前从未留意过的小虫,比如蚂蚁,它们依旧忙忙碌碌,对人间的惨景视而不见。同大多数百姓一样,在家带孩子的罗鹃在惊恐中度日,时间久了,对血肉横飞的场景有些麻痹,对日复一日的空袭安之若泰。城市里随处可见悬挂于木杆上的警球,当警球提示敌机来袭时,人们蜂拥躲进防空洞。两只红色的休息球升起,即为告之警报解除,人们纷纷走出洞穴,一切照常。赵成国一家也不例外。
这年的六月五日夜晚,赵成国在厂未归,天亮时得知发生了大隧道惨剧,近万人窒息于地下工事之中,赵成国的妻小也在其中。敌机惯常白日轰炸,不料这天夜里来袭,分三批盘桓市区上空。大隧道防护人员将洞口门关闭,通风不畅且历时过久,导致惨祸发生。那时,罗鹃正怀着第二胎,同时也满怀对胜利那天的憧憬和子孙绕膝的渴望,她曾和丈夫开玩笑说,等到战争结束,她也要像婆母那样,一气生十个儿女。在赤裸枕籍的尸堆中找到僵硬的妻儿之前,赵成国不相信他会家破人忘,他欲哭无泪,几次想到了投江自尽。战争让人失去理智,战争更让人冷酷无情,兵工厂的定单源源不断,厂方对员工约束得紧,赵成国只有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把满腔的痛苦都化做了金灿灿黄澄澄的炮弹。两年过去了,赵成国始终在怀念中度日,痛苦得无力自拔。好几次想仰天长啸,但是他又不知道该喊什么是好,心头闪过两句古诗:“此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赵成国最后一次走进总装车间,一本正经地告诉门卫,说他要回东北老家了。见门卫诧异,他说现在想爹妈想得厉害,这番话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不像是玩笑,颇有毅然决然的意味。门卫感到莫名其妙,呆呆地看他消失于厂区。总装车间是要命的地方,要求工人要小心谨慎,所有的动作都要按规范操作,丝毫大意不得。但是,被认为万无一失的兵工厂遭到了猛烈的轰炸。翌日,重庆的主要报纸刊发消息,说某兵工厂遇灭顶之灾,工长赵某等三十人不幸殉国。
冥冥中似有某种安排。时空阻隔不断亲情,赵成国化做一缕烟霞消遁,在遥远的天国与家小团聚了,他在静候父亲的到来。
①电道:系三合土修筑的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