锃亮锃亮的铁轨仿佛通向天际的云梯,又像是一副巨大的担架,荷载起富庶的物产。日伪当局续建的四海铁路业已全线贯通,仿佛一条扁担挑起四平街和海莲,而安城县恰好在这条铁路的中间。这段铁路,西连中长路,东联奉吉路,宛如飘带系在山岭莽原之间。列车昼夜不停地驰过,像动脉里的鲜血奔流。铁路擦着老虎窝的土城墙而过,车声隆隆,蒸汽缭绕,来来往往,留下无尽无休的粉尘和震颤。“满洲国”刮地三尺,几乎所有的资源都用来支付战争,长白山里的木材、安城的煤炭和平原出产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相当一部分经朝鲜海港输入日本。老虎窝人看见的火车,多数是运输煤炭的,不用说拉的都是安城煤。安城煤炭素以块大色亮热量高而声名远扬,一列车一列车的优质煤炭被运输到日本本土去了,据说都储藏在海湾海水之下。那天金铁媛在做功课,赵前随手翻了翻课本,书上说“满洲国”大小矿藏五十四座,而日本本土仅有三座矿山,他花白的胡须抖了又抖,轻叹:“没安好下水!”
铁媛抬头望着姑父,眼眸晶亮而惊异:“姑父,咱‘满洲国’还出下水?”
赵金氏插话说:“唉,玫瑰她们娘仨又没活路了,没粮还开啥煎饼铺啊。”
赵前眼睛一瞪说:“咱都吃不上溜儿了,还管得她们?”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伪军政一片欢腾,珍珠港一战成功使日本人更加趾高气扬。《朝日新闻》、《读卖日报》、《奉天日报》和《大风报》等日伪媒体连篇累牍,刊载的全是皇军的捷报,歇斯底里地叫嚣,而战争的真相和时局却鲜为人知。与皇军所谓的高歌猛进形势相反,“满洲国”经济状况急转直下,子民笼罩在巨大的饥馑之中,吃饭穿衣极端艰难。安城县实行统制配给,成年人每月6公斤高粱米,少年4公斤,幼儿2公斤。对普通城镇居民来说,吃糠咽菜都是幸福生活,饿到忍无可忍之际,惟有吃“满洲馒头”,靠橡子面充饥。贫民百姓身穿更生布衣服,这种衣服只能穿十天半个月的,不能淋雨水更不能洗,一见水衣服就散花了,无论怎样,乡下还是要比城里好混些。为了活命,人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在山林遭到破坏之后,日本人开始封山育林,新种植的人工林禁人出入。虽如此,乡下人还是可以捉到小鱼小山雀什么的,各种各样的昆虫成了美味佳肴,形形色色的虫子被烧着吃烤着吃煎着吃煮着吃,蚂蚱、蟋蟀甚至蟑螂,野蚕以及蛘蜡罐儿,享用一切可以捕捉的高蛋白。秋天时,老虎窝的男女老少出动,去河边湿地采撷草籽儿。柳津河沿岸的低洼地带,密密匝匝地生长着水稗草,草儿的顶端挺立着籽穗儿,在秋风里摆动,样子与麦子很类似。水稗草的草籽连鸟儿和小鸡都不屑一顾,如今却珍贵无比。各家各户收集草籽,大袋小袋地运回家,用磨碾碎,筛去粗糠皮,掺进苞米面里当粮食吃。长期吃野菜树叶,人们浑身浮肿,老远一看很胖很丰满的样子。
橡子是柞树的果实,柞树满山遍野地生长,秋天来临时,微黄带绿的橡子从枝头坠落,铺满了山野。小孩子喜欢将橡子用线穿起来,像佛珠一样挂在脖子上。橡子是美丽的,宛若一枚枚纽扣光洁温润,又仿佛晶莹翠绿的玛瑙。当它作为食物时,便粗砺狰狞得难以描述。橡子面蒸出的窝头,红淤淤的铁锈色,涩得卡在嗓子眼儿难以下咽,要伸长脖子使劲吞咽。掺了高粱米面的橡子面叫“混合面”,实在难以下咽,就掺上野菜土豆去吃。难吃的总比没有强,吃“混合面”有危险,吃多了便有丧命之虞。橡子面很正规地被做成各种面食的形状,有人甚至还会将其细加工成凉粉,红晕晕又颤巍巍的食品。饥饿的嘴巴艰难地将橡子食品吞噬掉,腹部充溢着饱满而温暖的感受,有人会缅怀起油炸糕之类的美味,足想到精神恍惚。橡子面极难极难消化,就和吃泥土差不多,简直是胃肠中的一次旅行,这旅行以困难开始,以痛不欲生的排便为终。大便干燥,遗下带血,解手时常拼出淋漓冷汗,橡子面憋死人的消息根本就算不上啥新闻。
赵家大院的景况远不如昔,也难保证每餐吃到粮食。课本上说日本是满洲的姐姐,日占的朝鲜也是满洲的姐姐,满洲作为妹妹的妹妹,地位之低下显而易见。满洲人只配吃粗粮,粳米白面猪肉不是满洲人所能受用的。可如今普通日本人吃粳米也要掺上高粱小米等杂粮,粳米更加珍贵,长于种植旱稻的朝鲜族有少量配给,而满洲人绝对不许吃白米的。有人在报纸上撰文说满洲人的肠道不适合消化粳米,言下之意是满洲人吃粳米属于资源浪费。满洲人吃粳米就是经济犯罪。有位倒霉的商人乘火车,不巧感冒发烧,呕吐物里出现了粳米饭粒,被乘警抓了现行,送进了思想矫正院。小张铁匠的媳妇怀了孩子,想白米粥想的厉害,小张铁匠便下屯去舅舅家借了一把粳米,稀罕巴碴地装在口袋里,口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紧紧掖在棉袄怀里头。时近傍晚,老远就望见了甘署长立在城东门洞,在老虎窝,甘暄的身影谁人见了不心惊肉跳?小张铁匠吓得直哆嗦,手里悄悄解开小口袋,边走边将粳米偷偷漏到地里,这一刻他想脚下要是雪地就好了,白雪能掩盖掉白米,可是佝偻的身影简直是欲盖弥彰。甘暄快步迎了出来,拿刀鞘抵住了他的胸脯,小张铁匠紧张得满头冒汗。
“站住!”甘署长瞪着眼,说:“你咋鬼鬼祟祟的呢?”
“粳米,啊不粳米。”小-张铁匠不打自招,“俺媳妇……”
署长咧嘴笑了:“就你那熊样,还想吃粳米?”
小张铁匠更加害怕了,脑壳点得像啄米虫,“我不吃,我不吃”。
甘暄伸手拽出了小口袋,厉声道:“你他妈的还不快滚?!”
小张铁匠如遇大赦,一溜烟儿地跑了。
转眼就是中秋节,甘暄胳膊肘倚在桌子上发呆,他忽然想起了锁在卷柜里的米口袋。难得清闲,甘署长却觉得有些怅然,冷不丁闲下来,叫他不自在了整整一下午。作为乐意负责的“满洲国”警官,他不习惯于无所事事,但是中秋节里,他想歇息歇息了。看着天色将晚,甘暄便想回家,见四下无人,便偷着将粳米倒进猪腰子形状的饭盒里,粳米落进饭盒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声响让甘暄备感紧张。粳米是罚没物,理应上缴才是,但是甘暄舍不得。在搁了半年之后,决意将粳米带回家给老婆吃。离开警察署时,甘暄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和日本指导官打招呼。甘暄认为越小心越容易惹麻烦,还是不说为妙。出了大门,才想起马兰回娘家了,便转身向东街走去。
月亮如一团正在凝结的冰凌,将寒意洒满饥馑中的满洲大地。赵家大院的闲杂人被打发了,大人们努力忍住咳嗽,凑着耳朵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三儿媳连玉青抱起孩子,将奶头塞进了婴儿的嘴里,生怕小儿哭闹。白米香喷喷的气息氤氲开来,这气息飘忽而辽远,令人痴迷勾人魂魄。韩氏不声不响地在灶坑口烧火,她身穿蓝底白碎花夹袄,土绿色的裤子,衣服洗得有些褪色,显得很陈旧。她坐于小板凳上,呼哒呼哒地拉着风匣,炉火映红了女人有些松弛的面孔。灶房门窗禁闭,气氛肃穆,让赵家老幼心怀敬畏,大家垂手默立,看金氏小心翼翼地将粳米饭盛进饭盆里,呼吸变得沉重。这时有人在敲大门,声音显得格外突兀,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甘暄听出来是日本人在叫门,确切说是用拳头擂门板,语气急促:“甘君的,甘君的。”甘暄的脸色煞白,不由分说地将一盆粳米饭倒进泔水桶里。
老虎窝新来的日本指导官叫土部正义,他接替前任鹫野次郎。甘暄与日本人共事多年,却不晓得日本人也过中秋节,而且参照中国的农历。日本人称中秋为“月圆节”,每年有两次,即农历八月十五和九月十五,这两天家家都要吃栗子和葡萄,用当年收获的新米制作月饼,用瓜果米团等供奉月神。月圆之时,老虎窝警察署指导官土部正义形单影只,他取出珍藏的清酒“菊正宗”,端详良久。圆月皎洁,清光冷冷,土部正义忽然有哭的念头,乡愁在拍击心扉,激溅起朵朵浪花,这真是无法派遣的寂寞啊。土部正义想找人说几句话,老虎窝小街有七八百口人,思来想去的只能去找甘暄。土部急不可耐,一路小跑来赵家大院,他要请甘署长喝酒。土部正义压根儿就没进院的意思,笑容可掬地在门外等待甘暄。甘暄的焦虑飞到爪洼国去了,亲热地挽着指导官的胳膊走远了。赵家老幼虚惊一场,恢复镇静的赵金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泔水里捞出饭坨,而后反复用清水冲洗,捧到鼻子下闻味,老女人背驼得很厉害,眼眶里隐隐闪动泪光。赵前手里的拐杖敲了敲地面,说:“什么鬼年月啊。”
土部正义的伤感,让甘暄颇有所共鸣。现今各乡村警察署做指导官的日本人多为“在乡军人”,即退役军人重新应招,此类人员年龄偏大,且拖家带口。不过也有少数年轻人系入伍体检不合格者,抱着来淘金的念头来满洲国的,刚刚被调离的鹫野就属此类情况。其实论薪俸待遇,日本军官警官的收入很优厚的,除了薪俸以外,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国外劳作津贴”,一个日本尉官的收入要高于满系中校的工资。清酒也醉人,三杯酒下肚,土部正义的目光模糊起来。酒后出真言,难得日本人透露心思。甘暄得知,土部正义的老家在千叶县,两个孩子都留在本土,男孩正在读士官学校,女孩在念中学,老婆身体多病。他每月薪水四百余元满洲国币,至少要省下三百元寄回老家。
十几年来,甘暄头一次发觉日本人的脆弱。日本人的彬彬有礼往往只是一种形式或者说习惯,当日本人不再骄横时,竟然猥琐得难以形容。甘暄知道,即使朝夕相处,也和日本人难做朋友的,他们的内心世界极少外露,而土部正义算是个例外。流露出真情实感的土部正义,变得婆婆妈妈的了,思乡的情绪已将他牢牢包裹起来,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委屈得简直像个孩子。此刻,他不再是堂堂的日本指导官了,不可一世与他毫无瓜葛,他失声痛哭,鼻涕眼泪流的老长老长。甘暄无语,一边吸烟一边观察他。土部正义黑黑瘦瘦的,一副邋遢落魄的样子,衬衣袖口磨得泛白,领子乌黑,警服的衣襟开线起毛,马裤已经十分陈旧。很显然,眼前的日本人把制服津贴也寄回去了,克俭如此,岂有仪容体面可言?惊奇感过去之后,剩下只有深深的厌烦。在漫天的秋霜里,甘署长心里猛打一个寒颤,后背上的寒毛耸立起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凄凉笼罩心头。
这时,有位小警士匆匆走进来,报告说李云龙他爹死了。甘暄没好气,说死就死了呗,有啥可大惊小怪的?小警士陪着笑,说:“署长,明天还不得随份礼儿?”
安城县被四平省命名为模范县,因政绩突出,县长闫连壁获“和平建国”勋章。闫连壁一直和日本副县长的关系不错,副县长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任,而他一干就是三年多。在现任副县长中村眼里,闫连壁为人周全,谨慎能干,加上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因此深为信任。闫连壁太能干了,这反而影响了他的提升。闫连壁渐渐为久不升迁而懊恼,但凡官场之人,哪个没有野心?真实的闫连壁也不例外,他不想置身于前任的阴影之中,对仕途的追求矢志不渝。
“满洲帝国”十周年大庆的日子到了,安城县公署大操大办。全县张灯结彩,街道上空横拉小纸旗,满城张贴花花绿绿的标语。安宁路上,搭起了好几座松树牌楼,疙瘩山上树两棵大旗杆,日伪国旗在上面哗啦啦地飘。县公署指定好了重点地段的商号,用留声机播放乐曲,曲目是事前选好了的,全是《满洲姑娘》、《支那之夜》、《天上人间》等流行歌曲。一时间,靡靡之音回荡在初春的街头,像一根根尖锐的银针猛戳人的耳膜。一伙马戏团在西康里口外空地上架起了大棚子,吹嘘说是从东京来的。乐队嘀嗒嘀嗒的吹小号,表演大变活人、猴耍熊瞎子等节目。“安城日满协和会”特地从新京请来了日本跳绳队,他们在帽子上鞋尖上镶嵌上铃铛儿,边跳边做舞蹈动作,哗哗啦啦花样多变。喜庆活动的高潮一幕是“建国十周年纪念章”授予仪式,对有特殊贡献者,发放了“建国牌戏匣子”采购卷,有钱人可以凭卷买到收音机。吵吵闹闹之中,安城县还真有些歌舞升平的味道。闫连壁不满足,命人在十字街头立起树干,上悬鞭炮烟花,待夜色降临,点燃烟花爆竹,硬是弄出了火树银花的效果。
闫连壁的苦心得到了副县长的赞赏,这给了他极大的鼓舞。闫县长发起了“献纳飞机”的活动,县公署自上而下分解了任务,层层下压指标。闫县长鼓动说千斤担子大家挑,恳望大家为“日满经济一体”做贡献,越踊跃越好。他说:“日本每家都有出征的,牺牲更大,日满亲善,一德一心,我们不过是吃的少一些而已。这么大的安城县,偶尔饿死几个人不算什么,紧紧裤腰带就过去了……”他大言不惭地声称,有三个不怕:不怕捐献的钱多、物多更不怕参加的人数多。安城县献纳飞机的声势浩大,方圆八百里一派沸腾。学生和警察发动起来了,文一套武一套。学生上门是来说服你,宣讲反共和平建国的大道理;警察忙着下乡,催粮的、要油的、捉猪的,绑牛的、挖烟土的。反满抗日的红胡子都被剿清了,“满洲国”的民众好像彻底臣服了,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满洲国”国民必须恪守《国民训》,遵守“大东亚之道德”,哪个还敢起刺头?《思想矫正法》和《思想矫正手绪令》可不是吃素的。提起思想矫正院人人自危,思想矫正院可是阎王殿,再豪横的人进去也要脱两层皮儿。闫连壁在向上级汇报成绩时说,安城县的治安好的不能再好了,两个宪兵就足以弹压县城的秩序。
日满亲善一心一德的话谁都会讲,但是具体到捐献时,人们的热情并不高涨。于是大小警察忙得要死,甚至需要宪兵队来协助。老百姓被洋刀逼着,被马鞭抽着,吊在二梁上思考着,忍无可忍地迸发了交纳的积极性。翻箱倒柜、砸锅卖铁,仅仅二十几天就凑齐了十万元国币。闫连壁吃惊不小,后悔不小,安城县原本煤粮广大的地方,他实在低估了老百姓的潜力。闫县长风光无限,总理张景惠接见了他,很亲切地与他合影留念,说皇帝陛下知道了他的忠心,勉励满人官员要发扬“建国精神”,这使他感激涕零。“满洲映画株式会社”专程来安城县拍摄记录影片,浓墨重彩地渲染献纳飞机命名仪式。民脂民膏的十万元国币,换成了一架“安城县民号”飞机,还有一部“满洲报国号发报机”。随着新闻电影的到处放映,闫连壁名声远扬,他对此忐忑不安又踌躇满志,有传闻说提升的日子已指日可待,整个夏秋之际他沉浸于荣耀和不安之中,他决意再接再厉。模范县得有模范的措施才是,安城县有“三紧”了。一紧是要出荷粮紧,二紧是抓劳工紧,三紧是催种大烟紧。时令一入冬,三紧当中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出荷粮”。伪康德十一年安城全境春旱夏涝,粮食欠收,闫连壁置黎民苍生于不顾,竟然虚报了十二成年景,自吹自擂要上缴荷粮104万吨。
“报恩出荷”是伪满洲国农民之“义务”所在,《粮谷管理办法》的规定,平民每天食用粮食配给定额为九两,但是这只是一纸空文。当然出荷粮也有奖励措施,凭据到当地村公所核实后,每吨大豆付“奖售票”一枚,支付棉布二十五尺、白糖两市斤,肥皂两块,毛巾一条,就是这点儿奖励最终也仅为大户所得。闫县长丧心病狂,一口咬定安城县大有潜力可挖,即便石头也能敲出油来。县长焦虑于尽快升官,县公署就顾不了百姓的死活了,按照休闲地、平地、山地的不同等级,追加荷粮指标,限令:一等平地每垧出大豆一吨,漫坡地每垧出荷半吨,“挂画”山地两垧地一吨。消息传来,村村屯屯一派愕然,家家户户都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高粱是最主要的农作物,在上好的河边平地上,最高产量每垧也不过十石,十斗一石,每斗约五十三、四斤,每垧地产粮在五千斤左右。要是用高粱兑换大豆,出完荷粮,农民手中也所剩无己了,租地种的人家更惨,还得交地租,这样连喝粥也接续不上,吃糠咽菜在所难免。年成不好时,忙了一年所得还不够“出荷粮”的,饲料甚至种子都得“出荷”,真是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没亲友帮衬,只有去做叫花子这一条路了。霞碧部落好歹完成了“粮谷出荷”任务,大家的心平稳了下来,都松了口气,准备要猫冬了,准备打牌赌博了。不想,村长李阳卜来说霞碧部落的收成好,必须要追加“报国出荷”。也就是打多少粮送多少粮,直到交光为止,男女老少傻眼了,男人们齐聚赵成运家。赵成运是部落长,他磕打磕打烟袋锅儿,说:“想个法子吧。”
大家齐声响应:“想个法子吧。”
“咋办好?”灯影里的赵部落长一筹莫展。
大伙众口一词道:“听你的!”
“能保密不介?”
众人拍胸脯:“打死也不说!”
霞碧部落坐落于山脚下,于高处俯瞰像棋盘似的,泥瓦房、马架子还有柴禾垛排列有序,部落被很规整的长方形围子和壕沟圈起来,围墙围壕就是棋盘的边缘。初冬的晌午死寂死寂的,半空扭动的炊烟显得格外扎眼。部落里冷冷清清的,鲜有人走动,只有几头耕牛和毛驴低头吃草。阳光还算明亮,坡地上衍射着银银的亮色,穿越树林的风在砭人肌骨。甘暄接连三次来霞碧部落了,上头催逼得紧,他只好亲自率领督励班来催粮,这一次连指导官土部正义也来了。据分析霞碧部落尚有余粮,但却寻不见蛛丝马迹,甘暄和土部正义均觉得蹊跷。
赵成运等人暗地研究好抗粮的办法,他们决定在后山集中藏粮。白天大家上山打大柴,砍榛子棵、苕条还有柞树枝什么的,借此掩护往外运送粮食。各家的粮食装进口袋里,分别做上记号,拉到山坡上藏起来,上边堆放上大柴禾棵子,派专人轮流看管。这个办法很有效,各家的粮仓苞米楼子空空如也,督励班的搜查连连扑空,人们耐心地等待着“粮谷出荷”的结束。可督励班的韧劲出乎意料,三天两头就来翻翻,大有不获全胜誓不收兵之势。重压之下藏粮同盟瓦解了,有人提出目标太大,一旦被发现岂不是连窝端?众人说还是分散藏匿为好,于是各自拉粮回家。赵成运看出端倪来了,人心隔肚皮,乡亲们都在犯嘀咕,都担心别人跑了口风。赵成运并不阻拦,集体藏粮遂告结束,部落长认为这样也好,省得为大家提心吊胆了,他对自己女人说:“爹死妈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督励班越来越有成效,先翻粮再打人,越弄越熟练,当然成绩的取得离不开日本指导官的示范。那天,土部正义随督励班检查郭家,女人吕氏正奶着孩子。婴儿咂不出多少奶水来,吮吸几口就哭上几声。见一大群人进来,吕氏的神色慌张,衣襟裂开,袒露出干瘪下垂的乳房,乳头扁长而黑紫,乳房上的青筋赫然可辩。手下向土部正义介绍说这个女人丈夫失踪了,指导官点头沉吟,饶有兴致地打量郭占元的女人。屋子里弥漫着婴儿的尿臊,还混合着其他难以描述的气味,让人很不舒服。多数人唯一的想法是尽快离开。土部指导官纹丝不动,他发觉女人的眼色老望炕上看,他觉得反常,伸手将枕头拽过来,摸了摸:“打开的干活!”刺刀挑开了汗渍油黑的枕头,金灿灿的黄豆流泻而出,顷刻就淌了一炕。金黄璀璨的黄豆,让霉暗的小屋为之一亮,几乎所有人都怔住了。“八嘎!”土部随手打了身边随员一记耳光,怒不可遏地踢向督励班的成员。日本指导官认为甘暄等人在敷衍了事,督励班并没有尽到全力。
严词痛责下的督励班发狠了,挨家挨户地搜查粮谷,反复检查旷日持久,掀房盖掏炕洞,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腊月天寒地冻,督励班乘着马爬犁四处搜寻,仿佛茫茫雪野里外出觅食的狼群。上边催促的急,动不动就要严办云云,甘暄他们只得像疯狗样的乱咬乱窜,起早贪晚爬冰卧雪,甚是不易。一路看杨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马儿口中冒着哈气拉着爬犁行走,在洁白无暇的雪地上碾出曲曲弯弯的辙痕。周天寒彻,人坐在爬犁上会冻得手脚麻木,浑身上下就连眼睫毛也结满了霜花,棉袄外面也罩上了一层白霜。年关日益临近,恐怖如影随形,村屯部落缰卧在巨大的惊慌之中。督励班一伙人夜晚敲开老葛家的大门,用刺刀捅院子里的大雪堆,扎出来了冻豆腐和粘豆包,一顿拳脚打得男主人头破血流。真是越搜查越鬼精,督励班在老李家的炕洞里翻出了高粱,痛打之后,强迫其卖“报国荷粮”。腊月里,村屯上空飘荡的是督励班打人的吼声,木棍和鞭子殴击肉体的声响如沉闷的鼓声,又似乎来自水底,鞭策声哀求声时强时弱,简直要成为乡村的一种装饰了。人们噤若寒蝉,只能在心里怀念早年杀猪宰羊的腊月,回忆像酒香一样遥远模糊,让人陶醉又让人悲伤。“满洲国”的腊月一派肃杀,丝毫没有节日的喜气,男女老幼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了。转过年的正月十四,督励班又来翻粮了。这一次是突袭,他们事先站在部落的后山坡上,查看哪个烟筒冒烟,谁家的烟筒冒烟就上谁家翻粮,见粮就送“出荷”。刚平静半个月的山村再次鸡飞狗跳墙,哭声顿时汹涌而起,许多家的娘们儿追着哭喊:“这日子可咋过呀?”部落长赵成运家还有两水桶黄豆,头年冬天一直藏在井里,没被发现。本来想大正月的拿出来吃,不料想督励班又摸上来了。老赵女人刘氏连忙将黄豆藏到房西头,慌里慌张地盖上了秫秸。督励班连打带骂地挨家砸门,警察本意是来部落长家喝水歇脚。不想这个时候,赵家的老母猪发现了美味,一头钻进秫秸中。这边老母猪拱倒了水桶,埋头大吃特吃,哼哼唧唧的愉悦非常。那边赵家人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了,脸都吓绿了,却不敢去哄老母猪,只能任由畜生大快朵颐。磨磨蹭蹭的督励班终于走了,两桶黄豆也被糟蹋光了,馋嘴的老母猪豆子吃多了,胀肚掉了崽子,拉了满院子猩红的血水。
赵成运泪如雨下,说:“祸不单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