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探出了山岗,将霞碧部落罩在端午节的霞光之中,郭占元两脚露水地下了山。艾蒿的馥郁无所不在,艾蒿叶子放在手里面,越搓香气越浓烈。除了艾蒿,老郭还采摘了防风、柴胡等常用药材。男人在自家的屋檐、窗户上插满柳枝和菖蒲,让绿色的叶子点缀夏天的节日。
除了荆子端等少数人外,老虎窝人没谁知道端午节和屈原有啥联系,更不晓得还有龙舟这一种玩法。“满洲国”不鼓励过端午节,但是民俗民风谁也阻挡不了。霞碧部落的男女老少,以顽强的习惯和共同的方式欢庆节日。天还没放亮,孩子们就三五成群的爬上了山,在大人的指点下采摘艾蒿,女孩子会折回刺玫、芍药和山丹花回家。吃是任何节日的主题,端午节的吃食主要是鸡蛋。男孩们兜里揣着鸡蛋,舍不得吃却四处炫耀,蛋壳细长尖锐的鸡蛋最受欢迎,孩子们用以互相顶架。
老郭将山花摆放于炕上,并将艾蒿嫩叶夹在女儿的耳朵上,期待着她睁眼那一刻的惊喜。女人也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吕氏身子笨重,手指却灵巧,用麻线扎几把小小的笤帚,挂在了女儿的脖子上。老郭的女儿有个很通俗的名字:丫蛋儿。
燕子从柳津河衔来了泥巴,在屋檐下垒起了窝。燕子窝是用泥草筑起来的,看上去那样简单粗砺,却充满朴拙之美。丫蛋儿坐在房檐下吃早饭,小鸡如约而至,将她团团围住,咕咕咕的叫个不停,摆出亲昵的样子。丫蛋儿喜欢那只黄母鸡,只要她一伸手,小黄鸡就善解人意蹲下来,任凭她扶弄羽毛。过节有鸡蛋吃,还有粽子。吕氏一共煮了四个,男人和孩子各两只,吕氏没吃。粽子是很金贵的食物,芦苇叶包裹着大黄米,灿烂得如菊花怒放。丫蛋儿不想独享美味,展览似的坐在墙根儿下。丫蛋儿小心地咬一口粽子,然后递给小黄鸡,小黄鸡也不客气,探头在丫蛋儿的手里啄一口。在平静而晴朗的早晨,女孩儿和小黄鸡的眼睛都蒸腾出气雾,如清泉一般清澈润泽,充满了单纯的气息。
早饭后,郭占元扛着锄头走出部落的大门。阳光将他变形了的身影投映在地上,土路蜿蜒伸向南沟深处,结伴而行的是小小的溪流。走在土路上,就会觉得天地完全被绿色所屏蔽,视线所及只有绿色一种基调。夏天的绿和春天的嫩绿迥然不同,绿中含黑,绿中发亮,脚下有鹅不食草、马齿苋、车前草匍匐而生,河沟旁还有簇簇马莲和水芹菜。郭占元在南沟有一块掌子地,一直要走到南沟的尽头,他花了三年时间开辟这块坡地,如今已是熟地了。去年冬天雪大,加上今春以来雨水不断,坡地上苞米长势喜人,苞米秧有膝盖那么高,颀长的叶子在风中摆动,像小媳妇温柔羞怯的手臂。苞米叶子看似文弱,其实叶子边缘很像是锯齿,不经意间会拉得胳膊出血。掌子地里的荒草多,石头也多,郭占元埋头锄草,遇到石头就弯腰捡起扔得远远的。老郭不喜欢石头,特别是在自家的耕地里,锄头石头磕着时迸出些许火花来,发出叮当的声响,虎口微微一震,这个时候他会随口骂声:“他妈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浑身汗水涔涔了,破旧的衣衫涩腻而湿重,他不觉直起腰歇住,随手脱下来甩在柞树枝上。微风袭来,赤裸上身的郭占元顿感惬意,他抬头瞥了眼毒辣辣的太阳,想干脆扒掉裤子来个精光。他为这个念头而兴奋,忍不住仰脖就唱:
哥在深山做木头,
三九三伏不歇手,
只盼明个儿出老林,
给她买瓶梳头油……
正唱到一半,他忽然发现茂密的柞榆深处腾起了烟尘,他怔住了。过了一会,听见山下有人说话,透过草木缝隙张望,大吃一惊:是日本人,山下说话的竟然是日本人!
这天很晚,郭占元才回家。女人吕氏正站在霞碧集团部落的门外,掂起脚向外张望,一副可怜巴巴等了好久的样子,老郭远远见了,心里头直热。暮色里,看不清女人的衣衫的颜色,但她肚子隆起得极为夸张,吕氏怀孕七个月了。炕桌上的油灯一闪一闪的,老郭的面孔忽明忽暗,屋里屋外的氛围很异样。一黑天,霞碧集团部落巡逻的梆子就会响起,“平安喽——平安无事喽……”吆喝声吁缓而嘶哑,仿佛谁把粗砺的沙子漏进了鞋窠里。吕氏拖着沉重的身子给男人热饭,在外屋把豆棵子折得咔咔直响,干豆棵子被填进了灶坑,烧得啪啪作响,像年节时小孩子点燃的鞭炮。灶坑火将黑暗的外屋照得红堂堂,女人臃肿笨拙的身影投射到了土墙上,一晃一摇好像是皮影戏。女人端饭菜进屋时,老郭看见娘们儿的太阳穴上新拔了两火罐儿,人说这是俏皮罐儿,每个都有银圆那样大,红不红紫不紫的,像是贴了两片薄薄的血肠。男人笑了,然后埋头喝粥,嘴里呼噜呼噜地响动着,小屋立刻变得生动起来。丫蛋儿忽然嚷嚷肚子疼,吕氏说趴炕头上烙烙就好了。当妈的愿意唠叨,说八成是小黄鸡给闹的吧,丫蛋儿吭吭唧唧的哼得更难受。郭占元放下筷子,伸手给女儿揉肚子,一边轻揉一边逗趣:肚子疼,找张能。张能没在家,有事喊张发。张发又会揉又会掐,拉出一肚子稀芭芭①……
“哈哈……嘻嘻……”小屋里回荡起笑声,很难得。见男人的脸色活泛,吕氏问:“今个儿咋回的这么晚?”
“哎,咱这疙瘩又要闹鬼了。”
“咦?”
“日本人,啊不,是皇军进了南沟。”
“切,哪天还不见几个日本人?”女人收拾碗筷,很不以为然。
“不的啊,小鬼子来老鼻子多啦。得得,不和娘们儿说了。”
深夜,男人睡不踏实,老是翻身。吕氏也不睡,贪恋肌肤之亲,便将身体贴上来,老郭往旁边挪挪,越想躲,女人越纠缠。老郭心烦,就拱了拱敷衍道:“别动,我老了。”
“你还老?”女人极为诧异,说:“咋个老法?”
“咋老?”男人声音很粗,一想到北炕熟睡的丫蛋儿,声音低下来,道:“迎风淌眼泪,撒尿浇脚背。鸡巴往回缩,卵子向下坠!”
“去你的!没正经的。”女人嗔怪,内心却充溢着真实的幸福感,头在男人的怀里埋得更深。
来南沟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了,开始时三三两两,再后来大队人马开来。老虎窝村公所奉命招集村民,去河套里挖沙子,垫平所有坑洼不平的路面。汽车辎重不时开进山沟,驻扎下来就没有走的意思。吕氏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劝男人不要再去沟里了,老郭却舍不得那块掌子地,说等到秋收再说。女人捂住男人的嘴说:“我怕啊,躲着东洋人点儿吧。”吕氏不敢设想,失去第二个男人将会怎样,她一遍遍摇晃男人的肩膀,央求:“答应我,别要那块地了,没有干的吃就喝稀的。”
老虎窝的居民注意到,这段日子火车站的夜灯不亮了,人们被禁止夜间外出。半夜三更火车进站之后,会响起杂乱的声响,还有奇怪的口哨声。宵禁反倒叫人疑神疑鬼,躺在炕上就能察觉土地的颤动,诡秘的汽车引擎声时隐时现。燠热蒸笼,人们都失去了往昔街头纳凉的惬意,只能躲在自家院落里,仰望银河如带,看流萤闪动。静夜里,街头巷尾响彻军警巡逻的脚步声,咔咔咔的大皮鞋叫人心悸,日本人的狼狗发出很有威慑力的低鸣。这天中午甘暄来赵家,偷偷告诉岳父,说日本人封锁南沟了,劳工拉来了好几趟火车呢,清一色的山东棒子。
“要干啥?”赵前糊涂了。
女婿解开腰间的洋刀,一屁股坐下来,说:“你就甭问了。问,我也不知道。”
“没安鸡巴好心!”岳丈一扭脖子走开了。
赵成永一直没出声,这会儿冲妹夫笑笑,坑坑洼洼的麻子脸上蓄满了和气:“瞅我爹,越老越不会说话了。”
甘暄不恼,松开衣领道:“唉,有些事情还真不能说。”
过了十几天,杨四海的老婆,应该说是郭占元的女人来了,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说是老郭失踪了。女人大腹便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赵麻皮只能好言安抚,建议她说你去警察署报案吧。吕氏不相信赵成永,简直哭得要背过气去,说非得见见老东家才行。赵前一口回绝了吕氏,道:“俺老了,不管闲事。说不定,你男人见了鬼呢。”
老郭是下地干活时失踪的,甘署长心里明白了七八分,煞有介事由警员记录备案,满口答应帮女人找找。郭占元的失踪一定与日本人有关,甘暄认定一旦皇军甄别身份时,必定要找警察署的,而事实上,甘暄的判断有误,驻守南沟的日军根本就没有理睬警察署的意思。甘暄也不敢上门去找,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惹麻烦。别说是他甘暄,就是日本指导官也没这个胆量。挺着大肚子的吕氏天天去警察署,哭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实在有碍“王道乐土”,甘暄等人又无可奈何。吕氏撒泼,怎么闹也不解恨,有个小警士就拍桌子吓唬她。吕氏不含糊,手伸进自己的裤裆里,摸一手稀溜溜黏糊糊的东西,劈头盖脸地罩在小警士的脸上。小警士被打晕了,全体警士义愤填膺,可是甘署长发话了:算了吧,警察要爱民如子,总不能把娘们儿捆掉崽子吧?
假使上帝有知的话,也会惊讶不已。郭占元和马大吉是在同一时刻走进了伙房,不同之处在于,郭占元被扣留下给劳工做饭,而马大吉则是去伙房给连长打水。彼此相隔足有千里之遥,老郭在南沟军事工地,大吉远在黑龙江边的富锦县上街基。
马大吉老是想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训练又苦又累,再加上休息不好,人憔悴得厉害。后来他想了办法,缝了个小小的口袋,装上黄豆就放在枕旁,失眠的时候就去数一数。日子久了,本来金黄的豆子都变成了黑珠子。一个个夜晚就这样打发了,可白天依然难混。老乡粱树榆被抽调走了,马大吉愈加孤独无语,孤独到心神恍惚。大吉只念了三年小学堂,听日语口令格外吃力,笨头笨脑的活像一只呆鹅。国兵训练分“术科”和“学科”,训练极其严格,稍有差错就得挨打。四班长姓侯,服役两年的老兵油子,他经常羞辱手下的新兵,常常不假思索地去揍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马大吉忒死心眼忒倔强,班长半拉眼珠子也看不上他,而他越是害怕越没有信心,“左转,右转”闹不清,大耳雷子可没少挨,一堂训练课下来,常被打得晕头转向。迫击炮连盛行体罚,自上而下一级收拾一级,连长踢排长排长揍班长,那么班长完全可以随意殴打士兵。一喊起日本口令,侯班长就特别卖力,把立正喊做“脚趾盖——”,把稍息叫做“亚西妹——”,等等。在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指引下,靖安军打人的手法日满合壁,花样多端:“拿古鲁”、“摔柔道”、“大片儿汤”还有“协和嘴巴”,等等。如果是单兵教练,小鬼子喜欢采用“拿古鲁”,双拳握紧,左右开弓,直打得国兵们鼻口蹿血。遇上有耐心的日本教官,就会邀请士兵接受柔道训练,连背带摔,倒地之后再补一通扁踹。日本人喜好亲自动手,靖安军官则热衷乐享其成,吩咐某某去打某某,轮起大板子打屁股,俗称“大片儿汤”。要是长官雷霆震怒,决定集体处罚下属,最好的方式是打“协和嘴巴”,兵们整齐列队,两两相对而立,一声令下,互相扇对方的耳光,劈劈啪啪,直至鼻青脸肿为止。打“协和嘴巴”通常以班为单位,要是以排为单位就更好,场面煞是壮观,团队精神更能得到弘扬。日本教官最威风,他谁都能揍,即便带兵的满系军官也不例外。鬼子处理士官通常使用“士内”,即用竹剑来砍。处罚军官还是要注意影响的,一般叫士兵回避,军官被砍得头破血流的样子很是难堪,不利于维护军官的威严。可是,一旦有哪位军官被执行“士内”,几天之内头顶脸腮红肿,再傻的士兵也能看出端倪来。
国兵训练不分白天夜晚,可谓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雨雪风霜均不放过。盛夏的天气像小女子的脸,变化莫测。早晨天气还好好的,霞光万道,这会儿乌云密布,西北风迅疾而来,路边的柳树在风中惊慌摇晃,训练场上旋起一股股细小的尘土,浓烈的土腥味扑鼻。雨说下就下,密集的雨点倾斜着砸下来了,街头的商贩叫苦不迭,行人在风雨中四散奔逃。雨越下越大,日本教官兴奋得嗷嗷直叫,一路撒欢小跑,去打电话请示,回来就传令说进行越野训练。急行军开始了,每个士兵身上的装备有七十多斤重,道路泥泞难行,行李被大雨一淋更加沉重,没走上多远,新兵们已不堪重负,一个个滚的浑身泥水。侯班长也累得翻白眼,不再自我吹嘘了,什么他冬季卧冰三天三夜,还有他日行军120里,等等。日本教官和连长有马骑,排长行军可以不背行李。班长这一级啥也不算,兵头官尾的职位,可侯班长挺看重这一职位的。侯班长是个官迷,只要日本人或者长官在场,他总要表现得很抢眼,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混上个排长连长什么的。班长也有特权,比方睡觉占据炕头,打饭时得他先吃,解手拉屎得由他先来。既然有特权,侯班长就心安理得地欺负小兵,他将自己的行李卷挂到了马大吉的脖子上,跟在后面踢上一脚,喝道:“磨蹭个鸡巴毛?”
江边的土路似一条巨蟒,于大雨滂沱中曲折蜿蜒。松花江浩浩荡荡,江水奔涌不息,发着泡沫打着旋儿,缓缓推进。就在前方不远处,松花江汇入黑龙江。黑龙江的对岸就是苏联,与“满洲国”武装对峙的国家,三江省的驻军基本上用来对付苏联的。越野训练在继续进行,雨水摔打在脸上,士兵们个个像座湿透的泥山,摇摇欲坠。日本教官骑着马呵斥怒骂,还扬起马鞭抽打士兵。雨终于停了,太阳闷乎乎地蒸烤大地,雾气从一层层的灌木草丛中蒸腾出来,马大吉的屁股和脊背被炙烤得火燎燎的。空气湿重而燠热,汗水流进脖子,脏兮兮地冲出一道道沟来,行李带子勒得肩膀麻辣辣的疼。马大吉看见,士兵都像是泥糊的一样,而马匹却光洁如新,像披着湿淋了的棕色的绸缎,明晃晃地淌下水来。大吉无意间溜出的一句话,惹恼了侯班长,他感慨道:“骨碌得像泥猴似的。”
侯班长认为马大吉在含沙射影,“泥猴”的比喻就是冒犯他,他迫不及待要寻机报复。越野训练结束前,各班依例要检查枪械。侯班长特意将食指插进枪口里,反复旋转,结果发现手指上有淡淡的锈痕。侯班长毫不含糊,伸手就来个“电炮”,一拳砸在马大吉的鼻子上。血色的液体从鼻孔嘴角流出,顷刻染红了军衣,仿佛从胸膛里渗出的血,又很像是草丛的山丹花,红艳而耀眼。马大吉纹丝不动,盯盯地看着侯班长,目光似剑,没有躲避的意思,露流出来的不只是仇恨,分明还有蔑视。
“还反了你不成?!”侯班长大嚷大叫,拉扯马大吉出队列,马大吉凛然不动。日本教官见状赶来,不由分说就将他击倒在地,抡起皮鞋一通猛踢。日本人踢累了,才想起来问缘故,得知说这个新兵不爱护枪支时,小鬼子更加生气,哇哇大叫,命令马大吉给步枪下跪,不许吃晚饭,必须反省。有日本人撑腰,侯班长在一旁添油加醋:“枪是命根子,看你还改不改!”还不依不饶地说:“跪好跪好,就拿枪当你爹吧!”
北疆的夏日昼长夜短,晚上九点多钟了,天还没全黑。三八步枪平放在场地上,马大吉静静地跪着,给一只步枪下跪。屈辱抑郁于胸,无泪无语,在不远处的营区,上百名士兵正在吃晚饭,高粱米饭土豆白菜的味道随风飘来。马大吉饥肠辘辘,他禁不住吸溜下鼻子,但不敢回身,他知道此刻有上百双眼睛在注视他。西天最后一抹霞光消褪了,暮色姗姗而来,江边的蚊虫嗡嗡嗡地围住旋转,专门叮咬他脸上的血痂,他只好两手不停地驱赶蠓虫。江边的夜晚很凉,袭袭微风沁人肌骨,沙土地慢慢变冷了,双腿之下尚余温热,跪伏的膝盖渐渐麻木。
营区里又放电影了,不知道是什么片子,电影的配音随风而来,时断时续,马大吉沉浸其中。马大吉常为日本电影着迷,特别喜欢看《夏威夷、马来亚海战》、《土地与士兵》这样的片子。有时候看一场电影,会让他兴奋一天,别人的故事吸引着他,使他远离麻木机械的日子,忘记所有的痛苦与沮丧。别看他日本口令弄不大清,可电影里的许多台词却能记住,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电影散场了,侯班长领几个人过来,手电光罩在他的脸上。侯班长问:“喂我说,你反省好了没有?”
马大吉沉默无语。
旁边人劝:“大吉,就给班长认个错吧。”
月光里的马大吉雕塑般冷峻,看不清面孔,眼睛却雪亮得骇人。侯班长跺跺脚走了。侯班长听见身后传来嘎嘣嘣的响声,他知道那是磨砺牙齿的声音。
营区的熄灯号吹过,四下里寂静无声,除了偶尔轮船的汽笛之外,只有水边的蛙声了,唧唧咯咯地此起彼伏,响亮而且悠扬,像是在呼儿唤女。月亮升起来了,将江边的沙滩笼罩在柔和的清辉里,江岸在模糊的夜色里朦朦胧胧,像一堆漫卷的乌云,树丛也如摇曳的云彩。天上的星光黯淡,马大吉看见了父亲的眼睛,那么苍老又那样的悲伤。夜风吹来无与伦比的孤独,这孤独让他有了悬空之感。马大吉跪着,眼前的步枪黑黝黝和烧火棍一样平常,只有刺刀隐隐地辉映幽光。蜿蜒的大江在月光下飘忽,流荡得很远很远,给水边隐约可见的柳树林一抹雾气。马大吉的心绪风筝似的飘浮,他在聆听辨认被夜空屏蔽了的声音。天籁之音似乎在告诉他,他终将滑入空荡荡的陌生之地,那里没有丝毫的阴影,只有斑斓的光晕……
昏迷了两天两夜,马大吉才睁开眼睛。
秦连长特地过来看他,身后跟着几个班排长,侯班长没来。连长说:“你这个兵也忒倔。”又摸了摸他的头,旁边有人说:“他退烧了。”连长点点头,叹了口气:“一点儿也不回弯啊。”
平日里,连长是一脸大胡子,而今天却新刮了胡须,脸腮下巴青光一片,给人以前所未有的沉稳。连长仔细端详着马大吉,若有所思了良久,目光里竟流淌出怜惜来。马大吉头昏沉沉的,却真切感到了温暖,扑簌簌的泪水顺着额角滴落到枕头上。哭着哭着,他忽然想起以前听说,秦连长是老东北军的,原来是个排长。这个时候,秦连长说:“病好了,先别回班了。”
周围的人都很惊讶,秦连长不为所动,说:“调他到连部做警务兵!”
在矿上,赵庆平的大名鲜为人知,而说起赵小鬼却无人不晓。北八号工棚的对面山坡上,赵小鬼搭建了一处草房。草房很显眼,犹如山腰处的凉亭,矿工们上下工都看得见。赵小鬼对死亡早已漠然,死人的事情司空见惯,有的甚至没咽气就送来了。他彻底麻木了,垂死的劳工的呻吟唤不起他的怜悯,收尸工赵小鬼像木桩子一样无情。按照郑外勤的吩咐,这段日子,他一直在挖掘土坑。前天郑瞎打带一伙外勤来墓场视察,下令必须在入冬上冻前挖出一百个土坑。郑瞎打的意思赵小鬼明白,秋天挖好坑是为着冬天用,十冬腊月里劳工死了,就往坑里一丢,再用雪覆盖上。不然天寒地冻的,冻成的白条会被野狗野猫叼着乱跑。
多雨的夏季之后,天空异常洁净起来。夕阳的余晖异常娇媚地在天边舒卷,给矸石山和远处的井架染上一层火焰的颜色。赵小鬼白天连挖了七八个土坑,感觉很累,就躺在山坡上的草稞里歇息。草很干燥,洋溢着特别的腥涩的味道。他嘴里头还叼着一节草棍,漫不经心地咀嚼着,仿佛在咀嚼乏味的时光。透过萋萋的衰草,能清晰地看见山下的井口。高高的井架上悬挂标语:“积极增产报国,支援大东亚战争!”标语牌刷的雪白,上面的字迹鲜红鲜红,仿佛蘸着淋漓的血水写就。井口一派忙碌,人流蚂蚁样地进进出出,不断涌出绞车房,又不断涌入。一切和平常没有区别,咣当咣当的矿车声远远传来,井口处鼓风机在一如既往地吟唱。
陡然间,一声无比沉闷的巨响震撼天宇,大地筛糠样抖动。
井下出事了!赵小鬼慌忙爬起来,只见井口喷出火焰和浓烟,绞车房直冲云霄,高高的井架醉汉似的訇然倒伏。转眼间,天空瞬间布满了阴霾,而残阳不失时机地涂抹光晕,给滚滚升腾的烟尘镀上了一层金黄的轮廓,那色彩妖艳得触目惊心,幻象中的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太信一坑发生了大爆炸,事先没有一丝预兆。史料记载里的这次煤尘瓦斯爆炸,是世界煤矿史上最惨重的灾难,日方公开的记录是死难者为630人。事故的原因系违章作业所致。绞车运煤是不得超过8节车皮的,为了多出快运,绞车上加挂至10节矿车。超荷载的钢丝绳断了,一长串车皮顺着铁轨下滑,一路狂奔,车轮和铁轨之间摩擦出一溜火线。明火的出现,引爆了大巷里的煤粉、瓦斯。
惨烈的爆炸发生之后,井下燃起大火,不知有多少人被捂在了井下。正是交接班的时候,接班的刚下井,交班的多半还没升井。矿区顿时慌成一团,日本人也傻了眼,安城炭矿株式会社总裁山本任直匆匆赶来。死在井下的多数是山东籍劳工,还有少量从事技术工种的直辖工,在井下的日本人只有三人。山本任直接到电话时,第一个反应就问井下的日本人怎样了,能否救出?日方当即组织劳工抢险,强迫抢险队冒着浓烟下井援救,当三具日本技师的尸体搬运上来以后,山本任直下令停风,封堵井口。很显然,山本任直决意要设备不要人了。
随后几天里,源源不断的尸体送到墓场来,赵小鬼忙得连饭也吃不上,更何况混合面的窝头已引不起食欲来。赵小鬼亲手埋葬了301人,这个数字是玉秀告诉他的,到底还是娘们儿心细。这阵日子,玉秀一直坐草屋的门口,目不转睛地凝视男人,默默地统计数字。尸体一律赤裸而且残破不全,血肉模糊或焦煳或被水泡得发白,活像甩脱了骨节的蛇。腐败的气息在秋夜里飘零,臭鸡蛋似的浑浊的味道久久不散。矿上死人的事情天天有,天知道这里死过多少人了,仅仅经赵小鬼处理的大概就有上千具。山坡下的这片墓场叫做万人坑,附近矿井的劳工死了都埋在这里。前年柜上还能提供白茬口的杨木棺材,去年就改用秫秸箔子或者草袋子,这一次瓦斯爆炸,劳工死得太多,连捆尸的席子也不够用了。眼瞅着送来尸体越来越多,露头露腿的面目狰狞,他心里无法安生。赵小鬼不敢去劳务系询问,大事故搞得把头们忙得焦头烂额,要是惹翻了郑瞎打,还不得一铁锹给劈他出血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郑瞎打领人又来查看墓场。郑瞎打为自己提前布置挖坑一事感到惊异,说:“他妈的,咋这么巧?”外勤打手跟在郑瞎打的身后,边转边议论事故的原因,几个人庆幸,老天照应啊,要是跟班下井的话,准保见了阎王,各自唏嘘感慨了一番,提炼人生感悟,说该吃啥吃啥吧,该抽就抽,该耍就耍,云云。
见郑瞎打要走,赵小鬼忍不住问席子没有了,可该咋办好呢?这回郑瞎打没操弄铁锹把,而是用手电反复照他黑糊糊的脸,骂:“瞅瞅你,比鸡巴就多俩耳朵。啊?”
矸石山顶上特地新加了一盏灯,银白的灯光忧郁地照耀铮亮的铁轨,也照亮了无数冤魂通往西天的路。冰冷的秋夜没有眼泪和哀恸,灯光里晃动着无数只挣扎的飞蛾蠓虫。秋风卷落枯枝,飘零着一派萧索破败的景象,秋虫在顽强地婉转鸣唱。与远处隆隆的火车长啸声相伴,墓地弥漫着奇异的气氛,恍似遗落的旧梦,旷野愈发森寂。雨水将墓场冲刷得随处凹陷,许多地方露出了湿漉漉生满霉菌的黑木头,这种木头霉烂腐朽得挂了一层白霜,夜里发出冷浸骨髓的磷光。无数鬼火四处游荡,颜色橙黄、淡绿或者幽蓝,如模糊的灯笼。
赵小鬼每天都要忙到很晚,玉秀始终陪着他,远远地看着,坐累了就缓缓站起身。灯光映照了两人的剪影,女人就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她的身姿沉重,一望便知出现了临产的征候。
夜色已深,男人终于歇下了,玉秀回来烧开水。简陋的灶坑内尚有余烬,她吃力地伏身添柴,炉火骤然明亮起来。这个时候,女人发现灶台上,有一对黄晕晕的亮光。灶坑里的火花噼啵跳跃了一下,瞬间,她发现这是一只老鼠,褐色而肥硕的老鼠。老鼠素来被挖煤人奉若神灵,下井人都不敢打老鼠,就像乡下人从不打燕子一样。多年以来,矿工上井拜太上老君,下井就敬奉老鼠,别管是黑是白是黄,还是带花纹杂色的,都得敬。矿工们朴素的认为他们的职业与老鼠一类,都是掏洞的,是地下摸食的同行。凡是挖煤的都不打老鼠,赵小鬼两口子也不敢打,任由老鼠出没在墓场,万人坑里的老鼠个个膘肥体壮。玉秀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忽明忽暗的环境,她看清了,在大灰鼠的身后还有一队老鼠,一只咬着另一只的尾巴,像一条规整的灰色链条。老鼠们吱吱吱的叫声,队伍整齐划一,大灰鼠傲立于队列之外,神情警惕地匍匐着。这队老鼠消失了,大老鼠才慢吞吞站起身,跳下灶台,回转身来猛一龇牙,一道寒光倏然闪过。
“妈呀,”女人的尖叫声凄厉无比。
玉秀梦见了一条大河,浩浩荡荡叫人绝望,她无处可走了,她颤栗着站在河岸上挣扎。河水一点点地漫涌上来,从脚髁、腿、腹部、胸膛直至脖颈,耳鼓里回荡响亮而古怪的水声,朦胧中隐约有一群人在呼救,黑暗遮天蔽日地笼罩,一如无边无际的巨伞。汗水濡湿了头发,惊悸在五腹六脏里回旋,下坠感和大便感汹涌而来,阵痛透彻骨髓。灶坑的火呼呼燃烧,热气从土炕上弥漫开来,赵小鬼抱来了干燥好了的茅草铺在炕上,剩下的事情他无能为力了。产程进展得极其缓慢,间歇式的阵痛一波一漾地袭来,女人腿间的血污一片,草屑粘满了周身。赵小鬼握着女人的手,分明也带着哭腔:“玉秀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可女人哭不出来,那不是能让人哭的一种痛啊,她狠狠扣住了男人的手,不住地抽搐,不住地嚎叫:“疼死我了,快拿刀来,划开肚子吧!”
手足无措的赵小鬼喃喃低语:“快了,就快了啊。”
破烂的草房里人影挣扎,满是咬碎牙齿的呻吟,痛苦得要撕裂所有的桎梏,就像瘦弱的树苗企图掀翻头顶的巨石。黑夜漫长几乎叫人绝望,女人搏斗了一夜,当鱼肚白染亮东方时,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她清晰地感到胎儿在赶路。男人抚摩玉秀湿漉漉的头发,像怀抱无力的羔羊,像很内行地安慰玉秀:“养孩子就像是摘瓜,等熟了,他自个儿就掉了啊。”
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嘹亮,回荡在深秋凝霜的晨曦里,婴孩的啼哭冲破了墓场的死寂。
①稀芭芭:当地土话,稀屎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