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虎魂

赵成永的婚事一波三折,眼瞧着娶亲的日子到了,他却病倒了,慌得金氏去西大庙烧香祷告。对着子孙娘娘的塑像,赵金氏伏地叩首,说:“这些年了,俺初一十五都吃素的啊。”

这天赵成永睡到半夜,感到浑身燥热,就觉得被褥长满了荆棘,蒺藜般蠕动。这是无所不在的奇痒,犹如千万棵针刺簇拥在胸前背后胳膊腿脖子脸上。赵成永头昏脑涨,耳鼓轰鸣做响,身上时而滚过冷风时而鼓动热风,满眼飞舞灿灿的菊花。浑浑噩噩中听见母亲的声音,再就是不甚清楚的窃窃低语,恍惚听见在说天花啊天花。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程瑞鹤谦和的面孔,程先生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像在揣摩什么。褐色而苦涩的汤药顺着喉管流入,胃肠发出咕咕的叫声,像许多只鸽子剔理羽毛。除了小医生铁磊天天按时来看视外,身边只有母亲。他偷着抚摸一下自己的脸,满是鼓涨涨的水疱。母亲添汤喂水,俯身查看,还说:“儿子,就忍着点儿吧。”

连家和赵家出现了严重分歧。连家的态度是推迟婚期,背后的想法是要等等姑爷的病情。按照习俗,连家的要求是站不住脚的,凡事都得讲个信义,何况迎亲嫁娶的大事,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媒人受女方的委托来过话,态度委婉极其温和,很有建议或者探寻的意味,赵金氏听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百个不同意。原则和面子不能出让,金氏公开说即使儿子一病不起,媳妇也必须娶过门来。大儿子和二儿子一去不归,当娘的牵肠挂肚,让她抱孙子的计划一再推迟。金氏白发苍苍晶莹如雪,话语铿锵掷地有声:“天改地改,大婚的日子不改!”

公鸡顶替新郎的消息轰动了老虎窝,这样的事情只是听说而已,没想到会真的发生。虽说是公鸡替代新郎,但细节上也马虎不得,公鸡要选年龄两岁的,太老和太小的公鸡都不行。遴选公鸡,要求身材壮硕羽毛艳丽鸡冠鲜红,打鸣报晓声高亢嘹亮,最关键的是鸡眼睛要格外有神。大公鸡终于选好了,需要认真地打扮打扮,梳理好羽毛洗净鸡爪,鸡啄也修饰得光洁齐整。头天的喂食颇为重要,喂的少了,怕它肚子空空没精神,喂的多了,又担心现场拉出鸡屎来。光有替亲的公鸡还不够,还需找个童子来抱公鸡拜堂才行,这个任务交给了新郎的弟弟小六子。赵大嘴紧张得一夜没睡好,次日穿戴一新,衣帽光鲜。赵家大院里人山人海,人们挤了个水泄不通,人们睁大眼睛惟恐漏掉哪个细节。拜堂刚刚礼毕,童子怀里的公鸡不失时机地引亢高歌,吓得赵大嘴一撒手,大公鸡落到地上,抻抻脖子抖抖羽毛,旁若无人地跑了。人群怔愣了片刻,继而爆发出笑声。对比赵马兰出嫁,乡亲们一致认为“文明结婚”最没劲,还是公鸡娶媳妇有看头。

大婚的日子,连玉青情绪低落,没有一丝高兴的意思,只是机械地听从别人的摆布,没精打采地顺从着,心里希望一切都早早结束。进了洞房,连玉青禁不住潸然泪落,打湿了鲜红的新装,经久不干。在东厢房里,赵成永静卧于病榻之中,竖耳去听窗外唢呐声鞭炮声大作。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孔,一层水疱已经干瘪,手的触觉很像是密密麻麻的蜂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连玉青的洞房花烛夜是孤苦无奈的,当晚赵金氏和金菊两人与新娘同住。婆母说让金菊好好陪你吧,还爱怜地摸着连玉青的手,柔声细语:“孩子,过几天就好了。”婆母还说:“女人嘛,都这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走。”

在众人的期待里,赵成永的身体渐渐痊愈,金氏仍禁止夫妻见面,她的解释是:“好饭不怕晚。”

新郎没精打采的,不洗脸不照镜子,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宛如一具呆呆的玩偶。而在那边,连玉青觉得日子太慢,愁肠百结,心里有许多话,却不知道说给谁好。她感觉很无助,只想躲到角落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环顾偌大的赵家大院,却没有属于她的天地。春天的大风搅动漫天尘土,吹不开沉重而愁闷的心扉。一个月以后,赵金氏才将赵成永推进新房。新房里新家具的油漆味还没有散尽,连玉青分明嗅到了烟草焦煳的气息,这气息味新鲜得不可思议。金氏说:“闺女,我把成永交给你了。”身后的房门咿呀呀关上了,暧昧又不失亲昵,赵成永哑哑低语道:“我是麻子了,玉青。”

老虎窝再也没有赵成永或者赵三子了,取而代之的是赵麻子。为了与木匠铺佟大麻子有所区别,老虎窝人都叫他赵麻皮。赵麻皮既倒霉又幸运,正应了一句古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赵麻皮没资格应征入伍了,“满洲国”不需要麻脸士兵,靖安军的军容拒绝坑洼起伏的面孔。老子赵前高兴得太早了,“满洲国”不想遗漏适龄青年,老四赵成昌年满十九岁,正在录用新兵的线内。四傻子去做了第一次体检,被脱光衣服看了个仔细。他到处宣扬说,敢情看牲口牙口了,还说让俺回家听信,外出啥的要请假,还有一次复检哩。四傻子兴奋异常,全然不顾母亲愁肠百结。赵金氏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四傻子一改平日的蔫巴劲儿,顶撞道:“总比在家臭死强!”

老子十分生气,一巴掌劈过去,骂道:“小兔崽子,你想当国兵是不是?俺先掰断你的腿再说!”

到底是甘暄有办法,他对岳父说:“你出一千国币,我找人打点。”疏通毕竟违法,必须做到天衣无缝,老四本人也蒙在鼓里。更改年龄已无可能,因为头年冬天“国事调查”已记录在案。逃避兵役的关键之处在于打通军医的关节,军医说合格就合格,军医检查说不合格就免除兵役。甘暄懂得这个门道,所以抓住了要害。第二次招兵体检时,他不失时机宴请日籍军医吃饭,留下另外两名满洲军医例行公事。这两人早被买通,每人兜里揣着甘暄塞给的二百元钱,煞装模做样地公事公办,而后郑重其事地签署意见:不合格。四傻子失望极了,壮着胆去打探,军医忙得连眼皮儿都懒得撩:“你有结肠炎。”

“没有啊。”

“你没拉过稀?”年纪大的军医抬头审视四傻子,样子极为诧异。

“以前拉过。”

军医松了口气,抬手揩拭帽檐下的汗水,说:“这不就得了,你真有病!”年轻一点的起身推搡他,厉声呵斥道:“滚,滚出去!”

赵前是不计血本的,一千元钱相当于九亩上等地的价格,但他不知女婿居中净赚了五百来块,请日本军医喝酒连一百元钱也没用上。个中奥妙四傻子一无所知,沮丧之余只好扛鞭子赶牲口,人也恢复了蔫头蔫脑的常态。赵金氏趁热打铁,说:“该给老四说媳妇了。”

逃避兵役非同小可,走漏了消息可是要了命的,伪康德七年颁布的《国兵法》明文规定:严禁弄虚作假。国兵是“挑选”的,绝不许以次充好,有些人就是想当也当不上,比如王银锁那样背景的青年压根儿就没有机会。“国兵漏”要去做劳工的,美其名为“勤劳奉仕”。出劳工远没有征兵这样严格,“国兵漏”要是不想去做劳工,就得花钱找人顶替,事先和村长和警察署串联好,钱一到位,管事的都睁一眼闭一眼了,没人告状别鼓包就行。赵家大院无人去做劳工,全靠票子来摆平,这几年没少破费。舔犊之情乃人之常理,但王金锁做劳工则另当别论,赵财东向来对外孙不闻不问。

伪康德八年春,老虎窝拟征国兵十七余人,其中有马大吉。说起大吉当兵,二毛子眼角的泪花闪闪:“老东家啊,穷人家的孩子命贱,去就去吧,要不在家也没饭吃。”他说的是实话,像开导自己又好像在安慰东家。赵前听了抑郁,晚饭后就想去二毛子家坐坐。赵前夫妇如今极少外出串门,出双入对的情况更少,屈尊下驾雇工家更是绝无仅有。二毛子风里雨里三十多年,忠义可靠,赵前夫妇不得不有所表示。还没进马家小院,就听见激烈的撕打声,他们恰好赶上俩口子吵架。进门一看,简直是像老牛抵架,男人揪着娘们儿的头发,女人则用头猛撞男人的肚子。二毛子女人卢氏对赵东家早有不满,说他是笑面虎,是玩人的能手,他儿子怎么不当兵呢?女人唠叨没完,二毛子心烦,随手给了女人一巴掌,两人便撕扯在一处。见东家莅临,马二毛才松开了女人。卢氏脸上红肿着,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哭嚎,锋芒有所指向:“哎呀我的天哪,都说有买屄卖炕的,哪成想国兵也能买卖啊。哎咳呦啊老天爷哪,还是钱好使啊!”

马卢氏撒泼是有来由的,马家闹心的事太多了。

头年春天,马大吉十八岁。日子千苦万苦,总还得传宗接代,要不人们咋都说买地盖房子娶媳妇——正经的事儿呢?马二毛夫妇格外着急,四下求媒说亲。西街的顾皮匠女人热心,帮衬着给说了房媳妇。这媳妇是李三子的闺女,小名叫桂花。时下一般人家的财礼最多不过两石三石苞米,李三子张嘴就要八石,对媒人的质疑颇为不悦:“别人?别人能和俺闺女比?嫌多就甭来提亲。”

媒人一手托两家,自然要两边撮合,将聘礼讲到了六石。六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李三子的本意想叫马二毛知难而退,哪成想马家真事真办。多亏了老东家付了三石,才凑起了数目,马二毛心里疼得哆嗦了好多天。

老虎窝的早晨,太阳格外红艳,天空瓦蓝瓦蓝,接新媳妇的大车呼隆隆地停在了马家门外。小街上传来女人欢笑和孩子的奔跑打闹声,红白喜事历来是人们看热闹的好时机,吹吹打打的怎不叫人欢喜?马大吉第一眼看见自己的媳妇时,差一点要晕过去。马大吉恍处梦中,手足无措了,痴痴呆呆的了,惹来围观者的一片哄笑。梦幻一样的炊烟升起来了,又薄雾般徐徐散去,马大吉在笑,看热闹的人们也在笑,乡下人特有的憨笑,把心花怒放的一瞬凝固了。

马家娶来的小媳妇挺俊俏,过门那天街坊邻居议论说,新媳妇不像是庄稼女人,细皮嫩肉的多水灵啊,有的还说:大吉这小子有福气,六石苞米的价钱值个儿。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马二毛喜上眉梢,心里打鼓似的响:六石就六石!

新媳妇三天回门,娘家不算远,牵头毛驴走半个时辰就到了。回了娘家,小女人立马打发丈夫,说:“你先回去吧,我呆几天再走。”马大吉一百个不情愿,又不想当众人面拂逆媳妇,只得恹恹地牵毛驴回家了。刚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冷不丁又离开,马大吉心里空落落地难受。一天、两天,转眼七八天了新娘子一直不归,马家老少沉不住气儿了,打发人去接,均徒劳而回。半个月过去了,有个消息叫人目瞪口呆,说是桂花和警察署鹫野指导官好上了,就住在老虎窝警察署。

鹫野次郎和安城宪兵队的李云龙常有来往,去李三子家喝过酒,暗慕桂花好久。鹫野次郎认为李桂花很像他的女同学,越端详越像,因为这个爱上了桂花,喜欢她满头青丝,喜欢她小巧的面孔,最喜欢的是那笑起来细长细长的眼睛。鹫野次郎性格内向,见了生人说话还会脸红,越是欢喜越是腼腆,犹犹豫豫间错过了求婚的机会。倘若桂花嫁的是富商大户,也就罢了,谁想花样的女子嫁给了摆弄土坷拉的马大吉。鹫野次郎忿忿难平,连续失眠了几个晚上,痛苦难平。日文里没有鲜花插牛粪之类的词句,但臆念没办法回避,夜不成寐中,下体牛犄角样地勃起,四肢百骸绷硬僵直,他找来信封套在家什上。牛皮纸信封粗砺得很,手淫迷离而痛苦,自慰远没有预想中的畅快。有个声音在心底宣布:鹫野君,行动吧快行动吧。

日本指导官驾到,让李三子慌了神,鹫野次郎的深鞠躬更出乎意料,李三子慌得手脚麻木。鹫野次郎来的路上,老远就听到部落门口有孩子们的哄笑声。他感到纳闷,走近一看原来是狗交合的场景。那场面很惨烈,交合中的公狗母狗急切而恐慌,尾尾相连,原地打转,哪个也逃不脱,只能低声的悲鸣着。见日本人来,孩子们一哄而散,他在一旁观察了半天,发现公狗的生殖器上有一个蝴蝶结状的东西,要等充血完全散尽才可以抽出。他为自己的新发现深感惊讶,那两只狗也终于解脱痛苦,落荒而逃。鹫野次郎成了坐上宾自不必说,留客吃饭理所当然。这个日本人并不推辞,脱了鞋上炕,跪腿挺胸,镜片透射出来的目光极其火辣,尽往新媳妇身上笼罩。李三子豁然醒悟,悔得直掐自己大腿,原来鹫野对桂花有意啊,原先咋没看出来呢,咋就没敢往深里头想呢?李三子肠子都要悔青了,恨不得一头撞到南墙去。他恨死自己了,真是瞎了眼,该死的六石苞米啊!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晚了,全他妈的晚了。

李三子唤来女儿斟酒,桂花斟上一杯,鹫野就喝一杯。桂花一副好身材,外罩大红缎子夹袄,火焰一样地燃烧,年轻女人特殊的气息缭绕,好像温柔的小手在轻拨他的情怀,叫他的血管贲张,叫他呼吸急促。李三子见状,竟然拉走老婆,关上门溜了。低眉顺眼的桂花摆弄衣角,羞涩得活脱脱像一朵娇艳的花。半推半就里,李桂花褪成了一条赤裸的鲢鱼,鲜活地泛起眩晕的白光,她说不出话来,嘴巴像鱼嘴似的翕动,破碎的阳光从木格纸窗外流泻进来,淋漓的汗水从她的额角淌过鬓边,门窗在不停地旋转,强烈得而不可抑制。她想到了仅仅几天前的新婚夜,想到了丈夫粗糙游动的手掌,很有讽刺意味。掌灯时分,李三子和老婆才转回家,一进门就听见了日本歌曲,他们听不懂。鹫野次郎正襟危坐,下颚微仰,唱:

随你去,

我跟随你去,

立即起程决不后悔。

你告诉我信任就是爱,

令人羡慕,

手捧结婚礼服,

眼里闪烁灿烂星光……

鹫野次郎其实是个牲口,绝对变态,和桂花厮混的时候,老是想起那对交合的狗,呜咽悲鸣声历历在耳。在警察署的宿舍里,折腾的花样简直匪夷所思,用牙齿噬咬女人的胴体,让女人浑身口水直至昏厥。鹫野的道具多的是,从麻绳棍子皮鞭蜡烛乃至晾衣夹子。经历了短暂的畏惧之后,桂花迎合了他的疯狂,并深深地沉湎其中,疯狂对癫狂,颤抖伴痉挛,他虐和自虐的嘶嚎。女人感觉像罂粟一样把全部的妖艳都绽放出来了,又犹如一片羽毛,时而腾空时而飘荡时而落地,欲念如狂放不羁的绳索样将她牢牢捆住,叫她动弹不得,惟有呻吟或者呼喊。老虎窝警察署的夜晚太放荡了,尖叫声刮过的根本不是人间的风。

乍听到女人跟日本人跑了的消息,马大吉像是突然被蛇咬了似的,脑子里一片苍白,以至于膝关节僵硬,走路都困难。李三子毫不掩饰得意,说:“是你媳妇不假,可是人家指导官看上了,我也没辙。”做岳父的恬不知耻,津津有味抽烟喝水,根本不拿正眼瞅姑爷,还说:“俺可不敢要,有本事,你去警察署领人吧。”马大吉回到家就去摸菜刀,两只眼直冒寒光,说这世道得杀人了,吓得爹娘老子哆嗦成一团。事情被赵前知道了,气得花白胡须抖个不停,顿脚大骂:“光天化日,强霸民女,狗鸡巴王道乐土。”他吩咐赵成永帮着马家去要人,还安慰马二毛说:“打官司,咱奉陪到底,缺钱吱声,俺拿!”

甘暄装聋作哑,对警察署里的癫狂深恶痛绝,却不敢得罪日本人。赵麻皮磨磨蹭蹭的,实在不想介入官司,还劝老爹说:“打官告吏,不死也发昏。”还说您一把年纪了,咋还不知道官官相护的道理,更何况人家还是日本人?赵前听了火冒三丈,抡起笤帚追打儿子,愤愤地骂:“二毛子给咱家赶了三十来年的车了,你们太没良心!”老人不解,“怕日本人怕成这个样子?不就是死吗?死一个埋了,死两个摞上!”盛怒之下的赵前带马大吉坐火车去了安城县,赵麻皮却躲开了。其实,一上了火车,赵前就开始后悔了,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往前闯了。赶到县城时,天全黑了。县公署下班了,赵前和马大吉无处可去。十字街头正在放日本电影,百姓挤在那里看,看得聚精会神,不时还发出轰笑声。赵前和大吉也凑进人群里去看。露天的电影一连放了两部,片名是《有女人的基地》和《新加坡总攻》,满银幕的飞机大炮和军舰,硝烟滚滚炮声隆隆,场面极为壮观,男女老少看得如醉如痴,就连马大吉也暂时忘记了委屈,伸长了脖子看。当晚去刘大车处歇息,刘大车已经故去了,现在是儿子当家。刘家人一听说来是状告日本人的,全都吓得面如土色,在心里叫苦不迭。翌日早,赵前两人径直去了县公署,如此蹊跷的事一讲,大小官员没人敢搭腔。最后两个日本人出面接待了他们,副县长安藤敏之和庶务课长中村,马大吉哭诉了一遍又一遍,安藤敏之,冲中村课长嘀咕几句,末了拍拍赵前的肩膀说:“赵的,放心的,马上电话的有。”

赵前心里有底儿了,一回老虎窝就拽着马大吉去了警察署,他问鹫野:“你占着良民的媳妇,是啥个意思?”

鹫野次朗已经接到上级将其调离的电话,正在气头上,凶神恶煞地拍着桌子大吼:“你是什么的干活?”

“俺是他爹!”赵前用拐杖点了点甘暄。甘暄正在为鹫野的调离而暗自庆幸,压根儿就没打算闪开,他乐于观看鹫野出丑。只听泰山冲马大吉吼:“领媳妇回婆家!!”

鹫野次郎无可奈何,口气软了下来,“她的不愿意的干活。”

“那也不行,人家娶亲才三天。现在就回!”

赵前因进城告状而威名大噪,老虎窝人个个佩服,都说不减当年之勇。赵前却有些后怕,他自己明白,这辈子敢露头的时候也就这么几回,平常还不是前怕狼后怕虎的?经历的坎坷越多,年龄越大,就越胆小怕事。赵前不了解日本人,日本人等级森严,上级不考虑给下级留面子,下属唯有绝对服从。上司一句话,足够鹫野次郎徒劳一场。赵前有理由自豪,宣扬说俺一把老骨头怕啥?还大发宏论,说什么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哪。现在赵前有点儿自负了,没由来地想到了金首志,要是内弟还活着,他会怎么说呢?得意洋洋中,他没去想福祸相依这一层,庶务课长中村牢牢地记住了他,知道老虎窝有个姓赵的大财主。俗话说,不怕贼抢就怕贼惦记,这道理同样适用于日本人,他赵前的祸事在后头呢。

大吉媳妇是领回家了,可小娘们儿以泪洗面,眼睛哭得桃子似的。问题的严重性不在于是否被日本人睡了,而在于李桂花夜不卸衣,力拒与丈夫同房。李桂花眼俗如此,土坷拉滋味殊实难与洋荤可比,她怎能看得上马大吉呢?男人嘴巴鼻孔喷出的咸菜疙瘩味令她欲呕,她厌恶马大吉,厌恶和他肌肤接近,厌恶他破锯一样的呼噜声。她痛恨马家,更恨死了马大吉。夜阑人静时,马家会骤然响起哭骂声。他们夜夜炕头撕打,桂花连抓带挠还咬,不惜猛蹬男人的小腹,非得拼出一身臭汗来,马大吉才能解开女人的腰带,到后来女人居然手握剪刀睡觉。事已至此,全无男欢女爱的乐趣,女人瘦骨伶仃,马大吉也憔悴不堪。大吉对爹说日子没个过了,马二毛不胜烦恼,来找老东家。赵前止不住冷笑:“既然人家愿意当日本婊子,留身不留心,休了算了!”

马二毛捂着脸,分明是哭腔:“白瞎了,六石苞米白瞎了。”

转眼又是清明,天气像寡妇般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一连数日,滚滚沙尘遮天蔽日,树木摇曳发出呼呼的啸声,空气中弥漫着干土的味道。防火牌从西大庙送出来,一家挨一家传递,顷刻便传遍了老虎窝小街的各个角落。防火牌是三尺许的红漆木牌,上书“禁火”两字,各家见了这道木牌,就要按规矩禁止烟火,停止生火做饭,停止户外吸烟。西大庙是处小道观,但在许多事情上具备权威,足可左右小镇的生活。

清明节要上坟添土扫墓祭祖,家家如此年年如此。清明也是服装换季的日子,从这天起人们脱掉沉重的冬衣,走起路来轻快得像一阵风。贫苦人家换季,掏出棉衣里的棉絮就改成了夹袄,脚上换双夹鞋,随手把跑了一冬早已开嘴的棉鞋抛到角落里去。早先,民间对清明的伙食自有说法:“清明不吃饽饽穷得乱哆嗦,清明不吃鸡蛋饿得浑身打颤。”而现在,这些差不多是笑谈了。

风沙偃旗息鼓后,野地现出了绿意,猫儿菜、芨芨菜和婆婆丁冒出了簇簇新绿,随后出现的是小根蒜、苣荬菜。柳枝上的芽苞已经扭嘴了,嫩黄的小叶像是一场梦,昏乎乎地冒了出来。田野上,随处可见挖野菜的女人和孩子。她们胳膊挽着筐儿,手里拿着镰刀头,见面就问:“剜多少啦?”家家户户的炕桌上都有野菜,野菜水灵灵的,给霉暗的日子平添了许多亮丽。男人们大口大口地蘸酱吃,吃得满胡子嘴巴都是绿汁儿。哮喘了好些日的马二毛见到苣荬菜,精神好了许多,他说:“过了三月三,苣荬菜乱钻天。”

征兵的通知书上赫然写着马大吉的名字,马家登时傻眼了。早在一个多月前,马二毛找过村长几次,村长李阳卜原来是霞碧部落长,刚提拔到老虎窝村公所上任。私下里,老百姓把部落比做“人圈”,李村长显然就是“圈长”了。村长是官称,官员总得有点儿韬略作派。李村长没正面回答二毛子,反复强调自己家还没搬到来,正打算在老虎窝盖几间房子。马二毛是车夫,一副死脑瓜骨不开窍儿的主,李村长只好往明里挑,说:“我盖房子还缺点儿房木,你给我弄点儿来。”马二毛回家琢磨了一个晚上,为着儿子不去当国兵,忍痛砍倒了屋后的杨树,一共十八棵,驾着车一路泥水地送了过去。李村长仍沉吟着不开口,爱怜地摩挲驾辕骡子的棕毛,拍打牲口的屁股,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二毛子明白村长的意思,可是骡马大车是赵东家的,他自己没有骡子没有马,只有一头拉磨的毛驴。二毛子急得原地打磨磨,最后一狠心把家里仅有的毛驴牵来了。小毛驴恢恢地叫个不停,望着昔日的主人泪眼婆娑,二毛子眼泪刷地流下来,他呆呆地僵在那里。李阳卜却笑了,将烟头摁在鞋底上拧灭:“哎我说,你先回去等信儿吧。”

马二毛病了,躺炕上就看见毛驴瞪着吃惊的大眼,梦里面晃动着毛驴挺直的耳朵。他眼含热泪想着,心如刀搅,疼得胸口阵阵痉挛。他先是发烧、牙疼,而后就是没黑没白的咳嗽。二毛一病就是好多天,等到能下地走动的时候,已经春暖花开了。马卢氏气愤致极,点着男人的脑门说:“瞎子点灯白费蜡了,你又砍树又牵驴的,闹了半天大吉还得去当兵啊。”

马二毛推开女人,趔趄着走进了李阳卜家。村长满脸歉意,摊开两手说:“你看看,这是国家的命令,谁也不能违抗啊。”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马二毛的心里咯噔一下,当下脸上就挂了层灰土,浑身筛糠样地颤抖,喘成了一团。他妈的,倒霉的事情咋都叫咱赶上了呢?马二毛此刻唯一能做的是将手探进怀里,真后悔没有掖把菜刀来。李村长归还了毛驴,但是只字未提房木的事。欲哭无泪的马二毛换了个姿势,依旧蹲在地上。他不想走,花白的头颅坦露在阳光里,像布满斑点的窝瓜一样难看。善解人意的毛驴子走过来,用粉红而湿润的驴嘴拱他,拱他的后腰拱他的脖项,驴嘴喷出的草料酸味灌进胸膛。动物的生命热力摩擦他的脊背,像电流似的袭击他的每根神经,他扭过身一把搂住牲口脖子。马二毛无助得像孩子似的,一拳一拳地捶着柔软而弹性的驴脖子,鼻涕眼泪打湿了毛驴的后背。

马大吉来接爹和毛驴回家,他指着李村长骂:“你是个王八蛋!”

李阳卜挺尴尬,连说:“不是村里不行,是上头不让啊。”

大吉安慰父母道:“是祸躲不过,去就去吧。”还咬牙发狠说:“我去干件大事,这日子窝窝囊囊的有屁混头?!”

大吉当兵走了,留给爹妈闪烁的泪花,留给故乡恒久的背影。新兵先送到县里,县上开会欢送,县长阎连碧讲话,大谈特谈什么一心一意献身王道乐土义不容辞。县长致辞以后,新入伍的国兵被领到疙瘩山上,集体参拜日本神社,发给每位新兵一个神佥,要求悬挂在脖子上。马大吉心生疑惑,小声嘀咕:“啥玩意儿啊”,不巧被领兵的人听到了,一记耳光携风而来,打得他嘴角出血。事后,同伴摁着胸口佩带的神佥说:“喂,往后你少说话!”

新兵还是挺风光的,一路披红戴花,火车站上敲锣打鼓,洋鼓洋号震天响,新兵们学会了一首歌,边走边唱:

一杯茶啊,

敬我妈啊,

我去当兵,

妈看家啊……

歌唱得不甚齐整,老远听来像一群人牙疼似的哼哼。县国兵民籍股股长亲自将新兵送到四平省,好言相慰,勉励有加。马大吉在省里穿上军装,编入了靖安军七旅二团迫击炮连。新兵深夜集合,登上了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有节奏地回荡,闷罐车厢上的窗户又小又高,只能仰视。透过小窗户,白天能看见错落的树冠和忽高忽低的电力线匆匆闪过,斑驳的阳光从此处洒进车厢;夜晚路过城镇,灯火稀稀拉拉的,鬼火流萤似的一串串掠过。与马大吉相临而卧的是安城同乡,名叫梁树榆。两个聊得投机,时间不知不觉地打发掉了。走走停停了一天一夜,子夜时分下了火车,马大吉瞥见了站牌,心头不由得一阵激荡,他压低喉音:“啊,哈尔滨。”身后梁树榆也低声:“嘿,哈尔滨!”

黎明是寂静的,新兵列队在街市上行进,路灯将柳树涂抹上奇特的光晕,也把队伍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杂乱而不失大度的都市沉浸在酣睡之中,借着长街灯火,士兵们忽然发现一条大河。队伍骚动起来,大家窃窃私语:“哎呀,松花江啊。”没有什么能掩盖清越的水声,松花江俨如博大的黑绸缎起伏,涌动在没有月色的夜幕深处。

天亮了,大吉随部队到了码头。连长下令静侯,新兵们就呆呆地看袅袅的雾气,看江面上摇曳瑰丽的朝霞,看水鸟在水面掠过,几艘舰艇停靠在晨曦里,在水中摇荡,一漾一漾地晃动,留下了一道道波纹。马大吉轻轻叹了口气。接兵的连长是个络腮大胡子,他顺着叹息声投来目光,吓得马大吉赶紧低下头去。日上三竿时,新兵们登上了养民号军舰。机声隆隆,汽笛长鸣,军舰顺流而下,哈尔滨城里俄式的、高加索式的、德式的洋楼渐行渐远,那些或绿或紫的圆葱头样的教堂尖顶在视线里慢慢消遁……

大江恢弘辽远,同天地相接。举目望去,上无起始下无尽头,苍苍茫茫地涌动。虽然天晴日朗,但是春天的江风冰凉湿润,吹得人骨节处隐隐生疼。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凉,江岸上的绿色也越来越疏淡,在遥远而寒冷的北国,万木尚未萌发。清早站在甲板上,口中竟然会呼出白色的哈气,让人怀疑季节绕过了夏天、秋天,歪斜着倒流回冬天。“养民号”舰首犁铧般劈波斩浪,船舷哗哗作响,舰上不时播放一段军乐。可是越这样越显得寂寥,寂寞传染得兵们昏昏欲睡,马大吉和粱树榆不再闲聊了,唯一可做的就是隔窗远眺,看混黄的旷野和无际的天空,他们期盼着所有新鲜的事情,哪怕几只水鸟、一朵飘动的白云。

舰上的水手多半是日本人,他们身穿海军制服,个个傲气十足,对满船的新兵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哼唱:“到海上去,战死在海上……”大胡子连长对海军军乐很感兴趣,忍不住去问。腰佩短剑的翻译官很牛气地回答:“这也不知道?《战死在海上》啊。”

抵达富锦县城已是第三天的午后。远远望去,江边烟雾弥漫,桅杆林立,白花花的阳光下,岸上的仓库连成了一片,还有黑黢黢的人群晃动,一艘客轮正吐着浓烟缓缓离港。富锦县素有“松江宝地”之称,松花江于此地的不远处注入黑龙江。该地不仅是江防重镇,而且还是三江省最大的水陆码头,名噪“满洲国”的鸦片集散地。靠岸在即,水手们手舞足蹈,舰塔上的大副也大声叫喊起来。大胡子连长也跟着笑,连说:“到了到了。”马大吉看见翻译官冲连长做鬼脸,口气很是猥亵:“秦连长,去不去樱屋旅馆?嘿嘿,小娘们儿骚性呢。”

迫击炮连驻扎在富锦县上街基。至于连长去干什么去了,马大吉并不清楚,但是他必须牢记自己是二排四班的列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