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让人清洁勤快,没有女人和水过不去的,赵家的女人也常去河边洗衣裳。到河边先要找两块石头,岸上的石头坐人,水里的石头就成了洗衣板。娘们儿满不在乎,绾起裤脚就下,白花花的小腿伸进水中,搅碎了粼粼波光。大闺女就有些害羞,对赤腿露脚很难为情,常常踌躇半晌,实在禁不住清凉的诱惑才下水。不三不四的男子往河边跑,不怀好意地在对岸观看女人,看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他们对姑娘媳妇的脚大脚小一清二楚。三个女人一台戏,河边少不了家长里短,说不清的是是非非,道不明的好好赖赖。水鸟贴着水面倏地掠过,温柔的微风将河水皱成细密的波纹,阳光在上面播洒了片片金光。洗过的衣服都搭在柳树毛子上晾晒,黑的、蓝的、白的、红的,极像是破破烂烂的旗帜。胰子①是精贵的东西,女人不大舍得用。她们更情愿使用棒槌,将衣物放在石头上,手拿棒槌,有韵律地捶打着。棒槌声声像温情的呼唤,让人感慨岁月的流逝。女人们或坐或躺于松软的沙滩上,等待衣服晒干,随手用什么东西遮挡光线,有的干脆用手挡住脸,让阳光穿透手指显出鲜嫩的肉红色,满眼红彤彤的。小孩子在河的下游嬉戏,洗澡捉鱼扒沙子,你赶我追,搞不好就哇哇大哭。再蠢笨的娘们儿也听得清崽子的哭嚎,翻身坐起。斯文的女人就麻溜喊自己的孩子快回来,哄一哄再给洗把脸就结了,不晓事的娘们儿会生气:“小鳖犊子,窝囊废,你不会打他?”
这边的女人一听不乐意了,问:“哪有这么管教孩子的?”
那边的娘们儿指桑骂槐:“呦呦,俺孩子该揍?俺孩子又不是大姑娘养的!”
这边的听了,怒火填膺:“养汉卖炕的,你不吃人的盐精咋的?……”
“看我不扯碎了你的嘴。”两下子撕打起来,揪衣裳拽头发,拉扯间露出了胸脯,乳房就像白兔样蹦蹦跳跳。岸边乱成一窝蜂,打做一团的女人被拉开了,她们蹦着高儿地对骂。不正经的男子见了,大加喝彩。火上浇油,她们会越骂越凶。浪荡汉子围拢过来怪叫:“打呀打呀,打死一个少俩!”
傻娘们儿骂得披头散发口吐白沫,而那边的小孩子和好如初了,又玩到一起去了,扑腾起缤纷的浪花。
赵马兰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甘暄。
马兰身穿藕荷色的短褂,配条鲜艳的绿裤子,肩儿腰儿腿儿都像柳丝儿,不经意间飘荡起似水的柔情,那条垂过肩膀的细辫儿在身后摆动,上头扎着红头绳,火苗样跳跃。马兰的胳膊窝夹着一叠衣服,夕阳的余晖将她的侧影剪裁得凸凹有致,俨然天仙般流光溢彩。甘暄立在街口看呆了,从此隔三差五往赵家大院跑。甘署长的马刀晃晃皮靴锃亮,咔咔咔地走过老虎窝小街,径直去赵家大院。甘暄的举动太过明显,再加上众警士前呼后拥,邻居很快都知道甘署长要做赵家的女婿了。赵前气炸了肺,警察署长有意不假,但人家只是来串门,又没明挑着求亲,碍着人家一身的狗皮,烦也没办法。赵前从不给甘暄好脸色,见了他来哼了声转身就走,甘暄并不在乎,见了金氏更加毕恭毕敬,弯腰鞠躬大婶长大婶短的。赵金氏很担心,她对于甘暄的了解仅限于他是老虎窝的警长,至于他三十大几的年纪很忧虑。后来打听到甘暄原来是有家室的,先房的老婆死了,赵金氏就越发地惶恐,她觉得警察里好人不多,再说抓这个杀那个的哪能过安生日子?有人犯愁也有人欢喜,韩氏嘴上不说啥,脸上就有了乐滋滋的含义。赵家大院原本死气沉沉的,甘暄的出入竟带来了热火气儿,赵成永就和甘暄本来熟,说话唠嗑没啥拘束,小五小六都喜欢上了大洋刀,接触多了就不怕署长大人了。
赵前烦恼透顶,一直待字闺中金菊简直是块心病。四闺女二十出头了却嫁不出去,要是儿子的话还不急,闺女大了真是慌死人,来说合的不是死老婆的就是穷光蛋,做老人的心有不甘,事情就这么搁下去了。还没考虑马兰的婚事,这个甘暄就找上门了。马兰本人也慌乱,她很讨厌警察,可是对甘暄就有点例外,自己也感到奇怪。除了父亲兄弟以及家里的雇工以外,平日马兰很少能见男人,当陌生的男子忽然闯入她的视线时,她轻而易举地意醉神迷,在心底漾开了涟涟波澜。十六岁的马兰,情窦初开的马兰,愈发温柔了。脚上穿软缎绣花鞋,绣花鞋上的图案是自己刺绣的,马兰喜欢在鞋面上绣蜻蜓。走起路来,两只蜻蜓就时隐时现地翻飞。马兰针线活缝得很细致,她将晒好的袼褙一张一张地从木板上揭下来,摞好,然后耐心十足地纳着鞋底儿,一上一下的极温柔极缜密。她陷入了艰难的思索之中,翻来覆去思索着自己以及这个叫甘暄的男人,日日夜夜的思索叫她面容憔悴,思索的越深就越糊涂。叹息如烟雾般袅娜飘散,一种微妙的感受深深地坠入心灵,冥冥中她茫然若失,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当妈的也吃不准女儿的心思,几次想策略地打探打探,刚起个话头,赵马兰眼圈泪光就闪了闪,赵金氏只好按下不提。甘暄上门时,无意间碰了几回面,目光相接时她的脸颊脖颈竟然飞起红云。赵家大院的大门开合时是咿咿呀呀响的,这声响本来刺耳,但在特别的心情的浸润下变得悦耳,很显赫的大皮靴敲打地面时,她的脉搏陡然加快,心会咚咚地急剧跳动。
甘暄显示出非同寻常的耐心,涎了脸和马兰套近乎。这天风和日丽,马兰在家拆洗被褥,甘暄又来,马兰不理他,自顾自地浆被子。甘暄不恼,笑嘻嘻地看马兰忙,看得陶醉。苞米粉子用开水冲成了糨糊,被子放入盆中反复揉搓,噗噗叽叽的,马兰的一双小手轻灵无比,粘满粉浆的被子在晾衣绳上很快就干了,马兰找来水瓢,含一口水猛喷:“噗——”甘暄吓了一大跳,随即打破了沉默:“马兰你看,出虹了?”马兰挪动了下位置,果然迷蒙的细雾里有道微型的彩虹,不觉莞尔一笑。接下来,拉抻被子由甘暄帮忙就顺理成章了,两人相对而立,有节奏地一松一拽,向拔河样一顿一顿的,横拉竖抻褶皱就被拉平了,松开时马兰将被头在手背上甩了甩,甘暄忍俊不禁,也跟着模仿,“啪啪”甩出的声音很大。这回马兰没笑,她一把收起被子,扭身进屋了,留给甘暄皮笑肉不笑的尴尬。
甘暄的确与众不同,总是笑嘻嘻地登门,来时一般不空手,不是酒就是菜,手下的警士也会来事儿,把捞来的油水一股脑地往赵家送。甘暄送来了两匹布,一匹是鸭蛋青市布,一匹是蝴蝶闹莲花的洋布,物质日益匮乏的日子里,两匹布奢侈无比。马二毛看见好东西就高兴,决不会打听来路,再说东家有东西不吝啬,时常分点给伙计。赵前并不领情,冷笑:“呦呵,甘大署长打哪儿勒来的啊?”
甘暄不恼,赔着笑:“哪和哪呀,咱吃哪家商号,是给他们面子呢。再说,大叔你比我爹还亲呢,不孝敬您孝敬谁?”甘暄自觉不外,进了赵家有饭就吃,有烟就抽。甘暄这人年岁不大,老猪腰子不得了。他认为男女的事情要一追到底,趁热打铁才是,哪家的闺女不忸怩?所以得进攻得强迫,女孩子家懂个什么,你越是紧逼,没准人家越欢喜呢。这天甘暄又来,赵前气不打一处来,一口浓痰吐进花池子里:“呸!狗皮还能披一辈子咋的?”甘暄掏出洋烟卷儿,乐了:“大叔,啥狗皮不狗皮的,抽烟抽烟。”
赵前哭笑不得,回头和金氏说:“完了,老丫头非得给他不可。”
“不给,他还能抢咋的?‘满洲国’也得有王法呀。”赵金氏睁大了眼睛。
“他没安好心肠,满世界地张扬,名声搞臭了,咱姑娘还咋嫁人?”
赵金氏说:“唉,还叫他讹上了不成?”
“就是叫人赖上了,这是个滚刀肉。”赵前顿了顿脚。天上笼罩着薄云,暝色渐次从院子的犄角旮旯浮了上来,夏夜闷热无风,成群结队的蚊子嗡嗡打着旋儿,没头没脑地往人脸上撞。
“我咋瞅你,越混越窝囊呢?”女人狠狠剜了丈夫一眼,夜幕掩盖了她的目光。“早先的火气都跑哪去了?”
赵前也恼:“去他妈的,‘满洲国’不让人活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金氏提醒道。
第二天甘暄又上门,问:“大婶,马兰呢?”
“串门去了。”
甘暄很急:“哎呀?去哪儿了?”
登门的好歹都是客,何况甘署长还是吃皇粮的。女主人起身沏茶,哗哗很响的开水倾注到茶杯里,杯里的茶叶顺着水流团团打旋儿。金氏飞快地用眼角扫了扫桌边的甘暄,没有回答,冉冉的热气蒙了人的脸,表情有些模糊不清。看见堂堂警察署长推碾子拉磨的闹心样,赵成永强忍着笑。寻着个机会,甘署长一把揪住赵成永:“你乐啥?”
“我乐啥,你管得着吗?”赵成永一脸揶揄。
“你不说就是王八羔子!”
“我是王八羔子,你是啥?”赵三子现在不怕他,有意想气气甘暄:“怪不得都管你们叫山叫驴②呢。”
说完还哼唱起来:
山叫驴挎洋刀,
变种的蝈蝈真糟糕,
六亲不认瞎嚎嚎,
秋后算帐再瞧瞧……
甘暄脸色铁青,发怒道:“操!我是山叫驴,你他妈的装哪门子蝈蝈?!”
赵三子不想真的惹恼甘暄,赶忙打个圆场:“我是蝈蝈,大肚子蝈蝈还不行吗?”
“得得,你小子成心想看我的乐子不是?”
“你有啥乐子?”赵三子假装迷糊。
甘暄忍住气,说:“我肚子里寻思啥,你不知道?”
赵成永的眼珠子红红的,沉吟了片刻反问:“那,我的心思你知道?”
“东兴长?”甘暄盯盯地看着赵三子,一字一顿:“连、玉、青?哼,你瞒不了我。”
“是,”赵成永点头承认,追问:“你能帮我?”
“少啰嗦!她哪儿去了?”
“山叫驴”出现在德合隆时,马兰并没有感到吃惊,事情好像在预料之中。甘暄依旧是皮靴洋刀,摘下帽子使劲地摇着扇着,他站在戴绍庄内宅的门前,使劲儿地冲着马兰笑,笑得好像在炫耀什么。马兰头一次正面端详甘暄,怔怔地语塞,鼻子竟酸了一下,不知道是喜还是悲。隔着高高的门槛,他们彼此凝视着。她想专心致志地享受这一刻,这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既然谜底已经揭开,就顺其自然吧,不必再欺骗自己了,更不需要掩饰什么了,她想。甘署长的笑容实在是一种冲击,奇妙的欢愉充溢她的灵魂,有股热浪漫过全身,直直流入那深幽之处。
德合隆大药房朝街的门脸还算醒目,但是后宅小院却很是破旧,三间瓦顶砖墙的正房,院子的一侧是储藏药材的厢房。视线所及的是老院旧屋的破砖烂瓦,木窗户木门上的红漆斑驳脱落,青砖墙体有很明显的裂纹,墙头上长满了萋萋茅草。空气中混合着药材浓烈的气味,茸茸的阳光将一切都涂抹成坑坑洼洼。
马兰垂头瞅自己的鞋子,拽过长辫子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她终于开口了:“你吃饭了吗?”
“吃了。”甘暄发狠道:“这就叫戴老先生说媒,娶你!”
甘暄和赵马兰的婚礼在县城举行,婚礼别出新裁,时尚的说法是“文明结婚”。协和式婚礼有些猴里猴气,着实让人大开眼界。先说新人的打扮,新郎穿一身白色西装,一举一动都板得很,在乡亲们的眼里,白色乃不祥之色,只适合送葬时穿。新娘子倒是好看,穿一套大红的绸缎礼服,戴一脑袋的碎花,抹了红脸蛋儿,很像要去唱戏或者扭秧歌。依着甘暄的想法,很想叫马兰穿婚纱的。赵金氏一听说婚纱是白色的,勃然大怒,痛骂说谁家女子出嫁穿吊孝的衣裳?恨我们不死咋的?!迫不得已,马兰改穿大红袄。大红袄这种装扮有些魔术的效果,胖人穿了更胖,瘦人穿了更瘦。好在赵马兰秉承了母亲的特质,皮肤白皙身材适中,耀眼成火红一团。
新娘子不坐大花轿了,而是坐在汽车上,顺着洋灰道跑。战时汽油供应紧张,盖克牌汽车的后屁股上安装着锅炉,靠烧木炭做动力,因此老百姓叫这车为火汽车。火汽车煞是威风,载着新人一路颠簸,“突突突”地一走响屁连天,黑烟尾巴足足能拖出百八十米。火汽车是安城警务科长的专车,每逢科长出巡半个县城都知晓,闹动声太大,甘暄认为,娶媳妇声势越大越好。火汽车满街跑的时候,路人目光辉映了新娘的红装,浓烟滚滚渲染了新郎的得意,辚辚车声,场面壮观。男女相傧搀扶新郎新娘下了火汽车,踏着音乐款款而来,在司仪的摆布下,向日本国旗和”满洲国”旗鞠躬行礼。如此举动着实让乡下人吃惊不小:“咋的?‘满洲国’不让拜天地了。”
婚礼在县警务课会议室举行,会议室布置一新,最可笑的是一幅宣传画,上面是皇军士兵和“满洲”百姓亲切交谈,皇军高大威猛,而穿黑棉袍的百姓则满脸感激。宣传画的两侧分别书:“拳拳之日本帝国友谊,洋洋乎满洲邦前途。”县警务课上下喜气洋洋,司法股、保安股、特务股、警务股均有代表参加,一时间警徽闪烁洋刀荟萃。老虎窝乡党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警察,紧张到了极点,连呼吸都局促起来。甘暄的顶头上司警务科长主持婚礼,科长先是大讲特讲日满亲善协和共荣,说匪徒王宝林部已被彻底肃清,七县联防“讨伐”大获成功,皇上通令嘉奖,相关军警休整三个月,云云。说了许多才转到正题上去,说是在喜庆的日子里,极其荣幸地参加甘先生赵小姐的婚礼,可谓是双喜临门、喜上加喜。双方都要有代表致辞的,女方这边本该由家长来讲的,但由于赵前死活不肯“文明”,坚持嫁女父母不出席的老令。家长不讲,由兄长赵成永来讲也不适宜,尚未成家立业之人,祝福祝愿之话从何谈起?无奈之余,金氏事前央求荆老先生代为讲话。荆先生德高望重,可是他这一辈子,头一回也是唯一一次站在麦克风后面。面对着这么多人讲话,紧张又兴奋,生怕讲得不透彻,便之乎则也地大谈人伦五常妻贤子孝,显得啰里啰嗦。日本顾问应邀出席婚礼,并充当了证婚人。顾问也不客气,用日语叽里哇啦来了老大一通。交杯酒还是要喝的。酒是红的,这样的红色和这喜庆气氛相配。饮罢交杯酒,新人依次鞠躬,完全日式的鞠躬。向证婚人、主持人,向所有的亲友来宾,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他们诚惶诚恐,看上去像是做了什么有愧于大家的事。台上冗长无聊的表演,使得乡间的客人深觉乏味,他们不关心“满洲国”前途命运,也不在乎新成立的家庭是否结实美满,更不在意甘署长能否早生贵子,他们算计的是婚宴倒底能有多少油水。在滔滔不绝的大东亚圣战的叫嚣里,文明结婚真是怪了巴唧,缺个喜庆的劲头。
赵前不同意马兰冬天出嫁,坚持说等过了明年正月再说吧。他还气恼地说:“嫁个当官的做娘子,嫁个杀猪的翻肠子,嫁个警察……哼!”但是遇到死缠烂打的甘暄,一点辙儿也没有,人家是警察署长,老虎窝的事情谁能拗过他?甘署长一点也不安分守己,拍着胸脯对同事吹牛说做回熟饭吃吃,进了赵家大院就兔子般红着眼珠子,借点酒劲儿房前房后地团团转。自己登门施压不算,还去搬荆子端说情,可荆子端不情愿帮这个忙,气得甘暄威胁道:“你等着!”面对猴急的甘暄,赵前这个气啊,吹胡子瞪眼又无可奈何,只能点着预备女婿的鼻子眉毛骂:“你他妈的也忒霸道了,赶情我爹啦。”
甘暄脸皮厚,不恼:“哪呀,你才是我爹。”
赵前跺了下脚,说:“你,你真是个狗人儿!”
甘暄反而笑了,推了推帽檐,说:“啥狗不狗的,是狗就咬人!”
马兰出嫁,娘家也要招待客人。虽说这些年赵家的财产不断缩水,但喜事还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前屋的门厅里放张桌子,由荆先生记帐收礼,唱收唱写,一笔一划地在红纸上记名记帐。老虎窝是乡野,再加上归屯并户,家家户户的生计难混,大多没有现钱。乡里乡亲的抱只小鸡或者几尺布来,已经是老大的人情,人们一脸羞涩,说:“拿不出手啊。”赵金氏很理解:“啥多啥少的?心意咱全领啊。能来就成。”当亲友问及啥时儿子娶媳妇时,金氏忙点头说:“快了快了。”于是来宾都笑,好啊好啊俺们可等着喝喜酒哩,来人脸上笑其实心里难受。暗想:城里大户人家送礼讲究订做银盾,刻上“美满姻缘”的吉祥话,看着既精神又长脸。可这日子越过越穷,缺吃少穿的,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啊,心里头嘀咕,嘴中却不敢流露半句。要是不慎说走了嘴,抓到思想矫正院里去,哪可真是活腻歪了,还不活扒皮点天灯?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丫头嫁了,赵家大院更加空寂,赵金菊落寞寡欢,整天闷头干活,可怜兮兮的。日常琐事由赵成永打理,赵前也不大过问。赵成永不容忍家人游手好闲,打发四傻子去种地。老四读书费劲,可出力气不打怵,赶车种地吆喝牲口样样得心应手。光是看装扮就是地道的庄稼把式:头顶狗皮帽子脚蹬棉靰鞡鞋,腰里头系根粗麻绳,后面还别杆长烟袋,肩上扛着红缨鞭子,自觉神气。小六子正在上小学,而老五赵成和去了县国高念书,成绩总数一数二,赵前很骄傲,说话很对韩氏的心思:“小五是俺的种!”
赵金氏听了不高兴:“你哪个种不是我养的?!”
赵前赶紧开口:“打锅说锅,打碗说碗。挨不上的事儿别瞎扯!”赵前有时真的很烦老女人,婆婆妈妈的净是事儿。当前,一家之主最要紧的事情是给老三娶媳妇。赵成永说的媳妇是东兴长的连玉青,这是赵成永朝思暮想的人儿,如果不是连家推三阻四,早两年就娶过门来了。面对儿子的痴迷,赵金夫妇曾质疑过连家闺女究竟好在哪儿?还说自己儿子是什么:一个萝卜一坑,算栽那里了。可环视老虎窝,既知根知底又门当户对的人家非连家莫属,所以也赞成这门婚事。一桩姻缘终于定下来了,结婚的日子也指日可待,余下的问题就是筹办婚事了。要不是甘暄紧着搅和,中间插上一杠子,三子的婚事早就办了。而现在甘暄正配合村公所搞“国事调查”呢,挨家挨户地统计人口,将出生年月日和受教育程度登记造册,反正甘所长就是忙,今天抓这个明天逮那个。瞅着女婿趾高气扬的样子,赵前气不打一处来:“你积点阴德吧!”老头子的身板有些佝偻,神色依然冷峻,他扔下足以叫甘署长铭记半生的话:“就是狗也不乱咬人啊!”甘暄气得脸色煞白,差点就当面大骂老丈人了,可是他忍住了,站在雪地里恼了半晌,沸腾的五内才渐渐冷了下来。甘署长一脚踢开赵家的大门,气呼呼地走了,晚饭也没吃。过了几天,马兰和颜悦色地劝丈夫:“俺爹说得不差,还是少得罪人好。”
赵成运一家的处境冲淡了赵前夫妇的郁闷。“集屯并村”③的布告贴到了南沟,说半山区也要归屯。布告上讲的明白,王宝林部虽已覆灭,但“讨伐”不能松懈,清除匪患务必标本兼治;彻底铲除“土匪”滋生的环境,防止死灰复燃,使抗日武装“欲穿无衣,欲食无粮,欲住无屋,杜绝活动之根源,使其穷困达于极点,俾陷于自行歼灭之境”。老虎窝的警察们很愿意下屯,好处是可以抓鸡宰鸭翻粮食。他们挨家挨户地通知,所到之处,无不鸡飞狗跳。赵成运听见后院的老郭婆子哭嚎:“给俺留个下蛋鸡吧。”
警察们喝骂:“去你妈的,找死咋的?!”“杀下蛋鸡算个屁?连打种的公鸡也不留!”
“臭娘们儿,马上就搬了,带着鸡鸭鹅狗多他妈的麻烦!”
赵成运陪着小心问:“甘署长,非得搬家?”
甘署长对赵成运的假设嗤之以鼻:“啥?你说不搬咋办?那还不好办?烧房子呗!”
是亲三分向,身为赵家姑爷的甘暄还算给面子,毕竟客气地叫了一声大哥,还解释说上头有令啊,皇军叫搬谁不搬都不行,要搬得一个不剩。甘暄手下留情,警察没搜赵家的东西。房门咣地响了一下,杂沓的脚步声远去了,赵成运看见房梁上齐齐地落下尘土。一股彻心透骨的冰凉漫涌全身,赵成运的双腿颤抖得不能自己,在南沟已经生活了二十年,冷不丁地叫搬家,真接受不了,想想眼泪就流了出来。房屋是从叔叔手里买来的,如今院落整齐,头年秋还新换了房瓦,说是要自行拆毁房屋,实在于心不忍,便红着眼眶房前屋后打转转。
南沟的居民面面相觑,大家不知所措,只能唉声叹气。新指定的聚集地叫做部落,在五里以外的沟口。头一天没有一户人家动,大家都想顶住不走,没谁愿意搬到部落里去。天黑了,有人从老虎窝方向跑来,来人是报信的,小褂在料峭的风里跑得呼啦带响,“归屯了,快搬家吧!不搬就烧房子了!”一阵喊声过后,赵成运和郭占元两家赶紧起铁锅套牛车,慌里慌张地往沟外走。南沟里住户全都当夜出逃,一路磕磕绊绊,心里绝望得连个缝儿也没有。走了小半夜的牛车终于停下来,夜半越来越凉。人冷得发抖,又不能燃火取暖,早春的残雪压盖路边的草丛,寻不到干草干柴。细瘦的月亮像愁眉苦脸的眉毛,四周发散着匀称的光晕,稀疏的星斗又高又远。赵成运口里的烟袋亮闪了一夜,干呛的烟草味也被霜气洇湿了。好歹天亮了,借着晨曦微光,赵成运左看右看,从车上拽出把铁锹来,吩咐大儿子赵庆丰说:“咳!这就是沟口了,先埋锅立灶吧。”
人们在荒郊野外躲了一夜,见没啥动静就松了口气,三三两两都回老屋去了。又隔了一日,大家的心里更安稳了,不免滋生起幻想。中午的时候,赵成运一家正在吃饭,高粱米稀粥还没喝几口,就听得有人哭喊。后院郭占元的房子被警察点着了,霎时间黑烟四起,火苗直窜。火舌迅疾地漫卷过屋顶,明丽的火焰吞噬着房梁,翻滚出动感十足的青烟和轻佻无比的霓红。一下子全乱了套,年轻人打水扑火,女人小孩冲进屋抢东西。为了能从火里抢出东西,母亲们放下吃奶的孩子,任凭婴儿哭哑了嗓子。沟里面的房子埋葬于烈火之中,木梁木门窗烧得噼噼啵啵,火焰中飞起的木屑灰片如翩飞的鸥鸟,房子在灼眼的绚丽中轰然坍塌,地上散落了黑色的瓦砾,浓烟经久不息。慌忙中有马蜂窝被捅翻了,马蜂疯狂地轮番蛰人,爹呀妈呀的哭声喊声一片。滚滚浓烟覆盖了南沟,焦煳的气息肆意飘散。不知过了多久,天下起雪来,越下越急。春天的雪落地就化,好不容易抢出来的东西放在露天里,都浇了精透,人人都如落汤鸡似的。火灭了,房塌了,南沟满目废墟,残墙断壁破头烂齿的,到处七零八落,凄惨得难以胜述。夜深了,雪终于停了,而砭人肌骨的风四处游荡。
南沟十一户人家一律迁出,还要拆掉旧房盖新房。按照村公所的计划,新建的部落设置在沟口,为此赵前无条件地献出了五垧谷子地。赵前大骂甘暄是王八蛋,有滋有味地给日本人当狗,当狗不说居然还有脸登门。金氏听了就劝,说你都骂的啥呀?骂了也白骂,姑娘都许给人家了,骂人家是狗你不就是狗爹吗?赵金氏说没错,人家甘署长正忙得一路春风,率领全体警士督促老虎窝区下辖村落归屯,没有闲心给岳父解闷,更没心思研究赵家的得失。再说,甘暄认为支持大东亚圣战人人有责,有车有马的大户更要一心一意。实际上,赵前顶多在家发发牢骚而已,出了院门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多年前赵家就辞退了帐房先生,帐目一直由赵成永经管,父亲有时来翻翻。如今赵前怕看帐簿了,自打小鬼子来了,不过十年光景,名下的土地已经减少到四方地了,一多半的土地房产折腾光了。他心怀积愤,和女人嘀咕:“俺看,有日本人就没个好!”
韩氏惊恐,说:“当家的,可别瞎说,了不得啊。”
而金氏则板起面孔,警告说:“吃一百颗豆也不嫌腥?你胡咧咧个啥呀?”
新建的部落取了个好听的名字——霞碧部落,赵成永听了忍俊不禁,说:“切,啥霞碧?瞎逼吧!”
走投无路的赵成运父子将家眷临时安置在赵家大院里,他和大儿子赵庆丰住在沟口,挑沟搭炕烧火,先支起了马架垒窝棚,然后筹备房料。霞碧部落设部落长一名,大小也算是个官儿,不过这是个很难受的差事。部落长李阳卜,把自己家先搬来了,做个表率嘛。部落要求家家户户集中于一处,怎么个安排由部落长说了算,李阳卜负责丈放房基地,发放地号。按照《关于建设集团部落的通令》,部落要建成长方形的“围子”,长118丈,宽为49丈,每部落要容纳一百户左右人家。部落周围挖有壕沟,沟边修筑土墙,墙上围着铁丝网,四角还要有炮楼。部落只留一个大门,凭居住证出入,即便种地也不许远离部落。按照鹫野次郎指导官的规划草图,霞碧部落中心是什字巷路,分东西两区,南北各六趟房。
旧房被毁掉了,人们无处安身,只好向部落里迁移,日夜奔忙地挖土脱坯推草编苫,蚂蚁筑巢似的盖房子或者挖地窨子。不出几日,南沟附近的三个沟岔的人家一窝蜂地涌入这块谷子地里,霞碧部落的规模蔚为壮观。天气渐暖,但人们知道,免不得刮风下雨,还得留出种地的时间,所以无论材料怎样缺,都争分夺秒。家里穷又没有亲戚接济的,只好搭马架子或者地窨子住。搭马架子先用木杆搭成人字架,人字架依次排开,绑上横梁把架子架牢。人字架的两坡用树枝架上,再用桦树皮或谷草苫上,使之能避风雨。马架子的一头堵上,另一头做出入的门户。马架子的御寒效果没有地窨子好,搭地窨子要挖地一米左右,上头和马架子差不多。部落里,土坯房子也好马架地窨子也好都是草草完工的,来不及抹墙面就住了进去,窗户门口挂秫秸帘子。屋里头四面透风,地湿炕潮排烟不畅,烟熏火燎的打眼睛。霞碧部落的男女老少个个眼圈红肿,遇到风儿就止不住地淌眼泪。
有民谣在暗中流传:
归屯并户房倒屋塌,
挖沟砌墙误了庄稼,
家家户户缺吃少花,
日本鬼子糟蹋大家。
①胰子:以猪胰脏、猪油和碱为原料,家制的洗涤用品。
②山叫驴:刀尾蚱蜢,隐喻挎洋刀的伪满警察。
③集屯并村:日伪当局强制推行的政策,民间称之为“归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