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对于矿工来讲一文不值,赵庆平已无屈辱之感,一切都得忍受。他不是关内招募来的劳工,村里说好了半年一轮换的,回家毕竟还有指望。
正月初九,赵庆平像逮小鸡一样被捉到了矿山。诚惶诚恐中,和百十来个劳工分到了大成矿一井,有二鬼子拎着油漆桶,在每个人胸前写上“特六更正队”五个字。白铅油浸透了棉袄,白花花的刺眼,赵庆平记住了他的工号1327号。矿上劳工归劳务系管理,劳务系头目是日本人北石,他阴沉着脸背着手,命令新来的劳工列队站立,把众人挨个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一双母猪眼格外阴森。开始点名,凡回答不及时不利落的准得吃巴掌,然后他呶呶嘴,有个外勤出来训话,使用的是日式汉语,讲了一番大东亚圣战的好好干活的出煤大大的,人家说了些啥赵庆平没印象,只是记住了外勤说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不是人了,苦力的干活。训话结束了,北石大吼一声“拿古鲁”,七八个外勤上前给劳工来下马威,逐一进行一个不漏,双拳左右开弓打嘴巴子。轮到赵庆平时,他眼一闭牙一咬,耳朵嗡的一声,身子趔趄得直晃。
新来的苦力住在距井场不远的庙下区第16栋工房内,这栋房分东西两大间,黑鸦鸦地住了一百五十号人。为防止劳工逃跑,窗户是用铁筋拧成的铁网,门口始终有两个外勤站岗。外勤很凶的,手持洋镐把,说打谁就打谁,早晚要点名、睡觉要脱得精光、谁挨着谁都是固定的,不准私自串动。饥饿感无法缓解,在井上吃的是高粱米和白菜汤,很多时候高粱米饭冰凉,简直硬得如雪地里的砂砾,饭里头的耗子屎总也挑不净,吃到嘴里硬邦邦好比枣核。下井时每人发两个带眼的窝窝头,窝头是用陈年苞米面蒸的,饿得抗不住时,才摸出来吃上一口。人没盐就没力气。矿工要带点儿咸盐黄豆,又不敢多吃,掌子面和巷道里到处是粉尘,得了咳嗽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赵庆平刚来,劳累了一天,却饿得睡不好觉,呆呆地看天棚上惨白惨白的月光,听大炕上此起彼伏的鼾声。16栋是新建的工房,但是老鼠很快就接踵而至。耗子们迅疾地沿房梁跑动,有时吱吱吱叫得欢畅,好像彼此间在掐架。黑暗中的赵庆平一遍遍地想,他真的很羡慕老鼠,要是托生成耗子该有多好,耗子不用早晚点名吧,耗子不用下井挖煤吧,耗子想吃啥就能吃啥,耗子想回家就能回家啊。赵庆平注意控制自己少喝水,饥饿又使得他不得不猛喝水,唯有水才能够稀释粗糙的饭食,撑饱肚子。他总是想撒尿,而上厕所需要报告,为此他要比别人多挨了许多次耳光,有一回外勤还用镐把狠狠地打了他的屁股。撒完了尿,重新躺到炕上去,还是睡不着,他不可抗拒地胡思乱想,想家想媳妇,一边扳着手指算一边想,凤芝还得四个月才生呢。他总是为自己的迟钝而懊悔,那天晚上要是机灵点儿就不会被抓的。
腊月二十七的夜里,南沟赵家还没歇息。赵成运盘腿坐炕烤着火盆,老婆领着两个儿媳缝补衣裳,老大赵庆丰蹲在地上砸纸钱,准备明日祭祖,而赵庆平则在地炉子上炒瓜子。炉火噼噼啵啵燃烧,瓜子皮焦煳的味道在屋内游动,一家人有些意醉神迷了。赵成运吧嗒一气儿烟袋,说:“这日子再苦再难,年还是要过的。唉,三子跑哪儿去了?还指望他出息成裁缝呢。”
赵庆平正想说什么,媳妇凤芝过来耳语说她想吃烤土豆。怀孕中的媳妇难免有些撒娇,赵庆平把眼睛一竖,呵斥说烤什么你烤?婆婆挺大度地说烤吧烤吧。温馨的土豆香气氤氲开来,馥郁得盖过了刚才瓜子的香气。凤芝端坐在火炉旁,心无旁骛地在炉盖子上烤土豆,炉火闪动,映照她脸上奇特红晕,眼睛黑而明亮宛如洁净的宝石,赵庆平一时看呆了。烤熟了的土豆拿在女人手里,隐约中看不清哪是土豆哪是她的手,一样黑糊糊的颜色。凤芝贪婪地咬了一大口,赵庆平敢肯定,如果不是烫的缘故,她会一口将土豆吞进肚里。借着炉火,他看见女人手里的土豆冒出了轻微的热气,掰开后露出了淡黄色的肉,那淡黄色转瞬消失在女人的嘴里。凤芝一连吃了三个,发出了一种满足而轻微的嗯嗯声。一家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律喉咙发紧。这是怎样的一种渴望啊?土豆是美好的食品,全家人都在指望为数不多的土豆度过难熬的春景。掰开第四个土豆时,凤芝迟疑了一下,递给了婆婆,老女人赶紧扭头说:“俺饱哩,俺不吃俺不吃。”
窗外正下着雪,远远近近的狗吠声传来,一家人愣住了。忽然有人敲门,叮叮咚咚擂的山响,赵成运说:“死了人咋的,哪有这么敲门的?”咿咿呀呀开了院门,警察署甘暄等七八个人涌了进来,他们手拿棍棒绳索,问谁是赵庆平。刚起身说我是,“带走!”甘署长一声令下,众人不由分说将赵庆平五花大绑。赵家婆媳吓得要昏厥过去了,炕上地上的小孩哇哇大哭。赵成运还算镇静,跳下炕问大兄弟你们这是干啥?甘暄推了他一把说:“老犊子你滚开!我们要送劳工。”
赵庆平被推搡上马拉爬犁,他回头望了望,一顺水的三辆爬犁上绑了许多人。人们一窝蜂地跟在爬犁后面,女人们边走边哭,有人央求:“俺们可都是良民啊……”赵庆平在努力辨别自己媳妇的声音,哭喊声太嘈杂了,嗡嗡嘤嘤的哭泣将本该寂静的雪夜撕碎:“哎呀呀,这日子可咋过呀,后天就是过年呀……”
“打死这帮狗子吧!”不知是谁在黑暗中高起一嗓。场面登时大乱,砖头、雪团、树枝什么的砸将过来,不知道是谁打的,分明有警察被击中。人们呼喊着向上涌,准备抢人。就在这时,枪响了,刺眼的亮光划破了夜空,枪声震耳欲聋,人们全愣住了,四下里变得一派死静。甘署长大吼:“都回去!兄弟奉命行事,枪子可不认人。”
大雪漫无边际,黑灯瞎火中爬犁滑行,咝咝啦啦的声响很稠很密。警察抱枪低声议论,
说是不够数,明天还得出去抓。赵庆平壮了壮胆子问旁边的警察:“要抓多少个才够?”
“得四十七个。”
赵庆平忐忑不安,问:“去哪儿劳工?”
“不知道,不是下井就是伐木。”警察顺着他的思路回答。赵庆平知道劳工是怎么回事,王寡妇煎饼铺里劈柴的王金锁一个月前就当了劳工,据说是去了黑龙江。赵庆平叹了口气,劳工就劳工吧,并祈祷别离家太远,他想。
从南沟抓来的劳工共七个人,都被锁进了警察署的禁闭室。禁闭室里没有火炉,冷得像是冰窖,墙上地上都是冰坨子,劳工们冻得直哆嗦,紧紧靠在一起,连彼此的呼气都是那样的温暖,连连跺脚搓脸,不时起身蹦跳,折腾了整整一夜没法合眼。天亮时,赵庆平看见屋角墙壁挂满了白霜,厚厚的冰花雪绒上面寒意嗖嗖。隔壁是警署办公室,甘署长在给县上打电话,好像电话不大好用,甘署长扯着大嗓门喊,这边的劳工们听的清清楚楚:“啥?你说啥?……是不够数,啥?先取保,嗯嗯,好的好的,这就放。”
搁下话筒,甘暄忿忿地骂:“操!骑猫撵驴——白跑一趟,瞎他妈的忙了一晚上。”
“那可咋整是好?”手下人请示署长。
“人没凑齐,上头不让送,先取保放他们回去。”
“过完年还得去抓?”有人低着嗓音问。
“你咋这么啰嗦?”甘暄不耐烦:“老驴上磨道——听吆喝,你他妈的懂不懂规矩?”
“懂懂,署长,别、别生气。”
甘署长的火气很大,好像是给说给隔壁的一群人听:“都过个消停年再说吧。”
雪继续下,白天显得很漫长。赵庆平眼看着同伴一个个被保走了,人越少屋子越冷,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透过禁闭室的门缝,甘署长他们出出进进,警室的犄角旮旯堆放些年货,米面、野鸡、粉条之类的,都是警察们不辞辛苦倒腾来的,在物资日益匮乏的年关,只有四面出击的警察才能享用好吃好喝。警察署上上下下忙年,没人搭理禁闭室里两眼发蓝的家伙,况且警察向来都只管逮人不管吃饭,赵庆平饿得前胸贴后腔。经再三哀求,才勉强送来一壶开水,开水温热了泥碗,双手捂上去很受用,喝进肚子里更是暖意融融。赵庆平一气喝了三大碗,寒意暂时被驱散了,但是新的麻烦来了,他感觉尿多尿频,隔一阵就得喊警察。警署院子东南角是茅楼,茅坑上铺着木头板子,上面冻结着冰溜子,有跌倒之虞,但他急不可待地站上去,掏出家伙放水,尿液哗哗哗浇到茅坑里,转瞬冰柱上就白雾缭绕。他低头看着,伴随着电击样的快感,不由自主地打寒噤,牙齿格格格地打颤。赵庆平发现尿尿这玩意儿是有习惯性的,徘徊在冰冷难耐的禁闭室里,无法控制尿意,想尿尿的念头不断折磨他,他忍无可忍地叫警察开门。接二连三之后,警察愠怒:“就你他妈的事多!”抡起皮鞋猛踢他的屁股:“再不老实,把你吊起来,哼!”警察的愤怒终于制止了尿感,其实他已经无水可放了,一滴滴都漏到裤裆里,冷飕飕的很快有了麻木的感觉。
天全黑了,赵成永和南沟的屯长来了。屯长叫李阳卜,必须由他出面画押作保,二十块钱的保金是赵成永交的。看见了三叔,赵庆平眼泪刷地流下来,赵成永则面无表情,拉了拉他的袖管说:“走吧,咱回家。”办理取保手续时,赵庆平看见下午踢他的警察正伏案写案卷,肩上披着大衣头也不抬。正要出门,警察用手指节扣击着桌面,吩咐:“赵庆平,过完年你自己来报到。”
山本任直不同于普通的日本人,既是煤炭采掘专家又是中国通,讲一口流利的“满语”,熟谙满洲人的生活习性,如果不是装束上的差异,你绝对不会认出他是日本人的。与多数日本人不同,山本是不蓄胡须的,没有所谓的“鼻涕胡”。他注重仪表,常照镜子,顾影自怜地抚弄头发。作为安城炭矿的日方负责人,他时刻关注煤炭的产量,虽然他表面上一如既往地轻松愉快。安城炭矿株式会社的董事长可不是工作狂,他把大量的时间都放到研习书法上了。山本是惬意的,他不用像毛利县长那样殚精竭虑,也不用像军人那样去讨伐撕杀,不必像宪兵队那样抓人杀人,更没有必要像教员那样去吃粉笔末,更不必像商人那样为蝇头小利奔波。他心里有谱,技术上的问题有日本技师,安全上问题有宪兵队,矿上的生产更不足为虑,利用好大小把头就可以了。
山本并不总是吟诗做画,他对西方的企业管理多有涉猎。董事长职位足够自我膨胀,何况他历来自负,不大认可泰勒的科学管理理论,他曾在会议上讲:什么叫科学管理?有效就是科学管理;如何才能有效?强制才能有效。在山本看来,人性是自私的,没有谁天生就愿意劳动,尤其是“满洲人”。懒惰是人的天性,只要有可能,劳工准定要逃避。山本一再强调,对于“满洲人”和中国人,必须靠强迫、控制来指挥,没有严厉的惩罚,就无法提高煤矿的产量。山本对霍桑等人实验推崇有加,他也认为照明度和产量无关,也就是说劳工的效率与待遇无关。作为安城炭矿的总裁,山本董事长要求细化作业分工,每个环节都要有标准,标准工具、标准动作、标准的流程和标准产量,简而言之,劳工就是采煤设备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出发,劳工的损失如同机械损耗一样,不值得大惊小怪。山本承认劳动力是资源,是“原材料”和“消耗品”,但从成本核算的角度看,劳工的价值远远低于工器具。
中国人常说“师夷之计以制夷”,山本觉得可笑,“以满制满”才更有道理。战争旷日持久,“满洲炭矿株式会社”不断追加计划,下达给安城矿的任务年产原煤200万吨。山本迫不及待地要扩大生产规模,根据测算需新开矿井三处,劳工总数不能低于二万五千人。这样一来,招募和管理苦力就成了头等大事,仅由百十来号日本人去做显然力不从心。山本任直深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中国古话,在利益面前没几个“满洲人”不就范的,把头的名声好是不好,但是为何还有人趋之若鹜呢?钞票的干活!!战争需要原煤,山本需要鹰犬,层层任用把头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选好了把头就等于控制了矿山,山本对此深信不移。
山本任直特别喜欢凭窗远眺,手扶在窗台上悠闲地眺望着,他感觉有种很空白很深邃的味道。新建成的办公楼很气派地矗立在北山腰上,灰色的墙基大理石的台阶,耸阁飞檐为深绿色的琉璃瓦罩顶,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站在三层楼的办公室里,山本清晰地望见了十里开外的县城。由于县城在南边,阴天时远眺的效果最好,能看见疙瘩山上的庙宇,能看见小城上空混沌的炊烟。按照山本的吩咐,去年秋天新楼落成时,庭院里栽植了许多丁香和柏树,虽然春寒料峭,但是山本任直已经想象到柏树新枝丁香盛开的情形了。他闭上眼睛使劲地吸着鼻子,他仿佛处身于丁香花丛里,青白色的淡紫色的丁香如云似雾啊。即将来临的春天给了山本莫名的兴奋,他展开笔墨想写点儿什么,墨研磨好了,他却踌躇起来,他不知道该写什么好,于是放下了狼毫,在屋子里踱步,脚下的皮鞋笃笃笃满腹心事的响动。山本对自己的笔墨还是颇为自得的,尤好临摹宋代米芾的字迹,想到这儿他抬头看看了墙上,墙上的墨迹是前不久写的,山本很得意于总有人来讨要墨宝,前天安城县长闫连壁还特意请求了一副楹联。而现在,白净的墙面上除了地图以外,只剩下了乃木希典大将的两首诗了,其中一首是:
山川草木转荒凉,
十里腥风新战场。
征骑不前人不语,
金州城外立斜阳。
每每沉吟这两首诗时,山本的眼睛总要湿润,正是前陆军元帅乃木和海军元帅东乡的战功才鼓励了山本,从早稻田大学一毕业就来了满洲,风里雨里一晃有二十几年了。今天可不是端详解文说字的日子,山本在等待一个人,天津方纪公司老板方化章。天津“茂川商行”是日军在华北的情报机关,直接隶属于日本陆军总部。不知怎的,方化章挂上了日本特务永田秀雄,按照主子的授意,方化章网罗地痞大闹英法租界,纵火焚烧劝业场、太古码头等地,很快取得了茂川组织的信任。经永田秀雄等人介绍,方化章取得了“满洲炭矿株式会社”总裁亲笔特许,在天津成立“方记”公司。满洲炭矿已通知安城炭矿,由方记公司代为招募劳工。鉴于近来招募工作的困难,满洲炭矿从各采矿所抽调了人员,强化了机构,在华北等地分设了八个“劳务事务所”,方化章是总负责人。方化章的阔绰让山本感到吃惊,一身雪白的西装,黑色的领结,手中一柄礼棍,戴副银丝边眼睛,身材微胖,唇上胡须修饰得整整齐齐。方化章很东洋化地鞠躬致意时,山本留意到他的头型也是日式的,从中间分开,明明亮亮地上过发蜡。
山本格外礼遇方化章,特意吩咐部署安排茶道,宾主相洽甚欢。与方记的合作已铁定无疑,谈判显得支流末节,双方只是在细节上推敲推敲。安城炭矿的劳工不断减员,大量补充劳工已是当务之急。安城炭矿提供了一份报告,报告采用了大量的测试数据,详尽比较了山东、河北、热河、安东以及本地的劳工素质,综合各方面因素,结论是山东劳工的素质最好:除了稍显笨拙迟钝外,一般体质良好、性格忍耐、持续性强、不厌粗食、出勤率高,总之日本人研判的细致入微。据此,山本任直希望尽量招募山东籍的农民矿工。双方达成协议:方记公司负责在关内招募劳工,安城炭矿按每名劳工五十元的标准支付募集费,运送劳工的火车皮乃至进入满洲的手续由“茂川”办理,方记公司全过程提供劳务。双方还商定,方记公司在安城炭矿设立的分号,该分号的大名叫“方记公司驻安城办事处”,俗称“方家柜”。由蔡教龄出任方家柜的总经理,全权代理方记公司在安城的业务。方化章早有准备,特地从天津带来了蔡教龄。蔡教龄是见过世面的,恭恭敬敬地给山本鞠了一躬,说:“偶哈腰伊麻丝”。
安城县居民发现,每天都有闷罐列车咣当咣当开来,闷罐车从来不在安城县车站停留,而是直接驶向了矿山。列车克服着巨大的惯性,尖叫着抖动着终于停泊下来,吭哧吭哧的蒸汽排出,活像是一条气喘吁吁的巨龙。成群结队的劳工走下火车,手里拎着或肩上扛着铺盖卷。他们脸色惨白,神色忧郁而麻木,用茫然的目光悄悄打量陌生的环境。这些劳工仍在脑海里编织挣大钱吃白面的幻想,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要下十八层地狱,等待他们的将是死亡。带工的把头吆喝着推搡着,劳工们排成队列,整齐地开赴方家柜,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将一去而不复返。
劳工到了矿上,才晓得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悲哀地发现自己置身于监牢之中,方家柜四周的山脊上架设了两道铁丝网和一道电网,要隘处设有岗楼,电网里头还有许多劳工正在修筑土墙。大群大群的乌鸦栖息在山后的树林里,有时会呼啦啦惊飞而起,遮天蔽日的黑压压一片,千百只乌鸦齐鸣令人毛骨悚然,劳工们个个心惊肉跳。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是他们被监管了,上下工由外勤押送,进矿坑干活有把头监工,睡觉有炕长监视,甚至拉屎撒尿也得批准。柜上给每个人都登上卡片,摁上手印,编上号码。外勤将工人自带来的衣物铺盖全部收走,即便是鞋和裤带。千里迢迢而来的劳工换来的是无衣蔽体。下井时一丝不挂,上井睡觉时,铺的是破烂席子,盖的是麻袋片,枕的是砖头木头,吃的是发霉的高粱和黑豆,猪饭狗食地胡乱对付。哭声和骂声淹没了工房,劳工们天天商议如何逃离此地,外勤们有些弹压不住了。
蔡教龄要给劳工们来个“下马威”,他要接见接见劳工。蔡经理出面给劳工讲话时,喜欢在靠近洋狗圈的地方进行。洋狗圈是安城炭矿劳务系的,洋狗的主人是北石。不远处的木栅栏里有几十条洋狗,洋狗圈里蒿草萋萋,狼狗们雀跃的影子隐隐绰绰,汪汪汪的低吼很有威慑力。蔡教龄已经成为了北石的朋友,有北石的狼狗圈做后盾,蔡经理显得底气很足,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天津方面的谎言:“嘛好吃好穿的?想吃大米白面?做梦!到‘满洲国’来学嘛手艺?棒槌!你们说啥日月?妈了个臭屄的,不死就得干活的日月!”劳工群里起先是可怕的沉默,终于有人高喊:“你们骗俺!”队伍嗡鸣骚动起来,气氛骤然紧张得仿佛像死神的凝思。这正是蔡教龄所期待的,他熟谙杀一儆百的道理,敢于抗议或者稍有反抗的矿工绝对没有好下场,活埋、活烧、扒皮、刺杀、击毙的残杀手段花样翻新。蔡经理懒得做出解释,他只摆摆手,带头的劳工就被拖走了,扔进洋狗圈里。呼救声撕心裂肺,劳工们个个吓得虚汗淋漓。蔡经理觉得不解渴,吩咐外勤再表演表演,有外勤拔了一把蒿草,抛到电网上去。蒿草吱吱地冒着青烟,随即燃烧,转瞬就烧成了黢黑的炭灰。在一派骇然里,蔡经理说:“都看见了吧,谁跑谁死!“
方家柜帐下的外勤越来越多,最多时竟有百八十人,如此小事就不劳蔡经理亲历亲为了。蔡教龄经常传达日本人的观点,经常给外勤洗脑,严词喝斥某些外勤的“假慈悲”。他说,劳工根本就不是人,所以你们不要拿他们当人待,他们是原木,是会说话的工具,是不打不知道痛的猪!蔡经理宣称:“三条腿的蛤蟆没处找,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旧的死,新的添,一抓就是一两千!”
巷道里的湿气浑浊滞重,满荡荡地充盈着黑暗,点点矿灯昏暗,一晃一晃的犹如鬼火闪烁。空气里有一种腐烂气息,耳里鼓满绞车提升的呼啸。升井的时候,不时有雨水迎头泼来,寒意顺着脖颈下行,仿佛冰凉的虫子匍匐在胸膛。黑暗超乎想象,黑得粘稠浓密,如沉重的巨石抵住了胸口,矿灯发出的光亮被黑暗吞噬掉了,只剩下灯晕沿凸凹不平的岩壁游荡,光影模糊且不停变幻。白昼在一瞬间出现了,赵庆平好半天才适应了地面的光亮,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喘了一阵子,俯身呸呸吐出灌在嘴里的煤渣,干辣辣的嗓子眼才略感轻松。咳吐传染一样弥漫在井口,此起彼伏。临走出绞车,赵庆平张起胳膊抹了一把汗水,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煤黑。煤黑子们全身上下全都乌黑,只有牙齿是白的,一个个神情呆滞,好似地壳深处的鬼魅幽灵。赵庆平心里核计,升井后就去洗个澡。一到井下干活,就算掉到煤窝里了,浑身上下一身黑。井口有间澡堂子,水池子一天到晚黑稠稠地荡漾,人肚子里没食儿,洗澡也没力气。劳工们基本上很少去洗,累得贼死哪还有闲心去洗身子。偶尔洗时顶多胡乱地冲一冲涮一涮,脖子、耳朵、眼窝总也洗不干净,看上去很像长着黑斑的动物。
说起来,赵庆平算是死过两回了,最玄的一次是瓦斯爆炸。那天早班下井,大家被领头的分成了三拨,赵庆平被分配到3294工作面采煤,阴差阳错的,他与死神擦肩而过。一切都好像在做梦一样,没有任何先兆,同他在一个档头的两人出去推矿车,只留下他一人。忽然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传来,煤尘随即铺天盖地压将过来。眼前除了煤灰,看不到任何东西,呼吸越来越困难,几秒钟之后,他眼前一黑,晕死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过来,抖落铺了厚厚一身的煤灰,摸索着找到了矿灯,挣扎着站起来。他脚下一软,又重重地摔倒在地。这时,他才意识到矿井出事了,他拼命地呼喊了几声工友的名字,但黑洞洞的巷道里回荡的只有自己的回音。好在他没慌乱,匍匐着朝井口的方向爬去,刚爬了十几米,看到一位工友躺在煤灰里,一喊没有应答,一摸鼻孔里没有了气息,来不及多想,他挣扎着继续爬行,一路上遇到了三位同伴的尸体,有的躺在巷道里,有的身体大部分被煤灰掩盖,大概爬了二百米后,赵庆平爬到了大巷道,那里有一台电话,他打出了求救的信号,地上来人把他抬到了井上。事后他才知道,3256工作面发生瓦斯爆炸事故,一下子就死了五十三人,他虎口逃生实属侥幸。赵庆平侥幸之处还不仅限于此,他被送到了炭矿医院,硼酸水洗了洗烧伤的部位,涂上点亚铅华药膏就回来了。倘若他被医院留下的话,必定住进满人医栋,等待他的结局或许是缺胳膊少腿。在日本人把持下,满人病栋拿矿工做医学实验已是公开的秘密。
而现在,赵庆平回身拖起了一具死尸,仿佛在拽一条破麻袋,一路洒下了黑红的血水。这是具数小时前还鲜活的肉体,而现在却血肉模糊,肢体冰冷僵硬,使得他搬运起来很是吃力,人一死就不成其为人了,在地上拖着走理所当然,工友们对此已司空见惯。井下死人的事天天发生,几乎每个班次都死人,等待矿工们的死法各式各样:病死的、累死的、砸死的、捂死的、炸药崩死的、登钩车翻车撞死的,还有不少饿死的。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形:矿工干着干着,忽然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无法起来了。劳务系北石课长讲大东亚圣战需要原煤,必须“人肉开采”,蔡教龄也说:“满洲人大大的有,小鸡的一样。”
死神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下井前谁都不敢保自己能活着回来。井下事故频发,死人太稀松平常了。矿工们活一天算一天,最害怕的是瓦斯爆炸和矿井冒顶,遇到这样的大事故,就甭指望活着回来,整井整矿的全报废。死人的事情常有,但是没谁乐意搬运尸体,带着尸首升井总归是晦气的,若不是坑长厉声呵斥,赵庆平才不会弄具尸体上井。死去的劳工没有留下名字,“柳罐斗①”上的工号是468。468号下午死在掌子面上,他拖着坑木爬过了“老虎嘴子”,新坑木还没有支撑起来,很沉闷的轰的一声,掌子面就塌方了,“老虎嘴子”煤尘飞扬。“妈的,完了,”黑暗中有人在骂,468号死了,连哼都没哼就葬身于煤层深处。
光明的到来是那样的猝不及防,清新的空气和阳光一下子就涌到井口。赵庆平神情木讷地拖着468往外走,恍惚听有人喊:1327号你过来。抬头一看,是郑瞎打在招呼他。郑瞎打是柜上的外勤总管,生得人高马大,是从山东来的拳脚师傅。蔡经理很赏识他的狠劲儿,指派他负责管理一坑的劳工。仗着一身武艺和有人撑腰,他打人成性,只要看谁不顺眼就打谁,因而绰号叫做“郑瞎打”。打人也是力气活儿,郑瞎打时常拎着短把铁锹巡视,发现哪个偷懒磨洋工,不由分说先砍一铁锹再说,因此一坑的两千来号劳工全都怕他。此时,郑瞎打手里没拿铁锹,身穿白褂子软缎坎肩,不住摇着扇子,眼光上下来回打量,盯住赵庆平的“柳罐斗”说:“1327,就别回工房了,你专门负责收尸!”
赵庆平贪婪地叼住了女人的乳头,温热的胴体在身子下扭曲呜咽。渴望粉碎了所有的拘谨,欲望如同压抑的岩浆迸发了。赵庆平感觉自己变成了骡子,一头冲进了菜地,凶猛冲撞着肆意践踏着,他想仰脖长啸一声,就像亢奋的骡子那样咴咴嘶鸣。他面目狰狞,呼噜呼噜喘着粗气,牙床咬得格嘣格嘣直响,舌间味蕾的感觉是又甜又咸,吮吸的欲望升腾着,激发他像牲口啃青一样连舔带咬。在北八号工棚里,女人的身体像白嫩而舒卷的菜心,乳房盈盈莲蓬般绽放。赵庆平就是一团烈火,炙热的覆盖叫她感到窒息,浑若无骨地化成了一滩水,劈头盖脸地激溅成水花。她浑身燃烧着,小腹痉挛,手指剧烈地抓挠土炕,有无数彩色的光波,一圈一圈地漾开。年轻的肢体发出撩人的气息,赵庆平迷恋其中,一呼一间满是湿漉漉的水气。
工棚里充满旧砖湿木的尘土味,夹杂着尿臊。而此刻,腥涩的气息便如小小的羊羔在四下走动,浓重的霉味和破胶皮的臭味被掩盖了。清冽的星光从棚顶破席子缺口处流泻下来,一半落在地上,一半照在仄斜的门框上。女人慵懒地摊开四肢,腹部的烧灼渐渐冷却,缠绵和缱绻慢慢枯萎了她浑身瘫软酸乏,却没有睡意,身后是赵庆平有力的鼾声。
仅仅数小时以前,这女人还与赵庆平毫无瓜葛。
矿上总有一些拖家带口的矿工,这部分人多是从热河一带强制移民来的。为了彻底隔绝与关内的联系,日军在热河“边境”制造了千里无人区。移民被安置到了矿山,上百人挤在一栋大房子里,不分男女老少住在两铺炕上。人性和尊严已荡然无存,剩下的仅仅是个号码而已。矿山就是阎王殿,矿山就是阴曹地府,进去容易出去难。丈夫活着,女人活得像牲口,丈夫死了,女人还不如牲口。每隔一段时间,蔡教龄就安排手下去“配给”女人。在把头们看来,“配给”女人是顶有趣的事情,他们乐于此道,干得不遗余力,净想些花花点子馊主意。并不是所有矿工都能得到“配给”,一般得是生产骨干,起码也得让把头瞧着顺眼。这天,赵庆平被喊了去。郑瞎打不怀好意地笑了,说:“赵小鬼,赏你个媳妇。”
懵懂之间,赵庆平被推进了院子里。一看,排列了两排麻袋,麻袋嘴扎得紧紧的,麻袋里扭曲蠕动,传来含糊不清的呜咽。他凛然一惊,随即明白里面装的是人,确切地说是女人。晕头转向的矿工们被勒令站成两队,每人身后对着一条麻袋。对齐之后,郑瞎打一声令下,矿工们转身解开麻袋,摊上哪个就是哪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可能摊上个老妇人,而四五十岁的汉子可能碰上个小媳妇。这场景荒唐得难以形容,把头们要的就是这种啼笑皆非的效果。把头们这样做,不只是为了寻开心,其目的一方面是叫丧夫的妇女有人管,另一方面是互为监督,防止矿工逃跑。假若哪个女的不喜欢,报告说男人想跑,把头会毫不迟疑地将矿工打死,而重新给女人“配给”个年轻的,以示奖励。如果女人知情不报的话,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在“郑瞎打”等人这边,人性的奇诡变化,非是常理所能解释,残暴而变态的心理导致了极度扭曲的行为。
在阵阵狂笑声里,赵庆平领到了“配给”来的女人,运气相当不错,这女人年轻而且模样不丑。
夜深了,冷风从门窗的缝隙漫涌而来。棚顶上的破席子在风中呼哒哒地响着,不时掀开夜空的一角。群星眨动着惊恐的眼睛,俯瞰人间的一切。一颗暗淡的流星倏急地划破天幕,消失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有人要死了,”女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啥?”男人翻了下身,手掌仍贪恋地摩挲她的前胸。
女人特别的想说话,嘀咕道:“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人死了,星星也就落了。”
“死人?哪天不死……”赵庆平将女人搂得更紧,转眼又睡去。
秋夜漆黑漆黑,宛如砚台上饱蘸的浓汁,秋风扑在门窗上响得凄惋,远远近近仿佛有无数抽泣。女人内心一派凛然,她仔细辨听悲怆的秋声,却不知这哭声来自何方,她的神经绷紧了,不觉偎紧了男人。她的后背是模糊的呓语,男人终于翻身醒来,问:“你叫啥名字?”
“玉秀。”
“嗯,难听。我媳妇叫凤芝。”
叫做玉秀的女人是跟着赵庆平来到他的工棚。在此以前,她被“配给”过两次了,人也变得麻木。乍一听赵庆平说起媳妇两个字,她竟然愣住了,随后眼泪扑簌簌地滚落。真是难以置信,心中竟升起一团柔情,泪滴啊,不知道你的明天是不是厄运?不管是不是厄运,反正已经砸在头顶上了。茫茫前路,谁知道还会遭遇什么?
赵庆平领走玉秀之前,去劳务系登记。劳务系是吃人的地方,矿工称之为“老虎系”。门口挂块牌子,上面写道:闲人免进。赵庆平踌躇了一下子,还是走了进去。管事的是个满洲人,他坐在桌旁,终于停下手里的笔,拿眼神反复瞄玉秀,看得她心里发毛。这时走廊里有皮鞋攮攮的声音,踏着地板大咧咧地进来,来者头戴黄呢子军帽,扯着衣领直嚷嚷:“刚升井,憋得不透气。”
桌边的人动也没动,呢子军帽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乐了:“他妈的,见了女人就傻啊?”
桌子后头的人放下帐簿,边记录边说:“去你妈的,我缺过女人吗?”
“呵呵,可不是,你兜里的绵羊票急得直蹦啊,是不是?”
“咋的?东山的日本娘们儿,一张绵羊就砸一炮。”
黄军帽掏出了烟卷儿,扔过去:“整天下洞啊,可别累着。”
另一位自顾自点着烟,吸了一大口,满脸陶醉:“下完大洞下小洞啊,没他妈的完。”
两个男人吹牛调侃,有些肆无忌惮,而后又说些业务上的事情。赵庆平和玉秀听得迷迷糊糊,什么最近死的多还得补充等等。过了一会,黄呢子军帽用眼角撩了撩呆立的女人:“哦,‘配给’北八号了?不丑。”
那个也把眼光投来,不失时机地羞辱女人道:“你第几回了,嗯?”
黄军帽自言自语说:“是大柜的意思吧。”
黄呢子军帽桌边人终于停下了笔,一边旋拧钢笔帽一边笑,说:“得得,你眼气②咋的?”
玉秀呆呆的,脑子里一派空白。她不晓得新“配给”的男人绰号“赵小鬼”,或者“找小鬼”。
赵小鬼独自住在北八号工棚里,转眼一年多了。北八号也就成了收尸场的代名词,名副其实的“万人坑”,哪个矿工要是起不了炕,外勤就来会用榔头敲脑袋,说脑袋壳还硬嘛,接着怒吼赶紧下井去!如果榔头敲在脑壳上仍无知觉,人也就彻底废了。旁边的劳工就会叹息,说:“完了,快八号了。”时常有些老弱病残者尚未断气就被送到这里来,赵小鬼对此麻木不仁,任由其彻夜呻吟而置之不理,一俟咽了气,就毫不犹豫地将其埋掉,多一两个死鬼冤魂,对于尸体层层叠叠的万人坑来说,太无关紧要了。赵小鬼甚至认为,他没把一息尚存者活埋已经善良至极。赵小鬼神情木然干着收尸的活计,搬运、掘土、埋葬,肩头一杆铁锹挖遍了沟里沟外。他山前山后地忙,吭哧吭哧地出力,就像收割高粱豆子一样投入,摆弄得井井有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到晚见不到几个活人,也没处去讲话,心里烦闷。他想家里的媳妇,想得厉害。有空就站在山坡上扔石头土坷拉,然后瞎吼一气,好让声音顺着山谷飘得很远很远,甚至引来洋狗圈的回应。野人样的赵小鬼差不多忘了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工号,但他不忘老婆的名字,每天都要“凤芝啊凤芝啊”地大喊上百十来遍。在白云黑土之间,在壕沟和铁丝网禁锢里,他把所有的刻骨铭心都寄托给了“凤芝”,把所有孤单寂寞激荡给嘶哑的喉咙。
这天大柜蔡教龄来矿上视察,自然要前呼后拥,一群人站在高坡处比比划划,见对面山坡上有一个影子蠕动。人影不清楚,可是迎面来的风传来声音很清楚,顺风刮过来的吼声声嘶力竭。声音戚戚惨惨,如诉如泣,手下人见状说快叫他闭嘴,蔡教龄摆摆手,侧着耳朵辨听。见蔡经理饶有兴致,郑瞎打赶紧汇报说:“那是个收尸的。都叫他找小鬼哩。”
“好像在喊女人呢,”蔡教龄微微一笑,神情极其绅士极其优雅,他说:“八成是憋的吧?真像野猫叫春。”众人都说:“可不是咋的,真的猫叫春呢。憋得慌!”蔡经理摇了摇手上雪白的手套,哈哈的哄笑就戛然停息,他扭头吩咐郑瞎打道:“你想着,给他弄个女人去。”
蚂蚁车以习以为常的方式滑行,轰隆隆的轮声里人的两耳生风。玉秀死死把住铁把手,任冰凉的感觉从掌心传来。一路上,到处可见巨大的矸石山,色泽艳丽且寸草不生,矸石山脚下偶有稀疏的荒草生长。荒草瑟瑟,又枯又黄孤孤单单,道不尽的荒凉。风生冷生冷,钢针铁屑一样砭人肌肤。铁轨路基下低洼处积水结冰,不时地掠过白光,醒目的白光就镶嵌在灰暗的色调里。蚂蚁车摇晃着行进,遇到铁轨接缝处车子会微微一跳,玉秀瞥眼陌生的男人,打了个寒噤,双手紧抱在胸前。
泪雨纷纷打湿了秋夜,却不知从何说起,一对男女脏如野人。在肃杀的乱死岗墓场,突如其来的情色把一切都冲淡了,剩下的只有不知所措……
凌晨是最黑暗的时候,风的滑行有些怪里怪气,女人依旧失眠,她觉得奇怪,这世界突然被横的竖的歪的斜的所阻拦,重重叠叠纷纷扰扰挤挤挨挨,沉重得让她不想说话不想动弹。星光微弱,无数的鬼魂游曳,工棚四周现出可怕的幽静。鬼火像幽蓝的火焰,孤苦悲凉地腾挪游荡,玉秀睁大着眼睛,她清晰异常地看见几个男人的面孔,看见许多黑影攒动,那是累千上万的黑影。影子或长或短或赤条条或衣衫褴褛,面孔模模糊糊,若隐若现,只有哀伤的眼睛潮水样忧悒。她猛然惊觉,虚汗淋漓,她知道这是鬼魅。无以计数的幽灵在门外徘徊,头颅残损的肢体在窗前行走,房门吱吱呀呀地乱响。她的心跳骤然频急,毛发倒竖,扭身猛推赵小鬼,说:“啥响?你听,啥响?!”
男人费力地睁开眼,恰巧有呼隆隆的声响传来,手从女人的怀中抽出,嘟囔道:“别怕,是蚂蚁车③。”
①柳罐斗:柳编头盔。
②眼气:土话,意为嫉妒。
③蚂蚁车:窄轨铁道上的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