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从美的角度而言,山里头是相当漂亮的。且不说浓荫蔽日的大森林,就是山脚的灌木丛也俏丽生姿,各种各样的鸟儿尽情啼鸣,蜜蜂啊蝴蝶啊蜻蜓啊飞来荡去。远处是一大片草甸子,黄花蓝花开得像是别致的云彩。草甸子上簇拥着柳树丛的那一条是河,河很文静地蜿蜒流淌,河水清冽得能看清鱼身上的细鳞。坐在山坡上远眺,河边的林子一会儿一股白烟,袅袅蒸腾,升得老高才飘散。刚下过一场雨,彩虹出来了,一头挂在天上一头搭在山后。空气清澈得让人意醉神迷,王宝林叹了口气,扭头对柳载锡说:“政委啊,要是真能打跑了鬼子,我就来这山里住,还不像神仙似的?”
獐子松组成了这片森林,高大而笔直的树干无一例外地呈现出金黄的颜色,浓郁的松脂香气让人感觉肺腑沁凉。獐子松下面很少长草,虫蛇也少,适宜于“打小宿①”。林子里潮湿,兵们便砍了些树枝倚在树干上,人后背靠着树枝,这样能防止苔藓露水浸透衣服。斜偎在树下的柳载锡翻了下身,看人的眼神很是奇特,先抬手摘下眼镜,揉揉青肿的眼皮,然后盯着看。他说:“妈妈的,这鬼地方没吃没喝,啥鸡巴毛的神仙!”
王宝林懒洋洋的,嘴里头嚼着草茎,独自想着心事。未来仿佛像森林里的雾气一样飘渺,而现实的每一个日子都难以打发,形势越来越严峻了。自从荭草沟、砬子河等战斗之后,整整一个夏天,数以千计的“联防队”围堵,“讨伐队”穷追不舍,原来接济他们的“四季好”也被打散了,三师的人马不足四十人了。潮湿的深山老林里,人们身上长了疥疮,瘙痒难耐。林子深处往往难见到水,许多人的裤裆腋窝濡湿,起了湿疹,走起来火辣辣地疼。行军路上,要是见到谁掰着胯走路,同伴就来打趣,这边就哧牙咧嘴地骂:“操,淹了。”困难难以想象,最要命的是没有药没有盐,别的没有还能将就,没有盐吃真是难熬。上顿野菜下顿野菜,战士们个个浮肿起来,脸上的肉又白又亮,用手指摁下去的深坑好久不能复原。已经一个月没见一粒米了,饥饿和病痛时时威胁着每个人。密林深处净是山珍,木耳蘑菇多的是,吃肉也不算难,狍子肉用白水煮熟了,大家都没了胃口,强咽着吃下去,如同咀嚼破烂的牛皮纸。许多人在跑肚拉稀,全都恹恹无力地不思饮食。王师长心急火燎,叉起狍子腿在火上翻烤着,然后表演似的大吃大嚼,故意弄得满嘴黑糊糊的。他说:“等到将来胜利了,可别忘了烤肉啊。”四下里无人响应,战士们木然不笑,他悲凉地发觉大家已丧失了未来。“兄弟们,我约莫今天咱们能吃上盐!”王宝林成竹在胸,他宣布:“派下山的小兄弟就要回来了。”
昏昏欲睡的士兵们,睁开了眼睛,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王宝林站起来,舌头搭在下唇上,吧嗒吧嗒地用力吮吸,他觉得自己嘴里充满咸味,很惬意的那种苦涩。王师长不觉鼻子一酸,但是他制止了可能的失态,挥挥手说:“他妈的,要是老天能下盐粒就好了!”王宝林努力地使脸上浮起笑容,他有了一种幻觉,乒的一响,天空迸飞着晶亮晶亮盐粒,密密匝匝自天而降,冰雹一样噼噼啪啪打得脑壳起包。
“他吃了!他吃了!”森林里回荡着欢快的叫声。王宝林浑身软绵绵的,了无力气,心里清楚下山搞盐的兄弟回来了。他闭着眼,任泪水流泻到耳廓里,湿漉漉的,夜色掩盖了王师长的泪花。老柳在用草棍儿蘸着盐水喂他,一点一滴入嘴,慢慢品味。咸盐的味道是如此厚重,有一种力量直直地涌进肺腑,热辣辣地在胃肠里奔腾冲撞。王宝林坐起来,他看见篝火旁一双双亮起来的眼睛,他感到了振奋,问:“弟兄们,都吃到盐了吗?”
“吃了。”密营里卷过了一阵雷声,雷声低沉而坚定,压倒了滚滚的松涛。
湿热的夏天走到了尽头,蚊子和小咬更加疯狂恶毒,见人就扑上来,专门往裸露处叮。秋天也是蛇频繁出没的时候,林子边缘地带是蒿草繁盛的地方,隐藏着各式各样的长虫,有毒的无毒的粗的细的黑的黄的绿的花的应有尽有,不小心就会踩上一条,用枪刺划拉划拉就勾出一条。不要说咬人一口,冷飕飕的蛇皮贴你腿一下,足够做两天噩梦的。三师的战士们都不断地在脚脖子、腿肚子上抹烟袋油子,以便驱蛇。民间把长虫叫做“钱串子”,意思是见了有发财之兆,但是王宝林还是对蛇深怀厌恶。比较起来,他喜欢模样怪诞的刺猬。这地方刺猬随处可见,毛团团的刺猬蜷伏着身体,黑乎乎一堆的羽刺。王师长见了就有要笑的意思,再三打量密簇坚硬的钢针毛刺,强忍住踢一脚的念头。逮刺猬不用动枪,不像捕野猪、獾子等山牲口那样麻烦,适宜于隐蔽时猎食。办法十分简单,见了人它就一缩,蜷曲成了一个球,用脚或者木棍滚着滚着就弄回来了。吃法也特别容易,用泥巴糊个严严实实的,丢到火堆里去烧,吱滋滋地直冒油。等到烧熟了,把泥巴摔开,皮刺和肉就分开了。味道类似兔子肉,只是山里头缺盐,吃起来实在土腥。
天气迅速转凉,走出大森林就是九沟十八岔。过去是岔岔有人家,而今沟谷里只有火烧后的废墟,留下了大面积的无人区。越过齐腰深的灌木和荒草,再放眼望去,穹庐下苍凉而坦荡,坡地上庄稼如缓缓的厚毯覆盖,像赭黄色的波涛扑面而来。秋收的季节已经到来,却看不到收割的人群。根据情报,日伪警察要组织武装抢收,抗联三师决定在兔子圈一带设伏。懒洋洋的秋日升起来了,快要干枯的蒿草举着闪闪的露珠,一条羊肠小道迤逦而来,像系在牲畜脖子上磨得发白的牵索,顺着山路俯瞰,遥遥可见山下村屯黑色的屋顶和稀疏的树木。抢收的队伍终于来了,起初像一行蠕动的蚁虫缓缓爬进了山坳,晃动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了,仿佛撒了一路羊粪蛋。收割的人群成单向纵队前进,三名尖兵小心翼翼的开路,自卫团和伪警队随后押着老百姓,走在最后的是两个日本人。
胜利来得不费吹灰之力,战斗仅仅历时几分钟。西山岗的小旗摆了一摆,敌人的退路就被切断了。枪关枪响了,枪声像暴风雨敲打在铁皮上,走在前面的敌人倒下了,押阵的两个日本人晃了晃栽到在地,其中一个还试图扬起军刀。老百姓哗地跑进庄稼地里去了,匍匐在地垄沟里喘息,四散奔逃的庄稼汉后来弄清了一个道理:小鬼子和警察原来是这样不经打的。枪弹如暴雨般劈头盖脸掷去,自卫团、伪警队一下子乱了队型,登时溃不成军了。虎狼一般的抗联战士从草丛里杀出,“枪是鬼子的,命是自个的,”警察乖乖把枪扔下,连子弹袋都摘下了。这次伏击,消灭敌伪十三人,俘虏二十余人,缴获枪支三十余枝,自身无一伤亡。打死的日本人,一个是兔子圈警署指导官,另一个是兴农合作社主任。被俘的警察和自卫队经教育后当场释放,平素耀武扬威的警察们灰溜溜下山了,庄稼地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欢呼声。
坏的消息接踵而至,山里的庄家猎户被集家并屯了,连半山区也不例外。为了彻底切断抗联和老百姓的联系,当局推行“坚壁清野”政策,强制归屯并户,火烧山边沟畔的自然村落,不断扩大的无人区的范围。情报说敌人已在山下层层设防,“七县”联防队正虎视眈眈,此时部队行动无疑于自投罗网。部队的补给成了难题,隐蔽多日的三师难以为继了。王宝林做出了极其大胆的决定,他要只身下山。柳载锡吓坏了,连说天爷爷你太冒险了,老虎窝离咱这里有八十里路呢。王宝林分析说,老虎窝离山区还远,敌人不大戒备,正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他还说,离开老虎窝十年了,没人认得他,再说我现在瘦得像干巴猴似的,鬼都不认咱,怕啥?
这天早晨,赵前一如既往地抄着袖管踱出家门。有乞丐堵住了去路,他心里发烦,挥手说去去去。不想那乞丐拉住他的袖子,悄声道:“大叔。我是王宝林。”赵前惊得浑身发麻,万万想不到来人竟会是他,好久才缓过神来,问:“不是说你死了么?”
王宝林说:“嗯,是活不下去了。”
赵前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王宝林说:“你要么带我去领赏,要么救我一命。”
可供思考的时间太短了,赵前在心里迅速地盘算着。一人通匪,全家灭门,这后果他清楚,但又不想吃眼前亏。王宝林简短说明了来意,想买棉花和布匹。赵前吓得半死,嗫嚅道:“侄子啊,不是想要俺的老命吧?再说棉花和布匹都是……”
王宝林不想听他倒苦水,截断话头说:“大叔帮个忙吧,我去南沟等信。”他不由分说往赵前的兜里塞了些东西,沉甸甸的,鞠了一躬走开了。赵前紧张地四处张望,小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几个挑水的在闷头走路。王宝林转眼就消失了,赵前好半天才将呼吸平稳下来。在旁人眼里,刚才的一幕并无异常,会以为赵财东又碰见了个要饭的,乞丐缠人太司空见惯了,而在赵前这边却心虚的很,脸色苍白,手脚冰凉。他很快意识到,不能再惊慌失措了,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沿街遛跶,边走边寻思。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怎么也梳理不清。此事须当机立断,拖延不得,王宝林要是有个好歹,他推脱不了干系的。想到这一层,便下了决心。
马二毛赶车下屯,满车子的木料。甘喧恰好撞见了。甘喧站在城门洞里,友好地笑了一笑,尽量笑得自然平熨,甘署长一般是不对别人笑的,爹娘老子以外就只对有用的人开颜,之所以咧咧嘴完全是因为对方是赵家的车夫,而且是与赵家渊源很深的人。甘暄对赵马兰有情有意,马二毛深知这层关系,抱着鞭子咧开嘴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东家安排去南沟哩。”甘暄点点头,说:“去吧去吧。”可是甘暄心里犯嘀咕,赵家的车马走乡下屯实属正常,一般空车而去满载而归,拉回来秋菜或者柴禾什么的,此种情况极为罕见。虑及他准备做赵家的姑爷,忍了忍没问。署长不过问,其他警士更懒得去管,由着马二毛大摇大摆地驾车远去。甘暄觉得马二毛怪怪的,平日里老是闷声不响的,今儿个怎么忽然热乎起来了呢?眼神极不自然,分明有种恐慌和谄媚的意思在里头,这引起了他的警觉。
黄昏,家家户户都在烧柴取暖,秫秸燃烧的气息在老虎窝街头游荡,呛人的味道在土城墙内郁积不散。赵金氏悄悄地跟丈夫说:“二毛子不老实!”赵前听了一惊,忙问你知道啥?金氏说:“你肯定不信,二毛子是小偷!”女人说她起夜时看见二毛子偷走了盐罐子,直接往车上装。“啊?你说盐?”男人很惊讶,手上的烟灰抖了一下,星星的红亮渐渐黯淡了。赵前惊得一身冷汗,又不敢告诉女人原委,只得低声道:“这号话以后不要说,你装糊涂就是了。”还说:“二毛子自有道理,别再问了,这可是掉脑袋的勾当啊。”
赵家偷藏多年的布匹和棉花不见了。几年前,赵前颇具眼力地购买了三包棉花,说丰年想着荒年,手里没货准心慌。未雨绸缪的实际含义是,备下棉花布匹粮食留做嫁闺女娶媳妇。市面上的东西越来越匮乏,棉花布匹咸盐等物资早就军管了,凭票配给限量购买。赵前曾为自己的眼光而自鸣得意,说人混在世上没个好脑筋还成?叮嘱女人细心点看着,别潮了别霉了也别让耗子蟑螂臭虫给嗑了。可转眼之间,这些东西都不翼而飞,这是谁干的?这是家贼啊,金氏心里割舍不下,她首先想到的是全家从此要穿像麻袋片一样粗糙的更生布②了,休想再缝制正经八本的新衣裳。金氏恼了,母兽般冲男人低吼:“你干的好事!”
整整一天一夜,赵前心惊肉跳,心情如巨石般沉重,这一昼夜漫长得叫他快要崩溃了。他不敢合眼,因为一做梦,就会梦见自己被关在牢里的情景。希望总是与痛苦相克相生,他不知道福是否系祸所倚,更不知道祸是否为福所伏,福与祸之间的转换,往往总是那样的突如其来。真还不如死去,大梦一场,永远但是平安地走向了黑夜!赵前好几次想去找富连声商议,他们关系不冷不热,但赵前还是很佩服内弟的。生死攸关之际,他忍住了没去。
马二毛终于回来了,一身黑短袄,憨憨地站在那里。见四下无人,二毛子从怀里掏出个纸条递了过去。赵前迟疑着接了过去,烟盒纸背面的字迹写道:“盐物收到。办中国事光荣,走满洲国道可耻。多谢。抗联一路军三师王宝林。”
赵前将纸条反复看了看,说:“这孩子太像他爹了。胆子大,忒倔。”随后点火将烟盒纸烧掉,幽蓝的烟雾袅袅娜娜,久久不肯散去。
“他还捎话过来,问钱够不够。”二毛子说。
赵前反问:“俺指望卖这个发家?”沉吟半晌,转过话题,问长问短,老婆孩子的关切了二毛子一番。忽然问:“有人知道么?”
“有。东家。”二毛子恭恭敬敬。
赵前一怔,问:“谁?”
“甘署长。”
“哦?”
长时间的无语,墙上的挂钟咯噔咯噔地走着,房缘上有鸽子的咕咕叫声,主仆二人都陷入了沉思。赵前终于开口了:“兄弟,俺,俺想和你唠几句实嗑。”
“行,东家。”二毛子咬着嘴唇,目光躲向了一旁。
“咳,俺又寻思了一晚,”这显然是一次艰难的谈话,赵前说:“俺不会错看你的,三十来年能看透一个人吧?”
二毛子低声说:“你放心,东家。”他想了想,说:“山里头熬不过去了,他们难啊。”看来二毛子不糊涂,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清楚。他所说的“他们”,两个人都明白,只是不说破而已。
“俺知道”,赵前声音苍老干哑:“俺实在没法子,两头都难。”
“老东家,他们怪可怜的。”
赵前有些激动,说:“他们可怜?难道俺不可怜?他在坑俺呢!还让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了?弄不好要灭九族的啊。”他看了看二毛子,威胁道:“就真有那一天,你也跑不掉!”
“听说王大猫死了。”二毛子的眼泪流下来了,嘴唇微微翕动,露出了焦黄的牙齿。哽咽了一阵子,又说:“他们一家真惨,这两天一闭眼,王大哥的影子就来回的晃。”
赵前极力想稳住心神,就抬手摸摸耳垂,说:“唉,这个王二虎也够戗了。”
三师的踪迹暴露了,“讨伐队”穷追不舍。周旋三天之后,他们被紧紧咬住了。在石砬子山隘口,三师与安城县靖安军遭遇了,凶猛的火力挡住了去路。王宝林的心里咯噔一下,前有拦路虎,后有紧追的日寇,情况十分危机,他顿时感到了窒息。好在他很镇静,命令部队停止前进,他做出了令所有人意外的决定:“兄弟们,咱们唱军歌吧,我起头。”
山河欲裂,
万里隆隆,
大炮的吼声,
帝国主义宰割中华民族的象征。
国既不保,家何能存?
根本没有和平。
黑暗光明,
生死线上来决定,
崛起呀民众,
万万不能再憩梦,
既有血,又有铁,
我们只待去冲锋……
歌声开始稀稀落落,随后渐强,这是绝望的歌声,这是抗争的怒吼,慷慨之志悲怆之声震天动地,草木都为之动容。歌声犹如奇特的心跳,奇特的节律穿透了茂密的山林,让人肃穆让人屏气凝神。对面的枪声停息了,战场上出现了令人心悸的沉寂,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王宝林和柳载锡迅速地交换了眼色,他指挥战士齐声高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梦一般的戏剧性,结局奇特的不可思议,三师竟然突破了封锁。队伍冲出了山坳时,身后才响起爆炒豆似的枪炮声。王宝林回头看看,对老柳说:“咱躲了这一劫!”柳载锡说:“妈妈的,好玄啊。”
王宝林抹去额角的冷汗道:“你没看见他们朝天放枪吗?”
“是啊,这是朋友枪。”
王宝林依在松树后高喊:“谢了——容当后报啊。”
人不该死就有救星,抗联三师的救星竟然是阵前的敌人。报答安城靖安军的想法荒诞无比,日本人哪能给王宝林践诺的机会?眼睁睁地看三师跑掉,靖安军新兵害怕,而老兵却哂笑,说:“没鸡巴啥事,从前俺还故意往地上掉子弹呢,死活不承认,神仙也没缝。”老兵们认为,日本人知道了又能奈何?历来法不责众,天塌下来有头头顶着呢,咱小兵一个怕个屁?老兵们很敬佩对手,他们说,这伙人是铁打的好汉。然后,他们大骂累死人不偿命咋的,赶紧着开伙做饭吧。尾随而来的日军中佐用望远镜观察到了异常,恼怒地发现,酝酿许久的合围计划竟然以这种方式破产。关东军决不接受这样的嘲弄,但日军头目却不动声色,连一句斥责的话都没有。越是风平浪静,兵们的心里越忐忑不安,预感在告诉他们情况很不妙,许多人想到了逃跑,可是为时已晚。日军借开饭之机集体缴械,百余名伪军全被捆绑起来。这下从军官到士兵全都傻了,后悔莫及,后悔不该放抗联生路,后悔没随抗联进山,有的国兵禁不住抽咽起来……
躲过一劫的王宝林事后得到情报,“国兵”班长以上的人员全被投进了狼狗圈,日本宪兵根本就没有耐心审讯甄别他们,一切都叫狼牙利齿去说话。简直太惨了,日本人的凶残实难理喻,王宝林通体冰凉,神伤许久。这个时候,王宝林和他的三师正在僻静的小山村宿营,密密匝匝的乌鸦正在聚集在村外的林子里,一如平常那样,在树枝上安闲地剔理羽毛,弄得树冠摇曳不已,也凄惶不已。
山里的寒冬说到就到,连个准备的过程都没有。原始森林的枝叶还没来得及褪尽绿色,雨夹雪就来了,一夜之间大雪就覆盖了深山老林。气温骤降,风声越来越大,抖落枝头的残雪,掀动怒吼的松涛。王宝林和三十二个兄弟走了一夜,他们既不能停下来,更不能睡觉,薄薄的单衣无法阻隔寒冷,周身上下是痛彻骨髓的冷啊。参天的古木加剧了夜色的浓重,没有一丝一毫的星光,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手牵着手,彼此呼唤着跋涉。白天刚刚融化的雪水,夜里结了冰,又湿又滑,不小心就会滑倒,有时还会遇到一棵棵倒木,翻越这些倒伏的树木很耗费体力,需要绕行或者在上面爬过去。
天快放亮时,部队总算宿营了。借着微弱的晨曦,在低洼避风处聚拢起几堆篝火,人困马乏,大家很快睡去。士兵们睡觉时都怀抱着武器,除了无时不在的危险以外,也担心冰雪把武器冻住,拉不开枪栓。篝火燃烧得劈啪直响,突然一颗火星子飞奔到王宝林的脸上,他一激灵醒了。睡意无影无踪了,他蜷缩成一团,使劲地拉衣领,仍不能抵御刺骨的冰冷。他干脆站起来走动,无言地看森林里风雪呼啸,灌木丛和杂草瑟瑟发抖。寒风刮过空旷地段,旋风样搅起积雪,一阵弥漫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天越来越亮了,王宝林期待着今天有个好运气。行动计划是在一周前确定的,为此电台始终保持静默。根据三天前的情报,他们要在二道子接运越冬的粮食棉花和布匹,王宝林深知,此举事关深山老林里上千条生命,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计划的确天衣无缝,行动比计划的还要顺利,三师先行武装起自己,棉衣棉布上身,又填饱了肚子,大家的力气倍增。战士们兴奋异常,如果不是师长的阻止,他们肯定要高唱起战歌来。三师押运着物资返程,七辆爬犁轻快地在林海雪原里穿行,时而翻山越岭时而隐匿林间,狍子常常会停止奔跑,好奇地观望着,远远地向队伍致注目礼。最有意思的是鹿群,它们站立的姿势一模一样,张望的神情也一模一样,鼻子嘴唇微微翕动,目光湿漉漉的像无邪清泉,像含情脉脉的女子那般温柔。直到队伍临近了,鹿们才想起狂奔逃命。队伍在披波斩浪,雪地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仿佛无尽无休的尾巴。士兵们走路走得浑身出汗,口里渴了,没有水,就随手抓把雪喝。雪凉丝丝的入了口,顷刻间嗓子眼就舒坦了。老兵有经验,在吃雪之前,将雪握成疙瘩球,反复用手攥攥,将冰冷的雪湿润一会儿再吃,以防冰坏了牙口。柳载锡有些担心,说我们是不是隐蔽到天黑再走?王宝林寻思了片刻,说山里的兄弟们正苦着呢,快点儿走没啥事,行动慢了才会出事。老柳已经习惯于接受王师长的判断,就不再说什么。
一个白天,他们走了二百多里山路,异乎寻常的神速。黄昏时,天上盘旋着敌人的飞机,部队暂时躲进了松林。獐子松组成了这片森林,高大笔挺的树干无一例外地呈现出金黄的颜色,浓郁的松脂香气和雪的清冽环绕。飞机飞走了,队伍继续前进。王宝林检起一张飞机洒落下的传单,内容老生常谈:投降吧,投降了不忍饥不受冻,大米白面还有女人……王宝林轻蔑地笑了,将传单揉成纸团儿丢到一边去。有个战士发誓说:“奶奶的,等打跑了鬼子,俺天天逛窑子去!”
要是往常,老柳会板上脸教育一通。可今天他特别惶恐,嘀咕说是不是鬼子发现了?王宝林听了心里也发毛,但是他不想把紧张传染给别人,就打哈哈凑趣道:“小鬼子要给咱送女人哩。”
“咋送?”王宝林指着天空,意气风发地说:“揍下个飞机就有了。”在哄堂大笑中,他扭头轻声宽慰政委,说:“没啥事,哪天天上没有飞机转悠?”
森林里昼短夜长,黑幕又早早地降临了。风无情地刮着,冻得大树劈啪做响,像要炸裂似的。风卷起积雪打在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任凭你裹挟得多么严实,也抵不住寒冷。枯树灌木下鬼影绰绰,寒风迅疾地穿过林地,呼啸声尖锐刺耳。坐在篝火旁,王宝林对柳载锡说:“别担心,老伙计。”语气平静轻松,口吻和从前无数次涉险时一样充满自信:“天一放亮就起程,翻过前边的岭就安全了,都歇歇吧。”说着倒头就睡,鼾声被寒风席卷而去,他睡的坦然而安详,梦靥中透出笑容。
河水尚未完全封冻,河对岸有一片黑影,在夜幕掩护下慢慢地蠕动。夜色凝重,由于到处是冰雪银白,黑色越来越清晰了。岗哨上的士兵,手脚冻得麻木僵硬了,全然不觉危险的逼近。
睡梦中,王宝林看见父亲和母亲。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老爹闷头不语,嘴里叼着旱烟袋,母亲坐在炕沿边纳鞋底儿,一针一线地扎得极用力。爹妈在唠嗑,全然不理睬他,好像在商量说宝林该娶媳妇了,明天就去老虎窝街里聘一个吧。王宝林急了,想大喊却喊不出声来:爹呀娘呀,俺自己找媳妇了。母亲不愿意了,嘴唇动了动说:咋不领回来给妈看看,哎呦呦,妈可乐死了,妈就盼着你们给妈多生几个孙子。吧嗒吧嗒抽烟的老爹也开口了,说:宝林呀,大门外站着个闺女,八成是你媳妇儿吧?快叫进屋上炕,大冷的天冻坏了咋整?……有模糊黑影款款迈进房门,王宝林一看心都要蹦出来了,哎呀,这不是惠芬吗?你跑哪儿去了,我找得你好苦哇。爹、妈,你俩看呢,咱媳妇儿哩。哎,妈你看,俊不俊?像不像画上的仙女,嘿嘿……老爹在炕沿边磕打磕打烟袋锅,说:宝林,窗户外头的是谁呀?王宝林一看原来是哥哥王宝安,他见了宝林扭身就走,一溜烟儿跑远了。王宝林急了,拼命地追赶,连声喊:大哥别走!大——哥!
透过树林的缝隙,看见天上稀疏的星斗。王宝林浑身虚汗,冷风一吹清醒了,原来在做梦啊。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瞥见了河对面密密麻麻的黑影,他一跃而起,怒吼:“鬼子来了。”
猛烈的火网盖在了三师的头上,对岸的敌人放出了照明弹,雪地上光亮亮一片。森林亮如白昼,毫无隐藏之处,同时敌人也清清楚楚地暴露出来。隔着河,是黑鸦鸦的骑兵,足有六七百人之多。弹雨中,王宝林命令大家分散开,他让战士们沉住气,等敌人靠近了再打。借着晨曦,王宝林看到左侧是陡峭的山崖,河道顺着山势转入林海雪原,判定敌人是无法迂回的。日伪军的骑兵刚踏进河水中,炙烈的火力倾泄过去,河水里人仰马翻,许多马匹脱缰狂奔。敌人的进攻被击退了,王师长沉痛地说:“政委,都是我的错啊,不该冒险行军!”
想不到柳载锡居然笑了,笑容竟是那样璀璨:“操!咱哥们可死在一块儿了!”
“去你妈的,不行!”王宝林断然拒绝:“你们快撤!我能顶一阵子。”
柳载锡无动于衷,王宝林火了,用手枪抵住自己脑袋,“我查五个数,你不走,我就死给你看!一、二……”
“操你妈的!走!我走!”柳载锡孩子样地大哭,扭身撤退,一边哭一边骂,骂声特别流畅:“操你妈的,王宝林,王八犊子,兔崽子……”
生离死别之际没有温情,枪炮声湮灭了爬犁上的哭声,王师长周围留下了七个兄弟,还有两挺机枪,他惊诧地问:“咋还不走?”
士兵们一律用脏话顶撞师长:“走个鸡巴毛!”
幸亏河流没有完全封冻,水面上漂浮的薄冰极大地妨碍了骑兵的进攻,马蹄踏碎了冰壳,冰块变得如刀刃一样锋利。敌人的损失很大,不得不调整冲击的步骤,中间多次出现间歇。在对峙中,天大亮了。
黎明再一次染亮了山林,曙色把山峦装饰得彤红妖娆。初冬的天宇竟如此温存,像平展的丝绸,像润泽的瓷器,像女孩纯洁的眸子。大片大片的白桦林在身后摇曳,修长的树干齐齐地向上挺拔,宛如千千万人在齐声合唱。晨风拖曳着轻柔的唿哨,穿行于白桦树林中,白雪蓝天全有了飘逸之感。王宝林恍惚沐浴在陆离的光屑里,匍匐在起伏不已的波涛之巅。
敌人调来了小钢炮,连续轰击之后,王宝林发现身边只剩下一个战士了。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死亡近在咫尺,却不显得可怕。在炮火暂停的间歇里,王宝林忽发奇想,大声地问:“兄弟,下辈子你想托生啥?男人还是女人?”
战士抹了一把脸上血迹,眼泪婆娑地想了又想,哽咽着说:“我想做女人。师长你呢?”
“做男人好!”他脸色惨白,嘴角却浮起了笑容,趁着换弹匣的工夫,还不忘补充一句:“要是托生男人的话,还去打鬼子!”回头一看,同伴中弹了,歪着的头成了血葫芦。
敌人的骑兵冲上岸来,马蹄磕碰出火花,王宝林最后的子弹洞穿了自己的头颅。扣动扳机的一霎间,他忽然想起了赵金氏,想起了哺育他的乳房,香甜的汁水电流般涌遍周身。在残存的意识里,王宝林感到释放的快慰。太阳终于跃出山谷,壮士的脑浆喷涌,血水激溅,殷殷如百合花怒放,随即凝结成了火红的薄冰。
①打小宿:夏秋季节,在山里头宿营。
②更生布:废旧衣物再生棉纱纺织成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