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虎魂

赵金氏做梦也没想到,阔别三十五年的弟弟回来了。简直是喜从天降,亲情不陌生,更没有距离感,赵金氏一把将铁媛搂进怀中,亲了又亲,连声说好可怜的闺女哦,好乖乖的老姑娘哦。在姐姐眼里,弟弟外观的变化太大了,没变的只有忧郁的眼神。在弟弟眼里,姐姐变老了,老得超乎了预想,满头白发一脸沧桑,笑容里堆满了世故。忧虑迅速替代了惊喜,金氏阻止了弟弟上坟去的念头,说:“等几天吧,可别惹出乱子。”弟弟的良民证上明明白白写的是富连声,赵前夫妇为如何解释他的身份绞尽脑汁。富连声的证件通过了警察署的审查,甘署长和赵家大院时有往来,故尔未做过多盘问。但赵前夫妇还是谨慎再谨慎,谁敢保证以后不出麻烦?看得出来,赵前对穷困潦倒的内弟是不欢迎的,态度上不咸不淡,内心里头警惕着呢,说穿了可谓如芒在背,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琢磨了一整天,他向老婆建议:“就说他是你表弟吧,记住你舅家姓富!”

金氏心里渐生烦恼,睡觉都不踏实。按理说,赵家的财产有金首志的一分,当年老金夫妇活着时是有言在先的:留给首志一半土地。可是时光流转,物是人非,老虎窝很少有人知晓三十几年前的往事了,赵家的底细似乎被岁月湮没了。别说是赵前,就是金氏也不情愿舍出一分一厘的土地与人。与弟弟分享财富,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心头肉岂能挖得?金氏也认为,只要缄口不提,赵家的来龙去脉就将是个谜,富连声将永远置身局外。话说回来,金氏还是无比内疚,灵魂深处充满不安,毕竟是一奶同胞啊。金氏忍不住试探丈夫,赵前直翻白眼,警告老婆说这家产姓赵不姓金,更不姓富。金氏气得和他吵,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狼啊?男人理都不理径直迈出了院门。其实,金氏再如何气恼还是和丈夫一条心的,至少还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总不能追到街上作河东狮子吼吧?当然这一切,赵金夫妇都背着韩氏,连三儿子赵成永也蒙在鼓里,于要紧事上老夫妻常惊人地不谋而合。

赵金氏心里的疙瘩始终解不开,下决心和丈夫摊牌,说:“当年咱爹咱娘说有守志一半啊。”

赵前矢口否认:“谁说的?俺咋不知道?”

见丈夫耍赖,赵金氏脸都气绿了,说:“你,你,你咋这样?”

赵前又说:“告诉你,不许胡咧咧。”

金氏说:“我胡咧咧?爹留下字据了!”

赵前笑了:“字据?屁吧!压根儿就没有。”

赵金氏猛然省悟,字据被男人销毁了。那字据原来一直保存在母亲的包裹里,母亲的遗物是赵前亲手收拾的。金氏记得事后还追问过此事,当时男人含糊其词地说:“这东西有没有都行,留着也是麻烦。”

赵金氏一下子悲从中来,禁不住放声大哭。她不知道她的哭,是为爹娘,为弟弟还是为自己。哭声里甚至有诅咒的意思:“救你出来干啥呀,你,你咋不叫日本人给弄死啊……”哭声震惊了韩氏,小女人探头探脑地过来,赵前怒目相向:“看啥看?滚开!”

面对嗷嗷待哺的儿女,富连声的锐气丧失殆尽。思想上矛盾,有时心有不甘,思来想去又找不到出路。有时又想,与其做殊死的拼争,还不如依了秋月,送给孩子平静的生活,把一双儿女抚养大。人的心境是与年龄和际遇密切相关,金首志到了这一步,消沉和苦闷交织,心便有些倦了淡了。他想到了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再厉害的角色也要壮士垂老,美人迟暮。别看你貌美如花,也终逃不过齿牙寥落;别看你风光一时,到头来不过是一堆白骨。日本人就是座山啊,明明白白地横在那里,压得他日夜不宁,可是凭一己之力,如何撼得动?何必太执着?何必活得太辛苦?他想说服自己,在水明山秀的故里,仰望星空,终老田园。

富连声一共在赵家大院住了二十天,仰人鼻息终究不是个办法,只有自谋生路。最先要解决是住处,姐夫对找房子的事情格外热心,从街头盘算到街尾,其实老虎窝这疙瘩屁大的地方,都在赵前心里装着呢。现今只有崔家煎饼铺空闲一间半房子,在小街的北侧。与其说是房子,还不如说是存放杂物的仓房,大土坯的墙壁,没有窗户,破烂得很,但了胜于无。上门一问,崔家挺给面子,事情就搞定了,按照金氏事先的叮嘱,赵前强捏着鼻子买下了。至此,拖儿带女的富连声在老虎窝落脚扎根。离开赵家大院时,富连声向姐姐借了五十元钱外带五斗高粱米,权当立家之本。姐夫的脸色难看得像拉长的马脸,执意叫弟弟打了个借条。从此,富连声和姐夫的关系不太友好,彼此间都有了看轻对方的微妙意味。可寄人篱下岂能不低头,见气氛有些压抑,富连声边写借据边自嘲,说亲兄弟明算帐啊,呵呵。赵前在一旁哼都没哼,眼神里满是鄙夷。如是情形叫金氏为难,一边是丈夫和家业,一边是弟弟和亲情,她只好装糊涂,只是不晓得能糊涂到那天为止。

金氏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偷偷接济弟弟,嘘寒问暖,送米送柴,关怀到无微不至。铁媛还小,金氏时常把她留在身边,心肝宝贝似的照料,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时时处处高看一眼。没妈的孩子生性敏感,铁媛自卑得紧,低眉顺眼,总是怯生生的。天冷了,金氏给铁媛赶做棉裤,先是将穿了一夏单裤洗了,搁在炕头上烙干,再絮上棉花缝制。这一切得连夜完成,不然明天孩子就没得裤子穿。赵家大院家财无数,却抠门得厉害,从来不轻易花钱,赵家儿女的衣裳都是弟弟捡哥哥的,妹妹捡姐姐的。正所谓: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金氏在灯下忙活,嘴里和铁媛磨牙,说:“老姑娘啊,给你找个后妈算了。”

“为啥要找后妈呢?”铁媛奇怪。

“有后妈就有棉袄穿呗。”

铁媛担心:“后妈对孩子不好,怕。”

“不一定,后妈也有好的。”

富连声没心情给闺女找后妈,他现在最渴望的是钱。穷困潦倒中,禁不住回忆过去的风光,想他原来的朋友,想遗落在朋友手里的钱财。曾想过回锦州唐山或者北平天津,可是路途迢遥,也太危险了。他试着给朋友们去信,寄给记忆中的老地址,使用暗语和化名,措词谨慎再三。他满怀希望,一天天的等待,可是每天早晨起来,依然是家徒四壁。

养家糊口不易,铁打的汉子也折腰,落魄中的富连声没资格挑肥捡瘦,起初给大户挑水,起早赶晚累得要命。他气管不太好,几步一咳嗽,三邻五舍都听得到。好在儿子铁磊懂事,早早就挎筐上街,吆喝着兜售洋烟卷儿儿什么的,有时还炒瓜籽儿烀地瓜卖。富连声本意想做皮货生意的,可一瞅街西头顾皮匠的买卖清冷,就打消了念头。闷头想了好几天,去找姐姐借了八十块钱。金氏本想问借这么多钱做啥,话到嘴边打住了,暗想看看他能弄出啥名堂,金氏对弟弟吃不准摸不透。富连声领儿子铁磊去了趟县城,拉回了十七张洋铁瓦,也就是薄铁板。爷俩叮叮当当鼓捣了几天,搭起来一处门脸。老虎窝的人感到稀奇,围过来看热闹,说敢情洋铁瓦还能做房子呢。别具一格的洋铁棚子临街傲立,在阳光下面熠熠生辉,刮风下雨时还会发出悦耳的响动,满小街都听得到。富连声和他的铁棚子一道出名了,富家商店也趁热打铁地开张了,第一宗生意是卖玩具。富连声手巧,用秫秸木板子制作各式玩具,无非是刀枪剑戟、拨愣鼓、蝈蝈笼子、鸟笼子之类的玩意。不久在老虎窝方圆几十里流行起来,孩子们手里的枪棒缠着花哨的锡箔彩条,舞动起来闪闪发光,好看极了。不用说,这些东西都出自富家铁棚子。赶到四月十八逛庙会,富连声和铁磊去安城县摆摊三天,小小的赚了一笔。

富家父子能吃苦,十四岁的铁磊每天去安城县进货,背些七零八落的东西回来,步行六十多里,往返得走上一天。后来和附近的人熟悉,就搭脚坐别人家的大车。铁磊嘴甜,大叔长大叔短地叫着,隔三差五地给车把式们塞盒烟卷儿,大家都喜欢这孩子。哪家大车要是去县里,准会停在洋铁棚子前吆喝:“铁磊铁磊,走哩。”春节的时候,富连声和儿子囤下了一车白菜,摆在铁棚子里卖。老虎窝街里家家经商,却没几家秋储白菜,即便菜窖里面有,这一冬也吃得告罄,所以卖得火,转眼工夫就销售一空。大年三十,富连声一家不仅还清了借款,还美美地吃上荞麦面饺子,铁媛还穿上新棉裤。赵金氏吃惊不小,想不到弟弟有如此手段,说:“还以为你只会杀人放火呢。”富连声也笑,说:“说哪儿去了,姐。”

许多事情不便说给姐姐,说出来会叫她寝食难安,还是深埋在心里的好。遇上姐姐盘问,富连声有三招应对,要么所问非所答,要么不置可否,实在躲不了就含糊其词,说:“以后我会说的,姐。”金氏对弟弟的过去感兴趣,他十六岁离家,走了这么多年,所以她对他的经历很好奇,忍不住想探询探询:这些年究竟做些什么了,和什么样的女人生活,等等。女人喜欢拉家常,在一起说话唠嗑才显得体己亲热。可富连声的话少,不想和金氏交流,像是在戒备什么。越是这样,金氏越认为弟弟和她有距离感,越值得怀疑。说:“你呀,连句实话都没有,依我看,这些年还不知捅出多少搂子呢。”

赵前不愿和富连声接触,却对妻弟刮目相看,说:“可不是等闲之辈,脑子活络。”的确,富连声显示出经商的头脑,胆子大敢投机。比如说卖水果,老虎窝各商家没人敢琢磨这个,因为卖水果的风险太大,往往收益抵不上损失。富连声不这么看,他对铁磊说,别看苹果、鸭梨、江米条、糖葫芦不起眼儿,才勾引小孩子呢。他认为做小本生意,卖女人孩子的东西才最赚钱,才最长远。小孩子来的多,就不愁大人买货。富连声为人大度,不屑小肚鸡肠鸡毛蒜皮,价钱差上差下的从不计较,铁棚子的生意渐渐兴旺,货物越聚越多。到年根儿底下,富连声一家拥有了整整一麻袋高粱米,敦敦实实的粮袋子立在墙根儿,极其生动地昭示着喜悦,铁磊和妹妹都欢喜,家里居然会有这么多的粮食,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激动了。洋铁棚子的生意再好,比之连家杂货铺还是太小儿科,折腾来倒腾去的,仅仅糊口而已,没啥大的进项。富连声常遗憾,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小本经营做不了大买卖的。富连声想做的生意太多了,比如他想到开个煤局,夏天进它几十车煤炭,等到冬天再买出去,价差一定可观。再比如,他想开个油坊,以大豆兑换豆油,利润必保丰厚。这些于他,仅仅空想而已,无本难求利啊。

富连声是老虎窝的名人了,洋铁棚子里卖春联,现写现卖。老虎窝人没想到新来的富连声是个秀才呢,句子好字迹委实漂亮,乍一看字的外表浑厚稳健,仔细品味却有一种潇洒不羁的骨气。他写给养生堂的对子是“药有人参酒仁义百业举,店售和血丹合欢万事兴。”大家一见都说妙。荆先生有些挂不住颜面,来铁棚子看过一回,不服气地说你再写个我瞅瞅?挑你拿手的写!富连声当然明白对方的来意,笑了笑提笔写道:“四面湖山收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老先生口气和缓了,说这句子不是你的,不算不算。富连声再写:“但愿人皆饱,何妨我独贫。”

荆子端连说有胸怀有肚量,然后长久地打量他,似乎想参透什么,说:“你这个人不简单哪。”

富连声不语,挥笔又写:

老虎窝无虎瓢饮夺其志

新满洲难满蜗居怎添神

老先生见了大惊,伸手将字句撕掉,说:“我也有两句:壮心未与身俱老,死去犹能做鬼雄。”

富连声说:“怎么想起这个了,是陆放翁的句子吧?”

老先生点点头,掉头回转。

富连声的声誉雀起,显然是荆先生推崇的结果。老先生逢人便夸奖富连声,说他的魏碑体豪壮大气,浑然天成,没有胆气的人是写不好的。老先生的评价无疑于广告,老虎窝半条街的春联都出自铁棚子,十里八村办年的乡亲都来求字。一时门庭若市,富连声着实火了一把。人都禁不住夸奖,富连声飘飘然了,不把小街上放寒假的洋学生放在眼里,他评价人学识高低的标准极为简单,一看文章二看写字,要是哪个学生字拿不出手,就忍不住评点:“瞧那两扒拉字吧,还大学生呢。”不过富连声只是在家里说这些话,他教育儿子要懂得说话不揭短的道理。每写完一幅都要问:儿子,你会写么?

腊月根底下天气很冷,门外依旧是冰天雪地,可洋铁棚子上面是落满鸽子,老虎窝的鸽子从来不怕人,撵都撵不走,它们也在为即将熬过漫长的严冬而庆幸,热烈地扑扇着翅膀,咕咕低吟喁喁私语,幸福得不得了。求字的人叫富连声应接不暇了,他陶醉着兴奋着昂扬着,一幅接一幅地写下去,手酸背痛也浑然不觉。铁磊铁媛兄妹兴高采烈,帮父亲裁纸晾晒,似乎外面零星爆响的鞭炮可以装满整个童年。棚子里的炉火正旺,红彤彤的对联映红了兄妹俩的面孔,心湖里荡漾起别样的暖意,但他们无法领会父亲的心境,无法体会父亲的孤独。此刻的富连声满眼红云,云蒸霞蔚般绚烂。一些往事如飞鸟般翩然而至,朦胧中有许多背影晃来晃去,他不由得想起了严边外,想起来严秀姑。哦,遥远的岁月未曾打磨掉记忆,反而愈发地清晰了。富连声落笔写下两句:“知命乐天安其田里,服畴食德宜尔子孙。”这是当年严边外家门首的楹联,岁月悠悠,时至今日富连声才品咂出其中的深意,复杂交错的情绪在心里纠缠,禁不住热泪盈眶。这一幕被赵前看到了,他深感诧异。不是男人不可以流泪,而是富连声必有隐情,赵东家有点同情内弟了。他问:“横批呢?”

富连声怔了怔,咳嗽一声,说:“安心农商。”

“好哇,这幅对子归我了。”赵前本想潇洒地留下赏钱,可是富连声不给姐夫面子,说:“这个不能卖!”

铁媛最最向往饭嘎巴了,那种攥成团的锅巴。每天和小伙伴儿一起玩耍,主要是跳圈、踢格子等女孩子家的游戏,别的女孩儿有时手握饭嘎巴,边跳边吃,铁媛见了羡慕极了,就觉得那饭嘎巴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食品。铁媛是吃不到饭嘎巴的,因为家里从来不做干饭,过年过节的才吃回干饭,也要留下饭锅巴来熬粥,饭嘎巴熬成的粥也是精贵的口粮。铁媛没有饭嘎巴吃,但她有玩具,也足够她骄傲。与铁媛形影不离的是那个陶瓷小佛爷,自热河带来的,一直给了她童年的慰籍。许多年前母亲缝制的那个小枕头还在,不知洗过几水了,旧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如今铁媛把小佛爷装进一个小小的纸盒子里面,枕着那个小枕头,小佛爷就有自己的家了,铁媛想。铁媛也有家,家的概念就是父亲和兄长,铁媛认为天底下父亲最好,父亲的脊背最安详,她似乎永远也走不出父亲的视线。父亲去哪儿都领着她,扛在肩上背在背上。老家的天气寒冷,富连声的咳嗽越来越重了,可是每当他叫起女儿的时候,声调总是那么绵软,表情是那样的柔和,眉眼间洋溢的是无限的慈爱和牵挂,常盯盯地看着闺女直至目光像雾一样湿润。

要不是姐姐提示,金首志早就忘掉了原来的婚约。见到老郭的女人吕氏时,得知她就是当年说亲的女子,金首志的心情格外复杂,觉得人生真是奇怪,当初挣脱罗网似的逃婚,谁想到跑了一大圈儿又回到了起点。又忽然想到:要是爹娘还在,会说些什么呢?

老虎窝向来不乏好心人,生活总试图杜绝鳏寡孤独,迎亲嫁娶永远津津乐道。连老板的女人过来撮合,说猛虎亮的寡妇乔小脚模样周正,手脚也麻利。富连声听了有些动心,便背着女儿去相亲,一见人干净利落,看着顺眼,满口同意。乔小脚原是财主乔大麻子的填房,男人死了,大老婆不容,又没儿没女的,就想找个依靠。乔家大老婆对聘不聘礼的无所谓,巴不得马上打发了她。那个时代,女人被唤做小脚完全是褒义,有赞扬的成分在里面,乔小脚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溜光水滑;常穿平纹士林布蓝上衣,显得皮肤白嫩;黑裤子,上下都浆熨得有棱有角,板整得紧。终归是在大户人家熏陶过,举止颇具阔太太的风范。半路上成亲,儿女的态度不能不考虑,富连声的意思是先缓一缓,给孩子们留个过程,也好有个思想铺垫,推说草率不得。谁想乔小脚急不可耐,隔三差五地就来洋铁棚子,今天寄存一包花线,明天来坐上一坐,总找机会和富家三口亲近,帮衬着给洗洗涮涮,事情便显得操之过急。铁媛对乔大婶的看法不赖,乔大婶长得漂亮,又善解人意,脸上老是笑眯眯的,一口一个老姑娘老姑娘地叫着,亲热得没边没沿。铁磊却讨厌乔小脚,认定这是个狐狸精,专门来迷惑父亲的。富连声起初没太在意铁磊的态度,觉得小孩子反感是正常的,挺几天就过去了。赵金氏挺赞同弟弟的亲事,她认为有个女人拴着不是坏事,起码有人给他们爷仨缝缝补补,像个过家的样子。一出端午节,赵金氏便张罗着把婚事办了。婚事简单,两边各做了套衣裳,选个黄道吉日,找几个人喝了一回酒,接乔小脚搬来住就是了。

铁磊的抵抗是极其坚决,不认这个后妈不说,还消极怠工,任凭爹吼破了嗓子,就是不去县里进货,而且还把营业款悄悄藏起来。人都说软刀子厉害,铁磊的韬略十分奏效,眼看着铁棚子的生意急转直下,坐吃山空了。富连声英雄一世,却拿儿子没办法,只得长叹一声,连说没想到老子还得看你的脸色?

富连声回头去做乔小脚的工作,而到这时,乔小脚过门尚不足一个月。女人倒也痛快,说我算看透你们爷俩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简直不拿我当人待。乔小脚也寻思明白了,左右她命运的不是富连声,而是儿子铁磊。别看铁磊整天不吱声,心里的主意正,坐在铁棚子门前,瞧谁也没个笑模样,好像永远生着她的气。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想躲也躲不开,她难受极了烦恼极了。乔小脚不乏自知之明,想尽心尽力地当好后妈,设法去感化铁磊,或者说去巴结他,可就是巴结不上,她为此相当伤神。她时时处处显得很尊重铁磊,起码从不叫他的小名,而是客气地称他铁磊。叫铁蛋也好称呼铁磊也好,无济于事,富铁磊爱理不理的,从不拿正眼看她。比方吃饭的时候,乔小脚主动为他盛饭,铁磊却虎着脸倒回去,重新再盛。乔小脚气得心直往上蹦,饭勉强往下咽,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又不好和孩子计较。如此一来,乔小脚伸筷夹菜都得小心,总要悄悄地瞅一眼铁磊,再捎带着瞅瞅富连声,深怕弄出点什么出格的动静。看见铁磊的饭碗空了,她不计前嫌地讨好说:“再添碗吧?”富铁磊不开面,重重地搁下筷子道:“饱了。”她难免背后抱怨,说自己贱得还不如童养媳。富连声不高兴了,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原来你不也是做小的么?

铁磊真是块铁,不想给乔小脚任何缓和的机会。做父亲的也难,就找儿子交流,相当郑重其事。铁磊的理由充分,说家里穷得这样了,添一张嘴还活不活了?再说瞧她那出打扮,咱家能养得起么?铁磊的观点叫富连声大为震惊,他不相信儿子能独立思考到这一层面,言谈太大人气了,他犹豫了动摇了。感情这东西一旦断裂,想修补都难,何况本来就没有基础。乔小脚彻底失望了,所有的期待不过是一场空而已,出路只有一个:知难而退。该说的话都说了,除了伤心还是伤心,伤心无比又走投无路,女人哭红了眼睛,为全家做了一锅小米干饭。这一次铁媛终于有了饭嘎巴团,紧紧攥在手里,蹦蹦跳跳跑出门外。分手饭难以下咽,富连声和乔小脚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一时无话,而窗外的麻雀却没心没肺地叽喳个没完。铁磊心知肚明,不管不顾地吃了个饱,一副天塌与否和己无关的模样。

这是一种怎样的难堪和伤感啊?富连声特地去了连家杂货铺,委婉地告知了媒人,连老板女人不高兴,姻缘失败于牵线人来说也算失落。乔小脚最终又回了猛虎亮,富连声领着闺女去送的。

乔家大老婆连声斥责,老大的不情愿:“你们这叫啥事啊,娶也是你退也是你!”满口黄莲苦在心,富连声满肚子憋屈,好话说了一大堆,还赔了一张绵羊票子才算了事。一百块钱哪,够买大半年的口粮了,富连声心头疼得颤了又颤,仅有的一点情分到此烟消云散。许多年后铁媛仍记得,乔小脚又哭了,将她抱了又抱,亲了又亲。

在这个夏日的黄昏,富连声知道,他一生中最后的爱情无奈地随风而逝了。乔小脚苍白的面孔一片冰冷,眼神像孤寂的夜空里低垂的星。富连声低语道:“嫁个庄稼人吧,一世太平。”

富连声不认为儿子有如此头脑,釜底抽薪绝对是大人的招法,是计谋更是圈套。他把满腔的郁闷都记在赵家大院帐上,断定此事必定和姐姐姐夫有关。他追问儿子把钱都弄哪儿去了,铁磊说送给大姑了。富连声恨不起来姐姐,自然而然地恨透了赵前。

遭受感情打击的富连声,身心俱疲,再生出走之意。本来想保密的,把儿女丢给姐姐,一走了之。可是吃晚饭时,他出神地看着闺女铁媛竟至泪眼婆娑。铁磊天生的鬼精灵,约莫不是好事,借着撒尿的工夫去了赵家大院。赵金氏立马赶到,问:“你还想跑?”

事已至此,富连声无法隐瞒,点点头,“我不能在老虎窝窝囊死。”

姐姐说:“你死不死不算啥,俩孩子咋办?”

富连声瞄着姐姐半晌,说:“归你了。”

“你想得美,别指望我,我自己还一大窝呢。”赵金氏的嘴巴够冷。

弟弟说:“你是孩子的亲姑。”

姐姐说:“我可姓赵,你姓啥?!”

弟弟说:“你们姓赵的家财万贯,不差俩孩子吃饭。”

姐姐说得极难听:“羊肉贴补不上狗肉!”

弟弟说:“我要是硬走呢?”

姐姐说:“那现在你就走,房子倒出来。”

弟弟大为吃惊,问:“啥?”

赵金氏指着铁磊兄妹,说:“叫他俩睡到街上去!冻死饿死!”

姐弟俩的声音越来越高,铁媛哇地哭出声来。富连声软了,喟然长叹道:“唉,我这辈子啊,就拿这俩孩子没办法。”

赵金氏不依不饶,说:“谁让你生了人家,生得起就得养得起!”

无可奈何中,富连声反复琢磨起儿子来,奇怪铁磊怎么总是和他作对呢?但是他不恨儿子,把怨气都重复记在赵家大院上了。富连声何等聪明,怀疑姐姐家中定有特别的隐情。姐夫傲慢,但是目光相遇时,眼睛里总有躲的意思,不能不让他疑心。富连声决计查一查,访一访。想到这里,他就放下了出走的念头。富连声分析,知道三十年前情况的也许就是那个吕氏了,便和儿子去了南沟,如今铁磊受姑姑之命,几乎寸步不离父亲。

郭占元和吕氏对赵东家很是敬畏,不敢乱说。郭占元措词谨慎,说:老一点儿人死得差不多了,先前的事儿谁说得清啊。富连声一听,反而有办法了,就去找还没死的老人查证,结果找到李三子家。李三子醉酒跌坏了腿,病卧在炕上,一听是赵前的“表弟”来了,眼睛发亮,连说:“姓赵的才不是个好东西!”

富连声咧嘴笑了,看样子赞同李三子的结论。他回头对铁磊说:“儿子,大人要说说话,你出去玩会儿吧。”

李三子很激动,说:“老金头子死得太早,这家产叫赵前给霸下了。”其实李三子并不清楚赵家详情,更不知道老金夫妇的金条以及金条与土地的关系,只是耳闻过赵前发迹的种种传奇。李三子平生最恨赵前,又无所顾忌,所以尽可能地夸大其词,他之所以这样说,完全出于嫉恨和猜测。但是,李三子提供了有价值的内容,说老金太太活着时总唠叨家产有儿子的一半,好像还有啥字据呢。

富连声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隐忧:“老哥比方说,要是我不在了,赵前能养活我的儿女吗?”

李三子扬起了胳膊,回答得无比歹毒:“别做梦了!不卖窑子里头就不错了。”

闻得此言,富连声手脚冰凉,脸上一派死灰,对赵家大院的仇恨,确切地说是对赵前的仇恨更加深了一步。尽管如此,富连声依旧沉着,不露声色,他想再观察观察,再思考思考。然后,仇恨这东西是可以骤然膨胀的,就好比丛林里蘑菇,一场雨就长得老大。富连声对铁媛历来溺爱,不允许闺女受半点儿委屈。赵家大院的花池子里种了几株癞瓜,所谓癞瓜其实是苦瓜,丝丝蔓蔓地于半空悬吊,叫秋天的太阳晒出了半边金黄,模样甚为诱人。铁媛心里喜欢,老是去看,看得忘情而专注。不想,这天赵前见了,随口说:“一个破癞瓜,有啥好看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铁媛本身就敏感,回家和父亲说了。兄弟姐妹的关系历来难处理,贫富差距大时尤甚,不相往来寡淡如水还好,就怕其中再掺杂了别的什么东西。富连声怒火中烧,想不到姐夫竟然骂我们是癞瓜了,不仅“破”而且还“赖”,他性格暴烈的一面显露出来了,抬腿去了赵家大院。结果可想而知,好一场恶战,先是恶语相向,而后两人动手了。突如其来的战火把赵金氏烧懵了,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的尴尬,没法继续装糊涂了,即使是两头受气,也必须有一个态度才是,这一次她坚定站在了弟弟这边。她边哭边说:“好你个赵前,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你怎么就不容他呢?”面对老婆和内弟的夹攻,赵前不服软,他清楚这情形如同拔河,谁松气儿谁输。隔着拉架的马二毛等人,赵前手绰铁锹,骂:“干脆你和他们过算了,吃里扒外的娘们儿!”

富连声说:“赵前,你这个压妻灭舅的东西,还想咋样?”

赵前觉得不好,反问:“什么咋的?”

富连声说:“我爹的字据呢?”

赵前和金氏的脸全白了,他们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富连声步步紧逼,喝道:“你说!”

事到临头,赵前认定死活不开口,神仙也没辙。脖子一挺,说:“你想来讹俺?”

富连声冷笑:“小样儿!我一把火烧了你这鸟院子。”

赵前不示弱,说:“好好,你先把俺杀了解气!”

富连声摇头:“我怕我姐姐守寡!”

这一仗惊动了警察署,小街太小了,甘署长拍马杀到。警察不怕乱子大,很想凑个热闹,就将了一军:“赵东家,要不把他逮起来?”赵前一激灵,连说:“不用不用。”富连声怒不可遏了:“没你的事儿,该干嘛干嘛去!”甘暄的面子挂不住了,在老虎窝还没人敢顶撞他,气得直嘎巴嘴。富连声知道这家伙是猪大肠,提起来是一根,倒出去是一大堆,惹不得的。就按住了他的手,说:“家务事家务事,不劳兄弟费心。”赵金氏赶紧圆场,说:“大兄弟,放心吧,没啥事。”甘暄发现富连声的手掌极其有力,知道对方有拳脚功夫,也不想丢人现眼,悻悻地甩手作罢。

自打和赵前翻脸以后,富家的生意每况愈下,洋铁棚子的生意不得不终止了。老虎窝人不知其中缘故,皆以为富连声为乔小脚破费所致,一时议论纷纷。富连声和赵前陌同路人,关系别扭到如此地步,最受难受的还是金氏。好长一段时间,金氏觉得韩氏的眼睛里有笑的意思,强忍不露式的欢天喜地,使她更加不快。

财运确实和婚姻共生,乔小脚一走,富家揭不开锅了。实在没啥门路,爷俩就坐在向阳的街角掌鞋。弄块破布往腿上一搭,包一包鞋尖,补一补鞋帮,钉一钉鞋跟。掌鞋挣的是现钱,不需要太高的手艺,但是活计卑贱,谁有吃有喝的去做这个?富连声不管啥面子不面子的,索性立了块木牌,上书两行字:

走尽东西南北路,

修好男女老幼鞋。

赵前瞧着气恼,觉得太过份了,认为成心是羞辱他,堂堂大财主的“表”亲竟然替人修补臭鞋。可冷静下来,心里歉疚,想想他们父子也确实没啥生计,总不能扎脖去喝西北风吧?懊恼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这样不冷静,和内弟打什么架呢,真是斯文扫地,忒没风度。谜底已经揭开,赵前这头心虚,可碍于面子,又不想低头。僵持中,他觉得还是金氏说得对,富连声胆子大,逼急了啥事都敢做,再说要是一跺脚走人,丢下俩孩子,你说管还是不管?赵金氏并不太了解弟弟,富连声一世豪杰,但绝不会舍弃子女的,如果想丢的话,早就将他们扔到大山里头或者路上了。富连声心肠冷硬,杀人无数,对孩子却最温情,更何况他忘不掉胡秋月诀别时那心碎的哀求。

赵前有了很大的收敛,说到底是害怕金首志,特地委托荆子端过去捎话,说有些事情要互相担待才是。其实以赵前的胸襟,永远也参不透内弟的志向,富连声岂是蝇营狗苟之徒?土地房产岂是牵挂之物?即使虎落平阳,也不会低三下四,之所以挑明那个字据,无非是想为儿女争一口饭吃。荆子端是死心眼儿,只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却不晓得清官难断家务案,一味地劝富连声想开点儿。富连声不表态,心里想到:别说是家产之争,就是国土争端,隔上他三五十载,也会变成既定事实,若不采取非常手段实难讨还。姐姐一家经营了近四十年,许多事情时过境迁,说不清道不明的,全是一本良心帐,这样的官司没处去打。

赵前自知理亏,对金氏的接济睁一眼闭一眼,不再阻拦她送钱送粮,甚至还向老婆表示,想高价收购富家的修鞋器具,什么钉拐子、鸭嘴钳子、锤子、钉子,麻线绳等家什,太寒碜人了,实在是打脸得紧。金氏趁热打铁,开导丈夫说是亲三分向、是火就热炕呢,再说我就这么一门亲,咱不帮他们帮谁?眼看着他们饿死冻死,咱俩死了咋去见爹娘啊?

隐姓埋名中的富连声怕连累儿女,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他察觉到姐夫的态度起了变化,有种种缓和的迹象,但是他有骨气,饿死也不愿低头。他不再登赵家的门,但是不反对孩子们串门。姑舅亲辈辈亲,打折骨头连着筋,赵家大院的表哥表姐对铁媛都格外和气,事事都哄着她顺着她,礼爱有加,惟恐不周。赵家一旦有好吃的了,金氏就会打发人来找。最会办事的非赵成永莫属,三表哥嘴巴特甜,过来说:“老妹啊,跟我走吧。”

铁媛说:“我才不去呢。”

赵成永就笑,笑得春风和煦:“还生气呢?有好吃的不吃多傻啊。”跟着引诱,说:“你马兰姐姐有好玩的了。”

铁媛好奇,问:“啥好玩的啊?”

赵成永摸摸表妹的头,亲昵地说:“嘻,去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