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虎魂

没有哪个秋天比今年来得更早,空气湿冷得像冰凉的泪水。

出了安城火车站,自西向东是一条横贯全城的马路,唤做安宁路。路两侧多是衙门和官家的商号,以大十字街为中心,路北是县公署、教育局、协和会、邮政局、正隆银行和兴农合作社,路南侧则是满洲中央银行安城支店、电话局、警务局、财务局和兴业银行,火车站附近有第三鸦片零卖所和樱花旅馆和福冈料理店几家商号。主要建筑物上都粉刷了“全满建国促进之精神”、“日满亲善共荣”的标语,显得醒目扎眼。

戴县长早早就来上班了,他还在怏怏不乐,他昨天被横山清羞辱了。县公署工作人员一律八点前到岗,进公署大门要先行签到。负责签到的横山清是个性情极古板的日本老头,八点钟一过就把签到簿收起来,签不上到按迟到处理,迟到三次以上扣发当月薪水。戴县长确实来得迟了些,地政课副课长伊藤也来晚了,而且和他同时迟到。轮到戴潘签到时,横山清啪地将簿子合上了,转身塞进抽屉里。那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商讨的余地。戴潘心上恼火,暗想连看门的日本人都拿我不当人了,这个县长当得窝囊死了。他指了指自己的怀表,意思是还差两分钟呢。横山清撩了县长一眼,抬手指了指墙上的挂钟,那上面恰好八点整。这是一场小小的较量,输家是堂堂的县长,赢的却是小小的门卫,横山清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他,日本人的表才是准的。戴县长没说什么,转身走了。谁想,办公楼里的公示板出现了迟到者名单,唐而皇之地写上了他戴潘的大名。机关人员每天十点钟做“建国体操”,故尔都见到了公示,人们一律用奇怪的眼光来看他。戴潘气得浑身乱颤,他认为横山清一定是毛利参事官指使的,成心耍弄他。

戴潘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明显感到了寒意。他的手指有些风湿,一遇阴雨天关节缝隙隐隐生疼,他用力地揉搓着,捏出了嘎巴嘎巴的响声,响声里有种忧心忡忡的味道。这些年来,日本人给戴潘戴过许多高帽,他一度受宠若惊,甚至推断他获得的幸运可能要超乎想象。日本人懂得循序渐进,一开始时以怀柔为主,只是在细微处施加影响,以培养满系官员的“习惯”,比如说话办事、比如穿衣戴帽。好景不长,随着“满洲国”局势平稳,满系官员的地位急转直下,县长的位置仅仅是摆设而已。上个月因任命“视学”,戴潘和参事官发生了争执。他并未顶撞参事官,刚提出不同见解,毛利便大发雷霆。戴潘也火上心头,质问对方:“你是县长还是我是县长?”

戴潘当然是县长,但县长事后尤为后悔,对冲突的后果心有余悸,他深知毛利素来小肚鸡肠。他有些心灰意冷,私下抱怨这鸡巴县长啥也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牌位,云云。不想隔墙有耳,毛利愈发记恨在心。从此之后,戴潘的心情就没有晴朗过。人的心情要是灰土土的,再蓝的天空也变得灰暗。立秋以后,安城县时不时地遮上了蒙蒙的白雾,整个街道像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晴朗的日子难得一见,一场秋雨一场寒,气温持续下降。现在又是阴云低垂,看样子免不了一场冷雨。

从县公署到疙瘩山脚下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参事官毛利左郎乘坐“黑盖牌”轿车,这次戴潘没有搭乘,而是坐马车前往。拾阶而上时,毛利有意走在戴县长前头,戴潘心里清楚这个日本人处处压制他,即便是行车走路也不例外。台阶是水泥修筑的,袒露着惨白的色泽,其硬度超出了想象,却没能给戴县长丝毫的稳健感。黄叶飘零,皮鞋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响声。在戴潘眼中,灰白的台阶、碑体,绛紫色的基坐正随着秋天死去。“忠魂碑”是县公署出资兴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碑体呈圆锥体蜡烛形状,其意是长明不熄。“忠魂碑”坐东朝西,底座台基上围了一圈下垂的铁链。碑体高二十余米,耸立在疙瘩山上,正好对着安宁路。“忠魂碑”立起来了,城里的老百姓私下里嘀咕,说咋瞅都像个驴鸡巴。站在三里开外的火车站,“忠魂碑”三个大字隐约可见,黑乎乎脏兮兮的好比蠕动的苍蝇。

“忠魂碑”正上方刻着碗口大的标志:一个四角星,下为盾形,四周以稻穗为衬托,碑基用石刻花枝装饰。地下专门设有两小间纳骨祠,用来寄放日寇骨灰,日军战死者的骨灰将定期运回日本。在碑的正东方,铜刻日俄战争期间日本陆军大将乃木的诗文:“有死无生何足悲,千年不朽表忠碑。皇军十万谁英杰?惊世功名正此时。”按照事先确定的计划,原宪兵队长龟田的骨灰要第一个放到这里来,以此作为“忠魂碑”落成仪式的主要内容。安城县各界代表肃立四周,县长、参事官代表公署和山本任直、川口宏部等人一一握手,距离稍远一点的就颔首示意。揭幕仪式开始,日伪要员依次祭摆招魂,松树枝洒清水,接着乐声大作,先是日本国歌,而后唱”满洲国”歌:“天地内,有了新满洲,新满洲便是新天地。顶天立地,无苦无忧,造成我国家。只有仁没有冤仇,人民三千万,人民三千万,纵加十倍也得自由……”戴潘一边唱一边观察众人,他看见矮墩墩的山本任直挺着肚子,感到有些滑稽,心里就有了想笑的念头。但是他的快乐刚一露头即告结束,无意的一瞥之间,发现毛利参事官神情诡异地注视着他,吓得他赶紧垂下眼睑。

窗外的阴云越来越浓重,豆大的雨点敲打玻璃,冰冷的雨滴一道接一道倏急流下,看上去更像伤心的眼泪。窗前的扫帚梅在风里凄惨地摇晃,洒落一地萎靡,县长办公室也一派凄风惨雾,戴潘即将调离安城县公署,继任者是闫连壁,参事官毛利左郎改任副县长。出席完“忠魂碑”揭幕仪式的戴潘才得到了消息,此前他竟毫不知情。刚接到通知时,仿佛一桶凉水泼到戴潘的头上,穿过脊椎骨一直凉到了脚跟儿。戴潘看见新任副县长得意洋洋地走进了走廊,毛利的怪笑一眼就读得懂。戴潘认定,毛利老早就知道了他的离任,却没透露一丝口风。也难怪,与毛利的不睦已有时日,他的离任准是毛利的主意。他到底要卷铺盖滚蛋了,“妈的”,戴潘骂出了声,他咬咬牙,想挑衅似的想和毛利对视,但是人家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只留给他意味深长的后脑勺。“笃笃笃”,毛利的皮鞋很夸张地敲打着地板,踏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只剩下空荡荡的走廊。戴潘步出县公署,面对着满街风雨怔愣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该去那里才好。霪雨让人心烦意乱,到处泥泞不堪,行人的鞋帮裤脚都溅上了稀泥。寒风掀动戴潘的衣襟,雨水打了湿裤脚,他感到自己掉进一个梦靥之中,想拼命地挣扎又不敢呼救。

见男人一身泥水地回了家,戴潘老婆明白了七八分,她起身搽去男人头上的雨水,帮着换上了干爽的衣服,不声不响地煮了碗姜汤。戴潘的新任所是同尹县,比起交通便捷的安城县,同尹县实在是不足挂齿的小去处,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被贬。戴潘的老婆姓张,是县国高的满语教师,见识自然不浅,她安慰男人说:“给日本人做官根本不是啥好事儿,官大官小都难受,人家在背后骂咱是汉奸呢。”

戴潘不语,张老师接着说:“县长不县长的,依我看不当也罢。”

戴潘摇头:“唉,上船容易下船难,现在弃官不做,日本人还不得整死我?”

张老师说:“忍吧,百忍成佛啊。”“去他妈的,我还不伺候了呢。”戴潘拧灭了烟蒂,发誓一样地说。

张老师害怕极了,拽住男人的胳膊道:“祸从口出啊。”

入夜,异常虚弱的戴潘躺在老婆的怀里。女人抱着他的头,不断地抚摸,动作又轻又柔。无助中的戴潘有种强烈的依恋,忽然感到,如果女人兼具妻性与母性,大概就是最好的老婆了。他的女人就是这样。

事实上,为“忠魂碑”揭幕并非戴潘在安城的最后露面,但他预料不到数年之后他将再次成为主角,当然这是后话。四平省公署庶务厅下达的调令写得毫不含糊,限令三日内走马上任。戴潘简单与闫连壁做了交接,闫县长显得很亲切,客客气气地说了一番体己话,无非是戴县长劳苦功高造福安城多年啊,还表示要安排人送一送,家眷暂时走不了就留在安城县,他会全力照应。继任者的客套解脱不了戴潘的郁闷,门庭若市转眼即为门可罗雀,冷冷清清的场景让他体验到了世态炎凉,自然而然慨叹人情薄如纸,心里哀惋:白白在安城混了十多年,连一个真心的朋友也没交下。随着他的失势,旧部像约好了似的不见踪影,多年的牌友转眼散伙,仿佛以前的笑声从来不曾有过。只有在警察局的几个小兄弟过来看看,纷纷抱歉说:就要七县联防讨伐了,入冬前消灭抗联三师,还解释说警力不够啊刁民难驯啊简直要累死了,等大哥啥时回来再给你饯行再请你喝酒吧,云云。戴潘很知趣,表情上做出极为感动状,连连打哈哈说:啊啊你们忙吧都忙吧。不免愤愤地想,原来前呼后拥倾慕不是他而是权力,现在都去打新县长的主意了吧?这群王八蛋没良心的犊子!戴潘赴任时是只身去的火车站,一路孤零零的,只有老婆孩子尾随,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看着站台上挥手的张老师和三个儿女,不觉眼眶湿润了。火车缓缓开动,大团大团的蒸汽翻滚,戴潘的内心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念头:他的离去,还不如城里丢了一条狗。

新官上任三把火,闫连壁烧的第一把火是县公署改组。其实县公署改组并非闫县长的新出彩,“满洲国”国务院通令全境,从伪中央到各省、县全面实施“次长中心制”。具体到安城县的标志是以日籍副县长为中心,基层政权以日籍官吏为主体的县治得到了强化。按照《满洲国组织纲要》,安城县公署取消原来的“一科四局”,即总务科、内务局、警务局、财务局和教育局,现改为庶务、行政、警务和财务四课。庶务课内设庶务、文书、经理三股,行政课含街村、教育、土木、烟政和兵役等五个股,财务课辖理财股、征收股,警务课下设司法、保安、特务和警务四股。各课长名为满洲人,实际掌权的都是日本副课长。至伪康德五年初,安城县公署职员统计人数为133人:正副县长各1名,课长4名,翻译3名,警佐巡官警长10名,股长14名,课员36名,警员47名,技士和其他雇员17人。上述官吏及雇员当中,日籍属官12人,日籍技士等6人,毛利副县长以下的日本属官掌控要害部门。闫连壁凡事必请示毛利副县长,唯毛利左郎马首是从,副县长不点头,县长是绝对不能表态的。即使是请领办公用品的单据,也得用日文书写报告,报告人要用日文签字,由庶务课副课长审批生效。不经庶务课副课长同意,县长无权支配一瓶墨水。

霜降以后,走投无路的王宝安只好去了大花子房。趴在地上给“李破败”磕头时,他的上身已经没了衣服。衣服是前天当掉的,当铺的伙计还算仁慈,特意给他弄了条草袋子。王宝安将草袋子底下扣个窟窿,然后从头套在身上。草木凋零,寒风瑟瑟,他大猫的脑袋露在草袋子外面,趿拉着露脚跟的破鞋,活像一头肮脏不堪的怪物。

安城县共有大小两处花子房,大花子房早年由万字会捐资兴建,而小花子房则由安城道

德会资助。大花子房在南康门里,是一趟十二间的旧房子,早已破烂不堪。房顶生长着许多蒿草,倾斜的山墙外面用大木头柱子支撑着,天棚也要用木杆子顶着,才使它没有塌落下来。花子房缺窗户少门,本来四方的门窗都歪斜着变成了菱形,挂几条破麻袋当门,再弄来破烂洋灰袋子堵住窗户和墙上的裂缝,以此来遮挡寒风。花子房一共分成四个房间,每房三间:东首的叫“上间”,住些瘸老病瞎,无儿无女的老绝户。他们住在这里是不收钱的,由慈善机构万字会出资优待。年老体弱的花子,时常大小便失禁,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得由其他乞丐轮流收拾。中间的叫“腰房”,里面住的是能走能撂的,大部分是游走江湖的艺人,打竹板、耍哈喇巴的。他们夜间住在花子房,男花子每天要上交两角五分钱的柴草钱。另外的房间是“女房”,住的多是女花子和小孩子,花子越来越多,就不得不男女混住,女花子每天也得交两角钱。西头的房间叫“下屋”,名为“下屋”,实为花子头住的地方。外面有门窗,里面的陈设很是讲究,板柜、桌子椅子、座钟掸瓶,应有尽有。

俗话说:穷不生根,富不落地。花子房也是一个小社会,丐帮里也有不同凡响的人物,比如破产的地主,落魄的文人。乞丐内部也分三六九等,也有行业规矩,约法三章:不偷不抢明要。乞丐必须臣服于花子头,当面要尊称其为掌柜的。花子头不是轻易做得的,既见多识广又手段毒辣。接受王宝安叩头的花子头绰号李破败,夏穿绸缎冬穿棉,尤喜好穿镶红滚边的蓝马褂。此人早先是昌图县的大地主,因为满蒙开拓团的进驻,一下子失去了土地,弄得家破人亡,沦落于此。按照日本议会通过的“满洲移民计划”,从1936年开始,日本政府实施了移民百万的计划,其中包括部分朝鲜人。日本开拓团招募在乡军人,沿铁路沿线圈占良田,以武力胁迫百姓背井离乡。李破败所有的土地正在铁路附近,日本人以每亩地五角钱的价格强行“收购”。没有土地,又不愿意劳动,就只好走歪门邪道了。此人工于心计又会几路拳脚,几番拼杀撕打出来,做了花子头。花子房一律仰李破败鼻息,花子们不过是他可供驱遣的狗而已,他们见了凶残暴戾主子,无一例外地流露出又敬又畏的神色。李破败在城里很吃得开,一般人家的大事小情、红白喜事,都要请李破败到场吃喝。花子头有杆鞭子,随身携带,专门用于抽打乞丐。一见到花子头的皮鞭,乞丐会赶快溜走,不敢在此讨要。李破败进谁家吃饭,就将鞭子悬挂于大门旁,鞭子的木柄上刻八个字:“乞丐无理,打死勿论。”

王大猫在腰房里住,南北两铺长筒子土炕,连席子都没有,遑论被子。炕上铺着洋灰袋子、麻袋片、草帘子还有一团团的稻草。屋子里阴冷潮湿,拥挤不堪,密密匝匝地挤了四十多人睡觉。空气污浊得厉害,到处都臭烘烘的,人体的臊臭和食物发霉变溲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对于寒冷难耐的王宝林来说,好歹是个栖身之所,至少花子们的体温可以互相取暖。花子房住得久了,就不觉得眩晕恶心了。花子每天都要出去乞讨,路线地段大致有个分工。年老体衰的和大烟鬼都挎着饭筐,提着盛菜汤的铁斗子,挨家挨户地讨要残羹剩饭,至于瞎眼睛缺胳膊少腿的花子,就只能趴在路边行乞了。街头乞讨不容易,到后来这点儿粮食也难保证了。伪满中期以后,穷苦人家不时还得靠橡子面度日。家家不饱,人人挨饿,所以谁也没有多少吃的能送给乞丐。凡能走动的花子,只好走村串屯去讨要,尽管乡下要出荷粮,但粮食还是比城里宽余些。赶到初一、十五,花子们就回城里来“抓街”,去买卖商号要饭吃。一入冬月,李破败就兴奋起来。一年一度的好时光到了,他准备车马下乡齐粮。掌柜的下屯齐粮,可谓声势浩大,凡能走动的乞丐都要随行护驾。谁家不给粮,花子们就赖住不走,惹急了就住下,房前屋后随处拉屎撒尿。倘若是个大户,没准一把火烧了你家的场院,放跑圈里的牲畜。叫花子的事情,连警察都躲着走,谁都无可奈何。见他们来了,小门小户给个十斤半斗的,大户人家得按地亩数量给粮食,给少了休怪花子们翻脸。有钱有势的人家都不想招惹花子,乖乖给粮给钱,他们深知花子房的厉害。这伙人得罪不起,搞不好十冬腊月的弄来个冻死的“白条”,摆在你家大门口,叫你恶心二年。再不服,就天天送,一天摆一个,连送十天半拉月!数九隆冬,城边村屯的冻死鬼有的是,尤其不缺面皮发青的死烟鬼。如此一来,大户人家都变得深明事理,花子房齐粮比村公所摊派来得痛快,一路顺风顺水,车载马拉往城里运,花子头的腰包自然要鼓起来,随同的老少乞丐们能跟着混几顿饱饭。

这天王大猫又犯了烟瘾,哈欠连天。李破败看见了,心里这个烦呀,冲他猛踢一脚,说:“别装蒜,起来跟我去老虎窝!”王宝安极不情愿去老虎窝,却不敢忤逆花子头,真是万般无奈。在安城县混久了,回来一看,老虎窝显得很苍老,青砖蓝瓦摆出了小街的茫然,稀稀寥寥的店铺了无生气,赵家大院也远不似从前那样巍峨气派。秋收已过,收租出荷粮忙活完了,人们开始在家“猫冬”。街上静悄悄的,偶尔遇到的行人,一个个缩着脖子,梦游似的表情恍惚。赵家大院离小学校还有一段路的,但是王宝安能听见学堂里朗读声,这声音飘进耳鼓:

下雪了,大地全白了,农夫喜欢说,

来岁年头好……

憨头憨脑的狗儿趴在赵家大院门口,懒洋洋地抖动绒毛,见生人来了,大狗小狗齐声高叫,听上去有一种不安的预兆。赵成永很客气,大哥长大哥短地寒暄,看座点烟敬茶,与花子头套近乎,表演得极生动。主人很亲热,无非说些收成不好东西太少见笑了云云,见大队乞丐围在门外,故做责怪状道:“大老远来的,咋不进院呢?外面可冷啊。”受主人热情的感染,李破败挥挥手,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们一涌而入,进了前院。赵成永吩咐给大家伙烧点儿开水喝,再热点儿饭吃。如今赵家大院洗洗涮涮的粗笨活计都由赵玫瑰来干,来娘家讨饭的女人无体面可言,赵玫瑰一如下人般自卑,若不是洗衣做饭还需要,人们真的会忘记了她的存在。赵玫瑰一眼就看见了躲在乞丐中间的丈夫,那个骨瘦如柴状同鬼魅的丈夫。“咣当”一声,赵玫瑰手中的瓢掉到地上去了,热水烫到脚背上,她尖叫着跳起来。灼伤感丝毫没有减轻她内心的痛楚,夫妻重逢没有出现抱头痛哭的场景,双方都怔愣着,吃惊地凝视对方。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赵三子感到尴尬,他很是歉意地对李破败说:“你看,这个大烟鬼被扫地出门了。”赵成永策略地回避了王宝安是其姐夫的事实,起身搀扶起大姐,边送她出门边怜惜地问:“不碍事吧?”

赵成永返回重新落座时,王宝安还在那里,腰佝偻得像干瘪的河虾,眼睛鼓胀着,死死盯住铺地的方砖,一只脚来回地搓拭。终于,他坚持不住了,匍匐在地,膝盖着地的瞬间,他暗自想自己难看的还不如狗。他嗅得见自己身上的臭味,迎着花子头锐利的目光,王宝安用蚊子样细微的声音问:“金锁、银锁他俩好吗?”

“就不用你操心了。”赵三子再次笑咪咪地为李破败点烟,他并没有低头看脚底下。脚下的姐夫看了更令人作呕,衣衫破烂邋遢,头发里锈结着草屑土渣,脸颊脖颈手掌满是黑垢。

“三、三东家,能让俺看看吗?”脚底下的声音响起。

赵成永脸上的笑容停滞了,强调说:“你家败了。”

“俺、俺想他们。”

“你家败了!”

黑沉沉的云笼罩四野,寒风不留情面地卷过,路边的芦苇和树林发出了惊心的呜鸣。空气有些柔和湿润起来,看样子要下雪了。李破败坐在马车上,手下的给他裹了一床被子,他一摇一晃地打着盹,睁开眼看看王宝安,念了句戏文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早春的天地奇寒,气温仍然低得像三九天,肆虐的西北风席卷松辽平原,直扑安城县。火车像步履蹒跚的老人踯躅在莽莽雪原上,车窗上结满了厚厚的冰花雪绒,多棱多角的冰花组成了晶莹奇幻的图案。王宝安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贴得时间久了,反而有种热热的感受。他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他根本也没想看清什么。车厢咣当咣当有节奏地摇晃,王宝安呆呆傻傻地,处于一种既无所思亦无所忆的状态中。紧邻着王宝安而坐的是赵成永,他从玻璃上化开的洞口向外张望,白茫茫的山河一派肃穆,一道道山梁,一色色银白,有秩序地呈扇面旋转,苍苍莽莽的感觉铺天盖地。火车上弥漫着呛鼻的烟雾和类似于干咸菜的味道,浓重的蓝烟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车上的暖气不顶用了,车厢里冷得如同冰窖,旅客们呼出了的哈气,白雾样的喷出老长老长。人们手操着袖管,缩着脖子,拼命地跺脚,跺脚声简直要压过车厢里的广播。广播里反复播放李香兰甜腻腻的歌曲,在冰冷的氛围里,歌声就像有气无力的鸽子,恹恹地扑打着翅膀:“……我这心里一大块,左推右推推不开……”

王宝安的母亲病得很重,躺在炕上已气若游丝,见到儿子时黯淡的眼睛骤然发亮,她嗫嚅着,企图伸出手臂来抚摸儿子的脸颊。王宝安将耳朵伏在母亲的嘴旁,听见她说:“我可找到你爹了”,王德发女人的垂死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她的笑容很陶醉,就像晚霞里最后一抹余晖。夜深了,赵玫瑰找来一床被子裹在男人身上,骨瘦如柴的王宝安竟承受不了重压,寒冷使他的牙齿不停地打颤,他不住地打着瞌睡,但是他不敢睡去,强睁着沉重的眼皮,如果没有大烟的支撑,也许早就瘫了。寂静的寒夜里,人们的听觉特别灵敏,远处的夜风沙沙地掠过了雪原,梁柁上面刷地跑过了老鼠,屋外房檐冰壳轻微的断裂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就在这微弱的响动里,弥留之际粗重的喘息成了背景,仿佛诡异的气流在屋内徘徊,时而呼哒着窗花纸,时而轻摇着门口御寒的门帘,像低低的叹息又像是伤感的啜泣。母亲的目光愈来愈散漫了,王宝安守在身旁,内心产生了梦魇般的恐慌,他触摸着她凉冰冰的鼻翼,恍惚听见踉跄的脚步声远去……

王家院落里升起了哭声,王德发女人死了。天上悬了个冰球般的月亮,洒下一片灰灰白白的冷光。王宝安茫然地立在院子里,看大家忙着将母亲停灵,朦朦胧胧的月色里,皑皑白雪映射出惨白的光泽。王宝安走出大门,扑面而来的寒风钝刀似的割着额头眉角,寒冷迅速打透了他的衣裤。西北风像跑了调的琴弦,奏出了凄厉的旋律。背转过身子,十里外的老虎窝依稀可见,稀疏的灯火点点,恰如天上的星星遥远又冷漠。

呜呜哇哇的喇叭连吹了三天,仿佛要撕裂灰暗的天空,喇叭匠的嘴巴冻得乌紫乌紫。挽幛是荆子端写的,荆子端早就被日本人撵出了学校,他的身体越来糟糕,变得老迈迟钝,但是他手书的挽联却是锋利:“兄笔笔硬骨悲哉,嫂篇篇正气休矣。”哆哆嗦嗦的歇住笔墨,荆子端拼命地咳嗽,额头绷起了怕人的青筋。赵前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颓然盘腿端坐于王家的炕头上,不停气地吸烟,舌头抽得又苦又麻。四十年前,王德发夫妇帮助他的往事浮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想着想着就泪眼婆娑了,浑浊的泪水沿着鼻沟流淌下来,他揩也不揩地任由老泪纵横。在赵金氏看来,这是男人第一次在人前流泪。

烟泡已断的王大猫跑回了安城县,走时,还没到给母亲烧七的日子。王家的土地没了,砖窑出售了,只剩下破旧的四间房子。赵前不容回绝的口气彻底粉碎了赵玫瑰残存的自尊:“走!收拾收拾,领孩子回娘家罢。”

回到西康里的王宝安得知了震惊的消息:小兰死了,是盛裁缝给掐死的。这个消息简直像猝不及防的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盛裁缝能杀人?哈欠连天的王大猫不相信这一切,心里一遍遍嘀咕:能吗?敢掐死人?就凭他——胆小如鼠的盛裁缝、见人就笑的盛掌柜?王大猫刚在“双喜堂”露面,就看见老鸨子和人说笑,喜气洋洋得好像她又要嫁人。王大猫奇怪,问:“小兰呢?”

“死了!”

王宝安满是眼疵的眼睛睁得溜圆:“咋死的?”

“让你同伙掐死的!”老鸨子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

“那,因、因为啥呀?”王宝安说话吃力,又忍不住地问。

“你咋这么啰嗦呢?”老鸨子叉腰作怒气冲冲状了。

“那,盛、盛裁缝呢?”

“喂!”不知什么时候于王八过来了,重重地拍了下王大猫的肩膀,差点把他拍倒在地:“进局子了呗,”末了挥手作砍刀状,用日式口吻道:“死了死了的有!”

大茶壶也凑过来,没好气儿嚷嚷:“哎我说大猫,你到底有钱没钱?有钱就耍耍,没钱就滚蛋!”

王大猫走出第四鸦片零卖所的大门,他感觉有些饿了,狠狠心用五分钱买了四个烤地瓜吃,这五分钱是他衣兜里最后的硬币了,这枚硬币他已经攥了整整一下午。焦煳的地瓜皮裂口露出了金灿灿的颜色,滚烫中居然是那么香甜绵软,极像是被窝里的女人。地瓜给了王大猫无限的美好,他来不及剥去地瓜皮,口腔立刻被燎起了水泡,可他却浑然不觉,婪贪如狗一样地吞食,喉结一鼓一鼓的。地瓜进了肚,王大猫的脑子变得清醒起来,他想起来好像是两天粒米未粘,饥肠依旧辘辘还多了种猫咬似的感觉,他眩晕着站立不稳,将手指送进嘴里头唆嗒,眼睛不离热乎乎的地瓜炉子。卖烤地瓜的老头用炉勾子推他,说:“去去,你一边儿去好不好?别挡碍!”

夜晚的安城县是静谧的,只有西康里和城东头的三趟房还笙歌不断。王大猫蜷曲在一爿小饭馆的门前,余灰未烬的炉火忽闪着微弱的光亮,丝丝暖意烘烤前胸。为了招徕路人,县城多数饭馆习惯于在门前垒灶架锅,蒸包子煮馄炖下面条,到了打烊时,砖泥砌的炉子没法搬进屋去,就留在外面过夜。余烬炭火吸引了叫花子流浪汉,饥寒交迫的花子往往为争夺火炉而大打出手。每家饭馆前的火炉都有固定的“主顾”,夜幕降临时,三三五五的乞丐烟鬼就赶来,久久地张望着,眼巴巴地等待着主人歇业。他们怀抱着捡来的偷来的木片煤块,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炉火不至熄灭,相依相偎着度过漫长的寒夜。王宝安是孤独的叫花子,这几天他没交齐柴草费,回不了花子房的,只好一个人游荡街头,偷来东西卖点儿钱,先要去买大烟抽。东头混混西头逛逛,为了可怜的残羹剩饭常被打得鼻青脸肿,晚上遇到炉子少人多时,他只好挤在人群的外圈。

天气一天比一天的暖和起来了,但是夜晚依旧饥寒难耐。王大猫不只一次地认为,他在这个夜晚必定死去,可是清晨到来之际,他总是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在春三月的早晨,一个大雪过后的早晨,王大猫再次睁开惺忪睡眼,抖去满身的积雪,推了推靠近炉子的小花子。他想不到,昨晚相偎在一起的小花子冻死了,肚皮紧紧贴在炉子上,灶里的余火把他的肚子都烤焦了,而他的后背冰冻成了钢板。小花子烧焦的肚皮发出怪怪的烤肉气味,这气味随凛冽的晨风飘荡,使得安城县的空气平添了几丝肉香。春天就快来了,小花子却冻死了,王大猫气愤不已。他悻悻地踢了僵硬的死尸一脚,然后专心致志地搓自己的面颊,嗯,就算是洗脸吧。

雪后初霁的清早啊,悲惨的街巷一片雪白。初升的太阳带来了耀眼的光明,给“满洲国”镀上了一层血色的红晕。

安城县万字会和道德会都是民间的慈善机构,经济来源靠各界捐助,对于数以百计的无家可归者,援助实在是杯水车薪。每年冬天的死倒都不在少数,上冻前万字会负责在辽河边挖好百十来个土坑,预备好严冬里死倒们的葬身之地。每个冬天都要冻死饿死许多花子,花子倒在路边,常常没等冻僵,衣服会被别的乞丐剥走了,花子的尸体无一例外成了白条。万字会有专人清理死倒,装进麻袋里抬出城外。依照惯例,道德会也会在每年入九前搞一次赈济活动,搭三四口大锅,给叫花子舍粥三天,有时候捐些单衣棉衣什么的。那天,王大猫很幸运地抢到了一件棉衣,穿上身才发觉是女式棉袄,很小不合身,棉衣的左襟还新印了个“道德”两字。女式棉袄的扣绊一直斜延到左腋下,王大猫极不习惯,后来索性用草绳子系在了腰间。天气乍冷还寒,破烂的小棉袄无法抵御春寒,好歹凑合上柴草费的王大猫必须外出乞讨,因为每天一角钱的柴草费概不赊欠,三日不交费用还得被撵出门外。一角钱经常难到王大猫,六分钱能买到一斤粗高粱米啊。春寒太持久了,让人信心殆尽,王大猫木然地在街头巷尾彳亍,腿脚越来越笨重。这天路遇日本巡逻队,躲闪不及,被洋狗咬掉半边脸。洋狗扑倒他的瞬间,他感觉黑幢幢的房屋树木挤成了一团深沉的怪影,而鲜血虫子样地爬过面颊,爬向下颚,他一下子昏厥过去了。被人抬回花子房时,已经奄奄一息了,时而抽搐时而还清醒,他的生命之路真的走到了尽头。整整一夜,他不停地呻吟,痛苦从五脏六腑深处漂浮而来。伴着一片混杂的呜咽,王大猫时断时续地期盼着:“包子啊包子,我想吃包子……”黑里咕咚的夜晚,所有的店铺都打烊了,哪里可寻包子?伙伴们不住地安慰他:“天亮就买,天亮就买啊……”

天终于亮了,花子们凑钱买来了一个肉包子,可是他已经气绝。从此大花子房多出了三个疯子,逢人就说:“嘿嘿,包子,我要吃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