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虎魂

西康里是没心没肺的。咚锵咚锵咚咚锵……戏园子里飘出的锣鼓声时远时近。站在胡同口向深处张望,各色各样的旗幌在半空摇晃。西康里好比见不得人的私处,夹在县城最隐秘的地方,难以启齿却又无人不晓。西康里的白日有些冷清,行人寥寥,只有黄昏以后,西康里才变得热闹起来。西沉的阳光透过棠槭树的树荫洒落一地斑驳,女子的身影多了起来,浓烈的脂粉气息和暧昧的味道于空气中飘浮,她们的神情多半是慵倦的,一脸的残红懒布,慢吞吞地走动,无所事事地在店铺门廊间徘徊。窑子街鲜有良家妇女,这里的女子们打扮得妖冶狐媚,搽了胭脂涂了粉,刘海儿剪得齐整。衣着光鲜,净是藕荷色、杏黄色、银灰色、翠绿色洋布衣服,脚下一律是绣花的缎帮软鞋,妖艳扎眼。年纪小的梳着大辫子,辫稍上扎了红的、绿的、粉的头绳,时髦一点的就烫发抹口红,穿西式长裙脚蹬高跟鞋,一走路扭扭捏捏摇摇摆摆。她们途径胡同口时,不介意来自裁缝铺的一双年轻的目光。

盛记裁缝铺恰好处于西康里西口,坐北面南的一溜青砖瓦房共开了三个门,裁缝铺居中,外边的是一家杂货店,里手的是间包子铺,三家买卖少有来往,却也相安无事。倘有空暇,小伙计赵庆云就会久久地打量每位从窗前经过的女子。一般来说窑姐是饶有风姿的,以至于赵庆云看得是那样的贪婪而入迷,津津有味地看妓女们边走路边磕瓜子的姿势,看瓜子皮噗地从红红的嘴唇间喷吐。小伙计是全神贯注的,端详妓女们的眉眼嘴角,揣摩那鼓溜溜或者平淡的胸脯腰身,目光一直尾随背影渐渐消失。盛掌柜看见赵庆云走神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使劲地将木尺往案上一丢:“哎哎我说,你的魂儿又让婊子勾去了?”

赵庆云是赵成运的三儿子,如今在盛记裁缝铺里学徒。他被姥爷刘大车送来的时候,刚满十六岁。赵成运一直耕种叔叔的土地,如今孩子都长大了,一家人仅靠锄头把子刨食也不是个办法。刘大车在安城县经营大车店、铁匠炉多年,后来又开了冰窖,和街坊老字号的店铺都熟,他责无旁贷地做了外孙子的保人。赵成运很认同裁缝这个职业,一再嘱咐说:“千金在手,不如一技在身。甭管啥年月,是人就得穿衣!”亲自送儿子到老虎窝火车站,临了还说:“手艺没学成,别回来见我!”

赵庆云被舅母打扮一新,换了一身浆得邦邦硬的蓝布裤褂,黑色腿带,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对着镜子,赵庆云觉得自己打扮得小大人似的,几天前他还在放牛呢,而现在却戴顶礼帽,这情形实在滑稽,实在可笑,但是姥爷姥娘舅母们在旁边,便抿嘴强忍住笑的念头。刘大车手上提了两盒带玻璃的果匣子,点心盒用鲜艳的红绒线系着,很是漂亮。刘大车边走边叮咛道:“进了成衣铺子,要勤快,手脚麻利。”

“嗯嗯。”赵庆云小心迈步,他觉得新鞋新袜子忒别扭。

“少说话多干活,勤添油少拨灯。”刘大车絮絮叨叨地:“要想当掌柜的都得先学徒,小年轻的要多留心多看。”

赵庆云嫌老头子太唠叨,就说:“俺爹说了,学不成手艺,不兴回老虎窝。”

刘大车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嘛,……于银钱女色上得把握住自己,还有,要多个心眼儿防备别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贪也不能傻。你给我记着:贪心早晚必被捉,傻了别人会坑你的,那个那个,女人都是祸水,千万碰不得的……”

拜师学艺是需要保人的,赵庆云的保人就是姥爷,摁上刘大车手印的保条这样写道:

出据人刘尚尧兹保举赵庆云至盛记裁缝铺学手艺。担保赵庆云遵守店规,和气处人,听任掌柜支使。如有偷盗以及天灾不测等项均由保人负责,有病自己花钱治,有不良行径即可辞退。

特立此保条为证。出据人刘尚尧于康德四年四月七日

学徒工没有工钱,店家管吃住,逢年过节的要看掌柜的心情,若是高兴就赏几个零花钱。赵庆云每天晚上住在裁布台上,裹一床铺盖看门看店,他是裁缝铺最晚歇息和最早起床的人。早晨,先将铺盖卷好再塞进案桌下面,然后开门,下门板窗板,给掌柜的一家倒夜壶,给师傅准备洗脸水。夏天,要扫地挑水劈柴,再就是擦玻璃窗。站在凳子上,手拿裁衣剩的碎布屑,在玻璃上面哈上一口气,将玻璃窗擦得锃明透亮。到了冬天,就要点火生炉子、烧炕,扫雪清路。严冬腊月的早晨,难舍热乎乎的被窝,硬着头皮起来,将腿伸进冰冷的裤管的滋味真不好受。学徒头一年不能动手裁衣,只能打零杂,给师傅打个下手,这是多年相传的老规矩。有客人来时他要快步迎上前,然后递烟袋,端茶倒水,谦和地笑着,对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白天是忙碌的,忙里偷闲的赵庆云忍不住向外张望,掌柜的骂他不成器,窥视的欲望真难割舍。

盛记裁缝铺最基本的主顾就是窑姐,道理很简单,从古至今的妓女于穿戴上都是登峰造极的。妓女们争奇斗艳,无所不用其极,传闻说有的窑姐干脆就不穿底裤。窑姐们浪里浪气的,盛掌柜见了满脸堆笑,乐于当面奉承她们,常用啧啧称舌的口吻说话:“别说,这样俏的衣裳就得你穿,瞅瞅多精神呀。”如此一招屡试不爽,即便有所不满,窑姐们也只能狠狠地掐盛掌柜一把,而后在极为夸张的哎呦声中款款离去。通常情况下由赵庆云来开门,妓女们摆动臀部有意无意地蹭他或者撞他一下,有的还有伸手戏谑:“真可是童子鸡?”起初赵庆云脖子绯红一片,日子久了就变得无动于衷,他从不搭腔,只是木讷地笑笑。妓女的嘻笑声远去了,盛掌柜收敛起笑容,随口骂:“骚屄,不要脸!”转瞬之间,他又恢复了正人君子的常态。

正人君子的盛掌柜很乐意去妓馆的,尤其愿意去名气大的窑子上门剪裁送货,这样的主顾一般出手阔绰。盛掌柜有时也头疼,就怕碰上个磨牙的妓女,衣服做好了却说没钱,先欠着行不行呀?要不你就上两回不就结了嘛?日本窑姐从来不登门,让盛掌柜遗憾得很,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盛记裁缝铺只能裁制棉袍旗服之类,就是西装也少做。盛掌柜暗下决心,揣摩试做了协和服,打广告式的穿在自己身上。在旁人看来,穿一排铜纽扣的绿色协和服猴里猴气的,可他的自我感觉良好,不过这只是一厢情愿而已,依然没有人来订做日本和服。

盛掌柜惧怕警察,更畏惧日本宪兵,但是不妨碍他喜欢日本女人。西康里没有日本女人,日本人集中于火车站、南北大营两处“日本街”上。盛掌柜特意去日本街几次,揣摩日本商号,一家一家地比较粮栈、旅馆、糕点店、料理店、商行、照相馆什么的,最留心的还是“井上洋服店”。他有时也去日本妓馆门前,比如由良之助组、曙会馆、山田屋、横滨馆。他仔细研究过日本妓女,日本娘们儿都穿着和服趿拉着木屐走路。盛掌柜鉴赏力不低,别看他终日混在粉黛堆里,提起日本女人来立马两眼熠熠发亮。日本女人特别是日本妓女,都长得白白净净的,收拾得齐齐整整,走起路来一律是莲花碎步,腰肢扭得杨柳迎风,见到男人老远站下,低头弯腰,温顺得像家养的小猫,当然那是对日本男人,而不是对他。盛掌柜时常慨叹:“妈的,瞅瞅日本娘们儿那个软和劲儿,天生就是做婊子的材料。”

盛掌柜原来是有老婆的,前年女人病死了,孩子交奶奶去带。他才四十出头,所以他一直在努力赚钱,好续上一房,可是他不自量力地神往起日本娘们儿了。别看盛掌柜对伙计凶,其实他胆小如鼠,走路都怕树叶砸脑袋呢。这几天,盛掌柜怏怏不乐,原因是西康里的最耐看的妓女走了。一打听,得知是迁徙到黑龙江那边去了。据说,北边振兴五年计划正等着用人呢,新京、哈尔滨的窑子娘们儿也成批地迁去了许多。

最后一缕火烧云褪色于铅样的暮霭,西天的一片火红被折叠进夜幕之中,而恼人的蚊虫蜂拥而至。赵庆云一一将门窗板上好,用铁穿条穿好再加把锁。夜幕下的西康里亢奋起来,里倒歪斜的汉子从各个角落涌来,酒鬼烟鬼嫖客向这里汇聚,第四鸦片零卖所和大大小小的妓馆灯火通明。熄灯躺在坚硬的柜台上,劳累之极的赵庆云倒头就睡,模模糊糊中,拉客妓女的浪笑环绕而至,街上的影子透过栅板的缝隙,犹如鬼魂一样晃动。有段时间,经常深夜惊醒,怔怔地出神,而后一遍遍回想白日来店的女人。昏暗的街灯灯光钻进门缝,将裁缝店里泼洒成怪异的光栅。夜阑人静,蛐蛐在屋角鸣叫,吱吱吱吱瞿瞿瞿瞿,时远时近嘹亮幽长。很多个这样夜晚或者黎明,赵庆云感觉有沉重的东西压在胸口,叫他不能畅快呼吸,辗转反侧间无奈于下腹的异样,他的喉咙冒火,手不停地哆嗦,双腿僵直痉挛,膨胀感无法倒伏,倔强得乔木样的挺拔。

农历六月十五是成衣行业鼻祖轩辕氏的生辰,各家裁缝铺要照例祭祀始祖。盛掌柜买了香纸黄裱、金箔银箔还有猪头、小鸡,依例为祭礼祖师做了套新衣,一大早随全县同行去供奉祖师,抬着供烧着香,吹吹打打直奔庙上而去。盛记裁缝铺只留下赵庆云一人,见掌柜的和其他伙计走了,赵庆云顿感轻松,他可以尽情地饱览秀色,可以坐在门槛上出神。那天,有窑姐进门要裁衣裳,赵庆云惊住了,这窑姐竟是巧莲。赵庆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巧莲的脸即刻飞起了红晕。他们原本是南沟的邻居,自然认得。巧莲已经改名叫小兰了,赵庆云不知道,他轻轻叫了声“莲姐”。这一声不要紧,小兰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襟。小兰就这样站着哭泣,宛如风雨中惨白的花朵,赵庆云心痛极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很想扶扶她抖动的肩膀,却只动了动腿,他没敢。赵庆云认定,那些粗暴的嫖客改变了她,原本羞涩亮丽的小媳妇一去不复返了,留下的只是一具沦落的躯壳和浪荡的举止。赵庆云恍如梦中,小兰走了都浑然不觉,胡思乱想了一上午,脑子混成了一锅糨糊。这时有人登门,大吼:“你聋了吗?!”

赵庆云惊得跳起来,只见此人一脸冷峻:“操!当家的呢?”

“庙上烧香去了。”

“怪不得这么清冷。”来人环视四周,说:“不年不节的,烧的那门子香呀。”

客人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此人头戴战斗帽,上身白衬衫下身黄呢子日本马裤皮靴,一看就知道铁定是个宪兵。赵庆云端来水烟袋,那水烟袋里已装上了水,镀镍的水烟袋每天都被擦得锃亮。来人不屑地一挥手,掏出了洋烟卷儿叼在嘴上,赵庆云赶紧上前给点着,柔声地问:“老爷,您要……?”

赵庆云聪明得过了头,“老爷”这两个字,是草头百姓对军警的尊称,一般场合有势力的人听了会沾沾自喜,可是眼前的这位年岁不大,颇觉忌讳,脸色更加阴沉:“你小子想折我寿怎的?”

“不的啊,没、没……”赵庆云顿时慌乱起来,随即改口道:“先生,您……?”

“得得得,”来人不耐烦地挥手:“做套协和服。”

“成啊,俺这就……”赵庆云欲言又止,他看见客人两手空空,并无衣料,不免踌躇起来。

来人仰脖吐了口烟圈,乜斜着眼睛:“你是学徒的吧?”

“是,俺得等掌柜的他们回来才能接活儿。”

“你放屁呢?”来人愠怒:“你他妈的也不看看我是谁!”他气呼呼站起来,转身欲离去。

“老、爷爷,啊不先生,您、您是?”赵庆云诚惶诚恐,结结巴巴地跟在身后问。

“告诉你家掌柜的,到我那儿去一趟,你就说我叫李云龙。”

赵庆云一愣,想起来了,眼前这人是老虎窝人,好像是李三子的二儿子。他想说什么,没敢,目送来人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斜阳照耀天地,光线就像是钝刀子,细细地切割西康里的景物。盛掌柜烧香之后,想彻底放松放松,便与同行打了一下午麻将,手气还不赖,赢了些许小钱,满心舒坦地往回转。得知李宪兵突然造访,盛掌柜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吓得目瞪口呆。安城县大大小小的商号,谁家不害怕警察?人家多瞅一眼都觉得心惊肉跳,何况宪兵远比警察厉害,惹天惹地也不能招惹宪兵,盛掌柜边想边使劲儿地揪住衣襟,头皮阵阵发麻。盛掌柜猛抽了三袋烟,跺跺脚才定决心。如今,李云龙已荣升为宪兵,调到县城来了,家就在“丸安商店”胡同里面,独门独院的青砖瓦房黑色大铁门,找起来挺费周折的。盛掌柜手里提着果匣子来到李宪兵家,真是越是害怕越慌神,李家养了三条黑狗,猛地往前扑,直惊得盛掌柜魂飞魄散。好久好久,他捂着胸口才稳定了心神,喘口气,提着十二分小心问:“李宪兵,您找我来着?”

“哦是的,给我做套协和服。”李宪兵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用似笑非笑的眼光打量他。他的椅子很宽大,站起来,双臂朝上长长地抻了个懒腰。

“好哩,这就给您量量。”盛掌柜摸出皮尺,左量右量,默记尺寸。

“你算算多钱?”

“哎呀,您这是说啥呢,俺想孝敬您还没机会呢。”盛掌柜边说边用袖子抹额头上的汗珠。

“还别说,你挺会说话啊?”

“只要您开心就成。”

李宪兵呵呵笑起来:“你这人嘴碎,净说废话。你说多钱就行了,钱我有。”

李云龙这一笑把他内心的戒备消除不少。盛掌柜说:“别介,您为咱大满洲帝国操劳,维护咱老百姓,孝敬您就是拥护日满亲善。”

“嗯——不错嘛!”李宪兵居高临下。

“一心一德,支持大东亚圣……”

“叫你破费了不是?”李宪兵拦住他的话题,直截了当。

“为了大爷您,啥血俺都愿意出。”在进门之前盛掌柜已铁了心,认准了白搭一套制服。

李云龙转过脸来,跟一句:“此话当真?”

“真的。”乍听语气挺坚决,盛掌柜回话时心里发毛。

葡萄藤下的光线很暗,有只绿幽幽的萤火虫摇晃着掠过。李宪兵不紧不慢地道:“今日麻烦盛掌柜了,有件事顺便告诉你一声。”

盛掌柜一惊:“啥事?”

“你隔壁的杂货铺出兑了。”

“兑给谁了?”盛掌柜的脑袋嗡的一下,变得一片空白。

“一个朋友。”李宪兵回答。

“好、好!兑得好!”盛掌柜如啄米鸡样点头称是。

李云龙咧了咧嘴角,用很日式的口吻说:“请多关照!”

暝色从四面合拢过来,盛掌柜一步一蹀地回到西康里,实在搞不清李宪兵葫芦里卖的啥药。他呆立路边去看,盛记裁缝铺和张氏杂货铺已经打烊了,而东头的买卖正忙。东头的包子铺是两大间门市,生意一向不错,来西康里的闲散人等常来此吃喝,炒两个小菜要一屉发面大包子,如果再斟上二两烧酒,滋味没的说。炎热的夏季,许多人喜欢买几个蹲在路边吃。包子铺门前的灶上的笼屉冒着热气,香气炙热而诱人。新出锅的包子很烫,他看见一位性急的主儿不断地用两手来回倒腾,样子真是可笑。黑夜覆盖了安城县,西康里胡同寥寥的路灯闪动橙黄,稀疏的星斗在天宇眨着眼睛,夜风徐徐旁若无人地戏弄树叶。立在阴影里的盛掌柜,很无奈地看着喧闹的街景,不觉鼻子尖儿有些发酸,他轻轻叹了口气敲开了家门。这次轮到他失眠了,翻来倒去整整思考了一夜,早晨起来脑袋都大了,眼皮有些浮肿。好几天他都是惴惴不安的怏怏不乐的,不时寻衅训斥赵庆云,骂了几句自己也觉得无趣,就住了嘴。接下来的日子平安无事,并没有担心中的不幸或者灾难出现,他决定搁下满腹心事,一边洗漱一边拍打自己的脸,好让昏沉沉的头清醒一些,念念有词道:“自个瞎寻思啥,太多疑了吧?”

约莫过了半个月,盛记裁缝铺的两厢邻居同时搬家了,这让盛掌柜吓得要死,仿佛跋涉在森林里突然失去了同伴。平日他与邻居极少往来,此刻更感孤零零的,不觉留恋起过去的时光,难以派遣的恐惧爬上心头。“买卖不是好好的吗?咋都不干了呢?”他以空前热情和挚友般的疑虑主动上前攀谈,两边的邻居忙着往车上装东西,刻意回避他探询的目光,低头嗫嚅:“好好,不做了,不做了。”

新来的邻居人称李大龙,他接手了左右两侧的房产。他三十岁刚出头的样子,身材壮硕,穿一身绛紫色的真丝短褂,手中摇晃着扇子,稳稳当当地迈着四方步,连招呼都懒得打,围着裁缝铺前前后后看了个周详。赵庆云认得这个李大龙,他是李云龙的大哥,绰号李六指,不知啥时辰也跑到县城来了。李大龙不认得眼前的小伙计,他和随从谈笑风生,说这一顺水的九间大瓦房,连起来是挺不错的“勾栏”嘛,这个主意真他妈的对头哩。身边有跑龙套的跟着奉承,名字也起好啦,你们猜叫啥名堂?都猜不着?叫“聚英堂”!李大龙打了个哈欠,前呼后拥地进了裁缝铺,盛掌柜吓得面无血色,几个主顾见事不妙,都躲开了。李大龙和手下边看边议论,指指点点,无非是说南边的大炕该改一改了,北边该砌一处火墙了,中间该夹几处间壁了。李大龙一伙以最彻底的主人姿态出现,盛掌柜彻底懵了,他清楚他将面对什么,可他不知道没有裁缝铺以后将是什么日子?他想都不敢想了,怔愣之间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还打算赖在这疙瘩呀,差不多就搬吧!啊?”

盛记裁缝铺的老板还算开事儿,做出了痛彻肺腑的决定,胳膊拧不过大腿是血淋淋的道理。左邻右舍门市易主之后,不三不四的人云集,这些人都是仰李大龙鼻息的。要想除掉谁,李大龙只需向狗腿子做个暗示:收拾收拾他!这人三天内保准变成“死倒①”。“满洲国”是王道乐土,可满洲人的性命不如草芥,死多死少日本人都不会过问。“死倒”由满洲警察处理,叫来几个叫花子,扔俩儿钱,让他们把尸体拖出城外。“死倒”遗弃在城边、河边的草丛里无人掩埋,冬天冻成硬邦邦的白条,夏天狗叼猫咬虫蛆乱爬。

开了十年的盛记裁缝铺说黄就黄了,三大间的门市作价卖了五百八十元钱。房屋买卖的手续完备,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中间由西宁街的保甲长作保。在卖房契约上画押摁手印时,盛掌柜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得难以自持。保甲长婉言相劝:“卖就卖了吧,价钱可以啦,能买二百来袋洋白面呢。”垂手立在一旁的赵庆云目睹了签约的全过程,店里的师傅伙计都散了,只有他还没离开。神色默然的赵庆云的眼圈都不曾湿润,只是觉得浑身软软的,一丝儿力气也没有,真想找一个地方躺下。他忽然意识到每晚睡在硬柜台上已成为了奢望,那一刻他理解了巧莲姐姐,但是他打消了去双喜堂看她的念头。年仅十八岁的赵庆云深深地痛苦着,这痛苦硬硬得如血痂般地磨得慌啊,五脏六腑有被撕碎的痛楚,他深刻地体味到了人生的失败,心里想活着可真没意思。注定当不了裁缝的赵庆云悲凉无比,他不想回老虎窝更不想去姥家,看着泪眼婆娑的掌柜的,他已经不再嫉恨老板了。唏嘘之余,赵庆云决定出走,那么能去哪儿呢?明天是什么呢?他独自在火车站地徘徊,冥冥的未来实在太恐惧了。赵庆云从此失踪了。

李大龙强势霸占了裁缝铺,“买”下了一长趟的青砖瓦房,按照妓院的格局翻修改建。前后找来七名女人,买了新衣服以及被褥等用具。这七个女人来历不一,基本上是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有几个是丈夫抽大烟抽得家破人亡的。她们眼睛饿得发蓝的、双腿打颤,至此礼仪廉耻一文不值,有个落脚的地方填饱肚子就成。女人们并不是都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但这条路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走的,太老太丑太埋汰的没人要,只有那些稍具姿色的女子才能在人肉市场上出售。操皮肉生涯的粉头多半还是想到了退路,几乎都采取“自混②”的方式,挣来的钱与窑主依例分成,事先和老板讲好协议,三七或者四六。也有一些是买来的,多是很小的小闺女,由窑主供给,没有人身自由,这样的雏妓叫做“柜上孩子”。凡开妓院的决非等闲之辈,李大龙何许人物?操纵起妓女来尽在执掌之中,妓女营业的所有费用都由店家列帐,帐目包含吃穿用房屋水电取暖的煤引火的木柴,妓女想全身而退简直是痴人说梦。“聚英堂”的名字有些不伦不类,看上去更像是酒店,但是名字不足以影响生意兴隆火爆,聚英堂在西康里颇引人注目。

卖掉门市的盛掌柜不再成为掌柜的了,有人还是习惯于老称呼,许多人干脆将他降等为盛裁缝。盛裁缝一蹶不振,他不想重振旗鼓再去做掌柜的了,连择地重操旧业的信心都没有了。他久久地徘徊,痴痴地凝望,就像一朵无声的云,又仿佛一株哀伤的枯树。毕竟在这里开店十几年了,街坊商号都熟,老朋友很同情,所以一开始对他还是蛮客气,过去常去做衣裳的粉头们见了也热情有加,盛裁缝就发觉其实窑姐挺义气的。秋天的棠槭树戳在胡同深处,毫无生气的阔叶一片片落下,很凉很凉的西北风漫过西康里,一点一点地沁进骨髓之中。盛裁缝坐在原来自己的门市前,呆头呆脑地想心事,想着想着会嘿嘿笑出声来,诡异而莫名其妙。神色如枯枝败叶的盛裁缝,实在有碍聚英堂门脸的观瞻,妓院里的“大茶壶③”几次出来轰他,魔魔怔怔的盛裁缝连声高叫:“这是俺家的买卖呀!”人家揪住袄领子掼他的耳光,劈啪劈啪抽得他眼冒金花。稀里糊涂中有人在拉他,拉他的这个人是王大猫。王大猫没心思洗脸,脸色灰蒙蒙的,像刚抹上墙的石灰,没准会吧嗒掉下来一大块,而他的手指就像干瘪的茄子秧。同是街头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盛裁缝和王大猫产生了亲近感。盛裁缝为自己的决心感到振奋,傻笑着尾随王大猫迈进了第四鸦片零卖所,大烟馆里的芬芳馥郁把他打动了。王大猫是以助人为乐的姿态拽他走进大烟馆的,王大猫哈欠连天,简直不想再搭理他了,强忍着鼻涕眼泪说:“你抽一口压压惊吧?”说罢就歪倒在炕上,烟馆有侍者过来帮忙,先拿烟签子挑了烟膏,在烟灯上烧烤。顷刻浓香四溢,呆立的盛裁缝惊愣着陶醉了。侍者将烧好的烟泡按进烟斗后离去,王大猫一边就着烟灯烤烟斗一边吮吸,极为忘情惬意。缓过神来的王大猫,竟然用很鄙视的目光去看盛裁缝,而这样的目光通常是别人用来蔑视他的,王大猫口气挺冲:“你还愣个鸡巴毛?抽几口就好了。”盛裁缝明白了什么叫一拍即合,心头萌生了相见恨晚之感。躺在第四鸦片零卖所的热炕上,盛裁缝品味着腾云驾雾的快慰,总要想起空中的风筝,飘飘悠悠的,很刺激很风光,隐隐地担心,拴住风筝的线儿会随时随地绷断。

西康里不同于三趟房老去处,烟花街上的妓院都有门脸且装饰漂亮。内部陈设也相当讲究,玉红堂、四美堂、聚英堂的设施犹为出众。因为盛裁缝的缘故,王宝安不去聚英堂,聚英堂是盛裁缝心头永远的痛。隔一段时间,他们就结伴去双喜堂,他俩认为双喜堂的价钱适中,最主要的是那里有相好的窑子娘们儿。一进双喜堂的门厅,就看得见门厅上首的仕女图,图上面的女子醉了酒的,一副慵懒的样子。盛裁缝认定图上画的是湘云醉酒,那女子卧在花丛里,赤身露体,眼睛细长细长的,直看得盛裁缝心惊肉跳。仕女图下面的摆设很不一般,雕花的桌椅,桌面映着黯淡模糊的光泽,桌子上摆着座钟、景泰蓝的掸瓶、漆器果盘还有蓝花瓷的茶具。画的两边悬挂草书诗作,不知是何人所作。左边是:

牡丹花树隔东风,巫山云雨几万重。销金帐暖贪春梦,

连理清风月明中。

右边是:

扁舟来访武陵春,

仙居紫府玉绝尘,

谁言世事无烦恼,

向人犹自语频频。

双喜堂的掌柜的姓于,背地里人称于王八,此人甩手当家,是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主。真正管事的还是老鸨子,窑子娘们儿都叫她李妈妈。老鸨子如今是五十开外的高龄徐娘了,厚厚的下颏水桶腰,可依旧是大红大绿的绸缎在身,说起话来浪不溜丢的硬充装少女状。她当家的于王八看来要小她十来岁,两人准是野路子鸳鸯。老鸨子对于王八很宽容,任凭他在家偷鸡摸狗而不吃醋,就好像做饭的大师傅掌勺时,必须先尝尝咸淡似的。除了时常尝鲜的男主人外,双喜堂还有一位男性,人称“大茶壶”。此人四十不到,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一年四季外罩灰色大马甲。大茶壶忙得可以,要守门待客,招呼计帐,一俟有嫖客上门就喊:“接客了——”,声音脆生嚇亮得不逊于酒肆里的店小二。

正应了一句俚语:“守啥人学啥人,跟着叉魔跳大神。”盛裁缝手里头有钱,又有王宝安的鼓动,天天去双喜堂。他有了个小窍门,不是在夜里去,而是在午后,这时的价钱便宜,通常打到八折。下午的窑子清冷,粉头们正无事可做。三回五次的厮混熟了,只要他们一出现,呼啦一下就被窑姐团团围住。妓女们歪缠取笑盛裁缝,口口声声都说想他了想得要死哩,一则是由于他有钱,二则她们原来就熟悉。对照起来,瘦骨嶙峋的王宝安很不受欢迎,有妓女嘲笑他:“哎呦,就你?家什小的敢情牙签了吧?”接着是放肆的哄笑,更有甚者放荡地用大腿夹住了他瘪葫芦式的脑袋,说:“大猫,给我当儿子吧。”大烟极大地损害了王宝安的身板,实际上他已经丧失了性能力,只能说荤话打哈哈凑趣而已,消费最便宜的“开牌”,嗑嗑瓜子抽抽烟卷儿,把窑子姐揽在怀里蹭蹭摸摸亲一亲。“开牌”有时间限制,一般半个钟头左右,王大猫笨手笨脚,往往还没调笑够,这边大茶壶就高喊:“到点儿了!”接着就把门帘子给撩起来,怀里的妓女立马变脸,一扭身就挣脱走了,丢下怏怏不快的王大猫。真正意义的逛窑子是“拉铺”和“住局”,住局需要很多钱,盛裁缝从来不住局。他相中了小兰,小兰总是文静地笑着,给他安全感,使得他痴心,隔三差五就来双喜堂拉铺。老鸨子笑,常说要是真稀罕就说给你当媳妇算了,一群粉头跟着嗷嗷起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盛裁缝的脸孔竟会现出赧然的红晕。

小兰卖身到双喜堂转眼四年多了。一开始她不会笑脸拉客,整天耷耸着眼皮,使许多嫖客兴味索然。即便勉强被拽上了炕,也和只差一口气要死的人一样,无动于衷地任凭蹂躏摆布。花了钱的嫖客心里委屈,常冲着老鸨子发火。老鸨子不能忍受跑客现象的存在,翻脸骂人,动手猛掴小兰的耳光:“别他妈的老拉着这副寡妇脸,再这样我就送你去喝西北风!别觉得你的狐狸脸中看点儿,没个笑模样就屁钱儿不值!”

日子久了,小兰什么都麻木了,渐渐变得职业起来,见了嫖客会小鸟依人地靠过来,温情款款的模样。小兰的皮肤微黄,但还是蛮有卖点的,算是双喜堂的招牌,一是因她缠足,二因舌头的功夫好。时代在变,但“满洲国”仍有人择妓的第一标准看其裹脚与否,以便把玩纤足,小兰因此很吸引客人。据说缠足和性有微妙的关系,缠足的女子腿部肌肉发达,能够增加男性的快感。然而说是说,没谁能提供证据,不过是淫荡之徒的畸形性心理罢了。

有风尘味道的女子更迷人,小兰深深地吸引盛掌柜。在仓促的快感里,在幽暗的单间里,盛裁缝极为惶恐也极为煽情,一种巨大的茫然笼罩着他,他一边爱抚身下的女人一边不由自主地颤栗着。小兰的小脚上套着锦缎鞋套,看上去极为惊艳。奶子也大得惊人,活脱脱两只膨胀的气球,而乳头却很小,如此强烈的对比给他以很不真实的感受,不止一次地问是真的吗?在强烈而污浊的气息里,他品咂小兰的舌头,翕吸着鼻孔去嗅她周身的那种铁锈的味道。伴随着笨拙的发狠用力,他疯狂地大喊大叫,倾泻之后则是深深的慵倦。这个时候,脑海总要摇晃着荡起那只风筝,命运的牵绳掌握在谁的手里呢?盛裁缝真切感到了那牵绳正在断裂,恐惧马上即将压垮他了。

欢喜完了,窑姐儿就喊“头儿——”,大茶壶应声而来,送盆送水送毛巾和胰子,这些东西通过单间门槛的方形口送入。

盛裁缝常对身旁的肉体半信半疑,总能在小兰的身上找到别的男子留下的蛛丝马迹,他为此而痛苦。尽管如此,盛裁缝还是误以为小兰属于自己,他不会把肉体和感情分开,这注定了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他有了个怪癖好,快活中要仔细端详窑姐的下身,扒拉腿胯玩味良久,见洞府幽深就慨叹说真是个无底洞呀。小兰听了十分不悦,知道他在心疼钱,便不想配合他,千方百计地哄骗他不让开灯。三教九流都有不成文的规矩,逛窑子拉铺也如此。嫖客怎么对待妓女都成,就是不许掐脖子。掐窑姐脖子就等于侮辱她,结局就将是争吵斗殴。那天黑灯瞎火中,他试探着掐了掐对方的脖颈,小兰尖叫猛起将他掀翻在地,接着便是不绝于口的怒骂。电灯“啪”地拉开了,昏黄的光线覆盖了盛裁缝,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直勾勾的,俨如陷入深潭般绝望。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才幽幽地说:“四百一十五块,在你身上花四百一十五块钱啦!”

“活该!”小兰扭头不看他。

他好像刚发现小兰的皮肤微黄,显得追悔莫及:“这么老多的钱,能买一百四十来袋洋面呢。”

“哎,你烦人不烦人?”小兰飞快地穿着衣服,胸前的两只肥鸽子急剧跳荡。

盛裁缝心有不甘,念念有词:“咋?说没影就没影了?”

小兰的口吻很轻蔑:“切,自个干啥了你不知道?”

“那你?你该算俺的女人了吧?”盛裁缝拉住小兰的衣襟不松手。

“算个屁!”

小兰甩手走了,留给他一个背影和空落落的心情。“完了,我完了。”盛裁缝喃喃自语,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打湿了油腻斑斑的枕头。他真想这样永远地躺下去,可是外面的大茶壶在连声催促。

“妈的!”盛裁缝弓腰鼓气:“噗——”一口浓痰喷射到棚顶上。

①死倒:因冻饿或者抽大烟而倒毙街上的尸体。

②自混:也叫“住店的”,由妓院提供场地用品,衣饰头面自备。

③大茶壶:妓院里的男性勤杂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