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露声色的余晖将逶迤的群山浸染得一派金黄,松林的绿色却很憔悴,有些树冠色泽橙红,宛如铁器上的斑斑锈痕。山脚下的公路蜿蜒着伸向远方,仿佛是一条灰秃秃软塌塌的死蛇,又好像一条肮脏油腻的布条。
自从去年秋天西征失利,抗联三师已经在深山里沉寂了半年之久,化整为零、偃旗息鼓,躲过了“冬季大讨伐计划”。残酷的大讨伐距离今天似乎很遥远了,可歌可泣的往事早已模糊成了零散的碎片。历史往往只铭记一些大事件、大功勋,总把细节一带而过。王宝林和他的兄弟们躲在大山里头,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与彷徨,后人已经很难想象深山老林里的悲壮,很难为走在死亡之路上的英雄热泪盈眶。
断粮的那些天,三师上下忍饥挨饿,他们从雪地里扒出枯干的蘑菇吃,找不到蘑菇,就去找松树籽,找残留的浆果甚至草根。而现在抗联三师熬过了酷寒,他们兴奋如鹰,抖落一身雪花,磨牙利爪,等待出击。王宝林很自信,认为计划是周密的,他要出手不凡,第一拳就要砸向所谓的治安区,叫日本鬼子做梦都怕。王宝林说话办事素来简明扼要,不像政委柳载锡那样事事都想讲个细致。王师长总是骂骂咧咧的粗话连篇,讲武堂的儒雅之气不再,看起来就和手下兄弟没啥两样。远在五百里外的罗通山时,他对战士们说:“咱三师猫了一整冬了,现在下山大干一番。是骡子是马出来遛遛,鸡巴不硬气还算爷们儿?男人就得有个血性,窝窝囊囊地活着也是狗屁。小鬼子逼得咱家破人亡,我老子和女人都给害死了,血海深仇不报还算个爷们儿吗?”
三师恰如一把尖刀,夜行晓宿,神不知鬼不觉地插进辽北。三师越来越有经验了,行军尽量沿溪水边走,尽量走成一行;冬天走雪地更是小心,即使几百人行动,也必须踩着头一个人的脚印走,尽量避免暴露行踪。部队无声无息地隐蔽着,松林一如既往的静谧,就连树上的鸟儿也不曾惊动,战士们尽量抑制住心跳,他们在静静等待,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这是一片间伐后的林地,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树墩,山里的规矩不许坐树墩,放山人认为那是山神老爷的饭桌板凳。王宝林的肩膀斜靠在巨石上,他本来想眯上一觉,可是却兴奋得无法合眼。透过树林的缝隙,可以望见山下的土地高低起伏,沟沟坎坎背阴处积雪尚存,斑斑点点恍若天上的云。夕阳把原野涂抹得色调深浅不一,无尽的荒草连同原野上庄稼残根编织成单调无比的枯黄。河里的冰已经开化,流水上头一定是漂动的冰块,水和冰一同折射着粼光熠熠,神秘得简直如某种寓言。小小的村庄散落在远远近近的树林之中,树林高低错落疏密相间,灰白的杨树林,黑绿的松树以及暗红的柳树丛,组合点缀着初春的景致。看着看着,王宝林的眼圈湿润了,瞥了眼政委,此刻柳载锡仰着脖子睡得正香。王师长不知该说什么了,翻过这座山就是家乡啊。暮色渐浓渐重,暮霭里没有流云,仍有鸟儿浮在天边,那是迟迟不归的老鹰。
哨兵的报告打断了他的思绪,小鬼子的汽车队来了……
王宝林听到了凄惨的叫声,他猛然惊醒,心脏咚咚咚剧烈跳荡。他又一次梦见了张惠芬,梦见了那无限凄婉的目光。伸手摸了一把脸颊,是湿漉漉的眼泪,仿佛雨滴溅落在脸上。透过树冠间的缝隙望去,是灿烂而浩瀚的银河,浩浩荡荡斜跨天际,王宝林第一次发现银河原来是这样的近,近得贴着自己的鼻尖,近得可以触手而及。夏夜的微风勉强透过树林萤火虫极为动感地游荡,像无数盏或蓝或绿的小灯笼。夏夜的星空下,无处不回荡着深深浅浅的合奏,周围是七高八低的鼾声,陪伴着鼾声的是老林子里唧唧的虫吟,还有不计其数的蚊虫嗡嗡作响。一只猫头鹰从头上飞过,悄无声息扑向更加幽暗的丛林,偶尔几声松鸡的鸣叫更显森林的寂静。王宝林从树杈上翻身下来,酸涩的预感爬上心头,有了一种要哭的感觉。下山的侦察的兄弟始终不见踪影,他心头发紧:看来凶多吉少了。这两天,他都在思考着、判断着,理智和感情不断地纠葛在一起,像是山葡萄的藤蔓缠绕,真的很难区分它们。谜底无法揭晓,情感经常压倒理性,王宝林在祈祷奇迹的发生。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刚八门,要是有人能占卜算卦就好了,他想。燃起一只香烟,慢慢地吸着。看来天一亮部队就得开拔了,不然的话会有危险,王宝林不想再去假设了。瞬间他有了主意,摸出一块石头,默默想:抛出这块石头,要是能够击中二十步开外的树干,就能平安无虞。嗖的石头飞了出去,“哗啦”一声拉枪栓响,哨兵警觉地低吼:“谁?”
王宝林和他的辽北支队驻扎在小城子岭,这里距离安城县仅二十华里远,天气晴好时,于高坡处可望见县城上空的烟雾。辽北支队离开不久,日军讨伐队就包围了小城岭子,松林里只剩下了几堆已冷却的灰烬,而草地上的露水还没有完全散去。讨伐队无功而返,半路上才得知老虎窝警察署遭到了袭击。匆匆赶到老虎窝,五具尸体停放到院子里,脸上蒙着白布,其中一个便是指导官武岛。甘暄因去县里参加培训躲过此劫,在火车站值勤了一夜的李宪补竟毫无察觉。根据现场侦测,值夜站岗的高警士被人勒死,其他三位均是在熟睡之际一命呜呼的,独居一室的武岛也是于睡梦里去了靖国神社,他们是被矿井用的洋镐砸死的,披红挂彩的脑袋如血葫芦般骇人,长短枪支以及警械皆被洗掠一空。两条狼狗是被毒死的,训练有素的狼狗不贪吃,居然被人投药弄死了。日军讨伐队队长百思不得其解,凶手来得如神兵天降,去得又神不知鬼不觉,蛛丝马迹还是有的,血染的铁锤,擦手的破布,遗弃了的烟头,还有几条破绑腿破鞋垫。这说明凶手得手以后,很从容地在此休息了一段时间,而不是慌里慌张地逃走。最最刺激的是警署影墙上字迹,字迹决非一人所书,显然是蘸着鲜血涂写的:日本鬼子滚出去!铲除汉奸!落款:抗联一路军第三师宣。
墙上乌紫的字迹好像轻蔑的眼神,又仿佛嘲弄的笑容。讨伐队长气疯了,他不想饶过李宪补,一顿大巴掌,掴得他鼻口蹿血。打累了,又吩咐手下人将村公所所长打了个半死。村公所也叫村政指导委员会事务所,除了所长以外还助理员,全都被捆绑起来以便押回县城问罪。讨伐队长决意为武岛的死复仇,他嘎嘣嘎嘣地咬着牙齿,一遍遍摩挲刀柄,嗜血的念头在胸腔里冲撞。先是传唤了警署的毗邻,随后集合了老虎窝所有男子,于房盖上、路口处架起了机枪,刺刀闪动寒光,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人群。一瘸一拐皮匠顾跛子看见这阵势就吓瘫了。被询问者全都一头雾水,众口一词说好像是听到了几声狗叫,往常夜晚也是这样的呀,俺不知道俺不知道,都说见过啥抗联。日本人不相信,难道抗联三师真的来无影去无踪?总不会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吧?土城上打更守夜的两个老朽,战战兢兢又满脸茫然,也是一问三不知。队长“八嘎八嘎”的骂声不绝,昨夜西门值班的更夫栽倒在血泊里,顷刻就被狼狗们撕成了碎片。血腥的气息如铁锈气一样弥漫着老虎窝,肚子鼓鼓的狼狗停住了嘴,用粉红湿润的舌头舔舐獠牙,喉咙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低鸣。全场鸦雀无声,能听到人们咚咚咚的心跳声,又有几个汉子吓得休克了。李宪补说了几句什么,日本鬼子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洋刀也插回刀鞘之中。李宪补认为抗联敢偷袭警察署,老虎窝肯定有内线,至于警察署的人毫无知觉,可能因为使用了某种迷药。日本人认可李宪补的分析,说抗联分子未必远走,拉网式的搜查,一定能找到有用的线索。讨伐队在南门外捉到了一名可疑的“探子”。宪兵和警队持枪围着跪在路口的“探子”,吵吵嚷嚷连踢带打。心里憋屈的李宪补对着“探子”大打出手,揪着他的头发痛殴,疯狂地发泄郁闷,他要把日本人送给他的凌辱加倍用在年轻人身上。哀号惨叫回荡在老虎窝,“探子”不肯招认,百般辩解说他没有通匪,这就更加激怒了李宪补。乡亲们人人自危,个个无语,惊恐使人无暇萌生恻隐之心。在凶残日本人的面前,老虎窝根本就没有啥老虎,人们的脑袋耸拉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了,他们木然地叼着烟袋或者摆弄衣角,那阵势绝对是温顺的羔羊,一群不折不扣的绵羊。
年轻人说他是苇塘沟的,来老虎窝玩牌耍钱,没想到被皇军逮着了,他连连叩头做揖说再也不敢了。鬼子发怒,用刀尖挑起年轻人的下巴,“探子”脸上的皮肉被一点点地划开了。年轻人怔愣着表情,惊愕得似哭还笑,他一动不敢动,任凭殷殷的鲜血顺着脸腮淌下,染红了领口肩膀和胸脯。到了这个份上,“探子”招认:“俺有心思参加抗联,但没见过人家,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口供显然不合期待,日本人叫老虎窝人出来做证,但是连喊了数声也没人应答。“探子”想起来几位赌友的名字,而他们一律矢口否认,年轻人便绝望得像濒死的小鸡。赵成永害怕得腿肚子打颤,父亲拽了拽他的袖子,又悄悄地用脚踢了他一下。跪在地上的“探子”彻底崩溃了,黑压压的人群恍如山峦巨石,死神的煞气将他牢牢罩住。讨伐队长派人给苇塘沟警察署打电话核实核实,大概隔了一袋烟工夫,消息传回来了,说确有此人,他不是抗联的,是本乡地道的农民,还是个自卫团员呢。讨伐队队长大失所望,下令劈死“探子”,以解心头恶气,他示意李宪补动手。李宪补觉得这是向皇军表白的大好时机,闭眼猛地挥臂向下,热乎乎的东西“唰”地声糊了他满脸,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灿灿的红云。血腥升腾,李宪补“哇”的一声呕吐起来,他拄着军刀拼命地呕吐,额角的血管绷起如青色的蚯蚓,简直要呕出胆汁来。
1937年八月初,《盛京时报》刊载了一条小消息:“东边剿匪工作中,龟田队长等二十人战死。”在连篇累牍的日军攻克某某省会、皇军某某会战大捷的报道里,这条消息耐人寻味。王宝林看到报纸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再加上报道比实际还要晚几个月,消息迟到得很是可笑。在荭草沟小小的邮局里,许多报纸的纸页曛曛泛黄,昔日的文章看上去怪诞有趣。当读到圆部师团即派铃木大佐强化剿匪一段时,忍不住评论道:“狗放屁!放狗屁!”回想到春天伏击日军车队的得意之举,王师长爽朗地笑着,任纵快慰的花朵写在脸上。
现在正是桔梗花热烈开放的时候,星星点点撒满了山坡。抗联三师进驻荭草沟,荭草沟是只有在分县地图上才能找到的小地方,掩藏在长白山崇山峻岭之中。镇子太小了,只有一条鸡肠子似的小街穿过,街两边稀疏排列烧锅、粮栈、杂货铺的几家店铺,最扎眼的要数收购药材的商号。清晨的雾气恍然如柔润的丝巾,轻轻地摩挲肌肤,给人清凉的蕴籍也给人暧昧的感觉。镇子后面是蓊蓊郁郁的山林,没看见溪水却听见淙淙的水声,深秋的寂静中有一种悠远清越。草木林莽翻滚着无边无际的波浪,如血的红枫、金黄的柞叶,装饰着明净如洗的碧空,线条清晰的山影,层层叠叠地展现,斑斓的秋意迤逦成了无限。
王宝林感觉他的部队是夜行的蝙蝠,习惯于漆黑的夜里翱翔,现在却是例外,大白天就出来活动了。三师巧妙地避过“七县联防队”的包围圈,敌人已被甩在二百里以外了。部队要利用这个间隙休整,接二连三地行军打仗,减员和疲惫一直困绕他们。王宝林不免有些自得,二百来号人马能从敌人的鼻子底下溜出来,实在是神来之笔,而进驻荭草沟更是出其不意的。此刻王师长寄望此举能够迷惑联防队,他真实的目的是想调虎离山,而后杀个回马枪,袭扰安城县的计划在心里已初具端倪。战士们出早操回来了,有人在枪口处插朵蓝幽幽的桔梗花。这是两个月来的首次出操,大家都很兴奋,阵阵歌声打破了小镇的沉寂:
泰岱改色,江河血腥,五千年文物倾。
倭寇猖狂,
扩张侵凌,
全国民众团结起,
誓死抗战图生存……
师部驻扎在地主家的大院里,王宝林盘腿上炕和主人拉起了家常。得知主人家儿子刚刚娶了媳妇,王宝林也兴高采烈,告诉卫兵拿出一张百元金票,说:“去给东家赶个礼吧,也沾沾喜气!”
喜气倒是有了,可大家发现,房东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一拐一拐的,且手指节肿大,乍一看像十只笨拙的蚂蚱,不用说患的是大骨节病。因水质不良的缘故,这一带的山里人几乎都大骨节病,关节畸形。
冷不丁闲下来的王师长心里空荡荡的,像想起什么似的,央人来剃头净面,满脸络腮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双颊铁青锃亮得骇人,下巴颏也修整得如拔出泥的青萝卜。政委柳载锡来了,眼睛瞪了又瞪瞅了又瞅,他的比喻生动传神:“啊,你刮胡子了?猪褪毛啊。”柳载锡戴副近视眼镜,脸总是白白净净的,平日王宝林老拿他开心,说他细皮嫩肉的像个朝鲜娘们儿。这会儿老柳觉得报复的机会来了:“哈哈新郎官,讨老婆吧,在这疙瘩吧?”
众人哄笑,心怀鬼胎的房东也被感染得笑起来。王宝林心境好,也跟着谐谑:“切,你们高丽棒子一娶就是三房四妾的吧?”高丽棒子是骂人的话,如果不是关系铁靠,是不能用来当面骂朝鲜族的。柳载锡也不含糊,常用操干鸡巴之类的恶俗词语来回击他。柳载锡是地地道道的朝鲜族,常说倒装句且词不达意,但是鸡巴了屌的口头禅却说得满顺溜儿,开口闭口他妈的他妈的,整天脏话不离嘴,就像伸手去扶眼镜腿儿一样习以为常。柳载锡没事爱瞎琢磨,比如他说,你们汉人讲话好没道理,啥叫猪手啊,那不是猪蹄子么?鸡爪子怎么会叫鸡手呢,不是骂人是啥?如此的理论叫大家笑得肚子疼,却无从解释。柳载锡就会自鸣得意,不失时机地再占一把便宜:“滚犊子吧!”
此刻,他冲王宝林的肩膀猛击一拳:“去你妈的,抢两个老子给你?”
“是抢两个姑娘吧?”王师长扑哧乐了:“谁稀罕你抢来俩爹?”
老柳不依不饶:“抢一个也行。”
“爹妈给的一杆枪,打来打去没地方。”
“咋没地方?”政委睁大了眼睛,却掩饰不住笑意:“给你找地方!”带兵讲究的是队伍的忠诚和战斗力,抗联的成分非常复杂,许多人一身匪气,每每驻扎一地,总有人去逛窑子。为了这个,师长和政委曾闹翻了脸,王宝林主张睁一眼闭一眼,在刀尖上搏命,兄弟们消遣消遣没坏处。王师长说,没哥们义气咋带兵?兄弟们心气齐,才有冲劲儿。柳载锡针锋相对,说咱们是共产党的队伍,不是胡子马匪,江湖义气要不得。王宝林后来在支委会上做了让步,仍觉得老柳小题大做。在柳政委的坚持督导下,三师有条铁打的纪律,就是绝对不许招惹良家妇女,队伍是鱼,老百姓是水,队伍离不开老百姓啊。为了这个,王宝林忍痛枪毙过手下的哥们儿。
“得得得,老柳啊,要找要抢你自个儿留着吧。”王宝林连连摆手:“你是想要我的老命啊。一滴精十滴血哩。”
“你慢慢的。”老柳的眼睛一眨不眨做认真状:“朝鲜姑娘大大贤惠,你们俩顶一个。”
“再好也不要!”王宝林忽地心生怆然,脸色隐隐浮现出冰霜来。三师的干部都害怕师长阴沉着脸,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惹他。老柳稍微怔了下就明白了,轻轻叹了口气止住了话题,他知道王宝林情绪低落时多半因辛酸的家事,他思念那个牡丹江女子,思念得肝肠寸断。很长时间里,老柳不理解王宝林,觉得单纯的复仇太个人意气了,太不冷静了,但还是同意了他几次冒险的计划,包括前不久夜袭老虎窝警察署。春天的时候,三师袭扰火石岭火车站,成功诱伏了安城讨伐队,击毙日伪军数十人。王宝林猛踢龟田的尸首,仰天痛哭,说杀死一千个小鬼子也难平心头之恨。想到这里,柳载锡的眼睛也潮湿了。气氛实在压抑,带兵的人不宜过多流露伤感,老愁眉苦脸的会把士气搞丢了。王宝林想轻松一下,就打趣说:“你这家伙,活像个刘备。”见对方发怔,他一脸坏笑:“刘备也是政委,没事老哭。”
老柳扶扶眼镜,说:“我哭?”
“人家刘备有一帮好弟兄,全是哭出来的。”王宝林说,“他姓刘,你姓柳,差不太多。”
柳载锡瞪着眼睛看他,一时找不到恰当词汇来回答。王宝林觉得可乐,摸了摸鼻子,扭头问警卫:“马备好了吗?”
太阳不声不响地驱散了湿气,秋老虎毒辣辣地焦烤人的脖子,小镇上空回旋着豆饼发酵的酸馊味,还有酒坊里飘出的浓香,炙热哄烤躁动不安的氛围。王宝林砸了老柳一拳,说:“老伙计,把心装到肚子里去吧。”然后翻身上马,他的随从只有一个警卫。按照事先的联络,王师长要去拜会“四季好”,双方密约在荭草沟外的山神庙见面。王师长坐于马背上在想着心事,其实他只要睁开眼睛,脑子就不会闲着,整天不停思考来思考去的。说实话,王师长策马的姿势没有一丝一毫的英武,而马的身姿却远比主人优雅,很飘逸地甩动尾巴,轻盈地踢踏山路,马掌很坚决地在石板上磕出了火星。荆棘蒿草丛中有山楂和刺玫瑰那红红的果子,老柳呆呆地看他们的背影消遁于山道的尽头,一颗心悬在了半空。
长白山余脉的西南段是台地宽谷地带,属两省四县交界地,高山大岭草丰林茂,山高皇帝远,一直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九·一八事变以前,此地大大小小有十几股绺子。日本人一直把义勇军和抗联游击队视为心腹之患,起初并未把胡子放在眼里,他们不相信胡子有多大能耐,后来胡子不断地袭击日军,抢掠车队辎重,日军不断地进剿他们。胡子啸聚山林打家劫舍,时而大队集结,时而小股活动,仿佛上天入地一般,日伪政权十分苦恼。在连年的“讨伐”下,荭草沟一带的胡子只剩下“四季好”和“镇关东”两股较大势力。说起“四季好”可谓大名鼎鼎,方圆几百里范围内妇孺皆知。与一般土匪流动作案不同,“四季好”的大多数成员是庄稼汉,平时在家务农,老婆孩子热炕头厮混,号令一来挖出枪弹就走,呼啦啦转眼间就能集合起几百号人马刀枪。“四季好”的内部组织极为严密,说来就来,说散就散,行动十分诡秘,完全地下的组织结构叫人分不清谁是民谁是匪,直接效果是遍地起贼又无影无踪,日伪当局感到十分头疼,多次派人来卧底都弄得血本无归。“四季好”不是一般的绿林好汉,做事谨慎不事张扬,很少指使下属去做抢牛抢马绑票勒脖子的事情,他甚至极少抛头露面,但是他做事要么不做,要么惊天动地。关于“四季好”的传闻甚多,有人认为“四季好”仅是个名声而已,最有说服力还是“四季好”系最早开山占草淘金组织的沿袭。
“七·七”事变后,日本关东军推行“治安肃正计划”,在讨伐队步步进逼下,“四季好”也遇上了麻烦。依伪”满洲国”《暂时保甲法》,县乡村层层设保、甲、牌,成立保甲自卫团,实施“连环保”株连制度,一户“通匪”,十家灭门,一家窝贼,四邻同祸。部队的生存环境越来越险恶,王宝林忧心忡忡,他清楚,即将来临的寒冬肯定要比以往难熬,极端酷寒的情况下缺吃少穿就意味着死亡,困难巨石样死死地压在他的心头,又仿佛一幢陡崖峭壁挡住了去路。三师来荭草沟之前,王宝林和“四季好”都想到了联合对方。
山神庙很小,庙顶上瓦隙间的草木倒是很茂盛,一株山榆长得老高,斜仄仄地从屋檐上探出头来。密密匝匝的七星瓢虫儿沿破庙的窗棂爬行,金黄色盔甲上点缀着醒目黑斑,它们攀援蠕动黄鸦鸦的一片。山神庙供奉着山神爷爷和地母娘娘,破破烂烂的,连一支香火也没有,角落里的蜘蛛网尘封了虔诚,像是落寞冷清的心迹。王宝林和“四季好”的手握在了一起,一瞬间双方都觉得寒暄客套没有任何必要,“四季好”说:“你要是看我这个山怪还行,就管我叫声大哥好了。”卫兵远远地垂手伫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再明显地戒备着。世间确实有一见如故,他们拂了拂尘土席地而坐,盘着腿膝盖碰着膝盖。王宝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声名显赫的“四季好”竟然如此其貌不扬,精瘦精瘦的,一身土布褂子一杆旱烟袋,普通得与山野老农别无二致。“四季好”听得多说得少,很认真地听王宝林讲话,不时谦和地点头,全神贯注的神情,王宝林注意到眼前的老者眼波转动时目光如电,仿佛深山老林里鹰枭般犀利。“四季好”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朗声道:“有饭送饥人,有话说亲人。老弟啊你是好样的,这党那军的咱不懂,但是抗联是啥队伍咱懂。咱中国人缺的就是你这样不要命的,大哥佩服你们这样的骨气!”
晌午的阳光从庙顶的裂隙漏下,山神庙里一地细碎的光斑,随着阳光挤进来的,还有秋天野菊花、蒿草混合成的浓郁芳香。王宝林抬眼看到,屋角处有蜘蛛正在耐心地结网,一只黑尾巴的蜻蜓闯进庙来,滞于半空嗡嗡嗡振动着翅膀。老汉说:“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咱这半辈子见得多了,你这样玩枪把子的咱没见过。”老头冲着王宝林拱了拱手:“在老哥这一亩三分地上,随你的意。缺粮拿粮,要枪给枪,别见外就成。”
王宝林内心一阵激动,眼睛里闪动着泪花,他上前握住了“四季好”的手臂,双腿一曲要跪:“老哥哥,太谢谢了!我代表三师谢谢您!”
“呵呵,大兄弟,”老汉一把扶住了王宝林,说:“别别,老哥承受不起,要跪咱们就敬山神爷吧。”
匍匐在斑驳破旧的山神像前,花白的和漆黑的头颅叩首,两个声音毕恭毕敬地道:“上有天下有地,天地良心!山神老爷保佑,山神老爷照应。不打跑小鬼子,誓不为人!”“打跑小鬼子,就给您重塑金身!”
一只小松鼠蹦蹦跳跳地跃上神案,收住脚回过头嗅了嗅,眼睛晶亮晶亮的,好半天才潇洒地飘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