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虎魂

《光华》报馆遭到了查封,社长金首志被逮捕。九·一八后的《光华报》没有了起码的顾忌,矛头直接对准国民政府。言辞激烈大胆,经常叫当局难堪。平津有关机构盯上金首志由来已久,调查结果显示,他不仅肆意讥讽时政,而且与激进的《生活周刊》来往密切。《光华报》之所以能坚持下来,与宋哲元将军的默许有很大关系。宋哲元统领第二十九军与日本“天津军”同驻一处,抵触和敌对意识也很强,摩擦颇多。一定程度上,以抗日为基本主张的《光华报》道出了二十九军的心声。但是长城抗战之后,宋哲元对《光华报》的态度有了180度的大转弯。《光华报》对喜峰口之战多有评点,使得二十九军首脑大为光火。越是兵慌马乱,当权者越忌讳言论。抨击塘沽停战协定成了导火索,政府方面强调说“和平未到绝望关头,不轻言放弃和平”,《光华报》却大唱反调,撰文说:顺从日人一字不改之协议实乃奇闻,媾和之举丧权辱国。东瀛骄横,步步蚕食,华北将成为“满洲国”第二,中原无宁日,中国无宁日,云云。给金社长带来麻烦的是杂文《闲话皇帝》,日本人一口咬定说该文“亵渎天皇,有碍邦交”,正式向国民政府交涉。华北当局早就对金首志恨之入骨,正愁没有把柄呢,一声令下,查抄报馆。

金首志被带走的消息传来,胡秋月正在给女儿哺乳,她浑身一震,但还是撑着让孩子吃完了奶。秋月很注意仪表,很少在外人面前给孩子喂奶,即便喂了也要侧过身去,这一次也不例外,她没有忘记将撩起的衣裳扯下来。胡秋月镇静得异乎寻常,对于这一天早有思想准备。平日里,只要丈夫在家,家中就不乏高谈阔论者,胡秋月听得心惊肉跳。女人深为担心,免不得在枕头边上劝几句。金首志听了不高兴,说:“我的事情你别管。”男人在外面忙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他常常去北平天津张家口,哪里热闹就去哪里。走上十天半个月的事情常有,女人的心一天到晚地悬在了半空。小别胜新婚,丈夫回来时亲热还来不及呢,秋月不想叫唠叨坏了情致,只好把担忧深埋起来。这半年,男人更是忙得没个头绪,秋月的牵挂日甚一日。她的奶水不足,女儿夜里总是哭闹。黑暗里,女人坐起来,咿咿呀呀地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想着心事,直想到迷迷糊糊:还是娘说的对呀,跟了首志这样的男人,一辈子就别想安稳。一晃七八年过去了,胡秋月许多次核对母亲的预言。真是怕啥来啥,厄运毫无预兆地降临了。事到如今,慌又有什么用?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好办法?自古官府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胡秋月首先想到了钱,毫不迟疑地变卖了首饰,央人聘请了律师。金首志的朋友很多,社会各阶层的都有,时常来人接济。平日往来密切的吴金贵不见了踪影,但他托人捎来了三百块大洋,说留着做官司用。家中变故使铁磊一下子长大了许多,超乎年纪地懂事。铁磊稚气地说:“妈妈你别怕,有我在呢。”秋月一把搂过儿子,禁不住热泪长流。

金首志的案子轰动平津,一时议论纷纷。别看平时文人相轻,到了紧要关头,心气还是很齐的,他们大声疾呼,上下奔走。唐山各界还组织了“光华事件后援会”,声援营救,当局不能不有所顾忌。挨到秋天的时候,光华报诽谤一案开庭了。金首志出庭时,人显得消瘦,脸色愈加苍白,但风度还在,气质不倒。他面带微笑,向亲友颔首致意,还特地冲妻子挤了挤眼睛。面对此情此景,胡秋月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她内心一再叮嘱自己镇静,目光一接触,所有的努力都坍塌了,她哽咽难抑。见丈夫穿着圆口步鞋,生怕他着凉,忍不住上前按了按鞋子,她的举动遭到法官的呵斥。庭审十分程式化,一共七项指控,无非是诽谤友邦君主、诋毁政府、宣传赤共云云,如果不是和当事人有关,听众简直要昏昏欲睡了。金首志是不愠不火的,在律师辩护的当口,他甚至有暇四下旁顾。重金聘来的大律师,到底口才出众,声称:金首志乃一介布衣,无党无争,无派无系,只求中国之坚强,其忠可鉴,其爱可嘉,实无过错。轮到金首志陈述时,他沉痛责问:“爱国何罪?真理何罪?言者无罪!既然你们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么我还能说什么呢?如果非要说的话,首志只想说:我们法律被日本人强奸了,我不相信中华民国还有什么法律!”金首志的这番话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旁听的报人连声喝彩。法官们不得不高喊肃静肃静,还警告金首志说:“请注意,你的表现决定审判的结果”。庭审持续了两天,经过合议,首席法官有气力地宣布:判处金首志监禁二年。

靠着朋友的疏通,金首志提前一年出狱。走出监狱大门的金首志,难掩颓唐之色,他已无立足之地,无处安身了。内线人转来的消息说,日本“天津军”对他恨之入骨,打算给他颜色看看。金首志思忖,日本人肯定知道了他的身世,平津唐日本爪牙遍布,去了定是死路一条。三十六计走为上,悄悄举家出走。

火车缓缓起动了,难忘的城市渐渐驶离视线。胡秋月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临窗而坐时,却不禁悲从中来,眸子里透出凄苦迷离的神色。一个人离开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必然要留恋,而留恋不过是一块玻璃,无论怎么擦拭,都不可能回到最初的光泽。许多往事争先恐后涌入心间,理不清那些故事是如何发生的又是如何结束的。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想念,没有想念某一个地方,或者某件事情,只是想让回忆在一瞬间把自己淹没。记忆不管是美好的还是伤感的,都需要尘封,留给岁月,以便地老天荒。胡秋月安慰过丈夫,却无法安慰自己。也许是命中注定,嫁给金首志就等于失去了轻松的人生,和他一起生活就是选择了颠沛流离。对着天边朗朗的明月,她曾温柔地依偎在他的怀中,也曾希望他只不过是一介凡夫,能与她一起过着男耕女织、清风叩柴扉的平淡日子。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不过是个梦想,可望不可及的奢望。

关外是“满洲国”的属地,月台上戒备森严,随处可见手牵狼狗持枪荷弹的宪兵。山海关车站设置关卡,旅客出入都要严加盘查。金首志发现,进关的“满洲”旅客排起了长队,不分男女老少,胳膊一律被刀划开口子,再涂抹上紫色药水。金首志备觉奇怪,连问为什么,无人吭声。直到出了车站,才搞清这是“留记号”:如果往返的间隔短,胳膊上的伤疤明显,就说明不是探亲而是“走私”,将予以罚没。金首志叹息连连,换车去了锦州。

金首志一家得到了老部下陈鉴修的热情款待,他们在那里小住了几天。此人开有一爿洋车行,白白胖胖的,一看就知日子过得宽裕。陈鉴修原是骑兵旅的营长,有一年私贩烟土事发,理应受到军法惩处,因金首志的庇护,得以死里逃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自然要殷勤侍奉。锦州的风声紧得厉害,动不动就搜捕抓人,显然非久留之地。部下颇为难,吞吞吐吐地说:“旅长,锦州是虎狼之窝啊。”金首志是聪明人,早瞧出了眉眼高低,就说:“鉴修老弟,我得走了。”陈掌柜的过意不去,就将金首志一家转移到锦西老家去,说是躲一段时间再说。陈家老宅气度不凡,上房里摆的是红木桌椅青花瓷器,阔气得叫人眼晕。陈鉴修的父亲是锦西有名的财主,有车有马有地,宽宅大院,接纳他们一家不在话下。不过,在财主家度日并不轻松,见老财主一脸冰霜,金首志心里不踏实,决计要走人。

金首志想到了夹皮沟,想到了严秀姑。一年前经多方打探,得知威镇关东七十载的严边外一家已经破败了。据说是严家的后代因投资铁路破产,金矿和土地都抵押给日本“满铁“了。一想到夹皮沟,一想到严秀姑特别是那个未见面的孩子,金首志总要唏嘘良久,歉疚之感难以释怀。见金首志落落寡欢,陈鉴修建议说:“大哥,你们去热河吧,那里我有个朋友给日本人做事,挺有路子的。”

金首志说:“鉴修,给鬼子谋事非金某为人啊。”

陈鉴修的想法毕竟有道理,他说:“越是在鬼子眼皮底下,越是安全。”

金首志想了一个晚上,只得依了。他提笔给老家写了封信,第一次流露出回老虎窝的念头。颠簸流离的生涯是当不了阔佬的,动身之前,胡秋月将贵重的衣物都当掉了,包括貂皮大氅、缎子旗袍还有那个梳妆盒。伤感凄惶自不必提,逃亡的日子灰暗透顶,但能和亲爱的人相依为命足够欣慰,分分秒秒都显得那么珍贵。陈鉴修弄来了旧衣裳,为旅长一家全换了装,还一再嘱咐说:“热河穷得厉害,不能太显眼。”金首志夫妻将最后的金银首饰寄放于陈鉴修处,不得不丢掉了所有看上去奢侈的东西,包括牙粉、药品还有秋月的粉饼头油雪花膏,他们已经一贫如洗了。陈鉴修有些手段,请人给金首志照了相,搞来了良民证,良民证上名字叫富连声。在深夜,金首志发出一阵怪笑,说:“金首志死了,活着的是富连声了。”

去承德的官道上,满目荒夷。这一路走得惊险,在朝阳的那天夜里,富连声和秋月把两个孩子藏在草垛里,还吩咐他们屏住呼吸。小孩子懵懵懂懂的,而大人的心如惊慌的鸟儿疾飞:无奈细语、黯然寻觅。富连声的翅膀太弱了,飞得不着痕迹。热河省荒凉贫瘠,山随路转,连绵不绝,越走地势越高。经过数日辗转,来到了名叫二营子的地方。进得村庄,富连声夫妻都感到了震惊。十几岁的半大孩子都没衣服穿,赤裸着身子石巷里跑来跑去,黑不溜秋像水里的泥鳅。穷归穷,村庄却很整洁,房屋大多是石头垒就的,家家户户还有个小小院落,院外则是弯弯的石板路。拿着陈鉴修的举荐信,富连声谋了份差事。陈掌柜的朋友给日本人做翻译,此人还算热心,帮他们一家安顿下来。房东姓高,一家人朴实和善,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富连声住在高家的对面屋,彼此听得到对方的咀嚼或者梦呓声。远亲不如近邻,他们的关系迅速地热络起来,相处很是投缘。搬进来的第二天,富连声发现他居然和日本人为邻了,而且同处一院。富连声暗暗发笑,天下没有比这还滑稽的事情了,日本人正满世界地找他,而他竟唐而皇之做起了邻居。两家日本人在正房居住,看起来是携家眷的工程技术人员,他们对新邻居的到来漠然不理,只有日本小孩子跑过来看热闹。

富连声的差事很简单,往返各工地送信。日本人抓来了不少劳工开山筑路,工程浩大。富连声喜欢简单的差事,简单得不需要头脑的差事,他好久没有这样轻松了,好久没有一个人行走山野里。老鹰在湛蓝的天上盘旋,富连声的脚下趟起了尘土。恍惚间,他想起了年少时的往事,想那雄浑的长白山,想松花江上漂流的日子,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那个翻译时常过来看望,这使得富连声人前人后的挺风光。最风光的事情要数他领了辆洋车,模样像长角山羊一样的自行车。富连声骑着车,一路引来羡慕的目光,他因此成为了瞩目的人物,不出数日,大家都认得这个富连声了。山里人笑,富连声也笑,笑成那种傻傻的憨憨的模样,嘴里头亲热,大哥长兄弟短的近乎。日本男人傲倨异常,总是目空一切自我高大的样子,从不和村民说一句话,仿佛中国人不曾存在。

富连声格外在意日本女人。印象里,日本女人少见姿色出众者,但是她们很会梳妆打扮。近距离观察,日本娘们儿很干净,穿浅色特别是白衣的时候居多,散发着一种怪怪的味道,大老远就嗅得到,富连声知道那是樟脑球的气息。日本女人像不知疲倦的蜜蜂,出出进进,忙里忙外,把男人孩子收拾得十分整洁,整天介日地浆洗衣裳,花花绿绿的东西在晾衣绳上飘荡,看上去既奢侈又张扬。富连声认为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好看,尤其是那个发髻盘得像又宽又平的女子更加耐人寻味。后来他得知,这女人叫美奈子。每逢节日或者有客时,美奈子就穿蓝底黄菊花和服,那图案上面还有展翅的白鹤,妖艳得很也扎眼得很,与其说是花枝招展,还不如说是杨柳临风。美奈子生得玲珑小巧,像一株弱不禁风的小树,眉眼细长细长的,样子妩媚又怯生生的。丈夫从工地回来,穿木屐走路的美奈子会一路碎步,鞠躬迎候。远远地听着,那声音像泉水在岩石上跌落,急促而有韵味。富连声甚至发现,如果丈夫坐着的时候,日本女人会蹲面前说话,以免居高临下而有失礼之嫌。美奈子的谦恭有些繁文缛节,礼貌体现于细微之处。即使是富连声,也不止一次被先到的美奈子让道,有几回走出院子的时候,她会主动地为他开门。那一低头的温柔,叫铁打的汉子赞叹,日本女人天生是伺候人的材料,真是周到啊。

异性间欣赏靠的是魅力,而魅力很少需要理由,何况富连声不乏男子气概,举手投足间掩饰不掉一种气质,一种非同寻常的历练。这个时候的富连声还不显老,四十好几了,反倒增添了成熟的味道,所以很吸引人。村里的婆娘见了,都忍不住多打量他两眼,日本女人也不例外。闲暇的时候,金首志就坐在院子里教儿子写字。山沟里难见书本,也没有私塾,金首志自行辅导儿子,腹稿就是教材。说些唐诗宋词,讲些《水浒》、《三国》,谈谈英雄好汉。金首志对儿子说,你今年必须学会写四百个字,会写八百个字就可以写信记帐了。三回五回的,他身边聚拢了许多孩子,高大哥也听得入神,渐渐地金首志就成了小院的中心。美奈子似乎也很在意金首志,出入院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向厢房这边张望。偶尔与富连声目光接触时,她会红着脸飞快地走开。异性间看似无意的一瞥,其实都包含了暧昧的感觉或者说心仪的探询。美奈子给成年男子很特殊的心理感应,周身挥发着清凉的气息,就像水缸或者麻纱布料那样,看了便有丝丝凉意。在炎热的夏季,清凉感和好感简直就是同义语。

秋月心细,说:“哎,那个日本娘们儿咋老盯着你呢?”

富连声也惊讶,道:“咦,有这事?”

秋月说:“日本女的真妖,一天到晚照八百遍镜子。”

富连声笑:“你怎么不照?”

秋月生气,说:“你呀,走到哪儿都招风。”

富连声说:“都混到这步田地了,还招个屁风?!”

“连小日本都……”秋月欲言又止。

“我和小鬼子不共戴天!”

秋月带着哭腔说:“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吧。就是不看我,看孩子的面子。”

男人不想辩解,只在口中应承道:“嗯。”

胡秋月明白,丈夫现在落魄,可从本质上说依旧风流倜傥。在他成人之后和碰见自己以前,他必然经历过许多女人。自己男人没有蒙蔽过她,却从不提起往事,就仿佛过去的一切全是空白。尽管他娶了她并且相依为命,但自己未必是他的最爱,最爱的一定是那个苗兰。胡秋月不想刨根问底,也不想去评价,端详着丈夫眼角处细细的皱纹,黯然地想着心事,想的最多的还是潮水峪。其实家乡并不很远,就在亘古寂寥的大山那边。生活一下子变得赤贫,个中滋味实在难言,秋月陷入烦恼之中不能自拔,睡眠不好,老做噩梦。人一天天落寞下去,憔悴得很。富连声看了心疼,安慰说等躲了风头咱就走。秋月诧异,问:“你还要去哪儿?”

“不能老这个样子,我得出去找事儿做做。”

秋月的眼泪下来了,说:“你要走?我和孩子呢?等着饿死?”

富连声见状,改口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

儿子铁蛋觉得奇怪,问:“要去哪儿呀?”

富连抚摸他的头说:“领你们回家。”

儿子又问:“家在哪儿?”

富连声说:“老虎窝。”

铁磊又问:“啥时候回家。”

富连声说:“快了吧。”

一贫如洗的日子过得慢,白昼长,没灯的夜晚更漫长。村子荒寂,有的是时间蹲墙根闲聊,有月色的夏夜更是这样。二营子是分县地图上都难寻的小村庄,小得像鸡蛋壳似的,闭塞得只有家长里短的琐碎,邻里吵架都是难得的乐趣。小鬼子始终是乡亲们的话题,人们好奇于他们衣食住行,好奇于小碟子小碗的饭食,老乡说快赶上吃猫食了。高大哥说还是东洋人能闹,天天洗澡,用锅烧水洗澡,乡亲们先是惊讶,随后为烧柴可惜,说人洗得那么白干啥?又不是蒸馒头蒸包子。馒头包子是美好的食物,再美好也没有洗澡香艳,难免联想到日本娘们儿。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别看日本男人凶巴巴的,像套着制服里的王八老鳖,可娘们儿却细皮嫩肉呢。当然,还有人为日本娘们儿是否穿裤衩而争执不休。女人们听了冷笑:“也不怕砸扁了你们的头?”

山里人领教过日本人的凶残。鬼子刚来的时候,俘虏的了国军伤兵统统被打死了,一次就枪毙了二十多人,黏糊糊的脑浆和血染红了河滩。在二营子,口头上再硬的汉子,见了日本人牵狼狗走过,都要两腿发软心惊肉跳。因此,他们对日本娘们儿的议论,不过是偷着说说而已。富连声是随遇而安的,不怕热闹,也混在人群里听,悄悄地笑。

二营子四周是高山大岭,山势陡峭,光秃秃的,连棵树都不长,直到山脚缓坡处才有稀疏的灌木。巨大的山体像愁眉紧琐的面孔,千篇一律地在烈日下袒露,只有山脚下的淡绿给苍莽的大山系上了短短的围裙。小河清亮亮地绕过了村庄,像一条温润的绸巾挂在村庄的胸前,白花花的溪水在乱石堆里哗哗流淌,给荒芜的日子难得的亮色。与大山相比较,河太渺小了,充其量算一条小溪。过了好久,富连声才搞清楚这是滦河上游的支流。二营子一带的石头多地少,土质贫瘠,一锄头下去,能磕出火星子来,只能耕作些谷子地瓜,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顽强的山羊在土坡上漫步,低头撕啃着为数不多的草根,远远看去仿佛缓慢移动的云朵。此地民风古朴,谁家杀羊了,都要招待邻里。四亲八邻的老早都来了,隔得老远就闻到了扑鼻的香气,进了院直奔灶台而去,看锅里的羊杂碎煮的上下翻滚。要是谁家杀羊,也邀请富连声出席。山里的日子苦巴惯了,平日里连地瓜都填不饱,别说是吃肉了,宰羊必然就成了隆重的节日。苦有苦的办法,宴请是有程序的,首先请大家喝下一碗米汤,好让肚子有点底儿,然后才可以喝羊汤。这羊汤大概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了,汤上面飘着油花,浮着一层乳白色的膜衣。羊汤里煮得都是羊肚子里的货,羊血羊肠羊肚儿羊肺子,全属那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儿,喝下去一口,五脏六腑连毛孔儿都舒坦。富连声就想,要是能有香菜该多好啊,撒在碗里面,又好看又好吃。想是想了,可山里头连只辣椒都难得一见。规矩是坏不得的,每人只限一碗,然后招待吃小米干饭,也是每人一碗。公务在身富连声不能将所有的羊汤都能喝到嘴,如果去的话,必定会背上女儿。他说话直截了当:“我闺女就不喝米汤了,盛碗羊汤吧。”

铁媛是招人稀罕的小闺女,乌黑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人见人爱,美奈子也喜欢她。铁媛的小伙伴是美奈子的女儿,她常去美奈子家玩耍。铁媛小但是有主意,嘴再馋也不肯吃日本的糖果。铁媛记得父亲说,日本的糖果不好吃,吃了会毒死的。死是什么样子呢?铁媛清楚,她还为小鸡雏被踩死了哭过鼻子。铁媛四岁了,却一直没断奶。可怜的奶水早已供养不了她了,可母亲溺爱她,由着她的性子,任她含着奶头入睡。哥哥铁磊时常带着她玩耍,玩石子玩泥巴,最好玩的就是去河边。河床里是不计其数的石砾,河水清澈见底,连水波荡漾的波纹都映在沙石上,一条条光栅若隐若现,小小的鱼儿如精灵般在光栅间穿梭。许多年以后,铁媛还清晰地记得这条河,记得河里头的小佛爷,大大小小的很多,都是陶瓷烧制的,经过河水的冲刷,愈发地滑润可人。铁媛有一个小佛爷,像大人拇指般大小。这是她幼年里唯一的玩具,形影不离的玩具。小佛爷有着黑灰色的头发,描着黑黑的眉毛和淡红的嘴巴,像年画上的那些可爱的童子。直到做了祖母以后,铁媛才恍然大悟,也许河的上游有过庙的,雨水把这些不知哪个年代的小佛爷冲进了河床。母亲喜欢铁媛,自然就喜欢她的小佛爷,特意找来碎布,为小佛爷缝制了小小的枕头。母亲总是说,闺女好乖哦,不断用湿润的嘴唇吻她的额角。

铁媛是握着小佛爷离开母亲的,永远地离开了母亲。时值盛夏,胡秋月喝了半碗米粥,是翻热的剩饭。不久,肚子就翻江倒海地绞痛,狂泻不止,一日去六七趟茅厕,第两天便出的只有脓血。山里头太穷了,无医无药,连一只辣椒或者大蒜都没有。金首志想到了邻居,可是邻居都穷,他想到了日本人,但是他忍住了。他觉得秋月不过是坏了肚子,她的身体一直很皮实,从来未生过病,撑几天就过去了。他认为日本人都没好良心,当年苗兰的阴影始终缠绕着他,他视日本人为魔鬼,不想向鬼子低头。迟疑间,秋月的病情急转直下,一脱水,人就瘦得彻底脱像了。这个时候,金首志害怕,万千担忧一起堵在心口,眼泪里满是对生怕离别的恐惧。当铁媛被父亲从妈妈身边抱走时,她拼命地挣扎,意识到了不幸的发生,“妈呀妈呀……”

胡秋月死了,生命脆弱得不及树上的一片绿叶,未及秋风来临就早早地飘零了。从发病到死亡,前后还不到三天。带着无限的牵挂,带着无限的无奈,秋月的灵魂隐入了茫然的天国。弥留之际的胡秋月,黯淡的眼神透出道不尽的凄然,她死死抓着丈夫的手,既是留恋更是嘱托,嗫嚅之音越来越微弱:“孩子,孩子,孩子……”

胡秋月的坟墓坐落在小山坡上,背依着绵延的山峦,迎着太阳升起的方位,霞光将山峰染上了令人心悸的斑斓,小河蜿蜒飘忽隐入山谷。山的西坡有一片枣树林,参差的光线在树林子上涂着红,抹着黄,极像是悲怆怪诞的合声。富连声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枣树,痴痴地凝望天空,扭曲的枝干不过是悲凉的手势而已,挣扎不过那苍莽的大山。一切都像是做梦似的,他老是怀疑一切都不真实,似乎这些苦难全与他无关,都是别人的事情。随风而去的日子像深秋的枯草,孤苦伶仃地支撑着,无论怎样眷恋绿色的鲜活,也不得不把沉重的思念埋葬掉。悲情的气息在空中弥漫,挥之不去的是无尽的怅然。人生充满了错位,却又无从改变。总有一种力量让富连声泪流满面,总有一种神秘让他无所适从。人只有在苦楚中才能领悟最本质的东西,有几分是天意几分人为,谁能说得清?昏沉沉中,他想了许多事情,懂得了自己的单薄无力,自己就像一张白纸,一直靠梦想的图画来支撑。可梦想却如此脆弱,叫他四处碰壁。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每一个角落,谁不靠隐忍来苟活?古人所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做不到。他甚至有了厌世的念头,要不是看着孩子,真想手持一长串佛珠,一个一个地数过去,来了结一生。

富连声所有的计划顿成泡影,他原打算蛰伏一段时间,安置好家小就外出做事。秋月一死,丢下两个孤苦伶仃孩子,牢牢把他拴住了,动弹不得。富连声烦恼透顶,对房东一家的怜悯浑然不觉,惟有女儿的哭闹才能唤醒他。儿子铁磊夜里不敢进屋睡觉,富连声就牵儿背女,满村子游荡,状同梦游。一家人黑灯瞎火地乱走,直到人困马乏。村里人不再聚堆闲聊了,谁见了都躲,生怕晦气沾染上身。日本人不怕晦气,同情感源自于铁媛。这天,美奈子包了白豆馅的饺子,打发孩子送了过来。富连声一阵感动,他想不到会是这样,在他最脆弱的时刻,居然是日本女人给了他关切。小孩子记吃不记打,吃得狼吞虎咽。看着一双儿女,富连声唏嘘良久,心情复杂得很,说是百感交集也不为过。美奈子送过几回吃的来,连日本男人也扶着眼镜认真地看富连声了。富连声感到疑惑,对日本人的看法开始有所改变,美奈子挺那个的,唉,其实日本人并不全坏。

烧五七那天,富连声和孩子们为秋月上坟,叫孩子们磕头。一盆纸花摆在坟前,点燃了,火焰忽闪忽闪地燃烧,化做了翩跹的黑蝶和袅袅青烟,随风飘移,经久不散。纸花是富连声亲手扎制的,他因此惊讶于自己手工的天赋,暗想其实自己可以做好匠人的。富连声的懊恼无法形容,他开始承认宿命了,做个皮货匠其实也不错,开一爿皮货店什么的,做点小本生意,养家糊口该没问题。退一步说,这些年不在外闯荡,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娶妻生子,日子也许过得凑合。人生真是奇怪之极,简直就是在画圆,跑到头也没挣脱起点。富连声不住地问自己,为什么不回家呢?

二营子的最后暮色坠落到心里,这是无言的压抑和沉重。富连声坐院子里扎制纸花,一边咳嗽,一边想着心事。房东大概感觉出什么了,过来陪话。高大哥极想开导开导眼前的倒霉蛋,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富连声努力平静下来,轻描淡写间就交代出心里话。他说,过些天带孩子出山走亲戚,要是不回来,家里的东西就送你了。房东哑然,沉吟半晌,只得说大兄弟别太难过。富连声泪花闪闪,说我老婆的坟,拜托你们照看吧,不用烧香烧纸,每年清明添把土就行,等哪天我转回来。富连声发誓:“高大哥,我要是

不回来,我的儿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