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署设在老虎窝街西头,带院套五间青砖瓦房。门厅正面竖一幢影墙,原先上书“礼仪廉耻”四个大字,如今日本人执政,则改写成“日满亲善”。警察署威武神气,小百姓瞧着就怕,尽量绕着走路,暗地里却没少编排警察。老虎窝这疙瘩,流传这么几句:
远瞅警察局,
近看黑毛驴。
两边贴对子,
尽唬庄稼人!
警察署署长甘暄是县里派来的,此人身材高大,脸色阴沉,一副连日输钱见了爹妈也没有笑的模样,背地里老百姓都叫他“甘薯”。老虎窝虽属小市镇,但幅员百里,人口近万,小街不大却有商号店铺几十家,偶而还有过路客,大到马戏团,小到变戏法的、耍猴逗熊瞎子的、卖狗皮膏药大力丸的、算命相面的、说书的拉洋片的。人多了事就杂,所以说甘署长的公务是繁忙的,处理些打架斗殴、田宅纠纷、邻里摩擦,侦破丢牛少马的案子。比较起来,甘所长他们乐意抓赌,办理花案也很有趣,断些男女偷情、勾搭成奸之类的花官司。警察署的实际权利掌控在指导官武岛手中,日本人是说一不二的,不过于日常杂事上并不插手。甘署长手下有四员警士,他每天早晨都要点名训话,训话的内容千篇一律:“朗朗乾坤,耿耿乐土。察民意以表王道之举,效忠于大日本皇军,尽瘁于日满协和共荣。竭心尽力,维持治安。解散!”
自从李宪补上调县城以后,甘署长便成老虎窝一霸,他管辖的一亩三分地内,跺跺脚地乱颤。老虎窝没人怕村长,但是人人都怕甘署长,没谁敢惹他。甘署长威风着呢,后屁股上挂着一只枪,走路时枪就在屁股上一拍一拍的,大家伙都说那是匣子,说日本人武岛腰里别的是撸子。甘所长白吃白喝白拿那是在给你面子,如果你翻错了眼皮,没答对好他,就甭想在老虎窝混下去。署长整治你的法子海的去了,拿手好戏也多的是,进了店门硬说你卖的酒掺水了,挥起东洋刀就把酒坛子砸个稀烂;翻腾你家的货物,说是有人举报走私烟土;夜晚来查夜,不管男女家眷一律轰起来,检查是否收留了反满抗日分子,来看看是否“夹带”武器,警察有权,当然要动手搜身,一直可以搜查到女人的胸脯裤裆。如有抗拒则拷到署里去,拘押个十天半拉月的稀松平常。什么买卖营生也架不住这样折腾,聪明的赶紧花钱免灾,乖巧的要不时地上门孝敬孝敬。说起孝敬来,买卖人家肚子里都有一肚子苦水,逢年过节要给署长送礼,一般是卖啥送啥。木匠铺、铁匠炉还有皮货店就得破费买几样送去,两包果子、三斤红糖,四斤干豆腐什么的,割二斤猪肉、拿两瓶酒也行。伸手不打送礼的,甘署长来者不拒。甘署长不愁吃喝,却常留恋在县上的时光,并为此烦恼:“这屁大个地方,清汤寡水的,没意思透了!”
这几天老虎窝的气氛很特别,不年不节的却在披红挂绿。在武岛指导官和老虎窝新任镇长的指挥下,甘署长带领警察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忙的不是携手爱民,而是在操办皇帝登基的喜庆。甘署长把老虎窝布置得张灯结彩,过街拉起了花花绿绿的彩旗,标语随处可见:“日满亲善,一心一德!”“民族协和,王道乐土!”“大东亚共荣圈”,等等。村公所组织各家各户沿街游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老虎窝小学最出新彩,女生一律系红发带,男生发一根三尺长的木棍,叫做“建国棍”,扛着当枪表演。一时间,街头乱纷纷。赵前搬把椅子坐在院里晒太阳,养神之际听到了外面的喧闹,他没睁眼也没动。吱吱扭扭的大门很夸张地响着,听脚步是三儿子成永回来了。赵成永的胳膊窝里夹着一卷红纸,这是镇上要求家家户户做彩旗用的,他绕过父亲走到正房前,迟疑了一下又返身回来,附下身小声地说:“爹,改国号了。”
赵前睁开眼睛,抬头张望。初春的阳光暖茸茸地倾泻,辞别了冬季,天地间竟焕发出不知好歹的金属颜色。“又咋折腾了?”赵前问。
“现在叫‘满洲帝国’。”
“哦。”赵前的声音很低。
“爹,溥仪不做政府执政了,做皇帝了。”
“吆呵,当几回皇上了?”赵前两手摩挲面部,好像要揉碎所有的乏味。
“还封了不少大臣呢。”
“还不都是样子货?牌位!摆设!”
“篱笆子没蹲够不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背后传来赵金氏的声音,她警告说:“往后,你们都少唠这个!不想过个安生日子?”
三子赶紧点头:“妈,再不说了,不说了。”
赵金氏忽然想起一件事,推了推男人,说:“咱们是不是得答谢人家山本?”
赵前的脸色骤变:“干啥?俺恨死日本人了,是他折腾得俺好苦!”
赵金氏说:“人家出面救了你呀,还不得报答报答?”
赵前盯着女人说:“在牢里头,俺怎么琢磨都是那个山本搞的鬼,答谢个屁!”
赵三子在一旁插嘴说:“答谢不答谢都成,日本人不讲这一套。”
赵前有了发泄对象,冲儿子咆哮道:“你滚一边儿去!告诉你,以后少和官府衙门扯,更不许和鬼……不许日本人来往!”他顿了顿又说:“吃的亏还少吗?山本任直就是丧门星!有他就没俺的好!以后谁也别跟俺提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金氏和儿子对视了一下,转身进了屋,留下赵前一个人发呆。赵前闷头吸烟,慢慢调理气息,渐渐忘记了不快。院子外面杨树榆树的枝干光秃秃的,日光弄得满院子都是稀疏黯淡的影子。不知怎地,他忽地觉得那树枝干好像是许多根鱼刺,那种吐在饭桌上乱糟糟重叠在一起的鱼刺,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可笑。
“你笑啥呢?”不知何时,赵金氏又转回来,看着男人有些奇怪。
赵前将烟头拧灭,说:“没笑啥,俺能笑个啥?”
“他爹,三子大了。”女人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成华、成国他俩咋样了?”
“咱管不了那么多,没准人家自己说个媳妇呢。”
“咱得管三子的事吧?”女人显得很郑重,说:“得给他办个人了。
“俺知道。”
“你知道?“赵金氏不高兴了:“我咋没看出来?你知道咱三子相中谁家闺女了?”
“谁?”
“你没看见三子丢魂儿似的?”
“没有呀。”
赵金氏撇了撇嘴:“说真的,咱三子相中老连家的丫头了。”
“你咋知道?”
“你没见他老往东兴长跑吗?”女人敏锐的直觉与生俱来。
“哦?他家的丫头?”赵前陷入了沉思,半晌道:“选个日子,托人过去给说说。”
就在赵家大院筹划为赵成永提亲的时候,王宝安惹下了大祸。皇帝登基庆典,年号由“大同”改为“康德”,所谓“普天同庆”,王大猫不该来老虎窝卖呆儿凑热闹。王德发已死半年,日伪警宪几乎遗忘了匪首王宝林,对王匪的亲属家眷也有所忽略。千不该万不该,在小学校的学生挥动花束列队行进时,王宝安冲脚下吐了口唾沫。唾沫的声音过于响亮,喷薄而出时有星星点点的飘状物,而飘状物又恰好坠落到甘署长的皮鞋上,王宝安的举动引来了无数围观者的哄笑。事情的严重性可想而知,一口唾沫不打紧,不但破坏了日满亲善的气氛,也极大伤害了警察的形象。甘署长怒目相向,抡圆了胳膊,“啪”地一记耳光打来,掴得王大猫直趔趄,眼冒金花,脸腮火辣辣地疼,过了好久王宝安才能听见有人喊:“他弟弟是大匪首。”
王宝安被大皮鞋踢得满地打滚,而后被揪进了警察署。警察署全体警士都在街上维持秩序呢,暂时没有人理睬他。手被拷在桌子腿儿的王大猫,血液汗渍糊了一脸,他蜷曲着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哼着哼着竟然睡着了。向晚,吃饱喝足的警察们回来了,吵闹声中王宝安醒了。日本指导官武岛进屋的时候,乍一看见锁在桌子底下的人,先是微微一怔,随后用右手食指做了个扣动扳机的样子,嘴里头还弄个响儿,嘿嘿一笑就走开了,看样子是去后院休息去了。
甘署长一屁股坐进椅子里,一脚蹬在旁边的火墙上,像想起来很大事情似的吩咐下属:“想着明个把炉子拆了,都啥鸡巴时候了?”
“哎呦——哎呦,长官你放了俺吧。”桌子底下传来王宝安的哀求声。
甘暄摸出一根火柴杆,将没有磷的一端劈了尖,然后送到嘴里去剔牙缝,剔着剔着脸上现出了很满足的样子。手下的警士过来请示,问:“咋揍?”甘署长噗地把火柴杆吐在地上,瞟了王宝安一眼,说:“吊起来呗。”
警士都乐意做不费脑子的活计,将王大猫上了绑绳,挂在了专门吊人的横杠子上。褪下棉裤来,里面没有衬裤没有穿裤衩,这样看上去很像一具白条肉猪后蝤。皮带蘸凉水抽人的效果不同凡响,直观生动,抽上去就是一道红檩子。打人是警察的看家本领,的确很有手法,有警士在一旁吹口哨,口哨声既是指挥又是伴奏,口哨越吹越来劲,皮鞭子就越抽越猛。甘署长点燃了香烟,很惬意地吸了一口,仰脸吐出了圆圆扁扁的烟圈儿。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吐出来的烟雾,袅袅娜娜可圈可点,目光在烟圈里面游移穿梭,最后再一口气把它们吹散。甘署长亢奋起来了,丢掉烟头站起身来,撸胳膊绾袖子跃跃欲试,说:“弟兄们,看我的!”
王宝安觉得屁股上的两爿肉被打飞了,疼痛反而消失了,只听见笑声哗哗哗地起起落落。
四天后王宝安被抬回了家,肋条骨折了两根。这还得感谢赵成永从中斡旋。姐夫受罪,小舅子不着急,着急的是姐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哭啼啼。谁家摊上官司都麻烦透顶,这个时候请客送礼都是件难事,拎着猪头还找不着庙门呢。赵前不愿出面,当然他不反对三儿子走动疏通,自己老了,儿子是该出头露面了。通过营救父亲,赵三子洞悉了衙门的规则。以赵成永的聪明,深知此时哀求警察署无济于事,当大姐的哭声告一段落之际,他已经结束了思考,下了决心坐火车去安城县。就办事能力而言,人和人确实有很大差距,许多事理往往都看得清楚,却只有少数人才做得到。赵成永既聪明又能干,但是他吃了闭门羹,被警卫拒之门外。他徘徊于县公署门外,在马路牙子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期间思想很矛盾,几次想走开了。后来想到去找在县公署任职的同学,经同学引荐,才得以见了戴县长。
戴潘梳着乍眼的中分头,身穿五个扣子的协和服,仰靠在皮转椅上。赵成永进门时,他才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挪下来。戴潘脸色阴沉,既不吭声也不让座,斜着眼光打量赵成永。县长的皮转椅如钟摆一样地晃动,赵成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脚不知道如何摆布,他感到嗓子眼儿发紧,就那么窘着。
戴潘终于发话:“说吧,你。”
赵成永一五一十地讲起来,还没等话说完,戴潘就已经不耐烦了,打断他说:“好啦好啦,这样的事情我不便过问。”
“戴局长,你帮帮吧。”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赵成永自己也吃了一惊。
戴潘一怔,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毛头小伙会如此称呼他,没人敢当面提及他当年做警察局长的事情,就好像过去的一切都从不曾发生过一样。时间久了,戴潘自己幻觉他根本就没做过民国官员。好小子,干脆叫我保卫团戴团长得了!岂不是当面揭我的短吗?那壶不开提那壶,想讹诈我不是?戴潘思及于此很气愤,嘴里不住地冷笑:“小兄弟,呵呵,你叫赵什么来着?”
“戴县长,我姐姐全家都会感谢你的。”赵成永这句话说的挺得体,“这是一点意思。”赵成永回身轻轻带上房门,然后凑了过去,右手伸向怀里。
“你想干什么?”戴潘骤然紧张起来,停止了转椅的摇动,脸色变得苍白。
赵三子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金手镯,放在办公桌上。办公桌栗色漆面的背景反衬出黄金色彩的艳丽,这种金灿灿是一种很奇异的光泽,压得人心头发麻。赵成永使劲儿地咽了口唾液。装做很轻松的样子:“这是孝敬您、您的。”
“嗨——你这是?”戴潘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求你了,麻烦了。”赵成永不失时机地鞠了一躬。
“咳,好吧,我给你写个条。”戴潘伏案执笔,边写边说:“小兄弟,你父亲与我情谊不浅,我这个县长难啊。”
“我姐全家都忘不了你。”赵三子重复说这番话时,就显得感激涕零。
“你拿这个去警务局,找他们局长就行。”戴潘说完挥挥手,萎然缩进皮椅里,他眯上了眼睛。
赵三子正欲转身,戴潘说:“这个你拿走。”
赵成永知道他指的是桌子上金手镯,低声而恳切地回答道:“县长,俺愿意孝敬您。”
有了戴县长的手谕,警务局局长没有太难为赵成永。只是在老虎窝警察署遇到了小麻烦,甘署长骂骂咧咧地表示不满,在接受了两次吃请之后,警察署五人都得到了绵羊票。其中,甘署长收受了绵羊票一百元,足够买二十袋日本面粉。至此,警察署才修改司法文书,放了王宝安,最后一道手续是赵成永在保证文书上签字画押。被打得半死的王大猫终于回家了,从警察署抬回西沟不过十五里路,几乎耗费掉了王家全部的积蓄,一口唾液的价值约合十垧上等的耕地。赵前闻讯心疼得喟然长叹:“老王家要败了。”
王大猫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疼痛得彻夜难眠,内心深处是无可抑制的酸痛,这痛楚是无法埋葬的。他躺在炕上,如果不是自家熟稔的气味,他肯定会更加恍惚。女人赵玫瑰半夜总要起来给猪添食,她提着脚跟走动,可房门不可避免地发出轻微的声响。女人很快就会回来,带进屋一阵凉气。女人会悄悄地躺在王宝安身边,有时忍不住为他掖掖被角。王宝安很少有睡意,他睁大眼睛,看见自己身边的黑影凝止不动,好像放着的一堆东西。他一声叹息,这是迈向末日时的无奈和叹息。夜风悄悄触摸窗棂,发出的呻吟惶恐不安,黑暗中的王宝安胡思乱想。纸窗外的夜风沙沙走过,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合着眼听外面的树枝摇动,风留下的声音和水相似,均匀地流淌,哗哗吟唱。他睁眼闭眼都是爹凄惨的眼神,爹身后隐约还有个女子,一袭白衣,影影绰绰的,看不清面孔。王宝安不认为黑夜里的景象都是幻觉。
“睡吧?”女人轻轻碰他。
王宝安没有回声,他看见自己女人的眼睛幽幽闪亮。
“别老想过去的事。”
“我难受死了。”
“过几天就好了,伤得慢慢养。”女人柔声软语地劝解。
“我难受!”王宝安的呼吸粗重,他抬腿想蹬开被子。
“吃个大烟泡吧。”赵玫瑰鬼使神差地做出了抱憾终生的决定,早有人告诫每日食用大烟泡不得超出两粒。
静夜里,王宝安感受了前所未有的飘逸,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了。碧蓝如洗的天空,又圆又大的月亮已经升得老高老高。真是怪呀,今晚的月亮看上去不是白色,也不是金色的,是粉红的。在粉红色月光的抚摩下,他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好像一羽时而落地时而腾空的鹅毛,飘飘荡荡中他感到轻松、惬意、甜蜜。迎面而来的是云还是雾?是雾,不是雾怎么会这样弥漫开来?雾越来越浓重,月亮也消失了,周围只剩下粉红而模糊的影子……
王宝安每天至少服用三颗大烟泡,赵玫瑰的悔悟来得太迟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到他能下炕走动,节气已经是大暑,农人们开始收获土豆了。日久生闷,王宝安嚷嚷着要出去走走,这三个月来除了吃烟泡而外,几乎没有任何快活事,就是和娘们儿亲热都极其困难。夜来将手探进女人怀里,赵玫瑰每次都背转过身去,女人柔软的前胸和腹下成了王宝安遥远的渴望。赵玫瑰毫不客气地推掉男人试探的手掌,说:“你不要肋巴扇了?”随着男人身体日见恢复,肋骨似乎不再是房事的阻碍,女人就说:“你要是少吃烟泡……”很显然,赵玫瑰在拿性事做筹码,女人的想法是好的,她希望丈夫戒掉烟土。不过炕头上的事情和酒后拍胸脯没有啥本质区别,说了也白说,云雨欢歌之后的王宝安依然故我,再后来,不嚼大烟泡他的家什简直就无法勃起了。王宝安感觉只有腾云驾雾的时候,他才真正是自己的主人,是自己灵魂的主人。
放在大锅里烀的土豆、豆角飘散出新鲜的气息,性急的女人会掰下鲜嫩的苞米穗一起去蒸,啃吃前要用筷子插进苞米芯儿中。食物的气息经久不散,像飘渺的梦,又恍如轻盈的翅膀翕动。夏天的繁盛让人期盼清凉,溽热和蚊虫使人们心烦,伏天过去就好了——年长者乐于发出这样的预言。天热归天热,铲地锄草一刻不能耽搁,土豆起出来以后,就忙着播种秋白菜。要不是王宝安自报奋勇地去县城买白菜萝卜籽的话,赵玫瑰的人生可能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安城县的烟馆门脸很大也很气派,原先王宝安没太注意这些。下了火车,他一眼就发现大街上烟馆的牌子,烟馆就像是饭店一样醒目,如今的烟馆比窑子铺好找。沿着马路遛跶,无须向橱窗里张望,就会轻而易举地判别是不是烟馆。他现在的腿肚子发软,战颤的牙齿再也无法咬住牙床了,跌跌撞撞地闯了进去。
“哎呦,贵客贵客呀。”浓烈的胭脂气扑面而来,这气味和烟馆里浓重的香气混合纠缠在一起,烟婆子手中艳丽的手帕不断扇动,王宝安沉沉欲醉。
“新来的大爷吧?”
王宝安抓心挠肝的,问:“有哪、哪种烟?”
“自抽的,哎呀,大爷就凭您,还是抽花烟开心。”
王宝安明白花烟的意味,此刻他对女色毫无兴趣,他意乱神迷地说:“抽,俺抽!”
烟枪的形状细长,仔细端详,烟枪顶端的瓷葫芦,活像公驴的生殖器,如果颜色再深些就更为形象。女招待躺在他对面,小心伺候,将烟枪头上的油膏对着油灯烧烤。王宝安贪婪地叼住烟嘴,烧烤出来的烟雾顺着烟管吞进肚里。他大口猛吸,快感升腾如云如雾,那瞬间畅快的如水银泻地。
王宝安的手指悠闲地轻扣烟盘子,这时他才注意对面躺着的女招待。女招待和他脸对脸地躺在长条炕上,目不转睛地瞅他。屋子是木板夹起来的单间。女招待和他之间还隔着烟盘子,除了母亲和老婆以外,他还从来没有和其他女人如此鼻息相闻,就有些窘迫。鸦片的芬芳战胜了拘谨,对面的女子的笑靥也如罂粟花迎风怒放。女子附身过来,挪动一团黑影,手把手地辅导他吸烟的身势和手形,脑袋高枕,弓腰侧躺身子,上腿压下腿自然蜷曲。当女招待沁凉的手指触及他的皮肤时,王宝安再次感受了颤栗,俨如电弧般划过脑海,心脏阵阵紧缩。王宝安痛苦地闭上眼睛,内心深处气泡似的浮出了一声哀鸣:完了,他知道他要完了,彻底完了。
“满洲国”颁布了《鸦片法》,明令禁烟,可各地却设置了鸦片专卖署。据说奉天城里有制膏厂,罂粟产自热河、嫩江等地。安城县较为正规的大烟馆共有五间,由县公署发放执照,准予公开营业。五家烟馆分别按第一到第五鸦片零卖所称呼,老百姓则习惯于简称第几大烟馆。一经发现县城的妙处,王大猫乐不思蜀了,干脆吃住在县城。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王大猫腾云驾雾之后,深知自己不可救药。不知就里的王大猫最初去的是第三鸦片零卖所,后来他发现出入此处的多为有钱的主,穿长衫马褂或者西服礼帽,手摇扇子迈着方步。烟客进门前,一般正犯着大烟瘾,眼睛惺忪,连连打哈欠流鼻涕。进屋之后脱鞋上炕,躺下就操起大烟枪,点上大烟灯,吱吱吱地抽一个痛快。这里条件设施比较高级,有暖气火炉,有包房套房,烟灯烟枪等烟具精致考究,客厅里的留声机没完没了地播放《天上人间》。王宝安很烦哼哼唧唧的歌曲,他始终认为娇滴滴的女人歌声,就像是牙疼得张不开嘴,远不及看蹦蹦戏有意思。烦归烦,王宝安却无奈,他在这里不过是个小人物,有钱有势的富豪阔少哪个不比他霸道?出入第三大烟馆的有钱人摆阔气,来去乘坐马车,再买些大烟带回家去。仅仅从烟客们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的样子,就能看出鸦片的价格不菲。烟客们烟抽足之后,精神头也上来了,要一壶茶水一盘打瓜子。打瓜子比毛嗑讲究,是加盐炒熟的西瓜子、南瓜子。烟客们谈天说地,捎带着逗弄逗弄女招待。如果抽大烟还玩女人的话,去第四鸦片零卖所最适合。第四大烟馆就设在窑子街里,如今的窑子街早已不是三趟房时的粗陋,烟花柳巷的大号叫做西康里胡同。西康里是个大胡同,胡同里套着四条小胡同,是一处较繁华的市场。这里聚集着大大小小七十来家妓院,除此以外还有饭馆、戏园子、澡堂子、茶馆、说书馆,是娱乐区销魂窟,是吃喝嫖赌抽的好去处。让王宝安流连往返的还是第四鸦片零卖所的价位,而且胡同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隔上一段时间,王大猫就回一趟家,然后兴匆匆地赶回西康里。一回到家,他理直气壮地翻箱倒柜,理直气壮地拿钱拿物,理直气壮地变卖财产,理直气壮地殴打老婆。秋天的时候,赵成永和四傻子终于在老虎窝火车站堵着了王大猫。赵成永飞起一脚将姐夫踢进路边的泥沟里,怒喝:“你抽吧,你还不让别人活了?!”淤泥糊上了王大猫的黄脸,他磕头告饶,前额青紫一片。王大猫正烟瘾发作,大鼻涕流出老长老长,浑身难受得哪都疼,疼得骨头节嘎吱嘎吱响。翻滚在泥沟里的王大猫弯体弓腰,仿佛垂死的大虾米,一副痛不欲生的架势。越来越多的围观者涌来,老虎窝人品头论足,都认为小舅子打姐夫很有趣、很刺激。赵成永迟疑了,他明白即便将姐夫打死也于事无补。望着脚下的王大猫,赵成永忽觉厌恶之极,一脚蹬翻了他:“滚吧,没我的话不准去安城。”
傍晚的天色昏暝,乌云低垂在老虎窝街坊的屋顶,秋雨下个不休,一些肩挑菜蔬果筐的农民在屋檐下避雨。雨丝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泥路上升起一片泥腥味的尘雾,积水一汪一汪的,露天的瓦片、石头、酱缸还有铁器农具上响起了细碎的雨声。街市越发地归于寂静和清凉,屋檐下的人们都低着头,耐心地等待风消雨住,全都是心思重重的样子。这阵子,赵前又抽上了水烟。此刻他坐在桌边,不声不响地抽着,不时透过格子窗中间的玻璃向外张望。耳畔嘤嘤的啼哭声像看不透的雨幕,寒意真真切切地围绕他的膝盖。当赵玫瑰终于止住了抽泣的时候,赵前放下了手中的水烟壶,烟壶在桌子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光线幽暗,但是赵前的手势制止了赵金氏拉电灯绳的企图。赵前的声音是如此的憔悴,苍老的嗓音让金氏乍听起来还以为是陌生人。赵前在喃喃自语:“嫖赌抽乃人生三大祸害,任凭家财万贯非败不可。玫瑰啊,你们王家就要破落了。”幽暗里,赵玫瑰又缀啜泣起来。
“得了,你哭也没用。”赵前依旧是慢条斯理:“嫖赌抽都是无底洞,别说是卖房子踢地,就是搬座金山也填不满。”
“你净叨咕些没用的,”赵金氏拦住了话头:“咱闺女咋办是好?”
赵前若有所思半晌:“没法子,她的心肠太软。八成她上辈子欠人家老王家的了……”
“少说两句吧?”
“啪”地赵前一拍桌子,锡制的水烟壶跟着蹦起来:“心不狠不成!”
赵玫瑰红着眼圈回西沟去了,她不能在赵家大院住下,家里的病婆婆和两个儿子在等着吃饭,再说快到秋收的时候了,地里的庄稼还要收。按照王大猫卖地的契约,收割之后,王家的土地彻底易主了。赵三子没说什么,叫马二毛拴车送一送姐姐。
赵前的情绪很低,早上的饭没吃,到了晚上还没有饿的意思。躺下歇息前,韩氏提醒男人吃饭,赵前眼睛一竖:“关你个屁事?”吃不下饭意味着痛苦,这和咽喉肿痛、牙疼以及嘴唇起泡一样,属于火大。痛苦与烦恼中的人就好像受了伤一样,想呻吟想抱怨,想把自己的伤口展示出来。已经睡下的赵前忽然起身,披上衣服,下地推门出去。听房门的声响,赵韩氏知道他去了大娘子的住处,她猜到男人是去向最亲密者裸露心境。金氏许多年不和丈夫同房了,忽见男人进来,怔了一下,然后默不出声地掀开了被角。熟稔的气息笼罩着,像从男人身体的最深处蒸腾而来,接触到男人久违了的胸膛,赵金氏忽地脸红了起来。赵前发觉,老婆的肌肤就是镇静良药,叫他安稳叫他松弛。赵金氏对男人的举动感到有些陌生,有些意外,细想一想又在情理之中,她的脸红是因为羞涩,而羞涩是因为意外。肌肤相亲之际,赵金氏的心欢快地跳荡起来,就好像孤独的女人历经了久久的期盼,才听到了远归的丈夫的敲门声。金氏不禁回想起了过去的岁月,她少妇般地沉浸在恩爱的迷梦中。她诧异于对往昔的记忆是那么清晰,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在远离了欲望丛林的许多年以后,赵金氏发现温存一下子就苏醒了,此刻男人的抚摸让她忘记了自己,只剩下晕忽忽的感觉了。
“咳,老王家要破败了。”男人也会婆婆妈妈的,丈夫的哀叹像从遥远的地方来,一下子粉碎了赵金氏内心的缠绵。赵金氏明白了,自己男人是为了倾诉而来的,而不是带着欲望,他想说出心里的烦恼和苦闷,想得到理解和抚慰。她深深地理解男人的伤痛,激动似流星样一闪间熄灭了。赵金氏躺在被窝里,心情很快平静下来。她搞不清自己是同情还是悲伤,可是她情愿分担丈夫的痛苦,无论是从前还是今后。赵金氏紧了紧被角,应和着叹气:“可不是咋的。”
“一晃快四十多年了。”赵前的心头漫涌沧桑之感,他想起了开荒的日子,想起了当年的王德发,五脏六腑有种被撕裂的痛楚。
“穷不生根,富不落地。”赵金氏的话很客观,完全是旁观者的口气,时光把女人磨砺得越来越理性了。
“那大闺女咋办?”这显然不是赵前白天的口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咱能咋办?”金氏实话实说。
气氛十分压抑,两个人交颈相拥着,手掌都停留在对方身上,肉体的接触显得有些怪异,彼此的内心都被蛀蚀成了空洞。过了好久,男人才哑哑地说:“俺想起那年的刚八门了。”
“哦?”金氏猛地打了个寒噤:“当年玫瑰出嫁时,他来了,还说……”
“停!你别说了。”丈夫粗暴地推了老婆一下,打断了她的回忆。“你想着告诉咱闺女,留点儿心眼儿,不能都叫大猫败坏了。”
“行,这话是得当妈的去说。”金氏应允道。
天已经很晚了,男人感觉身上很累很乏,从来没有过的疲惫的感觉攫住了他,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能力去思考自己以外的事情了。男人转回屋,灯还亮着,见韩氏躺着发愣,没好气地说:“你瞎寻思个屁?睡吧。”
赵前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可是他却睡得不够踏实,老觉得耳边有蜜蜂或者苍蝇什么的在嗡嗡打转。后半夜醒来,发现赵韩氏的脊背一动一动的,借着漏进炕上的月光,他发现女人在哭泣。看着女人光斑陆离的肩头耸动,赵前重现粗鲁,捅了捅韩氏,低吼:“半夜三更的作啥妖?要哭,等俺死了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