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前出狱了,老虎窝的反应出奇冷淡。深秋的清晨,赵金氏推开禁闭的窗户,把凉风和明亮的阳光放了进去。女人掸掸衣襟,昂首踏进门来,那雪白的头发和审视的目光辉映。屋里充溢着草药的气息,赵金氏不禁抽搐了下鼻翼,用不由分说的口吻道:“出去活动,别让狐狸精麻酥了老骨头!”正在伺弄药壶的韩氏停住了手,咬咬嘴唇没吭声。一场恶仗之后,韩氏彻底臣服了,见到赵金氏就心里发毛。赵金氏懒得理睬小女人,拽起丈夫虚弱的手,几乎是拖着他来到院子里。赵金氏双臂交叉,站在男人的对面,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脸半晌。
天空很蓝很高,太阳很红很大。清凉的阳光之下,赵前脸色苍白,眩晕中他感觉老婆的目光如滚烫的开水,在熨烫他的面庞,注满了脸部的每一处毛孔。
“听着!”赵金氏大声地吩咐:“别病怏怏地老躺着,跟我干点儿活。”
重见天日的赵前,恢复了常人的生活。但是,他眼中全无了以前灼灼的精光,狂傲自得的神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谦恭与卑微,眉宇间透着拘束。牢狱之灾彻底改变了老虎窝头号财主,也注释了他这一生所能达到的极限。有日本人在,等待他的必将是无奈的下坡路,从前的幸运已一去不复返了。
缓过神来的赵前,想起了老牟。赵金氏告诉他说牟家搬走了,房子地都卖了,好像是迁回关里。赵前感伤不已,本想打听细节,一见老婆的脸紧绷着,就不再发问。赵金夫妇最牵挂的是大闺女赵玫瑰,王德发家的际遇让人同情。赵金氏说:“得,你想也没用,八分命求不了一尺,”既像是宽慰男人又像是开导自己:“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咱也没办法。”面对王家即将衰败的迹象,她说:“爱咋咋的吧,自各顾自各吧!”
如今,赵前对金氏服服帖帖,唯有马首是瞻,听从指派。他显得谦卑无比,顺着女人的意思说话:“要不,咱去看看去?”
女人眼睛盯着男人,说:“算了,金菊快成心病了。”
赵前低下眼帘,说:“二十岁了,还没个人家。”
女人说:“全怪你,把闺女耽误了。”
严冬意味着将近半年时间看不见青草,漫长的冬季里吃菜需要秋储。赵家后院堆积着小山样的白菜、土豆、萝卜,闲散的鸡鸭在白菜堆上漫步,家禽们的粪便一律呈草绿色,毫不客气地拉尿在秋菜上。圈里的猪们一如既往地拱槽、蹭痒、打泥,秋天丰盛的食物使得骡马们快乐非常,它们咀嚼萝卜时愉快地露出结实齐整的白牙,黏乎乎的汁液从湿润的唇边滴落。牲畜的愉悦也感染了男主人,他沐浴在无云无风的阳光里,打量家宅院落。白菜帮沁凉滑润,给人以玉器的手感,他愿意去抚摸。清早掀开白菜垛,将白菜一棵一棵地排开,再颤颤微微地站在板凳上,摆放在仓房屋檐上,翠绿的白菜就在秋阳下闪耀。晾晒要十天左右,其间还要用菜刀一一削去老叶枯根。黄昏笼罩时,要将白菜整齐地垛好,细心的女人要给白菜堆罩上草袋或者麻袋御寒。白菜越晒水分越少,赵前坐在窗前想着心事,金氏没空理睬他,只有泪眼汪汪的韩氏过来陪他坐一坐。
霜冻之后,天空苍白得犹如贫血女子的愁容,黄昏也难见到红晕。若有若无的云丝翻卷,天幕看上去更像是纹理稀疏的大理石。赵前迈出大门,不理会众人的目光,独自穿过小街。小街两边是被雨水泡黑了柴禾垛,在冰冷的秋风里透出霉暗的气息。出了老虎窝小小的城门,放眼望去,四野苍凉,庄稼已收割一空。在无际的苍莽之中,近处尚存几块未砍的白菜地,黑绿黑绿的,触目惊心的孤独。赵前心里憋屈,简直想放声大哭。
东家整天被女人支使着干活,马二毛等人很不习惯。金氏却不留情面,训斥道:“别东溜西逛的!胡思乱想的顶个屁用,人不干活还成?那不就成了猪了吗?”女人的话实在放肆,简直有羞辱的意思,而赵前想讨好女人还来不及呢,一点反抗的想法都没有。赵家大院过冬的萝卜足足准备了五六麻袋,大概有千把来斤,萝卜们气势非凡地排列庭院里。堂堂的赵东家双腿上铺着麻袋片,用菜刀依次旋掉萝卜缨儿。手指尖结满了深绿色的泥痂,刀柄也将手掌磨出了水泡,水泡碾破成了血淤,钻心地疼。他叹气说:“惭愧惭愧!当年俺可是一个人开荒占草来着。”
为了防冻和保持水分,萝卜必须深埋于菜窖的地下。赵前想下到菜窖里去,马二毛夺下了铁锹,说:“东家,您散散筋骨就行了,别累着。”
赵家的菜窖是重新翻建的,坑深约八尺,长宽分别为丈半和一丈,坑上面横架着落叶松木杆子,在木杆上摞上苞米秸,最后在上面盖土,菜窖靠一角处留了个出入口,人蹬着梯子上下。无论冬季如何寒冷,窖里的菜蔬都不会冻,随吃随取,储藏的白菜、萝卜、土豆,可保证吃到明年春暖花开。
劳动是辛苦的也是美好的,赵前腰酸腿疼疲乏至极,不觉间饭吃得多起来,觉也睡得踏实起来。赵金氏是风风火火的,晾晒豇豆、茄子干、萝卜干等等,一盆又一盆地清洗芥菜疙瘩、芥菜缨子还有地环,阴干后投到大大小小的坛子里腌制咸菜。赵金氏没空回首往事,更没心思展望未来,她总是认真地面对眼前。她聚精会神地积蓄着越冬的物资,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丈夫。夫妻间的话语多了起来,女人的话语渐渐和缓下来,她说:“要变天了。”
“你咋知道?”男人没有抬头。
“你没看见太阳起毛边了吗?”女人眯缝眼睛仰头看天。
赵前依然不歇手,说:“噢,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
“别说,你真能甩词儿。”赵前发现,老婆原来的柔情又回来了。
赵前认真看了看女人,说:“要下雪了。”
“赶紧渍酸菜吧!”
“渍吧!”
渍酸菜算得上一项大的活计,马二毛等几个伙计都来帮忙,挑水烧水,刷缸搬菜,满院子热气蒸腾。赵东家伸不上手了,看着大家忙。金氏不时打量郭占元,见他干得热火朝天,就明白他和韩氏的那一段算是过去了。反正也没抓到把柄,她不想告诉男人,想把一切都深埋起来。赵家共有六口酸菜大缸,二缸三缸和坛子不计其数,挪动大缸要小心翼翼地旋转才行。大缸多有半人多高,缸底大小足可放进一口马勺,缸沿一般有三指来厚,里外面的陶釉色彩不一,或黑色或浅绿或棕红,有几口缸外壁有裂纹打了锔。这些盆盆罐罐都是金氏一手置办的,有口黑缸足足用了三十年了。想到这里,赵前心里漫流过阵阵暖意。伙计们担水倒进缸中,哗哗的水声很贴熨。赵前孩子似的凑了过去,看清亮的水在缸中一漾一漾地渐渐平息,看自己影子一波一波地倒映,心情也如波纹样趋于平静。
渍酸菜的工序简便易行,选好晾晒干爽的白菜,去掉老帮和嫩叶,放到开水锅里烫一下,再投到冷水中去,一热一冷是关键所在,好比淬火一样。热冷水浸过的白菜摆在木板上,嘀嗒嘀嗒地空出水来,然后将白菜根部朝向缸壁摆放,整齐码在大缸里面,压紧压实,最好略微撒些盐,以防受热腐烂。赵前的话也多起来,渐渐恢复了主人的感觉,他说:“关里老家就不腌酸菜。”
“可不是咋的。”赵金氏的心情不错。
“是谁琢磨出的这招?”男人对此好奇起来。
“俺听人讲过瞎话。”一直闷头洗菜的赵韩氏答茬,脸侧浮现一抹酡红,用眼角飞快地瞥了一眼大娘子,未见异常,就大着胆子说下去:“从前,有个小媳妇,总受婆婆的气,女婿又在外地做工,她干重活却吃不饱饭,常饿得发昏。这年秋天,她偷着吃白菜心儿。”
“你瞎编的吧?”赵金氏打断了韩氏,态度不算友好。
“哎,你讲你讲!”赵前听得津津有味。
赵韩氏心存感激,继续道:“不想婆婆串门回来了,小媳妇慌了神。手里拿着白菜没处躲藏,忽然见门后有个坛子,顺手塞进坛子里去了。刚好坛子里有半下水,白菜也就发成了酸菜。年关的时候,女婿回家,正愁家里没啥青菜,小媳妇想起坛子里的白菜来。你们说怎么来着?”
“咋的了?”赵金氏问,她也被故事吸引了。
“白菜一点儿也没烂,白白的软软的,有些酸味。小媳妇舍不得扔掉,就用清水反复洗,然后切成丝儿炖猪肉。这下好了,一家人都说好吃,婆婆吩咐媳妇说明年多腌点儿。一传十十传百的,咱这疙瘩家家都渍酸菜过冬。”
赵金氏笑了,笑得别有用意,随后撇嘴道:“别说,你真挺能白话。”
赵前说:“挺有意思。”
“讲婆婆刁蛮。哎,咋不明说是大老婆泼辣呢?”金氏像要滋事寻衅。
韩氏委屈得眼里泪花打转,低语:“没说你,真的。”
赵前赶紧说:“嗨,不说不笑不热闹嘛。”
金氏也不想与小女人闹得太僵,瞅瞅白菜摆了大半缸,就在上面铺了条麻袋,吩咐男人说:“你上去踩踩,压实成了好多装。”
转眼之间,一缸又一缸的白菜都摆得高出了缸沿,今年一共是五口大缸。男人们弄来了大块石头,刷洗干净,每个缸口都压上一块。酸菜缸必须密封,通常将烫过大白菜叶子,如膜衣般一层层贴于缸口。每隔几天,向缸中添加凉水,数次之后再糊上一层窗纸。大雪封山时,即可捞出来食用了。酸菜是关东冬季里最主要的菜蔬,居家过日子必不可少。吃法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是炖酸菜,要是能烩白肉最好不过了。如今是“满洲国”了,日子越来越紧,猪肉很难吃得到,而酸菜可保证吃到翌年的清明。
转眼之间,赵成盛八岁了。金氏说咱老疙瘩该上学了,吆喝来小五赵成和布置任务:“你每天领着点儿他!”
小六子是赵家最小的孩子,生来嘴大爱哭,胆小得超出女孩,因而绰号赵大嘴。小六子的嘴是大了点儿,却从不惹事生非,赵前很稀罕他,酒至兴处会喊:“来老疙瘩,上爹这儿来。”乖巧的赵大嘴就爬到爹的腿上,陪父亲喝酒抽烟,父亲常夸奖他:“还是小六子懂事,不闹人。”
赵大嘴有种与众不同的恋母情结,喜欢长久尾随于母亲的身后或者傍她而坐,嗅着母亲身上特有的香甜而熟悉的气息,仿佛在独享某种安稳。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开始对父亲和二妈睡在一块感到困惑,他喜欢母亲,也喜欢二妈,隐隐间对爹有点儿敌意。许多时日,他贪恋母亲像瘪口袋似的乳房,最惬意的莫过于吮吸奶头,还要用手捂住另一个,生怕有人来争抢似的。母亲特别宽容,摩挲老儿子的头发说:吃吧,妈的咂儿还好吃吧?除了母亲以外,他也喜欢二妈的乳房,好在韩氏挺理解小六子,看他眼巴巴的就允许他抚摸几次。赵大嘴终于发现,二妈的奶子远比母亲的还要好,气囊似的鼓涨涨的,而不是软塌塌的下垂。有了比较后,就失去了对乳房的兴趣。
普通的孩子期盼着长大,而赵大嘴对未来深怀恐惧。跟在五哥屁股后面去上学,心里一派茫然。早春的路上,低洼处还结着薄冰,在朝阳映照下熠熠发亮。五哥像个小大人似的,牵着弟弟走路,后来也忍不住和弟弟一起用脚去踩冰壳,薄冰发出咔嚓咔嚓的破裂声,很清脆很悦耳。赵大嘴不愿上学,他是被金氏挂上了书包,连哄带骗地拽进了学校,塞进了叫做课堂的地方。他害怕学校,看见“老虎窝小学校”的牌子就心头发紧,后来惹得父亲吹胡子瞪眼:“快给我去!念书又不是去蹲笆篱子!”
上学的头一天,母亲和校长说了很长时间的好话。校长室暖洋洋的,办公室地中央的洋铁炉子烧得呼呼作响,水壶也不甘寂寞地噗嗤噗嗤地喷着蒸汽。老虎窝小学分国民初级小学和国民优级小学两部,初级是一至四年级,优级是五至六年级。这些规矩赵金氏一点也不懂,对坐在李校长对面的日本人是干嘛的也一无所知。这个日本人叫佐佐木,是老虎窝小学的新任副校长。金氏央求李校长的时候,嘴唇上蓄着一撮小黑胡的佐佐木始终不开腔,急得李校长一个劲儿向她示意。佐佐木可能觉得厌烦了,挥挥手说:“上课的上课的!”
好不容易才得以入读的赵大嘴,委屈得眼衔泪水,低头胡思乱想,很快睡着了,扁着脸趴在桌子上,口水蚯蚓一样爬到桌子上。老师对新生还算客气,仅仅用戒尺敲了敲他的手背,不过对于赵大嘴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吓得一动不敢动,仿佛连呼吸也忘记了。好歹熬到放学了,赵大嘴并没有等侯五哥,箭似的飞回家,一进院就憋足了劲儿地喊“妈、妈、妈!”若不是担心他人耻笑,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撩开母亲的衣襟,母亲的怀抱才最安全。
老虎窝小学实行的是新学制,按照设置好了的进度运转,不可能在意一个新生的感受。课程以日语、满语、算术为主,还有体育、唱歌、图画和写字课,赵大嘴所在得班级是一年级乙班。“新学制”的任务是:为养成忠良国民,即建国精神为基础,陶冶人格、涵养德行。老虎窝小学共有四个日本教员,比较起来,赵大嘴喜欢女教师佳代子。佳代子教初小日语课,她的衬衫总是洗得雪白雪白,脚上穿尖尖的黑皮鞋,小巧而优雅。佳代子讲课时老是在过道上遛跶,边走边打着手势,她停下来时,会微斜一下眼神看人。佳代子的眼睛细长,亮晶晶的,好象笑眯眯的。赵大嘴便有种错觉,这个女老师有些像姐姐,并据此直观地判断好看的佳代子是不会打人的。赵大嘴的揣测是错的,佳代子不仅会打人,而且第一个打的就是他。这天同桌恶作剧地掐了他一把,疼得他哎呦了一声。佳代子回过身来,一双眼睛漆黑漆黑的,先是盯着他看,随后跳下讲台,顺着狭窄的过道飘了过来,轻灵敏捷的简直像头狸猫。佳代子身上带有很特别的气味,一种有别于肥皂的气味,这气味让赵大嘴感到恐惧。在此后的许多年里,赵大嘴一闻到类似的味道时,就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佳代子。此时此刻,赵大嘴捂着胳膊低下了头,而佳代子毫不含糊地揪起赵大嘴的头发,很简洁地掼了两记耳光。赵家宝贝疙瘩小六子的腮帮立即红肿起来,可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佳代子扭着他的耳朵来到讲台,赵大嘴一路趔趄着,名符其实地咧着大嘴巴。日本女老师手持戒尺,劈啪劈啪地狠打他的手板。佳代子打手板确实有独到之处,最厉害的招数是打下去同时一抽,赵大嘴的手心很快就肿得老高。赵大嘴自己也奇怪,事到临头他居然忘了害怕,始终没有说是同桌掐了他。不解渴的佳代子命令赵成盛朗读写在黑板上的片假名,赵大嘴读得结结巴巴。见他读下来了,佳代子才露出了笑容,随口称赞:“吆细吆细。”
学校里头,还是男老师多。他们都穿绿色的协和服。唯一例外的是王老师,穿的是绿色长袍。王老师教满语,人又高又瘦,不苟言笑。学校里满语教材紧张,两三个孩子合用一本,不像日语课那样人手一册,据说节省的纸张都用来支援圣战了。课本不足,全靠老师的板书弥补。王老师的板书特别漂亮,粉笔在他手里吱吱扭扭地游动,变戏法似的流淌出俊逸的字迹。赵大嘴不懂什么,对书法更是毫无体会,懵懂之中只觉得黑板上的字迹活像天上的飞鸟,张开好看的翅膀飞翔,姿态优雅之极。王老师说,字如人,人要吐纳呼吸,字也有鼻子有眼,人和字都是活的,要有骨头有肉,写字如同做人,一撇一捺都马虎不得。
上面要求男教员缝制协和服,布料由校方提供。王老师去找佐佐木,说他个子高,胳膊腿都长,穿制服不习惯,想单独做套绿袍穿。不知什么原因,佐佐木居然同意了,于是王老师宽大的绿袍在校园里晃动,如落墨的旗帜飘扬。佐佐木为人霸道,在学校里说一不二,动辄咆哮怒骂,是人见人怕的主,可见了王老师却是客气。世界上总有奇怪的事情,究竟何故没人解释得清,大概是一物降一物吧。身穿绿袍的王老师形销骨瘦,常把袖管挽得高高的,露出细长的手臂,胳膊上突兀出蚯蚓样的青筋。他一丝不苟地写着板书,一丝不苟地讲解课文,手里不停地捻动粉笔头,要是哪个学生迷糊了溜号了,会出其不意地投掷过去,总能准确地击中目标。课后学生们要找回粉笔头,一一送回讲桌上的粉笔盒里,粉笔毕竟是稀罕之物,浪费不得。课余时间,王老师总是寡言少语,但谁也无法忽略他的存在,怎么瞧他都是特立独行的。绿长袍的事情终于被县里知道了,上头发话了:要么穿协和服要么走人。王老师二话没说,当即卷起了铺盖。最后一堂课沉闷至极,小学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只感觉老师有些异样。临别,王老师说:“孩子们,我送你们一句话。”转过身去,挥臂写下四个大字:“谨言慎行。”
赵大嘴的同桌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霍英强,谐音成外号“红缨枪”。学生们互相起外号戏谑成风,对老师也不例外,背后管佳代子叫“日本腰细”。自从打了赵大嘴以后,“日本腰细”体罚学生一发而不可收,也许这日本女教师是天生的施虐狂,打起学生来兴致勃勃,花样翻新,扇嘴巴子、打手板子就显得老套了,倘若有学生淘气,她会要求大家检举,如果谁也不说,就全班人人吃板子。她太热衷于体罚学生了,以至于她决定收拾那个孩子时,无论这个学生平时如何顽皮都吓得魂不附体,尿到裤子里去是常有的事。时间久了,佳代子意识到亲自动手不如旁观指导,让学生互相抽嘴巴,不使劲儿不行,打的数量不够不行。日语课堂罚跪罚站罚顶板凳是家常便饭,“日本腰细”的绝活是踢学生,尖尖的皮鞋抡成弧线踢过去,屁股不出血也要红肿上几天。
日本教员凶,满洲老师也跟着发狠,最狠的还是音乐老师张大巴掌。张大巴掌之所以得名,概因他的手重,一巴掌扇过牙出血脸蛋也肿。张大巴掌不光手狠,讲起王道乐土的大道理也一套一套的。他说:“我们是‘满洲国’的臣民,要尊重红蓝白黑黄的‘满洲国’旗,要向国旗敬礼,要用生命和鲜血来保卫……”
张大巴掌按风琴,教唱“国歌”,乐声一起就摇头晃脑,全身心地沉醉,时而闭目时而睁眼:“天地内,有了新满洲,唱!”“顶天立地,无苦无忧,唱!”……“神光开宇宙,唱!”每天学校都要举行早礼,早礼也叫早会,夏天六点钟全校师生在操场列队,举行升旗仪式。和“满洲国”所有的学校一样,老虎窝小学操场上竖立着两个大旗杆,全体立正,先转向东方,首先升东边的旗杆上的日本国旗,全体伴唱日本国歌,然后升西面的“满洲国”国旗,高唱:“满洲国”国歌,之后再向东方,向日本国土方向致敬,遥拜天皇陛下,最后再转向北方,遥拜新京宫廷。早礼都由张大巴掌主持,天天如此,雷打不动,他深感荣耀,乐此不疲。
念书真是乏味,赵大嘴觉得时间漫长得像慢吞吞的老牛。盼着盼着春暖花开了,盼着盼着墙外榆钱儿飞舞了,天气明显地热起来了。这时候,老师说皇上访日回銮了,新京国务院要全国庆祝。按照学校的布置,赵家大院忽地忙活起来了,因为县公署下令全县张灯结彩,街道乃至各商号门首一律悬挂日满国旗,下属各乡村也不例外。老虎窝小学组织“提灯会”,号召全校学生每人都扎一个彩灯,彩灯上题写的词句有明确的规定,要写什么:日满亲善,王道乐土,东亚共荣,日本是满洲的姐姐,满洲是新天地,等等。对于赵家的小学生来说,这些是要由三哥来操办,三哥专门去了趟东兴长杂货铺,为弟弟们买糊灯笼的彩纸。小学生们兴高采烈,有活动总比呆在课堂里有意思。提灯会之后,每天的早礼新增加了内容,李校长身穿协和服系协和礼带,手戴白色手套恭恭敬敬地捧读诏书。皇帝诏书很长:“奉天成运,皇帝诏曰,今日东渡,……朕自登基以来亟思恭访日本皇室,修睦联欢以伸积慕,今次东渡,宿愿克遂,日本皇室肯切相待,备极优隆。其臣民热忱迎送,亦无不冁竭礼敬。衷怀铭刻,殊不能忘……朕与日本天皇陛下,精神如一体,尔众庶等更当仰体此意与友邦一德一心,以奠定两国永久之基础,发扬东方道德之真义……”
频繁的庆祝活动使得张大巴掌得意洋洋,拖着肥胖的身躯在校园踱步,出手愈加凶狠。这天早礼刚罢,学生们在上茅厕,忽然一个学生跑进来说:“张大巴掌来了。”有个大点儿的学生指挥,叫大家都脱裤子上去蹲着,只空出一个蹲位,这个蹲位的木板子已经裂缝了。张大巴掌不知,刚一踏上去就听咔嚓一声,他的一只腿插进大粪池里,屁股坐在半截板子上,手掌也划出了血。厕所里的学生见状轰地全跑了,只剩下张大巴掌在茅厕里大呼小叫,等到被来人拽上来时,又臊又臭的屎尿粘了半身。狼狈不堪的张大巴掌走出厕所,迎面碰上了副校长佐佐木。佐佐木一见就跳着大叫:“呀呀,臭的臭的!”日本副校长转念一想觉得蹊跷,捏着鼻子问:“谁的干活?死了死了的有。”
张大巴掌陪着苦笑:“我的,我的干活。”
日本人刚来时,学校停课有半年之久,赵成昌快活如小马驹。四傻子真的又蔫又傻,他顶不愿意读书了,连学汉字都吃力,更何况去学画鬼符样的日语。四傻子创造了老虎窝的单项记录,念书四年留级两次,以至于老师们彻底失掉耐心,巴不得他退学。与四傻子相反的是老五、老六,都读得顺风顺水。赵金氏拿不争气的四儿子没办法,不得不接受了被勒令退学的现实,说:“麻袋片上绣龙袍——不是那块料。”
四傻子在赵家大院无足轻重,家人也懒得理他,任由他终日游荡。这阵日子,四傻子迷恋上了果子铺。
东兴长杂货铺依旧是老虎窝响当当的商号,果子铺则是它下设的分店。果子铺毕竟和杂货铺不同,没有花花绿绿的纸张布匹,有的是四傻子垂涎的糕点,果子们的姿态一概明艳动人,像是花朵咧嘴的笑容。徘徊于栏柜外,望着柜上头木匣子玻璃匣子里的糕点,四傻子的心便有千万个小虫儿爬过,丝丝的痒痒的。四傻子无法控制对糕点的渴望,无法转移注意力,一走进东兴长就伏在厚板子柜台上,那目光贪婪而坚定,长久的凝视使得他不止一次胃肠痉挛,这真是深不可测的馋啊。伙计们常来驱赶:“去去去!回家要钱来买!”四傻子忧郁而孤独,他宁可走路时狠狠地踢石子也不愿和别人辩白。终于有一天,他吃惊地发现三哥也留恋此地,从此再也不敢去杂货铺厮混了。三哥的拳脚铁硬铁硬,四傻子再傻,也懂得和强者对抗的后果。
四傻子的嗅觉如猫一样灵敏,果子铺飘出诱人的气味搅动得他血流加快,莫名的兴奋在胸腔里鼓噪。果子铺刚开设不久,连老板雇人烤制糕点,做得最多的面点是炉果。叫做炉果的东西,油光可鉴,样子美好得像金条,吃到嘴里会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咬碎后渣粉会粘满嘴唇,惬意极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四傻子溜进了果子铺,可以想象他的身手是何等敏捷,即便老鼠偷食也会轻微的声响,但四傻子却悄无声息。四傻子出入果子铺是不走门的,后窗户是再好不过的捷径。“满洲国”的粮食越来越金贵了,而连家的果子总是莫名其妙地短少,这就使面点师傅的人品遭到了怀疑。四傻子不幸被捉,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四傻子虽然愚钝,偏偏在偷吃上颇具天分,失手果子铺完全可以归咎于太过贪心,一而再再而三,焉能不露马脚?赔偿加道歉之后,赵金氏并没有动四儿子一个指头,反反复复打量四儿子,好像他一直就是陌生人,口气和缓得出人意料:“你这样,叫妈咋办好呢?”想了很久很久,金氏才说:“你的书就别念了,在家跟妈干活吧。”
调教四傻子是件挠头的事,需要特殊的耐心。金氏决定由他晾晒豆腐干,她太了解四傻子嘴馋的特性,所以吩咐说:“都给我过个数!”每张秫秸盖帘上面都固定晒三十片豆腐,这样总体数目就十分清楚。她还正告四儿子,像恶毒的诅咒:“人要是压不住自个的念头,那就是猪、狗、牲口!”
按照母亲的要求,四傻子每天晾晒看护豆腐干,以防鸡鸭鹅狗猫或者麻雀偷吃。白嫩的豆腐片很快干枯蜷缩,外表变得焦黄。四傻子很满意这样的工作,哄赶苍蝇也比去学校强百倍。三天之后,母亲来验收豆腐干了,点过的数目一点不少,四傻子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啪”地一记耳光扇来,打得耳朵蜂鸣作响,赵金氏泪流满面说:“孩子,你还叫我咋办?以后我还能相信你吗?”知儿者莫过于母亲,赵金氏早就料到了四傻子无法克制自己,料定他要偷吃。果然,四傻子只忍耐了一天,剩下的两天里,他用小刀悄悄地将所有的豆腐干一片一片拉边削薄,即中饱了私囊又不至于数量短少。把戏被戳穿了,四傻子感觉到了羞愧难当,他终于流下了眼泪,而印象中四傻子是从来不流泪的。“我要打死你,叫你一辈子都不忘!”金氏边哭边打,直到娘俩都哭成了一团。赵前闻讯而来,竟然哈哈大笑,说:“好了好了,咱家傻子能学好了!”
东兴长引导着老虎窝方圆百里的时尚,杂货店里来了什么新货物,十里八村的女人们全都知晓,大到布匹小到针线,年轻女人喜欢的是胭脂桂花头油,最诱惑她们的是雪花膏。说实话,老虎窝的女人们真正漂亮的并不多,雪雨风霜使皮肤黑红粗糙,辛苦劳作使肩宽手大,但是爱美的天性从不曾减弱。只要手头允许,胭脂之类的东西总是使她们趋之若鹜,不管效果几何,先涂抹一看。有些女子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随之而来的是脸白脖子黑的景观,那管路人侧目。
东兴长散发出来的香气,浓郁而持久,雪花膏的气息混合了糕点的味道盘桓于店铺内,如高天上飘浮的云霓,神秘撩人,又仿佛是河对岸的花香,摇曳游动,雪花膏给了年轻人节律奇特的心跳。白若凝脂的雪花膏极其生动地装在大玻璃罐子里,那玻璃罐子足有六寸高,外表是起伏凸凹麻面的乌玻璃。天性好美的女人不时要买上一小瓶,而小瓶几乎都是自备的。伙计先用小木铲挖抹进特制的木旋里,这木旋相当于计量容器,而后再将雪花膏填抹到小瓶子去。遇到爱占便宜的女人,就嚷嚷:“你再来点儿呗!大兄弟。”店员清一色的小年轻的,他们喜欢卖女人胭粉油膏之类的营生。年轻女子来买雪花膏时,店上十几个伙计的目光就被吸引了,如果进门来的女人姿色上佳,店员们的目光就放肆地久久不愿离开,混得熟了还会大着胆子打诨语,买雪花膏的女人一般会骂:“缺德鬼!”然后羞红着脸姗姗离去,留下足以让伙计们失眠若干天的背影。
赵三子差不多每天都来买样东西,足足坚持了数月之久。与弟弟四傻子相比,赵三子具有可观的支付能力。连家的帐目显示,赵三子的购物是一项冗长且极具耐心的计划:咸盐、卤水、碗筷、盘碟、红枣、花生、瓦罐、铁锹、铁镐、钩子、铁锅、马勺、炉盖子、炉箅子、炕席和笤帚,疙疙瘩瘩,零零碎碎。赵三子每次来东兴长,进门后就四下里打量,眼光简直是在探询什么。他一呆就是小半天,心不在焉地和伙计们东拉西扯,离去时常怏怏不乐。时间一久,赵三子和店里的伙计都熟了,能流利地背咏连老板教导雇员的生意经,即所谓的七十四字真言:
敬客人,要殷勤;先招呼,后笑迎;装水烟,倒热茶;眼一动,我即行;烧火炉,不扬尘;常打扫,讲文明;一天忙,手脚稳;珠算准,当面清;早整床,晚插门,打脸水,倒尿盆;包裹叠拿功夫好,手艺到家自己找!
站柜台的伙计都无家业,身上的衣服都没有口袋,不许随身带钱。他们每人一个红色的小口袋里,分别装着工钱,被老板挂到梁柁上去了。用钱的时候,需经掌柜的同意方可。店里提供食宿,他们吃住在一起。熄灯临睡前,有人要研讨一下珠算技法,什么二小担柴、凤凰展翅、狮子滚绣球之类。伙计们最喜欢的是插诨逗趣,讲粗俗下流的笑话,议论街坊女子的奶子小屁股大,什么十八摸,等等。越说越煽情,自然都睡不着。这个问:“李哥,再给讲讲呗。”
黑暗中,声音和气味都显得暧昧。那人不推辞:“好,讲就讲,知道啥叫四大红吗?”
众云不知,那人道:“庙上的门,杀猪的盆,大闺女的裤子,火烧云。”
大家觉得不解渴,就问还有四大黑呢。那人嘿嘿两声道:“灶坑门,烟筒根儿,老头的鸡巴,驴的笛儿。”
“还有吗?”伙计们浑身躁热,觉得意犹未尽。
“有,啥叫四大香?”那人咳嗽一声,问大家伙。“回笼觉,二房妻,开河的鲤鱼,老母鸡。”
“哈哈……”伙计们笑起来,连连称是,笑声之后年轻人开始叹气:咳!甭说二房妻,就是头房老婆还没影儿呢。触及到痛处,一炕的伙计都沉默不语,都在想着心事。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看出来没,赵三子惦记个人呢?”
多数人做恍然大悟状:“可不是咋的,嘿嘿。”
“惦记谁?”只有个别店员傻乎乎地不解。
“不懂就别问,你这个榆木脑袋瓜儿!”
有人的话音透出无限哀凉:“满洲国也讲门当户对呀。”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呸!”
外面的月色将柔和的天光投射到对面的屋顶上,又折射进花格窗内。黑暗中烟头一闪一闪的,看不清人们的面孔,只有低沉的笑声。筒子炕上的人陷入了沉思,大家都睡不着觉了,翻来覆去丢胳膊扔腿,你碰我我压你的,火气暴躁的就使劲儿推同伴,还要骂:“你远点儿扇着!”
实际上,许多年轻人都在惦记连老板的千金。连掌柜两儿一女,闺女是老大,小名玉青。玉青原本不太惹人注目的,都说女大十八变,转眼之间连家的女儿出落成耐看的大姑娘了。玉青极少来店里,来的时候很少说话,她半低着头来去匆匆,蹑手蹑脚地如一阵柔软的风。玉青露面的必然效果是全体屏声息气,她带给年轻人的是电击一样的麻酥感,说是惊为天人一点儿也不过份。玉青唇红齿白,一条大辫子梳得齐整光亮,偶然抬头更显眼睛水汪汪的。她身上翠绿色的缎子夹袄显得窄而窈窕,领口斜襟的浅黄滚边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腰肢,从侧影看她的胸脯凸凹分明。玉青离开的时候,留下了混合了雪花膏味的体香,袅娜清幽飘逸,神奇得犹如来自天外,使人怅然若失。
早晨,连玉青拉开窗帘,透过结满厚厚霜花的玻璃窗,幽蓝的清光一下子涌进屋内。玉青知道,外面又下雪了。地上、檐上都是莹莹的白,连大门框也积满了雪,显得厚重而臃肿,似乎要将整个门框压倒,两个小伙计在嘻嘻哈哈地扫雪。年关临近,连老板领着两辆大车进货去了,约莫今儿黑能回来。白天炕烧的滚热,小女子的鼻翼沁出了汗意,玻璃上的霜花消退,能清楚地望见窗外的景致,看得见窗根下水桶、炉筒子等大件货物的轮廓。年根底下,生意特忙,东兴长门外临街摆了一长趟的摊床,除了锅碗盆瓢以外,地上堆满了冻秋梨、冻豆腐。乡下来的汉子就问:“咋没有冻鱼了呢?东西咋这么少呢?”
伙计解释:“货上得不容易呗,快买吧!明儿个连冻梨也没了。”
顾客四下看了又看,说:“操他妈的,真敢情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伙计不敢多言,又忍不住忧虑,发出一声叹息:“唉,谁知道明年是啥光景?
天黑掌灯时,连老板一行人还没有踪影,大家伙都急,人们在内心里无数遍地诅咒恼人的风雪,担忧如大雪一样越下越沉重。腊月里,商家免不得挑灯夜战,打夜桌包纸包,花椒、大料、红枣、白糖、海米虾皮之类的东西,事先都得用纸包好了再卖。往年这时候人手不够,人人上阵,还要忙到大半夜。如今物资短缺,布匹、棉花等商品限量定点供应,尽管如此玉青和母亲还是过来帮忙。打夜桌的纸包儿都用粉色的花纸,花纸上面印有商号广告。就着昏暗的灯光,伙计们看上去精神抖擞,称货打包干得飞快,在美貌的玉青面前,没有一个年轻人自甘落后。纸包很快包完了,大家都不情愿离开,抢着扫地、收拾柜台。有种情绪滋生蔓延,人人都心情落寞,禁不住回忆从前的好时光,安闲反而叫大家无所适从了。白蒙蒙的玻璃上泛起寒气,昏暗的灯光在店铺的墙壁上留下生动的投影,又宛若剪纸般柔弱,玉青感到许多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穿梭,如剪刀似的喀嚓喀嚓地剪动。
“大车回来了!”远处传来一声惊呼,跟着是整个老虎窝的狗高叫,长长短短高低错落,所有人都冲出门外。满载货物回来的汉子眉眼嘴角都结满了霜花,骡马的喘息从鼻子里喷出了老长老长的白雾。
十里八村消息传得很快,第二天东兴长的大门外排满了马爬犁,来的都是办年货的老少爷们。一进店门,连掌柜的早候在一旁:“呵,刘大哥来了?快里面坐、里面坐。”有小伙计接过顾客的皮帽子,帮着掸掉冰雪。掌柜的笑容满面:“打年纸呀,不急不急,先烤烤火。”然后是点烟、敬茶,陪着唠嗑,唠些天气年景老婆孩子的事情,连老板满是歉意地说,今年的货少,怕不够卖,乡里乡亲的互相照应照应。客人会说,你货少,俺的钱更少,要不是过年的话……唉!店家和客人都有意绕开出荷粮出劳工之类敏感的话题,谁要是不知深浅非要说的话,站柜台的小年轻的就会在节骨眼儿上过来问:“大叔咱点货?”
“点吧。”顾客继续抽烟喝水,样子尽量摆得矜持些。
“红纸几张?”
顾客说:“五张。”
小年轻的抱歉:“三张行不行?要是能少点些最好。”
多数客人通情达理,挥手说:“那好吧。”
“对蜡有一斤和半斤的,大叔要多少?”
“小半斤的,两对。”……而后是鞭炮、糕点、布匹,等等,小年轻的将过年的商品用具从头至尾问了一遍。打好包结完帐,将顾客买的东西送上爬犁。
这天赵三子又来杂货铺,打些酱油醋,一摸口袋神色尴尬,连老板见了冲帐桌先生挥手:“给赊帐。”
赵三子的慌张留给连老板极特殊的印象,他的渴望被连老板一眼看穿了。连老板清楚闺女大了不能留的道理,在他看来,女子模样姣好并不是件好事。私下里和老伴说:“咱闺女得找人家了。”
“咋的了?”
“大了,招风。”连老板道:“这你也不懂?”
“你就舍得呀?”女人嗔怪。
“没看见那帮臭小子的眼神?”连世旺接着说:“做事要明理才对。”
女人素来相信丈夫,点了点头:“心里舍不得丫头出阁,再说还小呢。”女人停顿了一下,说:“赵家大院的老三成天来店里,莫不是?”
“别瞎猜!”连世旺制止了女人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