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失魂落魄的众人来,李云龙可谓春风得意。老虎窝爷们的嘴巴不饶人,说他是公鸡戴嚼子——抖起来喽。
李云龙是李三子的二儿子,与赵成华是光屁股娃娃,在荆先生学堂里同窗,后来在城里读了高中。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又粗通日语,恰逢安城县招考“独立宪兵训练团”,便报名应试。李云龙的成绩不错,被选拔出来,入选训练团的条件颇为苛刻,除了文化水平以外还要求:思想纯正,即拥护日满亲善,直系亲属中无民国军政官员;忠君爱国,即忠于天皇陛下,热爱“满洲帝国”;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一俟从“训练团”结业,李云龙就被派回老虎窝,好日子随之而来,身披黄军装佩黑领章,戴上紫底黄字的“勤务”袖标,大皮鞋扔得咚咚直响,昂首阔步于街头,傲视小小的老虎窝,心安理得地享受荣耀。李云龙对于日本人的指令欣然领命,因此深得赏识,老虎窝系属安城县之大镇且扼守交通要路,由此可见安城宪兵对李云龙的器重。半年之后,李云龙破格加入了日本军籍,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宪补”,李云龙兴奋得许多个夜晚都难以入眠。那天去安城县开会,特意去照相馆照了张像。宪兵和宪补是有差别的,宪兵的袖标为白地红字,而宪补的则是黄地红字。因为袖章上的字样有一字之差,所以在影楼师傅的摆弄下,李云龙拍出的照片是半侧身的,特选角度的结果就是臂上只露出了一个“宪”字来,黑白照片无法区分颜色,其效果绝对是宪兵的感觉。李三子扬眉吐气,将儿子放大了的照片挂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李三子认为儿子已经光宗耀祖了,没准是祖坟冒青烟哩!还需要啥护宅门神?儿子就是!激动之余竟然将儿子的照片与祖宗的牌位并列了。李三子年纪也大了,腿脚笨重,但是并不妨碍他趾高气扬。高兴之余的李三子会打着酒嗝儿沿老虎窝小街逛上一趟,进东家店坐西家铺子,见啥吃啥,临了还得拿点儿啥。有回喝醉了酒,手拎油炸糕的李三子站到赵家大院门前,高声叫骂:“妈了个臭屄的,欠你几石租子能鸡巴咋的?!”赵家大院无人应战,任由醉鬼骂门。见无人理睬,李三子更加肆无忌惮,站在路边上使劲地跺脚、吐唾沫,甚是解气。
而现在李云龙很窝火,刚刚挨了上司一通训斥,心里觉得委屈,他觉得老虎窝没啥反满抗日活动,每个月至少逮捕一名的指标殊难完成。闷闷吸了一阵烟后,李宪补便上街巡视去了。警所外面是黑里咕咚的夜幕,沿着街道遛跶,他瞥见街边蹲着一群群纳凉的人,幽暗中一簇簇的形影在晃动。人们见他来了都停止了谈笑,就连咳嗽声也暂告停息,烟头忽明忽暗地一闪一闪,人们夹在手中的烟卷儿有时就像流荧一样划破黑夜。李宪补挺胸腆肚目不斜视,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装模做样,黑暗中没人能看清他的仪表。李宪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火车站走去,恰好有火车进站了。下车的旅客不多,李云龙觉得失望,便不假思索地走进了候车室。李云龙对女性具备天然的敏感,当青春窈窕的背影映入眼帘之际,浑身一震,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了。他发现了一身蓝士林旗袍,那旗袍的下摆和袖口处还缀着藕荷色的花边。一开始李宪补没意识到自己就要立功了,他只是不怀好意地观察,当年轻女子迟疑着离开候车室时,他才想起来上前盘查,喝令打开皮箱。
气喘吁吁的李宪补闯进了售票室,抓起电话就打。电话好半天才接通,话筒里沙沙沙的杂音很大,李宪补竟然激动得嗓子干哑,说话都结结巴巴了,他说发现目标了请求皇军支援。宪兵队值班室问什么目标,李宪补在电话那头里不停地嘟囔:“信、信、一封信!”
年轻女子被逮捕了。经初步鉴定,信封上的草图确系军人所画,那封信确实是王宝林所书,草图一定深藏机密。关东军司令部得知后,立即指示安城县方面破案。最高方面如此重视,足见案情重大。安城宪兵队不敢怠慢,迅速制定了审讯方案,由刑侦专家小野伸二主审,龟田等人辅助。小野伸二是地道的“满洲通”,无须翻译。为保密起见,上级明确要求不得让任何满洲宪兵和警察介入。解析已掌握的情报,日本人认定,捕获的青年女子一定与辽北抗日支队有关,而这支武装就在不远处的山林之中,撬开此女子的嘴巴价值巨大。
龟田是安城县的宪兵队长,如果不是由于去年夏天东兴段铁路被毁,他理当提升,可是有两个士兵被打死,震怒的上司不仅打肿了他的嘴巴,而且差一点就让他切腹谢罪。从此,龟田对抗日分子更是痛恨。敌对势力就隐匿在老百姓之中,有时很难分清谁是良民谁是敌人,如果没有军纪约束的话,他想一个不剩地杀死全城的满洲男人,一个不落地强奸所有的满洲女人。也就是说,做日本战争机器的一员,龟田不曾有过丝毫的良心谴责或者疑惧,他自以为所做的一切都是向天皇效忠。龟田是典型的施虐狂,提审人犯时,他总是兴高采烈地不惜体力,一开始行动就先把人打得半死,落入魔爪的人几乎难以生还。龟田甚至夸耀地说进了宪兵队就别想走出来,即便是最坚硬的石头三天之内也会开口的。当然假如被询问者顶住了急风骤雨式的拷打后,龟田就会不知所措了,然后更加凶残地行刑,通常会当场把人打死在审讯室里。龟田喜欢嗅空气中混合着血腥的气味,喜欢听施刑的对象奄奄一息的喘息,更喜欢亲手去执行死刑,掌心摩挲军刀手柄他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手指会不停地颤抖。每每龟田拎着血迹淋漓的军刀,心情都畅快得无以自持。与同事相坐对饮之际,龟田坦承自己是施虐狂杀人狂,他说:“诸君,我在积累一种记录。”
年轻姑娘被带了进来,让她坐下后,小野伸二盯着她足足看了五分钟之久。这个女孩把上了拷的双手平放在腿上,坐在椅子上姿势端端正正,神情显得异常紧张。审讯室里静悄悄的,即便针尖落地也听得见,沉默中有种局促不安的气息,如同此刻略显沁凉的季节。小野伸二手里不停地摆弄钢笔,认真打量对面的女孩。应该说这姑娘相貌平平,混在人堆里是不大引人注目的,她不施粉黛,不戴首饰,一看便知是知识女性。可是这女子很耐看,皮肤白皙而且身材修长,细细端详会发现她的脸蛋呈鸭蛋形,眼睛细长眉毛淡淡鼻梁窄窄的。昏黄的光线投射出剪影,清晰可见女子脸庞一层细细的茸毛。坐在一旁的龟田有些按捺不住,忍不住轻咳一下。小野伸二终于开口了,他自诩为满洲通,汉语讲得十分流利。他的提问语调平静,问叫什么、多大了、干什么的、从哪里来、要去哪儿等等。小野伸二发现她说话时头部配合着表情微微转动,脚止不住地哆嗦,可见紧张到了极点。小野伸二见状,感觉信心十足。小女子一一做答道:叫张惠芬,二十三岁,在牡丹江国民女高教书,因为在学校和上司吵架,赌气出走散心。
小野伸二缓缓举起《模范英语读本》,问:“你带这个做什么?”这书是商务印刷馆印制的,深紫色封皮,张惠芬熟悉得很,就解释说她是英语教师。小野伸二的目光紧紧盯住她,好久才开口,说你读一段吧,就从第20页开始。张惠芬读得结结巴巴,小野伸二听了却频频点头,说发音还不错。他丢下钢笔说,懂得英语的都是亲英亲美的,必然受过抗日教育,必然要与皇军敌对。龟田按捺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说懂英语的人要统统杀掉!
张惠芬头低垂在胸前,似乎反而镇静下来了。小野伸二继续询问:“你的婆家的有?”
张惠芬一怔,而后有红晕慌乱地飞上两腮。幽暗的审讯室里,张惠芬的内心竟然升腾起一缕柔情,她想到了那个身材壮硕的汉子。张惠芬是在牡丹江结识的王宝林,最初见到王宝林是在抗日宣传的集会上,一身朴实的军人打动了她,王团长大步流星的步伐鼓点般敲击了她。粗粗壮壮的王宝林对着她傻笑,一如雪原上难得的阳光覆盖了她。虽然她和他的爱情之路几经跌宕,但是激情最终还是将她点燃,她知道她一直等候的就是他。秋夜迤逦无限,天地合一的感受在星空下滑翔,迷乱中张惠芬想到了前世。她曾陷入过疑惑,后来想:既然无从知晓命运,那么就全身心地给他吧。伏在男人的胸前听咚咚咚的心跳,爱情是曲折的,但从苏醒的一刻起就叫她无法自持。爱情的力量突如其来,迸发的弧光强烈无比,虽然短暂,却绚丽如璀璨的极光;爱情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炙热得足以雾化掉她的全部。
张惠芬的表情没有逃脱主审官的眼睛,他说:“好啦,王宝林的,哪里的去了?”
女子大吃一惊,恰巧这时隔壁传来一声惨叫,这是男人发出的痛苦绝望的嚎啸,撕心裂肺的苦楚仿佛要碾碎亿万载时光。
“宝林?我不知道。”张惠芬摇头否认。张惠芬确实不知道爱人的行踪,她一路颠簸只是为了投奔婆家。
小野伸二站起身,围着女子踱步,仍然和颜悦色地劝说:皇军的是来帮助“满洲国”的,你的还很年轻的,你是受人指使的。小野伸二说这番话时是满怀希望的,他发现张惠芬用很细长而天真的眼睛观察他,这使得他难以忍受。一旁的龟田又跳起来,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咆哮了一阵,忽地似觉不妥,说:“小野君,别浪费时间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打搅了。”小野伸二伸手揪下帽子,狠狠摔在桌子上。一直站在旁边的两个宪兵得到了命令,打开了她身前的手铐,顺带将她反拧按跪在地板上,旗袍的大襟撕开了,布鞋也被踢飞了。转眼间,张惠芬身上的衣服连同内衣全都被撕扯下来,她反背过来的手重新被拷在一起了,这一过程中,女教师一声未吭,没有挣扎没有哭泣。龟田上前,用废电线将她的两腿分别绑在椅子前腿上,龟田一只手玩弄她的乳头,另一只手自上而下地抚摩姑娘的身体,最后停留在两腿之间,张惠芬啊地大叫了一声。龟田翻来覆去的动作越来越剧烈,他抽出来粘湿的手指给她看,同时大笑:“说的,满洲女人的,皇军大大的爱护!”
张惠芬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白净的脖子两颊变成了鲜艳的桃红。
张惠芬想起去年秋天。秋天的白桦林一派雪白,那雪白庄严得令人心悸。张惠芬注意到白桦树喜好结对而生,两株并立极像是相依相伴的情侣。诗情画意里,王宝林捅了捅她,说:“多美呀,惠芬你不想读首诗吗?用英语读雪莱的诗?”那一刻,她感动得泪眼婆娑,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内心里滚过了一阵酸楚,心疼得她发出了久久的叹息。桦树皮一层一层翘起像是卷起的白纸,树干刚脱落的地方露出了金色的内衣,许多老树干留下了黝黑而粗糙的疤痕,有的像是沉思的眼睛有的像是惊讶的嘴巴。远远看去,山坡上的白桦林像一派洁白而陆离的光屑,枝干稀疏而富有质感地指向天空,仿佛起伏不已的白色波涛。白桦树是文静的,它都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样粗壮,白桦树是修长的,亭亭玉立,如同身姿娇好的女子。凛冽的秋风袭来,迅疾地卷起枯草丛中的落叶,焦黄的树叶蜷曲着聚集在一起,飒飒盘旋着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张惠芬依偎着王宝林,他们静静地坐于半山坡,久久凝望山下的集镇。远处的江水平静地向北流去,岸边的水泡子宛如熠熠闪亮的镜子,隐约能看见低洼处大片枯黄的芦苇。深秋里的天空显得越来越低矮,层峦叠嶂的红枫黄柞以及黛青的松林,编织了色泽斑斓的锦绣。山下小小的市井升起了袅袅的白烟,地处山坳的小镇平静无风,缕缕烟柱像恬淡的画笔,舒缓地描绘了小镇的上空。冬天就要来了,天已没有原来那样的高远辽阔,似乎像是洗旧了蓝褂子变得灰白而土旧。王团长是爽朗的,嘴里衔着根枯草棍儿,一副陶醉的神色,他很少侧过脸来看一眼柔媚的女教师,宁愿把深深的目光延伸至天的尽头,把所有豁达都定格给山林。阳光妩媚地抚摸张惠芬的面颊、脖颈,她软软地靠着男人的肩膀,嗅着那醉人的男子气息,无限柔情油然而生。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簌簌滚落。
而现在,张惠芬的泪水滴落到自己的乳房上、大腿上,略微感觉丝丝冰凉。背手站立的小野伸二出神地端详“武运长久”的字画,他预感到了问题的棘手,他不情愿身后赤裸的女子是坚韧的竹子,看上去柔弱弯曲,其实是很难扳倒的,一想起河本大佐限两日破案的严令,小野伸二开始止不住地流汗,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说:“说吧,拜托了。”
小野伸二再次制止了龟田的举动,走过来围着张惠芬打转,这时他极认真地审视她的裸体,她乳房的坡度平缓,形状浑圆而扁平,乳头娇嫩如红润的樱桃,乳晕淡雅精细,好比杏花粉红的花瓣儿。小野伸二失去了最初的斯文和耐心,恶狠狠地说:“再不说,他们的公猪一样的,他们猪的干活,你的能三十个的,四十个的?”小野伸二已经决定对审讯对象实施强奸,经验证明强奸往往会迅速地摧毁女性的心理,多数女犯被奸污后会完全放弃抵抗,这是龟田等人所热衷的,何况看上去小女子浑身还充溢着母鹿一样的趣味。
“说!王宝林在那里的?”小野伸二用皮靴猛踢跪在地上的女人,大声地吼叫。张惠芬声音细弱地回答:“我是教员,我什么也不知道。”
小野伸二举起信来,展示草图给她看,怒气冲冲地问:“这是什么的干活?”
张惠芬的眼睛骤然发亮,说:“信、信,我的信!”
“你的认识王宝林?”小野伸二步步紧逼。见张惠芬肯定地点头,喝道:“他的,哪里的干活?!”
反复多次,回答都是不知道。小野伸二拂袖离开了审讯室,他知道部下会怎么对待她。没走出多远就听见凄厉的女声:“不要,不要!”
小野伸二独自去睡了午觉,他意识到今天肯定要熬夜了。重返审讯室时,看见张惠芬的手铐已经打开了,用瘦消的手臂支撑着上身坐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她的眼光空洞茫然,头无力地垂下。她一言不发,像是盯着水泥地面,对提问充耳不闻。小野伸二在怀疑她到底还是不是女人,宪兵队就是阎王殿,小野伸二挥了挥手,说:“带到隔壁去!”
隔壁的铁链子悬挂着一具血肉模糊的男人,他双手反绑地吊在半空。张惠芬不想看这一幕,闭上了眼睛。这男人的双脚只有脚趾能够着地,凄惨地垂着头,肩膀成了整个人的制高点,他的嘴巴还在涔涔流血,弄得前胸血糊糊一片。一个宪兵朝他泼了一桶水,这个男子醒过来了,但无法叫喊出来,只能从嗓子深处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当所有的情报背景丧失以后,会很快被处决。小野伸二注意到张惠芬扭转了脸不去看残忍的酷刑,倔强的脖子显出不合作的意思,由此可见女人的精神尚未颓塌。小野伸二无奈,对左右下令说:“开始干吧。”
宪兵们往女子的手指里夹进粗大的方筷子,然后表情冷漠地用劲压紧,一瞬间女人受刑的四个手指大大张开,挣扎在半空,她嘶哑地干嚎,深入骨髓的痛苦直上九霄云外。她的身躯像是抽掉了骨节似的摆动,狂乱地往回抽自己的手,弄得两个宪兵不得不拼尽全力以便扭住她的胳膊,也跟着大汗淋漓。她一次又一次抽泣起来,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哭泣好久她才发出了声:“妈妈呀,痛死我了!”待到张惠芬稍稍平静下来,小野伸二俯身问:“好姑娘,你的想好没有?他的哪去了?”
小野伸二越来越疯狂了,眼看一天过去了,却依旧一无所获。女人不断地昏死,又不断地被凉水泼醒,疼得无奈就告饶,刑讯停下来,就说什么也不知道,审讯者认为她在拖延时间。大概在七点多钟,小野伸二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出去接了个电话,电话是上司打来的,河本大佐暴怒的声音直冲耳鼓,“别让我对你失去信心!”电话挂断了,可警告余音在耳,让他胆战心惊。但是,小野伸二还是一筹莫展,他搬来椅子,坐在女人的身旁,看她像一片瑟瑟抖动的树叶在脚下蜷缩,她正努力张大嘴巴拼命地喘息。小野伸二决定攻心,说:进宪兵队死人都得开口,我们做的才只是开头而已,承认了就不再打你,会给你钱、给你养伤,放你出去,说了吧,不然你的痛苦将是无休无止的。
西天舒卷嫣红的霞光,缕缕云彩像质地光润的丝绸。这霞光照耀在留置场的半敞开的玻璃窗上,又折射回来,变成的散乱的芒光,将那赤裸的胴体染上了凄美的光晕。天色渐渐暗了,原来整齐的短发被汗水凌乱地沾在额头和脸腮上,脸色铁青骇人。实难想象这女子的意志,肉体竟能承受无限的痛楚。小野伸二气得扭曲了面孔,越发地惊恐上司的责骂,他用日语大骂:“你不是女人,简直是个夜叉!”
张惠芬终于开始说话了:“求,求求你,——我真的不知道。”“吆细吆细!”小野伸二兴奋起来,扭头冲龟田他们三人示意:“她快垮了。诸君,再加把劲儿!”
夜晚闷热如蒸笼,炭火盆发出焦煳的灰尘气息,接二连三的飞蛾扑进室内,围着昏黄的电灯团团打转。女人终于挣开了眼睛,说:‘求你了,杀死我吧。”歇了不一会的宪兵们又忙乱起来,拖出来一台手摇发电机,引出线的两条铜线缠在她的乳头上,尾崎猛摇手柄,电流把捆紧了女人打得像河岸上蹦跳的鱼。她昏死过去了,鬼子用烟薰醒她,解开一个线头缠在铜棒上塞进了女人的下体深处。随着发电机的转动的节奏,张惠芬拼尽全力才迸发出痛彻心脾的哭嚎,这哭嚎凄惨得让人毛骨悚然,这哭嚎恐怖怪异,只有目睹着世界末日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她双腿扭绞在了一起,浑身上下不断地抽搐,舌头无力地伸在外头,嗓子眼里发出了怪异的喘吸。汗珠一颗接一颗地从她的皮肤下沁出,片刻便如黄豆般大小,仿佛雨天里玻璃窗上流淌不休的水滴,时急时缓的尿液在她的身下肆意汪洋。很快地,她的口唇边涂满了血色的粘涎,嗓子完全嘶哑了,眼睛直勾勾地,黑眼仁不断地上翻。小野伸二意识到需要歇手了,否则她马上会死的,无可奈何地下令:“给她喂点盐水,吃点东西!”临迈出房门,小野伸二又回头叮嘱:“休息半小时,别离开人。”
张惠芬脑中轰轰作响,似有千军万马纷至杳来,又似乎空无一物。昏昏噩噩中感觉自己飘起来了,缓缓升空,仿佛柳絮样轻飘飘的,又好像是风筝摇晃,她觉得自己离太阳越来越近,微风拂面,游云梳发,闭上双眼,仿佛拉住了梦的手掌。环视四周,只有白云为伴,声音似乎不复存在。宁静中顿感心旷神怡,屏气轻吁,和风徐送,一种奇妙的感觉于心中如潮涌起。瞬时,时空仿佛凝固,真的忘记了自己是谁,从何处来,又将去往何处。天空恍如平静的池塘,朵朵白云恰似素雅的莲花,又像是咩咩觅食的羊群,不管是莲花还是绵羊,她都喜欢骑在上面去飞翔。云彩下面的原野是无边无际的,大片大片的庄稼地翻动着绿浪,大地上有高山有河流,密密麻麻的森林像厚厚的绒毯一样。怎么越来越冷呢?原来她越飞越高,强烈的阳光使得她睁不开眼睛,白云的上头是黑洞洞的天空。哎呀,大地咋变成了一窝粥样,线条模糊难以区分景物。她飞呀飞呀,后来降落在芳草甸子上面,哎呀,这里的花咋开的这么多呀?遍地开着野菊花,黄的白的还有淡蓝的,灿若群星,围在她的周围。好像有人在叫她,回头一看,嗨是宝林呀。我的脸红了吗?没有呀,嘻嘻,你看你,瞧你的样子多滑稽多可乐?大夏天的还穿黑棉袄黑棉裤,脑袋上咋还顶着狗皮帽子呢?别说,你的帽子上的毛真好,金黄色长长的绒毛。老虎毛的?宝林你骗人吧?摸摸这毛还真有点儿滑溜软和,就是嘛这是狐狸皮的,哪里是老虎皮呀,净蒙人!宝林,我可想死你了,啥时候能再见到你?一阵风吹过,天地间忽然漫涌起浓浓的雾气,遮蔽了一切。张惠芬喊:“哎哎你别走呀,宝林,等等我——你等等我!”
头晕欲炸的张惠芬醒了,但是她无力睁开眼睛,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差不多没有了知觉。隐约感觉有人在摆弄她的两腿,过了好久,才想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在小野伸二眼中,张惠芬看上去形如女鬼,他深深地感到了恐惧,他觉得根本不是他在折磨这女子了,而是女人在摧残他的意志。小野伸二恨得咬牙切齿,他不相信她不招认,又怀疑她怎么会如此顽强。小野伸二一次又一次地凑了过去,还是原来的问题:“你的说,宝林是谁?”然后支楞起耳朵去听那微弱的声音,每次都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屏住呼吸听她嗫嚅。张惠芬最后一次半睁开眼睛,目光迟缓游移,绝望得仿佛像猎犬爪下的兔子。
黎明降临了,审讯室冰凉的水泥地上,张惠芬人事不醒。凶残的小野伸二撑开了她的眼帘。那瞳孔放大,像行将熄灭的灰烬,黯淡而微弱。张惠芬的意识开始丧失,而灵魂飘向遥远的天空,如光一样飞翔。俯瞰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没有留恋没有恐惧,只有彻底的解脱。她吃力地咧了咧嘴,除了丈夫以外,人世间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眷顾。残留的恍惚里,她只想说声:爱你!
中秋节的月亮升起在王家的门楼上,砖墙外的大柳树茂密的树冠辉映着奇异的银灰。王德发女人在当院摆起桌子,点了一炉香。皓月当空,清辉如温柔的手指触摸宅院,香气缓缓地流荡,宛如若有若无的云霓。桌子上摆着四块月饼、一小筐山梨,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赵玫瑰极力牵住捣蛋鬼,大儿子金锁还算文静,而小儿子银锁早就按捺不住了。赵玫瑰轻轻打了小儿子一巴掌:“等会儿,你爷还没来呢!”
王德发兴致不高,勉强吃了几口月饼,心有所感地对王宝安说:“也不知道二虎在哪儿呢?”
王大猫历来言语迟钝,只是闷头吸烟。赵玫瑰安慰公爹,说:“爹,你不用惦记。宝林没准儿在南边呢。”
“你咋知道?”王德发的目光从儿媳的脸上挪开,他瞥了眼桌前的两个孙子,金锁和银锁两个正狼吞虎咽地吃月饼、山梨。
“我二弟给家来信了,赵成国说他在天津呢。”赵玫瑰说。
“噢,你爹的案子快结了吧?”王德发顺便关切一下亲家。听说赵金氏去县里走动,回来宣称说赵前没啥大事。想到这里,王德发不禁感慨,言外之意自不待明:“你看看人家的老娘们儿!”还用力磕磕烟袋锅,对儿媳说:“等你爹出来了,你就回门伺候伺候,尽尽孝心。”
赵玫瑰内心滚过一阵暖流,瞬间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月光下的眸子异常明亮。王德发历来严肃,一段温情的话语竟让儿媳感动有加。而王德发却坐立不安,自言自语道:“心里头咋闹得慌哩?”
亮如白昼的月光给人以很不真实之感,一家六口长久端坐,没有丝毫的倦意,他们陶醉于这宁静的月色之中,像在留恋这片刻的柔情。天空如湖水一样明净,澄澈湛蓝,暗淡稀疏的银河从他们的头顶弯过,犹如一道浅浅的水痕。赵玫瑰忽然哆嗦了一下,天渐渐凉了,她深感清冷的秋霜即将落下。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杳杂纷踏的脚步声,接着是疯狂的砸门声:“快开门快开门,皇军来了!”
龟田等人是在中秋节夜里赶到老虎窝的,他们已经确认了王宝林的身份。由李宪补带路去了西沟,鬼子兵团团围住了王家院子,狼狗旋风样扑了进来,王家黑狗吓得筛糠似的匍匐不动。王德发边上前开门,边骂:“妈的,有这么叫门的吗?”话未说完,被迎头一棍打倒在地,像是一截木桩訇然扑地。这是突如其来的变故,王宝安颤栗着说不出话来,老女人和赵玫瑰惊悸地捂住了金锁银锁的哭声。日本兵用刺刀划开了粮囤、草垛,宪兵和警察翻箱倒柜,锨开了菜窖、炕席,推倒了炕琴柜、板柜,连牲口圈也没放过。龟田叫人拉过王德发,问:“你儿子的,回来的有?”
王德发想不到,儿子的一封信和信上的草图连累了全家。当他看见日本人出示的“证据”时,禁不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叉腰大笑,说:“不错,是俺儿子!”
第二天早晨,老虎窝小街的男女老少都被集中在小学校,卧病在床的人也不例外。人们惊恐地看王德发一家被刺刀威逼着,站在操场前面。李宪补宣布王德发的罪状,他讲的是日式汉语:“太君要他死了死了的有!”李宪补说大日本皇军给了他生路,可这个老杂毛却不识抬举,哪怕现在只要他答应给儿子写信劝降,或者公开脱离父子关系,就可以立即释放。人们的目光聚焦在王德发身上,他身上穿的是常见的灰布褂子。老虎窝人印象里的王德发衣着干净,夏天就是件单布褂子,从来不浆洗捶熨,宽大飘曳舒卷随意,只是膝盖处堆起鼓包样的褶皱。而眼前的王德发衣衫褴褛,浑身灰土,头发上还粘了几根草棍儿。满脸血污的王德发镇定异常,抬头看了看教室屋顶上警戒的机枪手,神情漠然。黑洞洞的枪口下,操场上鸦雀无声,只有不懂事的婴孩仰在妈妈的臂弯吃奶,那声音异乎寻常地响亮。王德发仰起血迹斑斑的脸,挨个地看乡亲们,大家都难过地低下头,回避了他投来的目光。王德发无所恐惧,说:“死就死吧,咋的也得让俺抽袋烟吧?”
李宪补冲王德发的腿肚子踢了一脚,喝令:“还牛屄?跪下。”
“不跪!”
龟田白手套一摆,说:“吆细吆细。”
升高的太阳越来越显示出热力,照耀着王德发浸满汗水的血痂。他蹲下来,从腰里摸出烟袋,随手整了整撕破了的衣襟。他解开烟口袋,将烟锅插进了烟口袋。人们发现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老半天才装满了烟袋锅,然后拇指压住烟袋锅儿用力一转。这时他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吐着浓痰,龟田等鬼子齐齐地将目光投向地上,那是血红的浓痰,如同河滩草丛里绽开的一朵又一朵紫红的喇叭花。王德发慢腾腾地从兜里摸出一盒洋火。龟田呶呶嘴,示意李宪补去划着火柴。洋火被汗水洇湿了,他喀嚓喀嚓地划着,还是划不着。李宪补扔给他一盒洋火,王德发连眼皮都没撩,仿佛刺刀和狼狗都不复存在。烟袋锅终于点燃了,他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贪婪地吸食着,香香甜甜地品咂着。他眺望天空,盯着吐出的烟雾,呆滞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王德发对乡亲们说:“好好好,二小子好样的,俺儿子就是能耐,敢和小鬼子干,是俺的种!”
他站起身,缓缓擦了下嘴角的血丝,从衣服里掏出良民证,一下接一下撕碎了,扔在地上,说:“俺不当这狗鸡巴良民了!”
王德发被捆在老榆树上,苍老粗糙的面孔仿佛刻满裂纹。他老泪纵横,扑簌簌地落入土地里,无声无息又重如千斤,让人想起即将被屠宰的老牛。日军士兵撕下他带血的汗衫,想要蒙住他的眼睛,他使劲儿地摇头:“别蒙!看你咋杀俺!”
龟田拔出军刀在空中挥舞,下令:“目标前方——刺杀!”
在场的老百姓全都闭上了眼睛,王德发女人一下子昏死过去了。第一个小鬼子冲上去了,“啊——”的一声,刺刀扎进了王德发的肩膀,王德发破口大骂:“操你妈呀,小日本!”第二个鬼子上前,一枪刺在他的肚子上,殷红的血喷涌而出。王德发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起来,浑身开始了强烈痉挛,他变得越来越虚弱了,血沫激溅如喷泉一样汹涌,洒向脚下的黑土地。他拼尽了全身所有的气力:“小鬼子,跟你……没……完!”第三个鬼子冲上去,刺刀穿透他的喉咙。断气前,王德发垂死的胸腔发出了不屈的呜鸣:“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