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冬天,赵成华、赵成国兄弟来到天津。九·一八事变时,他们在皇姑屯火车站挤上了南下的列车,最先去了锦州。车厢里拥挤不堪,连行李架上座位底下都塞满了难民。过了沟帮子一带,铁路上向南开进的多是军列,东北军的辎重车隆隆驶过。客车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到了锦州。几十个学生走上街头,痛哭流涕地沿路呼喊:“枪口对外,不容国土沦丧!”“宁做中华断头鬼,不为倭寇亡国奴!”驻防在锦州的是东北军独立步兵第三旅,士兵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学生的讲演,他们流泪表示愿意回身杀敌,光复国土。学生们利用结拜老乡的名义出入营区,但是收效甚微。有位营长送给赵成国一条新毛巾,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咳!别说了小兄弟,道理咱都懂,我们是身不由己,军令难违呀!”
在锦州的第三天傍晚,独立步兵第三旅连以上的军官都进城赴宴,个个喝得醉马天堂地回来。原来是旅长张禹久迎娶三房姨太,满城军政要人都参加了婚筵。守候在军营墙外的学生们惊讶得目瞪口呆。在瑟瑟的寒风里,学生将愤怒倾注在石块上,一阵石头瓦块之后,兵营里大叫:“别打我们呀,有能耐打官去吧!”看来兵们对学生还是很理解的,无处泄愤的学生一字排开冲着军营撒尿。哗哗哗的声音极为痛苦,学生们对天呼号:“军政萎靡如此?文恬武嬉如此?昏庸如此?气节何在?良知何在呀?!”
锦州的局势危险,大批流亡学生去了北平,组织了“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迫于公众压力,“不抵抗将军”张学良终于露面,在北平旧刑部街的奉天会馆接见了救国会的代表,他发誓说:“我姓张的如有卖国的事情,请你们把我打死,我决无怨言。大家爱国,要从整个做去,总要使之平均发展。欲抵抗日本,必须中国统一;如果在国家统一的局面下,我敢说,此事不会发生。我如有卖国的行为,你们就是将我的头颅割下,我也是愿意的。”10月3日,赵成华、赵成国参加了滞留在北平的流亡学生请愿团,冲击张学良在北平的寓所顺承王府,请愿团当街怒骂张学良是汉奸走狗,一时间惹来卫队士兵与学生的对峙,险些肇出事端。张学良回复青年学生说:“此次外侮侵凌,事极重大,负责解决,自应仰赖中枢,坚韧待时。学良大义所在,决不后人,是非功罪,俟之于将来。”
赵家兄弟俩在北平参与救亡活动,一晃就到了年底,这天北平各大报纸纷纷转载马君武感时诗,题目是《感时近作。哀沈阳两首》:
赵四风流朱五狂,
翩翩蝴蝶最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
哪管东师入沈阳!
告急军书夜半来,
开场弦管又相催。
沈阳已陷休回顾,
更抱佳人舞几回。
读过两首小诗,赵成国心灰意冷,对哥哥说:“去天津找咱二姐吧?”
数年不见,赵冰花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两个弟弟的突然出现着实叫她吃了一惊。赵冰花神色忧郁,身材已呈臃肿之态,身上穿一件缎子夹袄,夹袄面是绿地黄菊花的图案。夹袄已经很旧了,雍容的花色依稀显现当年的光艳。赵冰花的儿子四岁了,正在四合院里头玩泥巴,一身一脸的肮脏。看到二姐的鬓发间出现了白发,兄弟俩唏嘘不已。坐吃山空的兄弟俩原本打算通过二姐夫来谋份差事,不想他们没见到闻山石。四年前闻山石丢下了冰花母子俩,一去便杳如黄鹤。赵冰花全无当年阔小姐的模样了,她在一家洗衣店里做工,好在不时有“朋友”来接济,母子俩的生活勉强过得去。而现在,赵冰花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掌,过了好久才喊来儿子说:“叫大舅、二舅。”在局促的陋室里,赵冰花脸上浮现出来的是难言的尴尬,哥俩悲哀地发现,生活的艰辛已使得二姐没了笑容。趁成国不注意,赵冰花悄悄说丈夫是去了苏联。赵成华嘴唇做出了“共……”的圆圈形状,二姐隐秘地点了点头,赵成华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兄弟临走,掏尽了他们身上所有的现金。兄弟俩用手势打断了赵冰花拒绝的推让,三人都哽咽得不知如何是好。
冬天阴冷灰暗,赵家兄弟在洋人开的福音医院帮工。那天的风很大,街灯在风的劫掠下,无奈地摇动,灯罩的结合部发出吱吱吱的怪声。他们饥肠辘辘地坐在福音医院石阶上,感觉自己伫立在荒芜的水边,每个毛孔都如风道般蒸发走了热量。每天中午,福音医院的后门才开,有人走出来,将碎玻璃瓶、废弃的药棉、带血的绷带以及其它杂物倾倒在垃圾箱里。做自由落体运动的碎玻璃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福尔马林气息是那样的难忘。赵氏兄弟,每天分三次清理垃圾,换取可怜的工钱。
在救国会的安置下,赵家兄弟好不容易有了新工作。赵成国在小学代课,而赵成华则去一家戏院做工。赵成华的差事是做剧务,负责保管道具、打扫剧场、烧水送饭,都是七零八碎的杂务。新剧目要上演了,剧团安排赵成华几个上街,四处张贴海报。海报像落寞的心事,无精打采着,赵成华觉得那些花哨的图案像寡妇浓妆的面孔,满是风花雪月的哀求。忽听有人喊赵成华赵成华!扭过头来,心里一热。喊他的人是李重远,东北大学的教授。他乡遇故知是人生的欣喜,流亡中的师生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一次拥抱永远地改变了赵成华的人生走向。
李重远先生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东北学生,不止是赵氏兄弟,还有其他沈阳、锦州等地来的学生。李重远是他们的主心骨,迷惘的日子太需要师长了,太需要思想了。在李先生的住处,常能见到《北斗》、《萌芽》等书籍,他们互相传阅,高谈阔论以致通宵达旦。南京政府一再要求民众“镇静”“守纪律”,等待“国联”调处。国际联盟提出了解决东北问题的折中方案,提议“地方自治”和“非武装地带”,国民政府居然指示驻国联的代表接受。前些天,胡汉民竟说:国之强弱,不在疆土之大小,丢掉东北没关系,只要励精图治还可以富强。所以,不与日本争一时之短长。林林总总的说法都给赵成华带来很大的困惑,他不知道救亡还有没有出路了。李重远的观点是救亡不能单凭政府,唤起民众自救、全民抗战才是根本办法。李先生不停地在陋室里踱步,无限感慨道:“顾炎武讲过,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李先生手舞足蹈,滔滔不绝道:“一个政府的灭亡,让当官的和阔人去营救好了;而民族的灾难,靠谁去解救?靠唤起民众,靠我们自己!”他还鼓动说:“男儿不展风云志,辜负天生八尺身!”李重远情绪亢奋,眼睛里闪动的是点燃人心的火焰,可赵成国却在哈欠连天,他拉了拉大哥的袖子,悄声说:“哥,走吧。”激动中的赵成华浑然不觉,向李先生躬身施礼,连声说:“醍醐灌顶呀醍醐灌顶!我明白了。”
赵成华和弟弟闹翻了,争执看似不经意间发生的,但是裂痕早就存在。他们吃惊于分歧将不可愈合,分道扬镳在所难免了。成华和学友约定南下,而弟弟反对,成国打算过些日子去北平谋事。赵成国认为哥哥有些执迷不悟,所谓“国难巡回讲演”的想法太不实际,他对此嗤之以鼻:“别瞎折腾了,我看还得靠实业报国,有钱了咱就能与列强对决。”
“枪炮再多,不抵抗也是白费!”
“得了吧,就凭你们几个的不烂之舌,能扭转乾坤?”
“唤起民众啊。”
“你走你的,反正我不去!”
赵成华满腹狐疑地看着弟弟:“你怎么了?”
弟弟反驳:“我怎么了?”
哥俩的火气都大,都不想克制自己,最后还摔碎一只杯子。不过他们的争吵还是以笑容收场的,激动中的赵成华弄翻了凳子,“啊”的一声,凳子腿断了。弟弟伸手扶起了他,两人同时笑了,笑得沉稳而节制。真的没法想象,这灿烂的一幕,将永远地留给了记忆。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久久无语。在激荡的时代洪流里,谁能料定明天是什么模样?
哥哥无奈,说:“那好,就这样吧。”
弟弟坚决,说:“就这样!”
分别的话语出人意料的简单,简单到连一丝留恋都没有。赵家兄弟清楚,他们从此分道扬镳了。
临出发的几天,赵成华是忙碌的,几个人认真地准备讲稿,他们不想做漫无边际解答式的演讲,并且希望讲演真实而系统,感人至深。节气已到初春,赵成华和同伴曾达生、李畅三人是搭乘英国货轮“通州”号去上海,赵成国没来送行,满腹失落的成华只好给弟弟留了封信。港口的上空一派阴霾,货轮呜咽着起锚了,寥寥数只水鸟忽高忽低地在人们的头上掠过。赵成华凭栏伫立于甲板上,向前看海天混混沌沌,向后看岸边的景物一点一点地后退移动,苦涩而冰冷的海风阵阵拂来,掀动系在领口的驼灰色围脖。围脖是新毛线织就的,紧挨着下颚让他真切感到了一丝暖意。围脖是数日前二弟托人捎给他的。
“国难演讲团”之旅,结束于闷热的夏季。
武汉三镇是著名的火炉,空气凝滞不动,骄阳喷射出来的是白茫茫软绵绵的街道,灼热炙烤下酸汗和脚臭味无处不在。随着夜幕降临,街边摊满了席子,越来越多的人在准备露宿。赵成华住在徐家棚码头附近,下榻临江的旅店,他俩跟着众人在露天过夜。夜色里的长江缓缓东流,月光漂浮于城市的上空。午夜依旧无风,楼顶闷如蒸笼,热浪滚滚中,赵成华忍受着思乡之苦。“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曲调是那样的悲怆难抑,泪水打湿了孤独的夜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的句子一遍遍在心里涌动,把他折磨得彻夜难眠。赵成华想家想得无法自持,梦里面的故乡是虚浮而飘忽的,又清晰真切得如自己的掌纹。夏虫吟叫唧唧,蚊子声如泣如述,在脸上撞来撞去,就连跳蚤也来袭扰。赵成华点燃蚊香,看白色的烟雾在黑暗中缭绕,他扑打摇晃着扇子,艾草特有的香气氤氲。汗水止不住地流淌,赵成华深深地向往蚊帐,他的身上已长出了许多肿块,奇痒难耐。疲乏困顿至极,不得不停下来抓挠扭动,身心像破棉絮一样浮在空中。黎明时分,赵成华听到了含混的梦呓,忍不住摇了摇身边的同伴。曾达生勉强睁开眼,说:“半夜三更的,干啥呀你?……”他嘟囔着,翻转过去呼呼大睡。独自静坐的赵成华只好一声叹息:“唉,连蚊子也欺负我了。”
“国难讲演团”始于上海。春天的上海滩总是不停地下雨,江南的雨细密而耐心,天地间仿佛蒙上了一道薄薄的水帘,把一切景象都变得模模糊糊。有时候,雨水不是在下而是在飘,落到头发上、衣服上没有感觉,只是在脸上手臂上凝成细微的颗粒,给人以潮湿沉重的质感。街边的梧桐树萌发出了嫩叶新枝,给人以不确切的希望。赵成华他们受到了各界的热烈欢迎,由于亲历了“一。二八”凇沪抗战,他们的宣讲叫人身临其境,其悲其愤其怒,引发了强烈的共鸣,舆论界对此相当关注。踏着马路上的泥浆,赵成华三人的足迹踏遍了上海滩,去学校去工厂去团体,不断地巡回演说。最感人的一幕当属东北大学学生合唱流亡小调。歌声悲恸,唱着唱着,全场哭声一片。那歌词是:
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
后占北大营。
杀人放火真是凶,
杀人放火真是凶。
中国军队几十万,
恭恭敬敬让出沈阳城……
灰暗的流亡日子突然迸发了光彩,掌声给予漂泊岁月里最为璀璨的时光。英法租借地当局对演讲团也持同情态度,不大干涉东北流亡学生的活动。赵成华他们有机会和一些社会名流接触,一个月的巡回讲演座谈下来,他们和中华职业社的黄炎培先生以及商务印书馆王景皖等名人几近莫逆之交,更为不易的是他们见到了作家鲁迅。三个学生四处奔波,由于随时解答听众,讲稿越来越系统而深刻,他们的演讲大至分三个部分:一、东北的地理历史及国际形势;二、九·一八事变和亡国亡家的惨状;三、号召全国民众支援东北抗战,支援马占山和义勇军。应该说,年轻人的讲演催人泪下,极具感染力,沪间报章称:“不到东北不知东北之大,不听演讲不知东北之危局!”赵成华他们在上海工商界救国联合会礼堂连续讲演三次,听众之踊跃超出了主办者的预想,台上台下汹涌澎湃成愤怒的海洋。许多大城市发来邀请信,黄炎培等名人慷慨解囊资助学生,长江轮船招商局总经理刘鸿生为他们签发了证明函,赵成华他们可以随时免费乘坐招商局的长江客轮。
溯江而上的日子忙碌而充实,一路看船头如犁铧般刨开江水,翻卷起雪白的浪花,年轻的心绪随着波涛悸动起伏。第一站是南通,而后依次是镇江、南京、芜湖、安庆、九江、汉口。所到之处,一般由当地教育厅局或者国民党省市党部接待,他们的演讲场所多数在学校,有时也在影剧院。走到南京的时候,李畅突然要退出讲演团,他说首都也来了该结束了。再三挽留不下,寻了一家酒馆送行,江南的酒寡淡乏味,何况又是在离别之际,大汗淋漓之际,酒喝得难受。江风浩荡,泪洒下关码头,惹得路人纷纷侧目。赵成华和曾达生他们停留在武汉的时间最长,先是住在汉口教育厅,后来又搬到武昌的两湖书院。
九省通衢的武汉三镇日夜喧嚣,就像容纳百川的长江浩浩荡荡,是典型的鱼龙混杂之地。赵成华他俩经常要渡江去汉口,有时路过蛇山体育场和阅马场,这一带的电杆上悬挂着被枪杀的尸体,烈日爆晒下发出令人做呕的腐臭。“为何自己打自己?为何不倾全国之力对决倭寇?”这是他们演讲时发出的质问,他们看见了讲台下的波涛,波涛里汹涌着无数个旋涡,旋涡里头是无数黑洞洞的眼睛还有无数惊愕的嘴巴。如今在汉口,随处可见东北流亡学生,他们衣食无着,失魂落魄。天气太热了,恶毒的阳光直落下来,城市接纳了巨大的热量,那密密的房子,那窄窄的街巷,都成了阳光的反射体,把城市炙烤成为闷热的大火炉。东北学生领教了火炉之热,热得他们无处躲无处藏,白天活动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行。黄昏的时候,龙王庙一带的江堤上人满为患,纳凉的露宿的,更有本来就无处安身的。攒动的人头与沿江大道那些欧式建筑,一同组成了奇异的风景。站在江边回首,岸上的树以及房屋插入天空,毫不留情地分割了视线。码头显得荒凉破败,密密匝匝铺排开的是破烂的蓬帆,船杆如黑鸦鸦的密林,动荡摇曳,恍惚不安。而清澈的汉江注入混浊的长江,更壮大了水势,轮船在江面上吃力地航行,汽笛声呜咽,这印象将永远地刻画在赵成华心底。
学生组织听说蒋委员长下榻汉口,并且摸到了官邸的确切位置。学生们聚集起来,高声呼喊抗日的口号,彻夜不休。树荫遮住高墙里的灯光,官邸和学生之间是士兵,他们持枪肃立,警惕万分。谁知道里面住的是不是蒋介石呢?许多学生感到了疑惑,不免猜测,也许是汪精卫或者别的大员吧。倘若不是有人串联鼓动,他们早就散去了,坚持就是一种爱国方式,坚持就是一种指望。他们不甘心,整夜地高呼口号:抗战到底!收复失地!收复失地!这样的夜晚将漂泊的日子染上了一层无望的情调,都市的夜晚少的是宁静,在灯火的辉映下,学生们有理由确信天空不复存在。黎明的露水打湿了奢华的草坪,赵成华怀疑自己已经死去,连同所有的理想和祈愿。
楚天的清晨宛如步履蹒跚的老者,在漫长的期待之后,辰光才从阴云中渗透出来。三三两两的卫士们从官邸里走出来,搬来了一些桌椅,安放在官邸的大门口,并摆好了话筒、纸和笔。学生们感到了惊奇,不禁议论纷纷。过了片刻,一个穿青衫的身影出现了,是蒋介石!学生们怔愣了一下,随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们睁大了眼睛,是他!确实是蒋委员长。眼前的委员长脸色苍白,神形憔悴,显出睡眠不足,这与宣传画上神采奕奕的形象有很大差别。官员们衣冠楚楚,在他身后紧紧相随,一个个神情严肃。蒋委员长缓步走下门阶,边走边挥手致意。学生们的喊叫终于停了下来,清晨忽然肃穆异常。
领袖的演说没有铺垫,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同意你们,我们必须抗日!”
欢呼声再次响起,震耳欲聋。蒋介石摆手,示意请大家安静,又伸手扶了扶话筒,继续道:“我也要对日战争,但我认为中国尚没有充分的准备以应付此一全面的战争。这对我们的人民是一个巨大的牺牲与苦难,在这种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形下,我怀疑我们是否能够得到胜利?我要确保人民的牺牲与苦难不致枉费。我重复说一句,我渴望着对日作战就像你们一样。所以如果你们诸位年青人准备做出牺牲,我现在只有接受。”
实在是令人惊讶,谁都没预料到领袖会说这些。原来满腹的牢骚以及对不抵抗政策的愤慨都凝固住了,人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静静地等在那里。更惊异的事情出现了,委员长做出了更大胆的举动,绕过那些桌子,径直走向人群。显然也出乎卫士们的意料,众人随即簇拥在他的身后,紧张万分。赵成华不得不踮起脚,抻长了脖子来看。他注意到蒋介石的身材消瘦,甚至有些孱弱,但是声音洪亮,委员长说:“诸位中凡渴望为祖国牺牲的走向前来,在这里签名,报名到我们的军校来,我将加以训练,作为我们军队的官佐,使你们有对日本作战的机会。”
一切都静止下来,委员长和官员们等待着。大多数的学生都缄默了,有不少人偷偷后移。仅仅极少数走向前来签名,接受委员长所供给他们的报国机会。赵成华忍不住向前挪动,忽然被人拉了下衣袖,他因此止住了念头,也止住另一种人生走向。应该说,这是一个奇怪的早晨,赵成华和所有学生一样,压根儿没想到能见到蒋介石。应该说,他们是激动的,激动之余却是深深的失落。
最高当局出面接待以后,“二人演讲团”接连碰壁。这天赵成华头顶烈日来到圣希理达女校,手拿上海天主教名流马相伯的介绍信来联系讲演。出面接待他们的是一位英国女士,许多年以后,赵成华还记得她叫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的皮肤雪白,面孔苍白而缺乏亮泽,看上去没有一丝血色,似乎荆楚之地的骄阳从不曾照耀过她。玛格丽特用蹩脚的汉语拒绝了他们,说:“女学是教会学校,我们信奉上帝,不介入政治。看在主的份上,请您离开这里。”
吃了闭门羹的两人仍不死心,哀求:“尊敬的女士,你们在礼拜天做祈祷,唱圣诗时有许多人的,我们在礼拜结束时再讲吧?”
“那是向万能的主祈祷,主是不会喜欢你们的!”玛格丽特依旧冷若冰霜。
隔了几天,赵成华和曾达生正在商量是不是去长沙、重庆的时候,两湖书院的院长来找他们。院长是瘦小的中年人,鼻梁子上很别致架一副金丝镜。在很谦让地劝茶之后,院长说得很吃力:“书院有书院的难处,这个你们会知道的。”迎着两个年轻人探询的目光,他停顿了片刻:“教育厅要我正式转告你们,请出言慎重。”
“到底怎么了,能告诉我们吗?”
“咳,好吧。”院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推了推眼镜,“湖北省党部已经给教育厅下达了通知,不允许我这里再接待你们了。”
“为啥呀?”曾达生有些急躁。
“上边查看了你们的讲演稿。”
“讲演稿咋的?全是宣传抗日救国的。”
“说你们激烈攻击国民政府,”院长语速很快,漫不经心地瞥了眼窗外。窗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香樟,因为枝繁叶茂,几颗独立的树木撑开的枝叶,便密密匝匝连成了一片。没有参差,就那么绿绿的,很自然地触碰在了一起,像没有头绪的心事。院长继续道:“说你们有,有宣传赤化的嫌疑。”
汉口没有国恨家仇,只有通宵达旦的夜市和曼妙笙歌,冠生园等大酒店照样灯火辉煌,市井照样生意兴隆。赵成华和曾达生却无处安身,巡回演讲被迫中止了,最紧要的事情是要去找旅店,住在江岸总不是个办法。徐家棚一带是武汉下九流的聚集地,客房价钱便宜但是条件低劣。令赵成华整夜不能入眠不仅仅是蚊虫叮咬,而是伴着涛声而来的哀号。两湖水灾使得数以万计的饥民聚集于徐家棚,简陋的芦苇棚密密麻麻挤满了江岸,夜晚的江边传来阵阵哀鸣。情况越来越不妙,有人在注意东北大学生的行踪。赵成华和曾达生发觉有人在盯梢他们,不论走到那里,总有人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酷热难熬,本能的警觉叫他们意识到危险步步临近,闭上眼就想到电线杆上悬挂的尸体,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脊背上的汗毛齐唰唰地竖了起来。如何顺利脱身是当务之急,两人不得不放弃了去长沙或者重庆的企图,那么该去哪儿呢,他俩感到彷徨了。黄昏之后的街边热闹起来了,大排挡一家接一家,红红绿绿的食物诱惑着行人,而呛人的煤烟则在街头四处游荡。他们坐下来,要了热干面、莲藕汤。猛一回头,发觉有人在打量他们,赵成华警觉了,莫非是便衣尾随盯梢?趁着添茶的工夫,店家过来耳语道:“武汉可是‘剿共’后方,不宜久留啊。”
心神领会的赵、曾二人悄声问:“去哪里好?”
嘈杂的街声掩盖住了店家的神色:“我看,你们还是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