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虎魂

1932年是中华民国21年,日本昭和7年,中华民族内忧外患。东北军在辽西走廊与日军激战,仅支撑了十几个昼夜,辽西防线便告失守。1月3日,咽喉重地锦州易手,日军切断东北与关内的联系,同时窥视平津、热河,势迫华北。日本军民甚嚣尘上,对中国全线紧逼。各地日侨纷纷滋事,在山东,千余日人围攻国民党青岛市党部。在上海,日本浪人三十余人纵火焚烧三友实业社纺织厂,打死打伤租界华捕三人,在中国当局一再道歉让步的情形下,日本海军悍然发动进攻,动用军舰飞机持续轰炸上海闸北、真如等地。驻守闸北的国军十九路军奋起抗战,著名的一二八凇沪抗战爆发。2月16日,大汉奸张景惠牵头,伙同熙洽、臧式毅、马占山等人在奉天举行“建国会议”(又称四巨头会议),日本关东军亦派代表与会,按日本关东军事先拟好的方案拼凑了“东北最高行政委员会”,张景惠任委员长。马占山江桥保卫战一战成名,成为民族英雄,不想也意欲向日方妥协,他的表现对东北抵抗运动影响至深。18日,“东北最高行政委员会”发表《满蒙新国家独立宣言》,宣布东北各省与国民政府脱离关系,后来马占山、齐王等数人拒绝在《宣言》上签字。3月9日,日本在东北建立傀儡政权伪“满洲国”,末代清帝溥仪任“政府执事”,郑孝胥为“国务总理”。张景惠等人在日本的授意下炮制了“全满建国促进运动大会”决议,由溥仪出任元首,“国旗”采用红蓝白黑黄五色旗,定都长春改名“新京”,年号为“大同”。9月15日,关东军司令官兼驻满全权大使武藤信义,和伪满洲国“总理”郑孝胥签定了《日满协定书》以及系列密约附件,日本宣布承认伪满洲国,至此东三省完全沦为日本殖民地。

然而,日本人的天下坐得并不稳当。仅仅在安城境内,就有大小四支抗日武装。反抗接连不断,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城外总有人打冷枪,乡下警署常遭袭击,更为严重的是一辆汽车在郊外翻了车,司机和三个日本兵被打死,随身携带的枪枝弹药丢失。就在清明节的前一天,安城县通往外界的电话线路被砍断。凡此种种,日伪当局如临大敌。出入城门严格盘查,天一黑就四门禁闭,架起探照灯来回扫动,一有风吹草动就地向城外点射,“突突突”的机枪枪声让人们心头发毛。如此窘状,实在难堪,日寇想了一个办法:大队人马出出进进,伪装成人多势众的样子。一会儿让大个子士兵打头扛旗,一会儿又叫小个子的领头,今天有一队骑兵出城,明天再来一队步兵进城。三回五回下来,安城县的老百姓看明白了:呵,敢情小鬼子转兵玩呀!

日军造势吓不倒真正的抗日武装,一夜之间,东兴火车站被付之一炬。事发地点距离安城县还不足三十公里,日军闻讯赶来,约七百余米的铁路和一座桥梁被毁。日本人分析,修复桥梁大概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至少有一千人参加了破坏活动。他们清楚,大多数的老百姓都是他们的敌人。车站邻近的村屯空无一人,连牲口都没了踪影,留下的只有柴禾垛和村头的老井。搜查无果,鬼子恼羞成怒,一路焚烧民房泄愤,烈焰腾空劈啪爆响,绿野深处的村落化为灰烬。强盗必然要付出代价,有两个士兵仆倒在归途,复仇的子弹是从青纱帐里射出的。鬼子吃了大亏,又判明不了对手的方位,只能用铺天盖地的枪弹梳理苞米地,草屑碎沫发疯了似的漫天飞舞,又纷然飘落。对手神出鬼没,叫日军气炸了肺,迎风招展的绿叶闪闪发光,哗哗哗响着,重重叠叠犹如嘲弄的波涛。

日军躲进了南北大营,愈发戒备森严。他们沿城墙四周挖掘了护城壕,城壕边上立满木头桩子,拉上了铁丝网,铁丝网上挂着破铁桶罐头盒子之类的东西,有风的时候会发出叮当的声响,颇有草木皆兵的味道。夏秋之交,日本人在做两件事,抢修铁路和大搜捕。凡进出安城均要登记报告,聚会一律被禁止。全城里宵禁,夜晚上街格杀勿论。如今街头响彻的只有巡逻队的踢踏声,还有狼狗的低吼。日本宪兵会忽然地用枪托砸开某家的院门,把嫌疑人员从炕上扭下来,被抓走的人基本没有归途。警察也跟着忙得欢,城里城外到处抓人,纷纷立功受奖。一时间人人自危,特别是原来的公职人员,这些人不敢出门不敢交流,甚至不敢读书写字。远在老虎窝的赵前看得清楚,暗地里和赵金氏交代,说够戗了,家里的事情委屈你了。韩氏吓坏了,牙齿都在打颤,连说天哪天哪。赵前不会温存,低吼你哭个屁,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事实证明,赵前的硬气不过是自我壮胆。这天夜里赵家大院被包围了,警察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他。赵前不服:“俺咋的了?”

“啪”的一声,有个小警察伸手打了赵前一个耳光:“你装啥屁驴子?①早就想逮你这个土鳖!”手电光晃得赵前睁不开眼睛,有人踢他:“还装牛屄?蹦跶到头了吧?!”接着纷纷大笑,那个小警察的声音听来很熟,但是晕头转向的赵前来不及想这些了。赵前毕竟是赵前,惊慌到了极点,但还是镇静地穿戴打扮好,甚至揣好了纸烟和洋火。见他夹起事先准备好的铺盖卷,那个小警察又骂:“你要是好人,会预备蹲篱笆?”迈出家门之际,赵前冲女人孩子挥了挥手,喊道:“三子,好生照看家!”

赵前被推搡到了警察署,在这里见到了老牟。老牟的眼神透出绝望,硬装出满不在乎样子:“我怕啥?你是个经理呢,比我这个破村长大多了。”赵前想了想,纠正道:“副经理。”

老牟努力幽默了一下,说:“鸡巴熬汤,一个屌味。”

逮捕老牟和赵前的直接原因是顺口溜儿。安城日伪当局获悉,老虎窝暗地流传:

红蓝白黑黄,

大同不久长,

满洲归中国,

日本回东洋。

这四句话合辙压韵,只有文化人才编的出来,初步分析,老牟的嫌疑最大,而赵前与张学良家族似有往来。

挨到半夜,两人被带上了火车。咣当咣当的车轮撞击着铁轨,有规律地摇晃,车厢里的灯昏黄一片。赵前忽然发现老牟笑的样子很难看,鼻眼更加紧凑地堆在一起。老牟也在观察他。两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好一会工夫。看罢都黯然神伤,胸口绞过阵阵酸疼。老牟摘下了眼镜,眼角溢出几滴浊泪,说:“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赵前说:“人怕出名猪怕胖,树怕成林草怕黄。”

对面的军警警惕地盯着他们,赵前终于想起打他的警察是李云龙,佃户李三子的二儿子,小名好像是叫小胖子的,记得有一年他借钱给李三子送孩子去念书的,也许就是他吧。世事难料,没有赵前借地租地,真难说李三子养大这个李云龙,可是李三子一家心怀怨恨。事到如今,赵前深深地后悔,真是山不转水转,默默地想:现在哪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十天就足够颠倒个个儿!李云龙居然成了看押他的警察了,太具讽刺意味了。他不愿意和李云龙对峙,便把目光投向了车窗外。黑茸茸的大地袒露于月色之下,月光使庄稼地更像是雾茫茫的大海,没人能看穿这无边的夜幕。列车冲破了盛夏的燠热,让清凉的风扑进窗来,钻进人们的领口。列车转向时能看见月亮,那月亮如一片透明的水晶石,带着奇特的光晕悬挂于碧幽幽的天空。车厢如船般波动,安城县城墙的怪影也从混沌之中渐次现出轮廓来,显现出深浅层叠的背景。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抖动着克服巨大的惯性,终于缓缓停下来。赵前和老牟的手拷在了一起,出站台时,老牟用肘部碰了碰赵前,口齿含混地问:“唉,日本人要杀咱们吧?”

这段日子,安城县隔三差五地杀人,南康、北寿门上悬挂着血淋淋的头颅,到处是浓烈的血腥气息。杀人之前要张贴布告,签署死刑令的是戴潘和西尾一郎,三两回老百姓就记住了西尾一郎名字,他是派驻伪安城县公署的日本参事官,再后来的杀人令由安城县法院院长横山清签发。全城百姓噤若寒蝉,惶惶不可终日,没人敢议论城外游击队的事情,即便不慎说自己是中国人都要惹来杀身之祸,人们不得千遍万遍地告诫说满洲啊满洲,生怕说走了嘴。农历九月十三这天一早,苍白的太阳在黯淡的云层里浮动,警察局通知全城各家成年男子出城,人们知道小鬼子又要杀人了。河水泛起了粼粼波光,严霜无情地覆盖了萧索旷野,河堤上衰草瑟瑟,寒风砭透肌骨,人们鸦雀无声地呆立在警戒线外。严阵以待的日伪军在堤岸上路口处架设了机枪,黑洞洞枪口直指众人。约莫半个时辰,十几挂大车七扭八歪地驶来,车上都是“犯人”,他们衣衫褴褛,双手反缚。犯人们被推进事先挖好的大坑里,一阵尘土飞扬之后,本来应该活到七八十岁的人生之路戛然中止了,蠕动的浮土露出些许黑色的头发,一簇簇恰似冬日悲凉的乌拉草。铅一样沉重的阴云,是欲哭无泪的面孔。

血腥的日子无休无止,被处死者多是民国政府的官员、原军警、各乡村长以及进步教师学生,还有不满时政的老百姓。抗日分子被杀,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被杀。做事精密的日本人逐步加压,使小小的县城成了屠宰场。随着严冬的到来,日伪当局不便采用活埋的方式,遂改为砍头示众。牟清惠的头颅是第四批悬挂于北寿门的,罪名是盘剥乡里反满抗日罪大恶极,云云。如果不是布告上写下了牟清惠这个名字,老虎窝的许多人可能忘了他的大号。瘦得皮包骨的老牟同七八个人一道被提出了牢房。北大营高墙内尚有零星树叶飘落,蜷曲枯黄的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在被踹倒的一刹那间,老牟反而变得清醒了,挣扎着想破口大骂,可脑袋已飞出了老远,如脱膛的炮弹样向前一蹿,在冰冷的土地上滚动。一腔热血喷薄而出,在瞬间残存的意识里,老牟很想说:人生自古谁无死!

牟清惠的无头尸体是用马车运回老虎窝的,牟家人披麻戴孝,哭声震天,闻者无不恻然。赵家大院上下更加恐惧,看似高大巍峨的墙头屋顶之下,生死未卜的酸楚让赵金氏的心阵阵痉挛。苦难同寒风一道席卷雪野,死神的羽翼般遮盖了冰封岁月。血腥和眼泪真能被风雪掩盖掉吗?

赵前的案情复杂,起伏很大,家人有时都不抱希望了,但赵金氏始终不想放弃。幸好有戴先生等人多方维持,上下疏通,终使赵前躲过了风头。赵家的票子打水漂一样地流出来,在银行的存款被源源不断变现提出,三个月后赵金氏已无可支配的现金。赵家母子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即便金山样的财富也熬不过官司。好歹案子缓了下来,赵金氏也愁白了头。衙门口是总也添不满的深坑,相关经办人狮子口大开,时不时地要钱要物。赵家无奈,陆续卖掉了车站附近的房产,三子也认为:除非万不得已,决不卖耕地。这一天终于来临,和母亲整整商议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卖掉南沟东坡的十垧好地!赵家卖地的消息再次让老虎窝吃惊,二十年前赵前卖过四沟的四垧地,可那是为了宅基地建房。人们议论纷纷,结论是赵家要走下坡路了,多数看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咋的还能喘上一气儿。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注视着赵家大院,并依据个人喜好做出种种猜测。大难当头,除了王德发这样的老朋友常来关切外,几乎没人怜悯赵家。世事无常,炎凉如此,怨不得任何人。出卖土地并不容易,别看人人垂涎向往,但是极少有人具备一次支付现金的实力,有几家有实力,却盘算着借机压价。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为虚言,金氏和儿子一筹莫展,以赵家的状况没法指望别人接济,借钱更不敢去想,娘俩想死的心都有了。天无绝人之路,东兴长杂货铺连掌柜的有买地的意愿,此人来老虎窝经商没几年,算不得老住户。连老板不讲价,但是有个条件,只能交一半现钱,另一半三年内偿还。事已至此,别无他路,赵家母子便依了。大药房郎中程瑞鹤做了证人,赵成永契约上摁手印的瞬间,心头颤了又颤,汗水淌了下来。连老板连连抱歉,说:非趁人之危,实在没那么多钱。赵成永由衷转达了母亲的谢意,说整个老虎窝还属连老板仗义,您老不是来占便宜的,实实在在的帮我们呐。接过七零八凑的现款,三子哽咽难抑,说:“大叔,俺娘说了,您这个朋友我们是交定了!”

赵前被关押在北大营“留置场”里,半年多没见太阳了。不觉间已是春天,金氏捎来了换季的衣裳,他激动得难以自持。衣裳洗得很干净,清清爽爽的阳光的味道。他一遍一遍地抚摩,如摩挲女人的脊背。入狱以来,他很少去想韩氏,最念想的还是金氏以及外面的阳光。而他面前,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的外面是长长的走廊,走廊外面的阳光或者月色永远也无法直射进室内。监牢里潮湿霉暗,凝结着浓重的水气,举目所及全是暗淡的灰色,灰色的墙壁、灰色的水泥地面,灰色门窗,连粗劣的饭菜也是灰色的,窝头上面常见灰暗的斑点。他每天盘腿端坐于稻草铺上,如角落里的蜘蛛一样静静编织思绪。水泥地面很平整,冰凉得似乎能渗出水来,丝丝缕缕的冰冷蛇一样缠绕了双腿,爬过了膝盖、胯骨直抵后背,这是疼彻肺腑的凉啊。囚禁的生活糟透了,小门上仅留一方送碗的小洞,便是唯一的通气洞,因此空气浑浊郁闷。地上铺着稻草,稻草刚铺的时候是干的,过了几天就潮湿的厉害。墙角处有一处活砖,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留下的,赶上便急,狱友们就掀起砖头,尿了再盖上,囚室里弥漫的尿臊经久不去。囚室里不知昼夜,完全按日本人皮鞋的响动来判断时间,鬼子巡视和交接班时间几乎是固定的。星期六是特别的日子,日本和朝鲜看守照例要举行聚餐,酒至半酣会又唱又跳,如果喝到醺醺大醉,会殴打囚徒取乐。鬼子折腾高兴了,就把吃剩的鸡蛋皮肉骨头丢给囚徒吃。狱中人最难挨的是饥饿,每天只有两顿饭,每顿只有一小碗,凉水也不能随便喝。真是饿呀,狱友们都饿成了一副鬼脸,眼珠子大大的,面颊凹陷,瘦得嘴唇都盖不住牙床了。人要是饿到极至,不但走不动路,就连自己的呼吸也衰弱得感觉不到。“留置所”里常有饿死病死的人被拖出去,饥饿使得狱友们对死的概念十分淡漠,对他人之死无动于衷。“留置所”经常杀人,许多人被提出去就难再回来,不是被处决就是活活打死了。看守咣当一声打开铁门,再喀嚓一声锁上,脚步声渐消于走廊的尽头,而新的难友又不断出现,走马灯似的轮换。

应该说,赵前没受到多少皮肉之苦,刚进来时提审过他几次,只是询问他在安城煤矿公司的事情,问答都漫无边际。有一次审讯,日本检察官扇了他两记耳光,而后再就没人理睬他了,他似乎被遗忘了。他蹲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无事可做。很少有人与他讲话,这其实比要了他的命还要厉害,赵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经历这样一段不人不鬼孤独得发疯的时光。自言自语没有用,大哭大笑或者大叫大跳更没有用,回应他的只有冷冷的四壁和窄窄的窗棂间投射的冷冷的灯光,这种冷一直冷到他心里去,冷到他梦里,冷到他骨髓里,冷到他已经走了五十年的人生里,他这才相信,这世间确实有他值得害怕的东西。

与赵前没有经历酷刑相比,同囚一室的其他人远没有这样的幸运,没完没了的审讯,无以复加的酷刑,旧伤添新伤血水殷殷,他目睹过狱友活活疼死的情形。赵前是监室里的老人了,对这些已司空见惯,他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他现在唯一向往的就是烟草,那种腾云吐雾的快感。除此以外,他对未来不报任何指望了,更无意去研究明天或者后天的情形,一开始,他陷于长久地发呆,默默沉湎于从前的日子,渐渐迷失于幻像之中,时而倾听、时而颔首,时而莞尔,全神贯注得俨如面对情人。到后来他连回忆都不需要了,想来想去大脑里反而成了空白,剩下的惟有没有尽头的时间,分分秒秒都被无限度地拉长了。他好像从来没有生活过,好像没有两房老婆,好像不曾养育十一个儿女,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回忆。

这一切,直到有个姓苏的囚徒的到来才有所改变。那人是做小买卖的,刚进来的时候,哭得六神无主。擦干了眼泪,自我介绍道:“叫我苏耗子好了,别人都这么叫的。”狱中的日子漫长难挨,听苏耗子讲故事很快成了赵前新的爱好。苏耗子嘴巴甜,为人精明,可是他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罪名。刑讯了几回打折了肋条骨,哭得他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起初,赵前怀疑他有所隐瞒,混过一段时间,便认定这是个有口无心的家伙,倒也可爱可信。小商人有小商人的自私,吃得多也吃得快,狱友的手或者嘴巴稍慢,他就会一把夺来,鲸吞入腹,打死也不吐出来。苏耗子讲起做生意总是眉飞色舞,他说前年去沈阳,看见有人开国货商店,卖得挺火。回安城县,也照葫芦画瓢地开了间店,起名叫“自强国货店”,店名也是照搬来的。赵前感兴趣,就问:“你的本钱哪来的?”苏耗子得意洋洋,说:“俺媳妇娘家借俺的呗。”与苏耗子谈天还是很解闷的,赵前断断续续知道了他的情况。苏耗子的“自强国货店”在小什街东亨鞋店北侧,门市四间,后屋有灶房一间宿室一间,有店员三名,由妻弟和连襟等人担任,老婆负责管帐,帐簿上的货物共有七百零三种。店员的工资不算多,按股份计算薪酬,所以店员能够尽心尽力。“自强国货店”主要经营国产日用百货杂货,有各色的宽窄幅的家织土布、棉纱、布鞋、手闷子、鞋跋子,蒙古产的毛毯、毡帽、毡鞋,牙刷、牙粉、鸡毛掸子、烟卷儿、洋火、蜡烛,盖县的晒盐、八王寺汽水和丁母太酱油,文具类就更多了:铅笔、毛笔、墨砚、石笔、纸张等等。由于国产货便宜,加之经营有方,一来二去的全安城县有名,眼见得生意兴隆。苏耗子想不到,因经商竟能惹恼了日本人,先是不知来头的乞丐寻衅,而后的结果是入狱和脑袋搬家。

苏耗子拒不承认他有反满抗日思想,一打就招,一问就翻供。法院的人懒得继续周旋,判他死刑了事,稀里糊涂的苏耗子就这么走到了末日。他被提出了牢房时,左腿已经折断了,哼哼唧唧地被架出了牢房。沉重而纷杳的皮鞋敲击走廊,呻吟渐行渐远,马上就要消失于走廊的尽头,猛然间传来声嘶力竭地呼喊:“我的妈呀——我不想死呀!”

不想死的呼救震醒了赵前,接连几天都呼吸困难,胸口郁闷难当。苏耗子死了,赵前失去了可爱的聊伴,再次退回到冥想之中,时常幻觉和他四目相对。赵前的概念里又没有了晨昏,似乎也没有了语言,思维仿佛停滞在表面可见的事物上,比如飞舞的苍蝇、爬行的蟑螂或者一片叶子。夏天到了,蟋蟀以及不知名的虫儿的鸣叫格外诱人。听到蟋蟀声,赵前忽然想起了他的儿子,想他们的顽皮,想他们笑容。赵前发觉,自己最思念的还是儿子。他抖成一团,泪如泉涌,不知道成华、成国兄弟怎么样了,能给家来信吗?

金氏和韩氏爆发了冲突,虽然矛盾由来已久,激烈的程度却始料不及。十多年积蓄的敌意被刻意掩盖在家庭秩序之下,每逢上街或者需要抛头露面时,小女人总是搀着大娘子,而金氏也颇为大度地怀抱着小女人的孩子。两个女人相差十二岁,却都本能地具备表演天赋,彼此客客气气,配合上演了一幕幕双簧剧。她们的演出收到了预期效果,整个老虎窝都羡慕赵前,男人们感叹:“你看看人家,咋把老娘们儿梳理成这样?”

仅仅一个月以前,两个女人还在一起碰头,商议求媒给金菊说个人家,都说儿女的大事耽误不得,还说闺女大了不能留,留来留去是冤仇。男主人入狱的时间一长,女人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地凸现出来。男人身处险境,两房女人都心急如焚。可是随着白花花的银票流水般地消失,期待却遥遥无期,韩氏的心思就有些拉松了。

韩氏与金氏不同,不是正房原配,压力感就小。韩氏正值虎狼之年,饥渴感与日俱增。有时候,女人就如同园子里的菜蔬一样,需要雨水的滋润。有没有男人的灌溉,从女人的脸色也看得出来,韩氏的脸色日见枯萎。白天尚可,夜里就不免自艾自叹。火炕上面铺着炕席,那种用高粱秸皮编制的席子,天长日久磨得光洁,就像是男人阔大的胸膛。韩氏喜欢品味烧得滚烫的炕席,摩擦质地特别的秫秸席面,陶醉于坚实平滑的触觉。夜阑人静,隔壁传来了阵阵鼾声,她感觉有种东西不折不挠地袭扰她,撞得她隐隐疼痛。黑暗中,她将双腿盘结绞扭,这过程犹如搓麻花,把面拉得很长自然扭曲成绳状,纠缠着备受煎熬。湿润一点儿一点儿地漫涌上来,渐渐成为了一条执拗的小溪,欲念像热油翻滚,渴望如雾气慢慢地升腾,那样的不可抑制。她的脸颊阵阵发烫,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啥。家里的男人少,每每韩氏看见郭占元来,心里总是嘭嘭跳得厉害。郭占元的名声恶劣,原本是不入眼的,可如今却变得这样耐看。如今郭占元来得勤了,天天都来赵家大院送新鲜蔬菜,叫韩氏每天都有所期待。她特别热衷去灶房,这样就可以和老郭碰面。赵韩氏不断地发现老郭的出众之处,比如整洁的衣着,比如整齐的牙齿,比如悦耳的声音,以至于大老远地就能感受他的存在,壮汉特有的汗味在诱惑她,那宽阔的背影让她迷恋。

郭占元不是傻蛋,早瞧出韩氏的心思,回家和吕氏说东家的小老婆骚性着呢。吕氏大惊,说你敢打她的主意?郭占元乐了,得意洋洋纠正道:“你怎么不说她打我的主意呢?”

以前,郭占元是早晨送菜,而现在早晚都来送,借口说今年的年成好,豆角、茄子和土豆长得才欢实呢。一早一晚,韩氏就在灶房等他,由嘘寒问暖升华到眉目传情乃至情深意切。韩氏愈发刻意梳妆打扮,浓密的黑头发在脑后盘起发髻,散发着浓烈的桂花油的香气,这香气和脂粉一起具有糜弹般的效果。她时常脸红,那一双探询的眼睛掀动着老郭心底的波澜,笑靥成了记忆里经久咀嚼回味的刺玫果,红嘟嘟金灿灿的诱人迷失。看似无意之间,其实他们的身体接触是蓄谋已久的,那天帮着择菜的老郭感受到了脖颈处的鼻息,起身之际胳膊肘准确地击中了一团盈盈的东西,他碰到了韩氏的乳房。这团美好的东西,原来只需举手之劳,充其量不过是胆量而已。但韩氏毕竟是东家的女人,一想到这里,老郭又感到愧疚,而他的身体却别无选择地被欲望塞满了,心如钻入树洞中的野兔,上下乱撞却找不到出口。他整夜整夜地思索回味,时而坚定时而后悔。郭占元弄不清自己是否对所有适龄女人都有过暧昧的感觉,但是他确实存在暧昧的渴望。郭占元天生就是一个情种,适合为情而生,乐于处处留情。与常人相比他格外关注女性,似乎天生与女人容易沟通,很天然地具备勾引对方的手腕。透过赵韩氏暧昧的信号,他忘记了自己人到中年,暧昧是一种诱惑,既秘不示人又无法割舍。

赵金氏是明察秋毫的,彻底粉碎了韩氏的好事。这天,赵三子去安城要帐不在家,而金氏和金菊去王家串门去了,短暂的机会送了韩氏触电似的刺激。韩氏叫老郭进她房间坐坐,刚一进屋,双臂就一下子搂住了老郭的脖子,凑过的嘴唇如绽放的花瓣。男人便如同地心引力般纵身而下,不可抗拒地扑向了炕沿。但是他从来没遇到这样的阵势,也从没有这样的窘迫,这样的狼狈。急迫中,身上的一大堆衣物阻碍了他。女人简直是在掠夺了,对方的拉扯使他更加惊慌失措。未及肌肤相亲,未及电光火石样激越,韩氏的手刚探进他的裤裆,他就无可抑制地落花流水。男人沮丧至极,所有的指望都戛然而止,柔软的唇舌顿时变得索然无味。韩氏弄得一手湿滑溜溜的,她猛地惊醒了,涨红着脸冲出房间。

雄山羊般的气味久久徘徊,这使得赵金氏回家之后立即警觉地吸溜儿起鼻子,猎猫一样的眼睛琥珀似的熠熠生辉。

赵金氏的措施是釜底抽薪,极其亲切地找来郭占元,关怀备至。她说:“弟妹和孩子都好吧,哪天我过去看看。”金氏的姿态,显然是认同了他和吕氏的关系,表明赵家一直待她不薄,更明明白白地隐藏了警告。响鼓不用重锤敲,老郭做贼心虚,脖子脸腾地红了,嗫嚅了半天,羞愧得简直想一头撞死才好。多余的话金氏一句也没说,聊聊家常就此打住。老郭不再来赵家大院送菜了,接替他的是赵庆丰,而且只能送到大门外,这就彻底根除了韩氏偷人的可能。老女人频繁起夜的习惯变本加厉了,走向茅楼的脚步是威镇四方的,她故意在小女人的门前停留一下,然后披衣裳趿拉鞋去了后院。她一如既往地给猪添食加料,捎带着检查伙计半夜喂骡马的情况,金氏在堵塞赵家大院的一切可能的漏洞。黑暗中,那是咳非咳的嗓音,十分耐人寻味。韩氏恨得牙痒痒的,却毫无办法,她试探着走出大院,发现门外世界很精彩。

小街上的女人早就聚团了,婆婆妈妈的,家长里短的,只是赵家眷属不知道而已。顾皮匠家的炕上天天都坐满了女人。皮匠家终日臭烘烘的,各种动物硝皮子的气味腥膻难闻。好在是夏天,可以在大门洞里扎堆纳凉。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说长道短,特点是手上嘴上都不得闲。话语之放肆与男人并无不同,疯起来没边儿没沿,动手动脚乃家常便饭,你摸我一下我掐你一把。这个摸着那个的肚子说:“又有了吧?”笑得吃吃的一脸邪昵;那个也笑,笑得奶子乱颤:“去去,你才有了呢,整天磨汉子的,每晚都要的……”众人嘻嘻哈哈道:“馋猫哇。”有人还会起哄:“上下两只嘴都要吃哩!”

“哎,你咋蔫了吧唧的呢?”老一点的女人肆无忌惮地问小媳妇:“你男人一宿浇几回地呀?”小媳妇是刚过门不久的,脖子脸蛋绯红,口中嗫嚅道:“啥,啥浇地不浇地的。”

“嘻嘻哈哈……我是说,男人浇地有学问呢,”众女人大笑出了眼泪,乱哄哄地抢着说:“旱了不行,涝了呢也不成。”

顾皮匠的女人是咧大膘②的能手。她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像是在驱散一团团的烟雾,然后一脸坏笑地说:“远看小树林,近看像小人,小鸡飞进洞,俩蛋堵在门。猜,你们猜猜是啥?”

娘们儿忍不住吃吃地笑:“你这个老没正经的!”

串门如同烟酒,容易上瘾的,赵韩氏沉湎其中,乐而忘返。天天吃罢早饭,韩氏胡乱夹件衣裳或者鞋袼褙就走,赵金氏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忍无可忍地伸手拦住了去路:“差不多就行了呗。”

韩氏满不在乎,冷笑:“咋的?”

金氏的愤怒猛如惊涛拍岸:“老往外跑,放个啥臊?”

“哎呦!说啥呢?你就不臊呀?”韩氏针锋相对。

“你不守妇道?”

“你守妇道!”

金氏的怒火喷薄:“你这个养汉卖腚的小婊子!”

“你是老骚婆!”

“我明媒正娶,不像你这个癞皮狗。”

“当年我是嫩生生的黄花女,不似你一脸树皮的老贼!”

“你这个破烂玩意儿!”

“你娘的卖大炕!”

“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金氏猛扑上去,两个女人扭打翻滚成了一团。女人之间惨烈肉搏,手指甲是最锋利武器,双方指甲缝里都夹带了血丝还有发丝。闻讯赶来的马二毛等伙计束手无策,混战中,马二毛的手指不知被哪个咬了一口,鲜血直流。武斗被阻隔开,可舌战远没有停息。十年磨一剑,双方毫不吝啬地使用最恶毒最刻薄的词汇,浇粪扬尿一样倾泻给对方。老女人说:“老爷们还在受罪,你还能有心思去卖臊?”

小女人披头散发,“你能耐,除了卖地就是卖地!”跺着脚哭嚎:“有能耐,你救老爷们出来呀!”

金氏咬牙切齿道:“好!到时候还不休了你?贱货!”

赵金氏穿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去见山本任直。走廊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幽暗得像深不可测的地窖。墙壁镶嵌着喇叭花样的壁灯,隔一段一个,发出含混不清的黄晕。要不是有人领路,赵金氏肯定会迷路。安城炭矿株式会社社长的办公室设在走廊的尽头,办公室的采光明显好于走廊,明晃晃的阳光将室内分割成明暗相接的两个区域。山本任直站在窗前不动,久久地远眺烟笼雾锁的县城。趁着这个工夫,赵金氏迅速调整了自己,她大胆地环视起四周。微弱的风从洞开的窗户外吹进来,若有所思地掀动窗帘,耀眼而眩晕的阳光溢满窗台。头上是奶白色南瓜式的吊灯,用细细的铁链悬挂于天花板上,极像是在俯瞰什么。脚底下是木地板,大红色的油漆深深浸进了木板,使得地质的纹理愈加显著。山本已经知道了赵金氏的来意,他缓缓回身,立刻被赵金氏的白发触动了,由此真切地感受了岁月的飞逝。赵金氏身穿细洋布斜襟蓝袍,典型的小康之家女人的衣饰,即不招人眼热又不显得寒酸,色调略微老气一些。她的头发没有一丝杂色,在脑后盘成高高的发髻,状如洁白光润的海螺。发髻上插一只样式朴素的银簪,银簪的一端悬着墨绿的坠儿,随着头部的转动颇有韵致地摇晃。赵金氏的表情是沉稳的,既不畏惧又不张扬,眼睛却深幽如井,蕴涵着非同寻常的气质。山本清楚,只有这样的女人才会注释赵前的人生。刚才下属通报说赵前的女人求见,山本不假思索地答允了。

赵金氏最先向县长戴潘求情。戴县长还算热情,喊人沏茶倒水,一口一个老嫂子叫得亲热,金氏心里竟萌生了几许暖意。玩虚情假意这一套,戴潘不困难。表面上热情,实质上却是冷漠,何况以前戴潘和赵前素来不睦。戴潘没有耐心,直截了当地说赵前的案子难办,再等等吧还没有结案呢。金氏挺恳切,说:“戴县长,俺一个妇道人家,俺不知道该咋整是好。”

“可也是,官司难缠啊。”这话等于白说。

“大兄弟给嫂子指个路,你说咋办俺就咋办。”赵金氏一直在观察戴潘,女人的洞察力与生俱来。戴潘躲开女人的目光,想了想,慢吞吞地说:“我可以过问,至于督导官还有山本会长那边,我都能说上话。”

“大嫂忘不了你的,”赵金氏话接得很快:“俺一个老婆子不懂啥,大兄弟,啊不戴县长,俺只要接老头回家。”说到这里,赵金氏泪水夺框而出。戴潘有些不安,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地踱步。女人很快控制住了情绪,说:“需要多少钱打点都成,俺不懂啥,县长你说个数。”

戴潘连连摆手:“不是那个意思。啥钱不钱的,我和赵先生也算多年挚交。”

“那我想直接去找山本,行吗?”赵金氏是深思熟虑的,戴潘却感到意外,他再次打量赵金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觉得她和赵前一样,小窥不得。赵金氏送给戴潘情面和承诺上的压力,她说:“大兄弟啊你放心,嫂子是不会差了你的。”赵金氏真实的想法里,对戴潘并没有任何指望,但她知道此等人物得罪不起,还是打个招呼好。戴潘虽无实权,却能坏事,做酒不甜做醋酸呢。

山本任直深深鞠了一躬,弄得女人不知所措。沙发松软是松软,滋味却难受得很,赵金氏坐在那里,无助得很。山本终于回到座椅上去了,一言不发地看她。山本任直很文雅,不像街上的日本兵那样杀气腾腾,甚至显得有点腼腆。他穿件藏蓝色长西装,衬衣雪白,系了条紫色的领带,梳中分头发,头型整齐油亮。山本忽然笑了,翘起拇指道:“大大的好吃。”金氏愣了一下,才跟上他的思路,那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和梁督办曾经来家吃饭。山本大概以为她的厨艺不凡。赵金氏不会兜圈子,挑明了来意,说:“老总俺求你了,放俺老头回家吧。山本大人。”她不习惯称日本人为太君,太君是长辈呀怎能乱叫?女人有自己的哲学,老总既可以是兵是胡子还可以头领,用来叫日本人也不会错。山本的脸色倏地变了,从遥远的往事中脱身回到了现实。山本是中国通,不介意老总的称谓,他反复摇头:“我的,赵的,死了死了的有。”一下子,金氏的五腹六脏仿佛被掏空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漫过了全身。泪水再一次簌簌落下。

山本虽通汉语,但是时常词不达意,他本意是想告诉金氏:假如没有他的斡旋,赵前早就被处决了。在内心深处,山本是尊敬赵前的,他认为此人傲慢不乏机敏,是能干事的中国人。作为曾经的对手,他不止一次盘算置赵前于死地。这种心情很复杂,像对弈一样,高手之间既恨又敬。但真正的棋手是不会舍弃高手的,别管对手制造了多少麻烦。如果对手消失了,那么剩下的只是索然无味。怀着戏弄猎物的心理,是他提议逮捕赵前的,又是他向检察厅建议留下赵前的。山本任直的影响力不小,在安城的日本人都敬重他,说话当然有份量。龟田是宪兵队负责人,远近闻名的杀人狂。龟田对同胞的举动颇为费解,特意请教为什么。山本任直说从肉体上消灭敌人容易,可是他想看到这个自作聪明的满洲人怎样被征服,怎样在精神力上崩溃。山本任直还说,留着他看看大和民族的优秀吧,好叫他心服口服。龟田队长表示理解,同意协助他修改卷宗,还打赌似的拍了拍军刀,说解决问题还是用这个最好……

现在,山本任直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见赵金氏痛不欲生的样子,他有一种振奋感、满足感,敲了敲桌子,说:“你的,回去的,快快的。”

金氏的失望难以胜述。她从安城炭矿株式会社回来,再一次路过了北大营。北大营是安城县日军警备司令部的所在地,设在北寿门外,扼守矿区通往县城的要路。说起北大营三个字,普通老百姓毛骨悚然,说是魂飞魄散并不为过。没人敢在北大营门口逗留一步。不得不路过此地时,都低着头加快脚步。据说有人好奇地向里张望,被哨兵放出狼狗,活活给咬死了。北大营是人间地狱,天知道有多少人葬身此地。其恐怖远胜于阎王殿,胆小者从门前经过,被吓成尿湿裤子者不胜枚举。赵前就被关押在这里面的“留置场”,金氏无限悲伤地向营区投去了一瞥,营区新栽的杨树成行,绿荫遮盖的缝隙间透出了宽大的水泥屋檐。悲悲切切中,金氏的心头升腾起凛冽的寒意,她坐在大车上感觉到天旋地转。马二毛发现,女东家中暑了。

①屁驴子:骂人话,也指摩托车。

②咧大膘:当地语,意为讲荤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