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到夏,老虎窝小街静悄悄的。迄今为止日本人只来过一次,像是来勘察公路。火车站倒是有两个叽里哇啦的,知情人说那是二鬼子高丽人。老牟不再是村长了,小街由县里派下来的警察代管。人们逐渐平静下来,觉得日子和从前没啥两样。赵前一直忧心忡忡,故做轻松地宣扬:“咱草头百姓操啥闲心?有口饭吃就行呗。”
安城县热闹极了,县政府改称县公署,戴潘出任了首任伪县长。为了庆祝“满洲国”的成立,日本人花费了不少心思。这天傍晚锣鼓喧天,县公署要在十字街放映电影。电影是新奇之物,好奇终究压倒了恐惧,老百姓赶来围观,一时间人头攒动。老百姓才不管啥“满洲国”不“满洲国”的,他们急切等待电影开演。久未公开露面的戴潘颇具表演的意味,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戴县长满面笑容,摆出一副不孚众望的架式。他的装束实在奇特,外罩长过后臀的黑色燕尾服,脖子上系着黑领结,头顶高筒礼帽,脚下皮鞋乌黑锃亮,与之对映的是雪白的衬衫手套。众人看惯了的长袍马褂,都觉得新县长的打扮猴里猴气,滑稽得很。人们还发现,戴县长特意留了八撇胡须,鼻梁子上还架了副眼镜,挺斯文的样子,人们有些惶惑了:原来的警察局戴局长不戴眼镜的吧?戴潘镇静地走上临时搭建的讲台,先是用目光缓缓环视全场,其神情颇有舍我其谁的含义,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了讲稿,抖了几抖讲稿,又抬手推了推眼镜腿儿。光线越来越昏暗了,戴县长开始照本宣科:“仰仗日本正义,依托祖先恩德,驱逐二十年统治之幽灵,我等民众今后当竭尽心力,恢复满洲之基业……”
听着听着,有人弄明白了,溥仪是国家的“元首”呀,宽城子不叫宽城子,长春不叫长春了,叫啥“新京”?
有老人当即就犯了迷糊:“呦呵!又要回到八旗咋的?年号叫啥大同?”
在一片糊涂之中,戴潘讲话完毕,事先安排好的人领头三呼:“日满亲善万岁!”
总之,戴潘上任的场面隆重热烈。县里随后还派人去四郊,广贴告示,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日本人迫不及待地大兴土木,在南康门修建了营盘,石头高墙拉电网,里头盖的是砖瓦房,老百姓叫得嘴顺,称之为南大营。南大营的后院又建起了十来趟大瓦房,有房子有胡同的成了单独封闭的生活小区,日本人及其家眷居住其间,人称“日本街”。日本人绝对是做长期打算的,紧接着又修建起了北大营,北大营选址于北寿门外,扼安城与煤矿的必经之路。安城煤矿被日军强行接受之后仅几个月,就连同原有的日资矿业合并为“安城炭矿股份有限公司”,日本人独霸了安城县全部煤矿的开采经营权,奉海铁路也完全掌控在手中,划归满铁管理。煤矿和铁路被接管对于赵前没有实质的影响,铁路原来就是公家经营,而他投资的煤矿早在数年前就被东北矿务局收购了。日军接收了发电厂,不费吹灰之力就剥夺了所有股东的权益,赵家的股份也变得一文不值,当年入股三千小洋现在增配股已到七千三百股,光是红利每年就有接近千八百的收益。坏消息远不只如此,山本任直出任安城炭矿股份有限公司的经理,听到这个消息赵前的腿都软了,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说完了完了,不是冤家不聚头,真他妈的够喝一壶了。果不其然,山本任直特意捎来一封信,措词倒是斯文,什么不忘旧谊盼早日相聚云云。赵前一点儿也不敢轻松,满脑子的念头是小鬼子不会放过他的,整治他的日子在后头呢。但是嘴上却说:“谁当朝还不一样?天就是塌了,有个儿大的撑着呢。”
满腹黄连,有苦在心。赵前郁郁寡欢,想到未来的岁月,就不由自主打起寒噤,预感前方是不可测的深渊,随时要吞噬了他。赵前说:“小时候穷怕了,现在又有房子又有地的,折腾不起啊。还是稳稳当当过日子的好。”他的担忧感染了两房女人,韩氏愁眉不展,赵金氏的悲伤更无法排遣,她放心不下两个儿子,年纪轻轻的在哪闯荡呢?凄凄惶惶的气氛中,有一个人例外,他就是三先生赵成永。
这天晌午,老虎窝来了三个放蜂人,放蜂人的装束奇特,他们身着的披风近似于蓑衣,丝丝缕缕如同悬挂的流苏,引人注目的蜂箱一顺水地排在了老虎窝东门外的墙根下,他们是从百十里之外鹿县来的放蜂人。养蜂深深吸引了赵三子,也对他的未来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放蜂人只在老虎窝驻足了七八天,但是从蜂箱口飞进飞出的工蜂吸引了赵成永,蜂箱口处密密麻麻的蜂群简直蠕动在他的心头。赵成永痴迷得无以复加,他对赵家大院的一切都充耳不闻,无论是黄皮子捣乱还是父亲的呵斥,都不能阻止他的兴趣。渐渐地赵前不再强迫三儿子去研习帐簿,赵金氏别无他求,只希望他足不出户。赵金氏在内心深处有种祈愿:推开窗户就看得见所有的儿子——哪怕他们在捉犁耕地,没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愿望,只要儿子留在身边就行。
赵家大院出现了蜂箱,蜂箱是新制做的,弥漫着淡淡的木柴的香气,蜂王蜂种是那几个放蜂人留下的。小小的蜜蜂在赵家大院半空里嗡嗡嗡地飞翔,金属色泽的翅膀倏然划过头顶,留下了若有若无的尾翼的颤抖声。赵三子心无旁骛地侍弄起蜜蜂来,赵前不置可否。三教九流里没有养蜂这个行当,算不上手艺,然而在这兵慌马乱的岁月里能让孩子呆在家里,还是值得庆幸的。除了热心以外,赵三子谈不上啥经验技巧,他戴上面具,拉出蜂坯子,观察蜂础结巢的情况,寻觅形状特别出众的蜂王,凝神于蜂础六角巢穴里生出的光亮的蜂卵。根据那几个养蜂人口授的有限知识,赵成永搞清楚了雄蜂和工蜂的区别,他总是恰当地用手指甲消灭掉即将生成雄蜂的卵,能辨别王台适时地将王蜂分箱。两个多月之后。赵三子拥有了五箱的蜜蜂。工蜂辛勤劳作,采蜜酿造,天刚一放亮就成群结队地外出寻觅,日落西山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归巢。养蜜蜂是有副作用的,不时会有人挨蛰,蛰人处红肿瘙痒难挨,被蜜蜂蛰着的概率不高,但是嗡嗡蜂鸣对小孩子还是具有极大的威慑力,三哥吓唬弟弟们,说要是叫蜜蜂蛰到太阳穴非死不可,从此,小四、小五再不去后院玩耍了。暮春之际是采蜜大好时节,赵三子不辞劳苦将蜂箱放到树林子里去。天道酬勤,赵三子欣喜地收获了两次蜂蜜。专门制做了木桶,利用旋转离心力的原理将每一片蜂坯蜂巢中的蜂蜜甩出,再用细密的纱网过滤。第一次收获的蜂蜜的蜜汁略微青绿,品品有些葱臭的味道,第二期收集的蜜汁白净甘甜爽利直沁心脾,明白人说早先收的是葱花蜜后来的是椴树蜜,等到秋天会收到苕条蜜和荞麦蜜,那口味会更好。品尝了儿子收获的蜜汁之后,赵前终于发出了赞许:“地不长无根之草,天不生无禄之人。好好干,儿子,啥弄好了都发家!”
赵家的蜜蜂炸过一次窝,那是在盛夏没有月色的夜晚。不知谁一声惊呼:“失火啦!”
后院粮仓马厩烈焰腾空,呼呼的火苗疯狂地舔着房梁,火光映照得亮如白昼。赵家大院所有能呼吸的东西都惊慌失措了,鸡飞狗跳墙猪拱圈马挣缰绳,几头黑猪率先冲出了重围,顺着墙根疯跑圈儿撞倒了木幛子;马厩里的五匹马踢倒了马槽,长工郭占元冲进马厩砍断了缰绳,骡马才得以越窗而逃,就连那匹老弱的瞎马也跟一路嘶鸣,狂奔进茫茫的夜色之中。
手忙脚乱中的赵家人那里还顾得上寻猪找马,敲打铜盆,大喊大叫,惊动了全老虎窝,男女老少端盆的扬水的抢粮食的找梯子工具的乱成了一窝蜂。马二毛父子奋不顾身地爬上房脊,用二齿钩子和铁锹扒开了房梁瓦脊与正房的连接处,以便能够形成隔火通道,乒乒乓乓的瓦片尘土纷纷如雨般坠落。猛烈蔓延的火势噼噼啪啪的爆响,浓烟滚滚呛得房上扒火的人泪眼模糊,“呼隆”一声有根木杆摔了下来,折了个跟头恰巧砸在蜂箱上。这真是越忙越添乱,一时间赵家大院越发乱得不可收拾了,熊熊火光映衬着无以计数的蜜蜂没头乱撞,如同千朵万朵当空飞舞的流星,俨如夜空升腾起流光溢彩的礼花。失魂落魄的哭声和被蜜蜂蛰疼的喊叫声交织了老虎窝的夜幕,赵前当街长跪,连连叩头失声变调:“老天爷呀,救救俺们吧!”“快叫灭了火吧,俺杀猪给你上供!”
几千斤的存粮和农具化为了灰烬,沮丧的赵前暗自嘀咕:这是不是象征着霉运的开端呢?大火烧坍了赵家大院的马厩和粮仓,四间瓦房变成了颓塌的废墟,黑黝黝的残檐破瓦发出了呛人的气味,庭院里的那株柳树半边被烧黑,枝桠上残余着烤焦蜷曲了的黄叶。这一切,让人在心里唤起一种奇怪的感受:人世间的东西变幻无穷。天亮以后,郭占元终于回来了,牵着五匹同样疲惫的辕马骡子。冲出火场的马匹是他找回的,他想弥补过失。初升的骄阳穿透了干燥的空气,染红了赵家男主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手指烧灼的痛感已经麻木了。赵家人基本上弄清了失火的原因,肯定是马厩里的马灯落到地面了引着了什么,因为喂马的伙计不抽烟,马灯是唯一可能的火源。所有人都把目光锁定在郭占元身上,他是无可推卸的肇事者。郭占元扬手扇打自己的耳光:“东家呀,打死俺吧!”愤怒不己的马二毛连连用脚猛踢郭占元,“踹死你这个王八犊子,就踹死你!”郭占元满地上打滚。默然许久的赵前说:“别耍了,就是打死他也赔不起!”
夏风无数遍地抚摩原野,然后穿街走巷,把焦煳的气息四处传播,赵家的佃户们以及短工怀着复杂的心情赶来看望。人们议论纷纷,都推理说郭占元离开马厩时忘了将马灯熄灭,洋油淌到地上去了,还有人说:兴许去找杨四海的老婆搞破鞋去了吧?赵前和金氏挂着笑容招呼亲友,感激是由衷的,发自肺腑的,一次又一次地说托祖宗的福啊全靠大家伙啦,保住了大院套实在万幸。昨夜吓得掉魂儿的黑猪也被捉了回来,其中一头大的被就地宰杀,用猪头给老天爷上了供。赵家大院在前面的庭院里摆开了流水席,猪肉炖豆角、黄瓜鸡蛋汤外加小米干饭招待亲朋,有酒有肉的热闹是真切的,李六指领着十几个精壮的汉子大吃大喝起来,喝得脖子都绷出了青筋。吵吵嚷嚷的划拳声覆盖了刺鼻的气味,赵前想了好久才搞清楚李六指是佃户李三子的儿子,这是老大。听说老二在县里念书呢。仔细端详起来,李六指敦敦实实的身材还真像他老子。正思谋间,突然感觉有黑忽忽的影子在头上掠过,抬头看是一大群鸽子掀动着羽翼飞过,那鸽群仿佛从他的灵魂起飞,愁苦地掠过了世人的头顶和无垠的天空。他呆立半晌,似乎听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喉音,猛然醒悟这是原来栖息在粮仓房檐上的鸽子,失去了家园的鸽子一圈一圈地盘旋着,洒下了超越人声的凄伤。一瞬间,赵前认定火灾是黄皮子的恶作剧,但是他没声张。
警察署的一干人正闲得手心痒痒,听说有人涉嫌纵火,蹦着高地赶来。警察揪住郭占元连推带搡,骂骂吵吵地说:是你小子勾引人家娘们儿啊?行,真他妈的有种!可是再咋的,你也不能放火去烧东家呀?要不是东家出血担保,就送你去安城宪兵队,哼哼,不打死你也得蹲十年笆篱子。
郭占元实在没脸混下去了,从警察署一出来就径直去见赵前,他跪在地上磕了头说:“对不住了东家,我得走了,不给您老喂马了。”
“哦?”赵前故做吃惊。
“我对不住东家,我一辈子不忘您老的恩德。”
赵前略微欠欠身,“别的别的,快起来快起来!”问:“你打算去……?”
“我去给老杨拉帮套。”郭占元说:“这点儿破事谁都知道,我想干脆挑明了去混。”
“嗯。”赵前点头,“俺不拦你,但送你句话。”
“东家你说,我听着。”
赵前嘱咐:“留善心做善事,好生照料人家杨四海呀。”
灰溜溜的郭占元再次回到南沟,东边的屋子已由赵成运的长子住了。大儿子赵庆丰娶媳妇之前,赵成运来找叔叔,说孩子都大了家里住不下,打算盖房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前说杨四海的对面屋不是空着么,就先去住吧。郭占元来了一看,发现他已无处安身。踌躇了半天,进屋鞠了一躬,冲着躺在炕上的杨四海说:“大哥,我不是人,我来拉帮套,咱一起过吧。”
杨四海浑浊的白眼仁翻了翻,样子骇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缝传来。
郭占元迈前一步,说:“大哥,我是骡子吃秤砣——铁了心肠!”
秫秸薄子暂时将杨家的南北大炕隔开了,吕氏带着孩子和巧莲同住南炕,郭占元和杨四
海父子住北炕。此乃权宜之计,郭占元嘴上生出了水泡。吕氏心知肚明,就劝:“别上火,老杨没啥说的。”郭占元说过几天就脱坯备料,在房山头接个偏厦子住人。偏厦子说盖就盖起来了,没等墙面干透,老郭就搬了进去,局促不安的感觉随之消失。应该说,这些年来杨吕氏对丈夫照料得还算细心,隔上几天就擦洗他的身子,若不然屁股后背早就得生褥疮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杨四海理解自己女人的苦,心里委屈点,嘴上很少流露出什么。事到如今,打不得骂不得,杨四海只得默认,在心里头劝自己:咳,王八就王八吧。
杨吕氏生的是小闺女,两岁多了,眉眼嘴角酷肖郭占元,特别是高的夸张的鼻子,谁见了都不会怀疑确系老郭真传。小闺女光着屁股在炕上爬,别人逗她玩时,这小东西会咧嘴笑,露出一口细密的小白牙,笑是笑了,只是笑得难看一些。郭占元稀罕自己的女儿,整天抱在怀里咿呀咿呀地哼着。这天他哄孩子时,埋头做饭的巧莲拿眼睛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这波光流转的一瞥不打紧,勾动了郭占元的心思。巧莲的皮肤黝黑却透出健康的红润,出落成大姑娘了,身材苗条腰身起伏。郭占元来杨家拉帮套,家里外头的重活就由他来承担,老郭就有点儿得陇望蜀意思,一天到晚有机会老拿眼睛瞄巧莲。杨吕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趁老郭下地干活去了,和丈夫杨四海商议:“宝梁的婚事办了吧?”
“还小点儿吧?”躺在炕上的男人转过脸来。
“他们不小了,”杨吕氏:“咱宝梁虚岁十六,巧莲十八。”
丈夫又说:“咱儿子的身子骨不硬式。”的确,杨宝梁成天介日地咳嗽,让养生堂程瑞鹤先生看过,说是痨病,抓了几十副药吃,好歹有了点起色。杨四海很担心儿子的身体。
杨吕氏当然明白丈夫的想法,就说:“宝梁瞅着也好了,再冲一冲喜,就全好了。”女人始终没说出她的担心,她要保证儿子有一个纯真的新娘。
穷人家的婚事极为简单,用不着三媒四证,有邻里见证就是夫妻。家境穷没法操办,花轿鼓乐之类的事情全都免了。杨吕氏去安城县卖了三百只鸡蛋,换了钱,领巧莲扯了几尺红布,做了件花夹袄。新房就是老郭搭的偏厦子,墙壁重新摸一层黄泥,用白灰水刷了一遍。正日子这天,房门口郑重其事贴了红对子,叫杨宝梁和李巧莲给爹妈磕了头。老郭去老虎窝割了二斤猪肉,做了锅猪肉炖豆角和小米干饭,请了屯长、赵成运和寥寥几户邻居权当嘉宾。老郭陪屯长、赵成运父子还有胡种菜的等人喝了几杯烧酒,婚事就算办完了。
杨家沉浸巨大的幸福之中,宝梁和巧莲新婚燕尔,两人有说有笑,看上去很是恩爱。杨吕氏松了一口气,这女人几次想提醒儿媳节制,可念及自己与老郭的夜夜缠绵,就忍住了话题。小两口的幸福感染着杨四海,他躺炕头上欣慰地笑着,由此宽容了搬到北炕住的老男女。吕氏和两个男人住在正屋,杨四海独居南炕,老郭和女人在北炕睡,南北炕中间挂了个幔帐。杨四海装聋作哑,任由北炕的两头老驴折腾。只是动静大到忍无可忍时,才冲着幔帐嘟囔:“还要不要臭脸了?狗男女!”
幔帐后头是满不在乎的笑声,声响会更加夸张。
夜夜吵闹,仿佛动物配种似的歇斯底里,搞得对面屋住的赵庆丰小夫妻不堪忍受。赵成运红着眼睛过来找杨四海,提议在东西屋中间砌道墙,灶房也随之一分为二。赵成运解释说,这样互相都方便。杨四海默然无语,吕氏递给郭占元眼色,意思是叫他应允。老郭这人嘴黑,说:“砌吧砌吧,你们愿意咋砌就咋砌,只要不扒房子就成!”几天工夫,一道石头墙冷生生地横在了东西屋之间,看样子下决心老死不相往来了。
暑热逐渐消退,所有人都嗅到了秋天浑厚的芬芳。房后园子里的杏子落地之后,海棠腚子透出诱人的半边红晕,而李子则一脸的紫红,表皮混黄粗砺的窝瓜大模大样地端坐于房顶上。杨宝梁沉湎于媳妇绵软温润的胴体,每晚急切地为之宽衣解带,巧莲不再是原来那个巧莲了,她香喷喷、滑溜溜的,肌体光洁又有弹性,宛如里剥开外壳的花生,又像是躲在花瓣中娇艳的花蕊。燃烧的黑夜送给了杨宝梁无与伦比的畅快,他陶然于巧莲的温柔,正是她的温柔使他摆脱了肺病的阴影。他急急地插入,一次又一次感受温暖、湿润和紧密,这是人间最美好的体验。杨宝梁年轻着,夜复一夜地进入她的身体,不断重温那被紧密包裹着的飞扬。巧莲懂了男女间的隐秘,温存地替丈夫擦拭汗水。杨宝梁口渴,舀瓢凉水大口大口地喝,很豪迈地推开窗户撒尿,站到窗台上哗哗抖落,倾泄无与伦比的快慰。这天夜晚,他举头看朗朗星月,感受徐徐清风,浑身有说不出的清爽。突然间啊呀一声仰到,恍若在灭顶的洪水中挣扎,密匝匝的小金鱼蜂拥而至,心跳频急以至虚汗淋漓。
杨宝梁倒下了。郭占元连夜去老虎窝,请来了程先生出诊。程瑞鹤切完脉,面无表情地开了药方,收拾收拾起身就走。郭占元送程先生回老虎窝,捎带去药店抓药,他陪着小心打探。程瑞鹤说:“乐极生悲。”
“生什么悲?”郭占元想不到问题的严重性。
程瑞鹤说:“唉,没救了。身疴痨病,本不宜同房,加上年纪又小,真正的釜底抽薪了。”程先生的脚步更疾,说:“淫声美色,破骨之斧锯也。棒小伙新婚也得扒层皮,何况肺痨之人?咳,此种房事一次甚于十次!同房之后百内沸腾周身火热,此时去喝凉水站窗台撒尿,此如淬火一样,不是找死是啥?”
天快亮了,远处的山峦是一堆堆黑苍苍的影子,路边的树丛模糊成了蜷曲的怪兽,黑暗仿佛巨大的深渊,寂静得不怀好意,凄凉得别有用心。浓重而湿润的雾气弥漫上来,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任冰凉的风砭人肌骨。
相继失去儿子和丈夫的吕氏悲切了一阵子,郭占元成了名副其实的主人。吕氏很在意老郭,刻意打扮自己,整天洗脖子胳肢窝,脸上抹上香喷喷的雪花膏,甚至还会在鬓边戴朵马蛇花。可惜的是,老郭懒得欣赏搔首弄姿的吕氏,老郭欣赏的是酒,有菜没菜都要抿上几口,喝完酒就往炕上一躺,四仰八叉鼾声雷动。睡过一会儿醒来,郭占元见吕氏还在灯下做针线活,男人说睡吧。女人说还早呢,一边说眼睛一边向里屋瞥,老郭知道她在等儿媳妇睡下。老郭变得越来越粗暴了,不再有耐心,一口吹灭了油灯。南沟与老虎窝仅隔十里路,但一直没能接上电灯。女人动作迟缓,男人生气,压低了嗓子吼:“你过来不?”无奈的吕氏挪向炕头,男人伸手拽她,熟练地剥去她的衣服。吕氏期望男人能用黄瓜、香瓜乃至茄子之类的来比喻赞美她,但是他没有。女人不敢挣扎,无法挣脱有力的怀抱,任由男人凶凶地把她压在身下。有时她也生气,使劲地扭开脸以躲避强烈的烟臭,可事实上是徒劳的,越这样越发能激起老郭的亢奋。老郭边忙边骂:“你这个娘们儿,操死你这只癞蛤蟆!”身子底下的吕氏听了,吃吃地笑了:“你咋不说我是香瓜呢?”这反诘让男人恼羞成怒,他粗鲁地骂:“王八蛋。”
女人不喜欢讨论炕上的问题,即使她特别乐于去做。郭占元的身体很棒,吕氏一次又一次地发现她总能得到高潮,哪怕开始仅仅是敷衍,后来却身不由己。恍恍惚惚中,她好像在水中漫步并吐出了一个个气泡,飘飘悠悠的升腾着,幻觉自己真的是蛤蟆了,浑身涂满黏液的蛤蟆。她闭上眼睛,样子陶醉而享受,压根不介意老郭的辱骂,此时此刻即便去做王八蛋又如何?
婆母是忘情的,而巧莲无限哀伤。老郭总想表达关切,巧莲冷冰冰的目不斜视,弄得准公爹讪讪的。吕氏觉得巧莲碍手碍脚,更担心老郭偷腥占便宜,就核计给她找个人家。吕氏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人缘极臭,别的女人见了如遇瘟神。拉帮套招汉子备受鄙夷,爱管闲事的女人认定她是潘金莲似的荡妇,总在身后戳她的脊梁骨,唾沫星子要淹没了她。赵成运女人不止一次警告儿子媳妇,咱赵家祖祖辈辈都是正经人家,不要和那个骚娘们来往。没人理睬吕氏,吕氏一肚子话无处可说,能和女人聚堆拉家常都是不折不扣的奢望。吕氏孤独着烦恼着,催促老郭当个事儿去做,说:“你常在外头走,见多识广,看有合适的给巧莲找个人家,让她走道吧。”老郭满肚子不乐意,舍不得放嫩生生俊俏的小寡妇改嫁,总是吱唔推托。
吕氏越想越害怕,有些迫不及待。这天郭占元耍钱输了,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吕氏抱怨道:“瞧这日子过的。”
男人眼睛一瞪,说:“咋的?”
吕氏说:“你又喝又耍的,家里揭不开锅了。”
男人强词夺理,说:“等上秋,东家就给劳金了。”
吕氏连连摇头,说:“把巧莲打发了吧。”此语正中男人心痛处,吕氏启发道:“老大不小的,不明不白的,放在家里是毛病。再说,也多一张嘴吃饭啊。”
男人觉得有道理,说:“嗯,是得把她嫁了。”
吕氏说:“你也不算算,嫁人的话还得搭送嫁妆呢。”
男人觉得奇怪,问:“那你说咋办好?”
吕氏压低了嗓子,点破主题:“不如把她卖到城里去,咋还不是个好价钱?”吕氏谨慎地选择字眼儿:是城里,而不是窑子。
男人一时转不过弯来,问:“你说啥?卖了?”见吕氏点头,不禁勃然大怒:“做损做孽呀,你太缺德了。”
吕氏伸手说:“没法子啊,谁都会装好人,钱呢?”
男人握紧了拳头,说:“这哪是人干的事?伤天害理呀……”
吕氏并不退缩,反驳道:“伤天害理的事儿多了,哪样你少做了?!”
老郭烦躁,挥手说:“得啦得啦,太闹心了!”
正吵个不休,巧莲挎着洗衣盆从外面进来了,他俩立即缄口不语。巧莲低眉顺眼地从两人身前走过,敏感地想到定是与自己有关,她一声不响地晾晒好衣服,低头走开了。郭占元望了望巧莲颀长的脖颈,发际边缘是细细密密的汗毛,将脖项反衬得很白很白。老郭看了看,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些天,巧莲感觉婆母的神色奇怪,目光接触时,对方的眼神更显慌乱。婆母越是嘘寒问暖,她内心越有种不祥的预感。巧莲已经没有眼泪了,男人和公爹相继去世,她也变得有些麻木了,婆婆常安慰她,说闺女呀再找个好人家就好了。
巧莲喜欢上了燕子,那精灵一般的燕子简直是一种寄托,如果不是婆母支使,她宁愿整天去看燕子。流星似的燕子穿梭不已,她的心思也随之飘忽。没事的时候,巧莲推开后窗户,让裹了泥和草的湿气扑面而来,柴草和豆荚的清香温柔地抚摩她的面颊,若有若无的,丝丝痒痒的。窗口上方的屋檐下有燕子窝,是泥巴草屑垒的。这燕窝前年就有,今年春上,燕子又一口口地衔来新泥草屑,修修补补。燕子出出进进忙着觅食,在燕窝和田畴垄上往返,而雏燕在窝里叽啾,嗷嗷待哺。阴雨来临,燕子便在雨水滋润的草丛上贴地争飞,低低地闪过,翠色的燕尾剪出一道影子。傍晚时分,忙碌一天的燕子归巢了。斜斜地掠过幛子上的牵牛花,晕在西天火烧的夕阳中,黑色的羽翅镀上了一层金黄。巧莲痴痴地想,叹口气:“燕子都有个窝呀。”心里一阵酸痛,扑簌簌的泪水夺眶而出。
婆母越发地客气了,不时地劝她改嫁。婆媳手握着手,说说眼泪就刷刷地流淌下来,仿佛到了离别的时刻。泪水就像是多雨的季节一样,湿漉漉的,打湿了悲伤的夜晚。这天,郭占元回来说:“可给巧莲找了个好人家。”他说,男方是刚死了老婆的,才三十二岁,住在安城城边种菜,家境好着呢,有五垧好地两掛马车,嫁过去做个填房,嘿嘿,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吕氏笑嘻嘻的,说:“有房子有地,人又不老,这下妈可放心了。”
半路改嫁无需太多准备,老郭出钱叫扯了几尺花布,做了套新衣裳,吕氏也跟着打扮了一番。出嫁的日子说到就到,农历七月初八一大早,一辆带棚的马车驶入南沟。车上跳下个男人,一脸大胡子,身后跟了两个浪不流丢的女人。老郭迎上前:“来接姑娘的吧?”
“对。”大胡子仰脸朝天,摘下礼帽不停地摇晃扇风。“人呢?”
吕氏一路小跑,欢天喜地说:“这就来这就来。”
那两个女人身穿扎眼的花边缎子夹袄,头发梳得油亮亮的,一个劲儿地揉腰,抻懒腰晃脖子,嚷嚷:“这破道颠死人了。”她们连院门都没进,眼睛四下里打量,脸上打腻子一样地涂满了脂粉,浑身缭绕着呛人的香气。她们漫不经心地磕着瓜子,放肆的瓜子皮从红红的嘴唇里喷吐出来,“别啰嗦呀,别磨蹭了。”
接姑娘的马车惊动了前院和隔壁的邻居,赵成运女人和儿媳扒着墙头张望,一探头恰好和吕氏的目光相接,赵成运的女人刘氏不得不搭讪,一头雾水地问:“巧莲要出门吗?”吕氏受宠若惊,慌忙不迭回答,表情多少有些炫耀:“出阁出阁,在城里头找了个好人家,要享福来着,有车有马的大户呢。”
巧莲眼圈红肿着出来了,刚一迈出大门,反身扑到吕氏的怀里:“妈!”吕氏连拍带劝,说:“好闺女,人家可等着呢。”巧莲抬眼瞧着来人,打了个哆嗦,“妈呀,俺那也不去,俺伺候你一辈子,端水端尿……”
一只燕子倏地翩转翻飞,露出了雪白的腹部。巧莲死死拉住婆母,失声痛哭起来:“妈呀,俺不走,俺不走。”
那两个女人做匪夷所思状,道:“这事儿还有自个儿愿意的?真是怪了!”
郭占元动手了,他掰开了巧莲的手,将她抱上马车,说:“快走吧,嫁到城里可是住洋房哩,吃香的喝辣的穿绫罗绸缎呀,快走吧快走吧。”
两个妖艳的女人按住了巧莲,也上了车,说:“哭啥呀哭?叫你去享福去哩。”村前的土路一派泥泞,道边的马兰花一簇簇幽绿,细长的叶子扁平扁平的,深蓝色的小花开得一派凄惨。大胡子摇动着鞭子,驾辕马的铃铛叮当叮当的,马车碾过两道车辙,巧莲的哭声渐远。
吕氏怀里抱着孩子愣了一会,忽然有追赶马车的冲动,她喊:“常回门看看啊。”老郭推搡着她进了院,先放下小闺女,然后就给女人一耳光,说:“别他妈的装西洋景了。”
吕氏的脸腮火辣辣的,她看见墙头上赵家婆媳倏地缩回头去。她忍住眼泪,问:“真的卖了?”
郭占元死死地盯着她看,说:“你咋这么死心眼儿呢?”又说:“没钱啊,不卖她卖你呀?”
女人吸了口凉气,想了半天,骂道:“郭占元,你不是人!”
“啪”,又是一记耳光,郭占元说:“狗戴帽子装好人,还不是你的主意?!”
女人疯了似的猛扑上去,抓挠撕打:“你做损呀,你这个王八羔子啊……”
这时,墙头上赵家婆媳又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