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虎魂

9月20号这天是农历八月初九,夜晚的天空一钩弯月,星斗稀疏,清凉的月光遮盖了浩瀚的银河。松花江北岸吉林龙潭山的营区淹没在黑夜之中,营区周围的高粱地黑黢黢一片,伴着时隐时现的涛声和吟唱不已的蛐蛐声,教导队官兵进入了梦乡。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响起,王宝林一个激灵从炕上滚落,话筒里嗡嗡的杂音很嘈杂,但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命令。王宝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冲着电话机大喊:“什么?喂喂,你说什么?”

上峰的指令确凿无疑,王宝林叹了一口气,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针刚好指在十点一刻上,他喊来副官和卫兵:“紧急集合!”

急促的集合号响起,营区里一派嘈杂,学员们纷纷跃起边着装边往外跑。转眼间,各个小队喊着口令完成列队报数,军官们赶来把目光投向了大队长。王宝林命令道:“快去库房领武器,准备撤退。”在下属转身之际,他跟着补充一句:“不打背包了!”

在杂杳纷纭的呵斥叫骂声里,有人跑来请示:“锅带不带了?”

“废话!不带,”王宝林训斥:“重武器不拿了,动作要快!”

夜幕里传来“咕咚咕咚”的闷响,七手八脚的士兵拆卸平射炮等重武器,将带不走的东西统统抛到了井中。慌里慌张的部队刚开出了营区不久,身后船营方向就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副官悄声问:“长官,那边开打了,那咱们?”

王宝林没吭声,反而加快了脚步。队伍离吉林越来越远了,教导队的学员们满腹疑窦,边行军边心里头嘀咕:“这是去哪儿呀?”

九月的夜空深邃,仿佛只让人倾听和呼吸。一弯新月斜挂天际,给清凉的旷野以及远山镀上了一层温润的银白。接近成熟的高粱和大豆,在子夜的风中摇曳,透出隐隐的馥郁。四百来人的队伍拖出老远,在月光下迤逦成灰色的小溪,无声无息地流淌。不时有士兵掉队,军官要向磨蹭的士兵的屁股上踹上一脚,惊飞了树林里的鸟儿,扑啦啦地发出惊叫,愈发增添了山野的宁静。拂晓时,一身露水草屑的王宝林和他的教导队来到了吉林北的乌拉街,部队在此小街外面的破庙宿营。

整整一天,队伍源源不断地开进乌拉街,寂寥的古镇热闹起来,犹如数百年前那样刀枪蔽日。士兵们议论纷纷,谣言四起。王宝林坐不住了,便吆喝起卫兵去小街转了转。乌拉街是座古城,有许多破烂的老房子和苍老的榆树。心事重重的王宝林攀上荒草没膝的残墙,林木苍郁的远山默然不语,眼前流动的松花江缓缓无声,他踯躅于土台之上,气塞胸臆郁闷之极。卫兵跟在他身后十来步的地方跟随,看见长官长吁短叹的样子,卫兵不知道说什么好。残阳西坠,天地间一片殷红,初秋的风穿过山谷,飒飒袭来掀动了衣襟。黄昏笼罩了旷野,王宝林回望孤零零的魁府、后府等建筑,心中汹涌无尽的思潮。

黄昏时上边召集各部队长官开会,王宝林返回破庙时天黑了。叽叽喳喳的兵们,看着神色严峻的官长就感觉到苗头不对,教导队营地唰地变得缄默无声。王大队长有气无力的下令全体集合,命令全体架枪解除子弹袋,准备装车拉走。惶惑不安的学员再次列队之后,王队长开始了艰难的训话,面对这些从各部队选拔受训的士兵们,他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还是讲了,说:省政府主席张作相回锦州为父治丧,熙恰副司令长官兼参谋长主政。按熙恰长官的命令,驻守长春、吉林的所有部队无条件撤离。上峰要求“听命中央,力避冲突”,集中交出武器,以便与日军交涉。王总算讲清楚了,队列里有人失声痛哭,委屈了一天一夜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了。在一片泪雨中,王队长终于讲完了,虚脱般说了最后一句:“原地待命吧。兄弟们,我,我无能为力了。”未等他转身离去,一直僵立着的队列炸了营,顷刻乱哄哄成一团,数百人大骂:混蛋呀混蛋,当官的那是中国人哪,全是他妈的大姑娘养的,一只破枪还缴了械,赤手空拳地咋去打鬼子?操他个妈的,日本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吉林省城,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儿!

士兵久久不愿散去,晚饭也没人去吃,都坐在大庙外头等候,得到的全是友邻部队缴械的消息。王宝林闷声不语低头抽烟,任军官们的目光围拢。教导队归七十二团节制,赵团长限令务于明日上缴武器,违者军法从事。夜沉沉,破庙的大殿里十几个烟头一闪一闪地,王宝林说:“谁想不干?”等了好半天,没有回音,说:“那好,我们不散,大家在一起!”空旷而幽暗的庙宇里面,十几个汉子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夜半更深,庙上的破门窗框被拆下来了,篝火正红。王宝林轻了轻嗓子说:“兄弟们,国难当头,不思报国实乃罪人,我等兄弟要拯万民于水火之中。如果大家跟我干的话!就去拿丢掉的武器。好身赴战场和小鬼子拼个死活!”他的声音并不很高,却如重鼓敲打四百个汉子的心头。悄无声息的月亮爬上了天空,火把忽闪着燃烧,映照着一张张仇恨的脸和一双双烧得通红的眼睛,目光里交织着激动兴奋还有疑虑和恐惧。王宝林接着说:“各位兄弟,不想干的就走,现在就走!咱们驴拉磨牛耕地——各走各的道!”

“有没有要走的?”他问。

黑暗中有格格格的声音传来,不知道是切牙还是打颤。蚊虫不停地在头上耳畔回旋,开始有人影挪动,迟疑着离开,但黑黝黝的队列还在。留在教导队共三百二十人,他们重新武装起来,悄悄脱离了大部队,连夜离开乌拉小镇。

大雾弥漫,若有若无的微风穿过树林草丛,士兵们被沁凉包围了,寒意浸过衣服渗入皮肤,冷飕飕直往骨髓里钻。如果不是浓重的露水打湿了绑腿,王宝林真的会以为他的队伍在雾里飞翔,眼前和身后都是影影绰绰的兄弟们,步枪上结满了水气的兄弟们。部队穿过布满荆棘的丛林,不断有衣衫挂破的撕裂声传来,随处可见的刺玫果山里红精灵般地挑逗人。松树林榛子丛下是大片大片的蘑菇,蘑菇是群生的,发现一堆就会找到一大片,人称蘑菇圈。王宝林从没见过如此茂盛鲜丽的林莽草丛,隐约的山路盘旋回转,野花野果令人沉醉痴迷。

跋涉在茂密的丛林中,看不见谷底的小溪,淙淙的流水声却清清楚楚声声入耳。

天已大亮,部队又累又饿,行军速度减慢,有士兵忍不住随手摘野果蘑菇吃起来。朝阳犹如浑圆的鸡蛋黄悬浮于天际,不知名字的鸟儿在密林里吟唱啼鸣。王宝林无比焦急,不住去看怀表,他也在怀疑能否找到大部队了,原计划是要投奔驻扎在小白山的二十六旅七十七团。阳光终于洞穿了浓雾,灿烂得让人神摇意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越来越多的人又拉又吐,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仿佛象瘟疫传染一样。王宝林被迫下令宿营,他惊讶地发现有三分之一的人吃了有毒的蘑菇,腹泻让王宝林他们束手无策……为了减少路程,王大队长不得不下令掉头沿铁路北进。队伍不断减员,更不幸的是在溪河到白旗镇之间遭遇上了日军。双方猝不及防地投入了战斗,教导队遭到了重创。比较起来,日军的火力和作战素质远在教导队之上,鬼子迅速地抢占了对面的山头,机枪步枪的子弹铺天盖地,同时还有小钢炮的炮弹在队伍中爆炸。枪弹声在山谷间回荡,树皮草屑纷飞,硝烟融入了阵阵松涛,王宝林的抗日武装只坚持了十几分钟就垮了。秋风毫不留情地摧残每一片树叶,教导队的官兵接二连三地栽倒了,还击的火力越来越零散无力,王宝林躲在大树后大叫:“散开,散开!往山里撤!”

中秋节这天,王宝林身边只有九名弟兄了,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榆树县城,引来了不计其数惊愕的目光。他们一身疲惫,随便找了间小客店住下。榆树是长春北面的重镇,再向北就是哈尔滨,此时日本人还未来得及打过来。县长姓冯,出面接待了他们。王宝林通过电话联系,得知了七十七团驻在牡丹江铁岭河。临行前,冯县长劝王宝林:“兄弟,你们要走我不拦,枪就别带了,这样你们就能坐火车走了。”看上去冯县长是好意,想得也十分周到:“路途遥远,携枪多有不便,况且地方上也需要武器,将来你们要是回来还可以取。”隔着茶桌,王宝林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中年人,文质彬彬衣衫整洁,暗想兵慌马乱之中这个县长居然还能坐镇一方,不由得肃然起敬。思谋一下便同意了,一挺机枪六条步枪总共卖了八百元。

时令已是腊月,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横扫松嫩平原,松花江进入了冬眠,变成一条白色玉龙静卧于雪野上。大雪接踵而至,在清晨,人们会发现雪堵得推不开房门了。气温降至零下三十多度,严寒无处不在,冰冷几乎窒息了一切,国际都市哈尔滨似乎冻僵了。圣诞节如约而至,上午十时许,哈尔滨市内大小教堂同时敲响钟声,惊飞了鸽群。战云笼罩,节日里人们还是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驻哈的各国使节和侨民都在祈祷,无比虔诚地祈愿天主消灾赐福。教徒们呈阶梯形整齐地排列于江堤上,唱诗班队伍由高亢的女声领唱,优美的合声如江潮涌动,奇妙的旋律直上云霄,他们将所有的赞美都献给圣父、圣母和圣婴。鸽群带着哨音盘旋于岁暮的天宇上,给惊悸的日子平添了些许生气,忧郁的心情暂时得到宽慰,紧张的空气得以松弛,仿佛炮火硝烟不会来打扰一样。

哈尔滨事关苏联权益,日本方面不得不谨慎对待,但战争还是在一步步迫近。日军主力多门师团沿北满铁路进逼,在双城堡一线与暂编第一旅冯占海部、二十二旅李杜部发生接触。1932年1月27日,日军发动猛攻,哈尔滨保卫战由此打响。这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四,王宝林和他的七十七团正驻扎在牡丹江东铁岭河。

对王团长来说,春节本该是和平的,而和平却是那样的可望不可及。他是个新郎官,仅仅两个月前,刚刚结婚。夫人张惠芬原来是牡丹江女中的教员,文静可人的女先生。两年前,王宝林在绥芬河前线与苏军作战,腿部负伤,来牡丹江住院治疗。那天在劳军慰问的人群里,王宝林一眼就发现了她,带领学生来慰问的女教师。女教师叫张惠芬。张惠芬的眼睛太吸引他了,那双单凤眼简直就是诱惑的深渊。王宝林自认为,很久以来等待的就是她。张惠芬落落大方,那静静的笑容,宛如深秋一株耀眼的红枫树,婆娑着无尽的芳华。身为军人的王宝林,求爱的方式与众不同,既然喜欢就不会遮掩,打听好张惠芬所在的学校,将自己打扮一番,借了匹马就去了。他毫不犹豫地去敲张惠芬宿舍的门,口里喊声报告,立正敬礼。张惠芬惊呆了,继而愠怒地说:“你怎么像山大王似的?”王宝林挺胸答曰:“报告,请你去做压寨夫人。”王宝林本来想幽默一下,结果却适得其反。张惠芬恼了,对方的举动与心目中的浪漫相距甚远,她觉得太过卤莽。蛮横如此,霸道如此,毫无文雅可言。王宝林接连碰壁之后,便落入俗套,托人保媒,仍遭婉拒。虽如此,王宝林信心不减,不管不顾地频频登门,大有纠缠不休的嫌疑。人生确实存在许多选择,往往有些选择决定一生,选择了一时,实际上就选择了一世。张惠芬举棋不定,一方面被王宝林的英武果敢所打动,一方面又不满他的粗糙无礼。男人气十足的王宝林无疑是有魅力的,可她不想轻易就范,或者说想考验考验,起码要吊一吊他的胃口。张惠芬的犹豫摇摆,注定了爱情之路是曲折的。王宝林习惯于快刀斩乱麻,忽略过程只求结果,而女人却偏偏看重过程,爱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几番下来,王宝林感到苦恼,却无计可施。时隔不久,他奉命调吉林驻军任职,起初通过几封信,思慕之情渐渐降温,后来事情就搁下了。

世事难测,王宝林再次来到牡丹江。他在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再去见见她。由于太过渴望,反而使他对爱情不敢奢望,设想了几种物是人非的结果,比如说已为人妇,比如芳踪难觅。他暗暗宽慰自己,天涯何处无芳草。他终归去找了,至于为何要去找,只能用身不由己的字眼来解释。张惠芬惊讶极了,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翻江倒海,随即转过身去,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花。张惠芬明白,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有股力量长驱直入,撞开了心扉,后又浸渍她的全身。原来她一直在等他,在等他的笑容,在等他的声音。

这回轮到王宝林惊讶了,他说:“兵慌马乱的年月,你还敢嫁给当兵的?”

张惠芬说:“敢恨敢爱,才是个男人!我跟定你了。”

相识极其偶然,可爱情并不偶然,命运也不偶然。在战乱的岁月里,爱情像煮沸的水一样,终于释放了热烈,又如同火柴划过磷面,霎地升腾起火花来。英雄气概和柔媚之姿相得益彰,强烈吸引,两人闪电般地结婚了。黑暗中,张惠芬沉浸在那浓烈的男人气息里,丈夫的脸由于贴近而显得虚幻蓬大。他的大手落到她额头时,是那样温热而柔软。那双手终于摆脱了迟疑,轻轻地摩挲她的周身,女人感觉一股酸麻的热流从鼻尖涌过,潮湿的水气溢满了眼眶。初夜的感觉如此新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情调,世界俨如空谷一样宁静,灵魂在持续不断地蜂鸣,仿佛窗外的哨兵不曾存在。

增援哈尔滨的电报来了,王宝林无暇做更多的考虑。这是他们的诀别,他没想到,只有在来世才能和爱妻相会。从此之后,他将无数次梦到她临别前的那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哀怨,痛苦,充满了依依不舍。分别注定不可挽回了,生死离别给短暂的爱情之花渲染上凄美的色彩。张惠芬早已想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即便是王宝林,也不全了解自己的女人,不知道她有多么坚强。张惠芬没有阻拦丈夫,她把一切的不情愿、悲伤和苦难,都独自承担下来,全夹在那一滴滴泪水里,最后被她毅然决然拭掉了。

匆忙间,王宝林留下一封信,对爱妻说:“我要是回不来,你就拿这个去老虎窝吧。”

王宝林又觉得不放心,在信封的背面勾勒了老虎窝简图,标明家的道路和方位。他在为爱妻牵肠挂肚,担心她迷路,担心她怕生,隐隐间还有许多许多担心,一时堵在心口。这份心情难以说清,更何况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说。王宝林走了,一步三回头,他把心留给了爱妻,也把爱妻的心带向了远方。

七十七团星夜驰援,大年三十赶到哈尔滨南顾乡屯,即刻加入二十二旅赵毅部的战斗序列。行装匍卸,王团长指挥连夜抢筑工事。年根底下天寒地冻,风像刀子样锐利,无情地切割人的前额脸颊。想挖掘开地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一镐头下去震的手臂发麻,而地上只是一个白点,酷寒之下,室外的一切都硬如岩石。士兵们使用了他们所能找到的东西,用树木门板稻草混合着堆积起厚厚的雪墙,蔚为壮观的雪堆小山样地堆积在桥头路边,在上面浇上水,转眼间工事便牢固如钢筋混凝土。严寒像大衣一样围拢过来,士兵们默不出声地跑来跑去,他们宁愿活动着也不想停下来。冬日的天黑得早,越来越浓重的暮霭里疏星寂寥,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见空气中白蒙蒙的冷雾弥漫。王团长彻夜不眠,寒冷打透了裤腿,寒气像涨水似的一点一点的爬了上来,后背冷飕飕的,感觉连眼睫毛都要冻得粘连在一起了。

天刚放亮,日军的飞机盘旋而至,铺天盖地的炮弹倾泻在阵地上。地动山摇之中,王宝林咬牙对身边的司号兵说:“传我的话,谁跑就枪毙谁。”巨大的爆炸声粗暴地打断了王团长的决心,轰鸣击穿耳膜,不断扬起雪粉雪屑又不断洒落,白雪埋葬了殷红的鲜血和残肢断臂。日军的冲锋是疯狂的,不计伤亡的,像黄色的潮水拍击堤岸。装甲车蒸汽缭绕状地挟云带雾,轰隆轰隆的横冲直撞。日本兵对阻拦不屑一顾,他们想不到会遭到如此顽强的抵抗。炮击越来越凶猛了,村庄被炮火焚毁了,呼啦啦的烈焰吞噬了一间又一间的民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焦煳气息;滚滚的浓烟翻卷,一处又一处的柴禾垛燃烧着,临近的雪被烤成了污水。装备低劣的七十七团苦撑了一昼夜,敌人凭借飞机大炮支持突破了防线。王宝林仰天长叹,哈尔滨失守在所难免了,他下令撤退。

正月初二的太阳升起来了,王团长他们满身血冰,互相搀扶着走过街头。他的手指僵硬,而心痉挛不已,他的团只剩下三十一个人了。拖着沉重的步履,王团长使劲儿地计算着,这一次他又失散了五百二十六个兄弟。道里区是哈尔滨的繁华地段,男女老幼于路边送别,人们默默地送上一杯开水,用最实际的温暖来表达敬意。中央大街一带,是白俄的聚集区,白俄妇女不断地拦住他们,往手里塞吃的东西,还有手套帽子。一个身材高大的白俄女孩跑来,解下了自己的围巾系在了王宝林的脖子上,然后在他的脸颊上留下温热的一吻。鲜艳的围巾让王宝林想起了留在牡丹江的女人。暖过身来的弟兄们全都失声痛哭,王宝林粗鲁地大吼:“哭个屁?老子还没死呢,咱接着干!”

孑然一人的王宝林出现在沈阳城外的时候,已经是这年的三月。在这以前,他先是投奔了冯占海部队,冯部屡战屡败,被日军逼往国境线,最后逃往苏联。王宝林不想去苏联,不敢回安城县,更不敢回牡丹江,在哈尔滨躲藏数日。靠着朋友的资助,只身南下,悄悄住进了城北王家大车店。刚一进门,就认出了店主王静文。王宝林想起来了:他来过这里,大概是在民国十年的腊月,他随赵前来奉天在此处住过。十年之后,王静文显得老迈迟钝,这和心目中那高大爽朗的形象相差甚远,可能是小时候的眼光是仰视吧,想到这里,王宝林顿觉时光的可怕。

大车店充溢着浓烈的烟草气息和脚臭味,王宝林走出门外,抱着胳膊立在房檐下,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王家店门前是一条土路,东头路当腰有一个大泥坑,经行人车马践踏,满是稀溜溜的泥浆,像脏乎乎的大酱缸。这时,有人拍了他一下:“这位大哥,借个洋火。”

“哧——”点烟袋的人正是王静文,店家找客人借火纯粹没话找话。王宝林再次端详王掌柜的,脸上挂着两只肥厚而松弛的眼袋,他周身环绕着酒精的气息。王掌柜的将火柴杆晃了晃熄灭了火苗,漫不经心地看火柴杆上的青烟袅袅散去,他突然说:“我咋看你都不像干活的人,嘿嘿。”

王宝林吓了一跳,随即笑了笑:“大叔,那你说俺是干啥的?”说“俺”字时王宝林音咬的挺地道。

“你是这个的?”王掌柜狡黠眯缝起一只眼,浮肿样的眼袋愈加夸张地突出,手指比了比做出了扣动扳机的射击动作。

“呵呵,”王宝林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五更鼓角声悲壮,”王掌柜的忽然变得像个学究,吟咏拌着酒气拂面而来。微笑如水底气泡般浮上了王宝林的面容,他克制住内心激动,随声应答道:“三峡星河影动摇。”临来沈阳时,朋友交代了他这两句暗号,王宝林不由得大笑:“都啥时候了,还扯这个?真酸。”而此时此刻,这两句唐诗带给王宝林的是别样的温暖。

“我知道你是谁了。”那人口气极为肯定。

“我早就知道你是谁!”王宝林像是开玩笑地说:“大叔,你是个大酒包!”

“呦嗬?”

“你忘了你家原来的对联?——万里高风追管鲍,千秋义气羡陈雷。”

“对对,横批是善待四方”,王掌柜笑微微地点头,似乎在追溯过去了岁月:“不错,我家大车店是用过。”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大兄弟还没吃饭吧?跟我来。”两人说说笑笑的进了偏院。刚跨进门槛,猛听王静文喊:“来人!接客。”谁想话音未落,从两厢窜出七八个精壮的汉子,三下五除二把王宝林绑进了小黑屋子里。有人踢了王宝林一脚厉声呵斥:“你打哪疙瘩来?来干啥?快说实话,免得受苦!”

“我来找‘老北风’!”

“你他妈的是那一绺的?”

“我是‘老北风’的朋友,有要事相告。”王宝林一口咬定。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身材中等却很壮实,梳着有些特殊的中分头,反复端详之后说:“‘老北风’不在,有事告诉我吧。”

王宝林见状只好说:“我听街头传说‘老北风’带兵打进了黑山、台安县城,就来投奔他抗日,朋友……”

“原来是自个人了,”那人慌忙叫人松绑,还不住地道歉:“兄弟呀,实在对不起呀。”

夜黑风高,王家大车店里不见了骡马大车,八方来客集聚于此。夜深人静,甚至狗叫声都听不到了,更无人走动。虽说封住了西路口就守住了村庄,但小心谨慎的王静文还是在院墙四周设置了岗哨,并且在村外大榆树上头也安排了眼线。窗户纸儿呼哒呼哒地鼓动着,屋里暖意融融,灯火如昼,南北两长趟的大炕烧得热乎乎的,地炉子上的茶壶烧得呼呼作响。两边的炕上面坐满了逃兵、短工、庄稼汉,这里正秘密举行沈阳地区抗日组织负责人会议。群情振奋,七嘴八舌,最后有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站起来,他就是行走江湖的“老北风”吴兴周。老吴端着长长的旱烟杆说:“诸位说的都在理,我看都中,”老吴开了口,全场变得鸦雀无声,他的嗓门并不高:“咱中国这百八十年的总受气为了啥呀?是中国人傻还是咱们笨?要我说都不是,吃亏就吃亏在不抱团上了。”……“各敲各的鼓各吹各的号要不得,咱们得抱成一团才是,”“得不到老蒋的支持不打紧,只要咱东北的军民合起来就成!”

“吴先生说得对极了,”王宝林猛地站起来接过话茬说:“老东北军和警察,以及做工的、种地的里头都有抗日志士,依我看,咱们关键是得有个统一的组织号令。”

会议整整开了一夜,沈阳周围的抗日武装终于联合到了一起,队伍的名称就叫“东北民众抗日救国军第五十路军”,推举产生了总司令、副总司令和参谋长,总司令部下设四个支队,以省城为中心划分四片活动区域。当晨光将窗户纸染得发白的时候,总司令吴兴周发布了第一道命令:“都歇着去吧,今晚上咱们誓师!”哈欠连天的众人转身欲走,吴总司令又叮嘱说:“等一等,没我的话今儿个谁也别离开!”

东北民众抗日救国军第五十路军牢牢掌控在“老北风”手中,村里村外担任警戒的都是他的人马,大车店老板也不例外。客人们倒头大睡,而王掌柜的带人打扫院落。大车店的后院乱得像个垃圾场,东墙跟是一溜儿的马厩,西墙下则是一排大大小小的酱缸泔水缸,各色各样的缸后面是淤积如黑泥状的残雪。王静文清理了垃圾,还新垫了一层炉灰。天黑下来,院子里站着百十号人,正房墙根摆了三个香案。自总司令开始,副总司令、参谋长和各支队长依次在香炉里点燃了黄裱纸,几匹黄裱纸呼呼燃烧着,霎时间青烟缭绕,飞旋而起的纸灰纷纷扬向天空。吴总司令压低了声音训话,大讲抗日救国的道理,宣布成立辽宁省抗日救国政府,由他自任省长,随后组阁任命公安、司法、文教、商业等各部部长以及下设的局长、县长,长长的任命名单念了好长时间。念到名字的人员就上前,从参谋长手里接过哈达样的白绸子,白绸子上面有吴省长的签字,这是“老北风”颁发给下属官员的委任状。王宝林发现在场的每人都有相应的职位,真是人人升官个个加冕,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笑了一下。旁边有人悄悄地捅了捅他:“兄弟,你是啥官?”

“辽北支队参谋长。”王宝林没好气地低语,他懒得告知那人自己另外的官衔是安城县县长。

“哎呀兄弟,你这个官儿就不小了。”

“不图当官。”

“呵呵,”那人笑了,说:“图个荫妻封子吧?”

王宝林道:“疾风知劲草,风云见丹心。”

誓师会的高潮一幕是举拳宣誓,吴总司令原来打算跪地盟誓,因参谋长等人极力劝说只得作罢,吴总司令颇生感慨:“啥叫旧习气?就是你们念书的人事儿多!”领誓人是方副总司令,同时兼任辽北支队司令。方副总司令大名方汝权,是南京陆军大学的毕业生,是东北讲武堂小有名气的儒雅教官,原任骑兵科教员。大家齐声宣誓,一字一顿:“我们是炎黄的子孙,是中华民国的公民,为了反对日寇的侵略,要勇敢斗争!驱逐日寇、不怕砍头,永不出卖弟兄,誓死不做亡国奴!”

一阵紧似一阵的春风吹绿了田野,农人们正在准备春耕。方汝权骑在骡子背上,脑袋耷耸着随着骡子蹄的节奏一步一点头,看上去压根没有骑兵教官的威仪。跟随在他身后的队伍衣衫不整,如果不是持枪扛棒,压根就没办法将他们与老百姓区分,除了少数人穿东北边防军军装外,其余人的装束就是庄稼汉、铁匠、皮匠、木匠、石匠、瓦匠,穿着紫巴拉叽、灰巴拉叽、蓝巴拉叽的破衣烂袄,以至于老百姓叫他们“二大布衫子”。但毕竟这是支队伍,而队伍历来是这样的:只要有动静,就不愁没人跟进去。队伍越走越长,声势越来越浩大。可行军是件乏味的事情,“二大布衫子”们无精打采,走得很慢,磨磨蹭蹭地拖卷起了尘烟。为了鼓气,王宝林编了个小调教兵们唱:

四月里来草发青,

沈阳有了救国军。

齐心使劲打日本,

收复国土保乡亲。

四月里来刮大风,

鬼子汉奸要懵瞪。

机枪大盖齐发火,

关东汉子是英雄……

方副总司令统领的辽北支队首仗袭击了大北关警察署,第二仗炸断了巨流河上的铁路桥,此后围攻新民县、伏击日军车队。随着天气转暖,辽北支队接二连三失利,方总副司令不得不决定北上。这天晌午时分,部队走到了威远堡一带,在路边打尖。日本人发现了他们行踪,天上的飞机始终在尾随轰炸,慌乱中整支队伍迷路了。队伍简直就是被牧羊犬驱赶的羊群,兵们吓得不敢吸烟不敢说话,甚至荒唐到了不敢解手撒尿了,士兵们诚惶诚恐地认定,天上飞翔的日本人能够俯瞰到他们的一切,包括他们的五脏六腑,能听见他们说话。头顶上的阳光密布了无比耀眼的光栅,在强烈的光线里飞机的翅膀仿佛是透明的,油布机翼犹如两片乌云。隔上一会儿飞机就消失了,而后嗡嗡嗡地再次飞来,像挥不去赶不尽的蚊子。飞机毕竟不是蚊子,飞机拖着巨大的嗡鸣,但是飞机并不是很大,机身涂着深绿色油漆,肚子两侧中央是白地的膏药旗。飞机飞得很低,像摇摇晃晃的大鸟一样擦着树冠滑翔,座舱里的飞行员清楚可见。飞机一次次爬高,一次次俯冲扫射,突突突的子弹打得路边的水渠溅起喷泉似的浪花,燃烧弹投掷下来沾着那那就着火。情况是如此的糟糕,部队被敌机惊扰得不知所措了,晕头转向地走了整整一下午却仍原地打转。方副总司令一筹莫展,时间越来越紧迫了,他不由得焦急烦躁起来,下令队伍跑步前进。这时,扑簌簌的一串机关炮掠过王宝林的耳际,如风般从背后拂过,刚刚站起身的方副总司令醉酒似的晃了晃,扑到湿润的田埂上,绚烂的血雾朝霞般喷薄,激溅的血水湮没了才冒出嫩芽青草上,也无情淹没泥土的芳香。方汝权鲜活的生命倏然失去了光芒,迅速地冷却下来。橙黄色液体般的阳光覆盖了山川大地,但是却再也不能点亮那垂死的目光,方副总司令的躯体永远地凝固了,和春天的水气一起蒸发,不安的灵魂呻吟着坠入了永远的深渊。

当惊愕不已的士兵们醒过神来,那架飞机正好折返回来。咬碎钢牙的激愤化做了“打死他!”的怒吼,王宝林率先打破了对飞机的迷信,夺过身边的机枪。子弹呼啸着向飞贼倾泻,不可一世的飞机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栽进了地里,摔成一声巨响,摔成支离破碎。飞机被坠毁时没有欢呼声,人们怔怔地看飞行员摇晃着站起身来,他居然没有被摔死。沉寂了一下,红了眼的士兵蜂拥扑进烂泥之中,如果不是王宝林的厉声呵止,飞行员会在拳脚下拍成肉酱。

草草埋葬了方副总司令,王宝林成为了首领,他忍住颤栗,冲着兄弟们说:“誓与暴日争自由,强于老死伴草眠!”这沉吟既是挽联,又是心声。他随即下令将俘虏拴在马尾巴后面,说:“不走?就他妈的拖死他!”

预感历来珍贵无比,王宝林下令加速行军,务必在天黑之前进山。事实证明这个判断是正确的,他们刚爬上松树镇附近的山坡,日军的车队就尾随而来。这里是平原与丘陵交错地带,日军只追到山峦的边缘,就掉头返回了,大路上飞扬起滚滚的烟尘。夕阳收去了最后一抹余晖,山坡上缀满了紫色的、黄色的野花儿,如璀璨的群星闪烁。一行人回首,辽沈平原一望无际,莽莽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