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虎魂

多年以来,赵家大院的后院是一座高大的柴禾垛,另外还有两座小柴禾垛。大柴禾垛具有代表财运的象征意味,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得从主柴禾垛抽取柴草,以保证所谓的财运年年不断。赵家的烧柴以柞树枝、榛子棵、苕条和秫秸为主,年复一年地添加新柴禾,新柴压旧柴,大柴禾垛越垒越高。几天前,马二毛派人从南沟运来许多柴禾,打算一解冻就翻修马厩,一捆捆的高粱秫准备用来做房薄帘子。

赵成昌和五弟赵成和兴致勃勃丢瓦片玩,丢瓦片是男孩子常玩的游戏,规则是将碎瓦片扔向预定的土坑,看谁投掷得更准确,这需要一定技巧,碎瓦片是要粗加工的,磨成四周浑圆以不砬手为宜。赵金菊来后院子里晾衣裳,水珠从晾绳上滴嗒而落。看着弟弟兴高采烈的样子,她边抖着衣物边说:“你俩轻点儿疯,别碰着衣裳啊,可是刚洗的。”

不经意间,兄弟俩发现地上有一块大厚木板子在悄悄地移动。定睛一看,原来是四只黄皮子①在协力举着木板子走路,一个角上一只。它们身材如猫长短,却远比猫苗条,身后蓬松着毛色微红的大尾巴。此刻它们知道有两个孩子在注视,但毫不畏惧,依旧站立行走,大摇大摆。黄皮子们用脑袋和前肢托举着木板,用挑衅的目光瞥了瞥呆若木鸡的小孩子。兄弟俩认出来了,这木板子是架在粮仓土墙半腰上的隔板。瞬间,赵成和的脑海划过一丝疑问:这几个家伙是怎么把它抬下来的呢?哥俩清清楚楚地看见黄皮子的嘴脸,又圆又亮的眼睛以及湿润的鼻子黑黑的嘴巴,应该说黄皮子的面容是十分清秀俏丽的,它们的神色是满不在乎的。畜生的傲慢激怒了兄弟俩,他们冲了过去同时大吼:“打!”四只黄皮子扔下木板夺路而逃,吱吱叫着一路狂奔鼠窜,顷刻间院子里飞扬起簌簌的灰尘。慌不择路的黄皮子们没有能跑回柴禾垛,而是一溜烟的窜进了粮仓,只见它们扭身钻进了砖炕缝,蓬松的大尾巴很生动地在砖缝外头摆了几下。传闻说黄皮子腰里没骨头有缝儿就能进洞,真名不虚传,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兄弟俩跳上炕来,连蹦带跺脚大喊大叫,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兄弟俩抱来柴草烧炕,粮仓里的土炕常年闲置不大好烧,点火以后炕的缝隙里到处冒烟,没熏出黄皮子来反而呛得他们自己咳嗽不已。吵闹声惊动了后院干活的伙计老郭,他笑眯眯向少东家建议:“四先生五先生,烧点儿干辣椒兴许成呢。”

一串红辣椒投入了灶坑,滚滚浓烟裹挟着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两个孩子折腾了很久,丝毫不见黄皮子的影子,就掀开炕席,扒开了炕砖,除了黑黝黝的炕洞而外别无它物。

黄皮子逃走了,可是事情仅仅只是开端。住在前院的赵金氏盘腿坐在炕上缝补衣裳,刚想起身,抿装小脚踩在了笤帚疙瘩上,脚腕子立刻就肿了,疼得她哧牙咧嘴大汗淋漓。赵金菊正在埋头洗衣裳,感到眼前一晃,有道金光倏地掠过,后背上的汗毛唰地竖起。她感到腹部不适,疼痛感越来越明显,这痛感是她前所未有的,步步紧逼,仿佛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专程赶来的疼痛。开始时,只是丝丝缕缕细细痒痒,而后就变得如潮水般漫汹涌而至。赵金菊头上沁出了细汗,挪动脚步找到了母亲,不禁哭出了声。赵金氏咬牙,指着炕头示意女儿去烙烙肚子。赵金菊伏在热炕头上,一点一点地感受温暖,下腹部的涨痛渐有缓解。寒意悄悄消失了,她发现裤裆里已经湿淋淋黏糊糊的了。捂着脚腕子的赵金氏止住了呻吟,她察觉到了四闺女的异常,说:“哎咳,月事来了吧?”

赵家大院闹起黄皮子了。这天又是一通吵闹,男主人怒气冲冲走出门来,只见一顶草帽在院子当中转着圈儿地撒欢。赵前想起来了,这顶草帽本来是挂在仓房墙上的。此刻地上的草帽帽檐一扬,露出了优雅的身姿,腰肢款款,毛色温润,一脸狐媚,如花儿妖艳。仿佛有一团声音自脚底下升腾而起:“瞧我还像个人吧?”赵前轻蔑地“哼”了一声,作答道:“瞧你像个窦鼠子!”话音刚落,团团打转的草帽霎时站住了,一道黄色闪电转瞬即逝。赵东家当院大笑,说:“老虎窝没老虎了,黄皮子倒是成了精!”

赵家与黄皮子结怨,怪事接踵而至。夜里咬死几只小鸡已经不算啥新奇了,赵家大院的各间屋子晚上都不敢熄灯了,即便如此蹊跷事仍然层出不穷。比如说,清晨起来一看:脱在地上的鞋子有一只跑到马路上去了,鸡毛掸子自己飞到房梁柁上头去了,院子里的酱缸被扳倒了,整盆的高粱米饭扣进猪圈里去了,板柜上的坐钟不见了,听得到钟摆嘀嗒却找不到踪影。再比如说,半夜醒来发觉枕头没了,隔几天却出现在马厩里,仓房里的农具被扔进厕所粪坑里头,粮食口袋被嘴对嘴地倒在了一堆,高粱和谷子混合在了一起………总之在人与黄皮子的较量中,赵家大院老少十几口人始终处于下风。黄皮子没完没了地大闹,赵前忍无可忍,弄来了两条狗来看家护院。一开始狗还算尽心尽力,可是狗在追捕时黄皮子就不断地施放臊气。臭乎乎臊烘烘的气味笼罩了赵家大院,奇臭浓烈得令人作呕,也彻底粉碎了狗们的痴心妄想。当臊臭的气息不再四处弥漫之际,就是狗和黄皮子相安无事之时,赵家人悲哀地发现:再持续下去,无论多么忠诚的狗也要和黄皮子同流合污了。在黄皮子们变本加厉的攻势面前,赵家大院乌烟瘴气,烦恼与日俱增,他们的生活无法平静下来。

其实,黄皮子的老巢就盘踞在后院的主柴禾垛里。

“你家冲撞了黄大仙了,赶快上供吧,不供不行。”跛脚的顾皮匠专门来劝赵财主,老牟、连老板等人也认为有此必要。赵前顺从了,他之所以顺从是实在忍受不了邻居们的围观,赵家大院鸡犬不宁的形象使得他很没面子。经过了一番仪式,赵家正式恭请黄大仙,就是开始供奉“保家仙”,立牌烧纸焚香叩头。说来也怪,自从供奉了“保家仙”之后,赵家大院变得风平浪静了,大小黄仙们真的偃旗息鼓了,赵家满门都松了一口气,男主人心头仍在打鼓,谁知道麻烦还有没有结束?

生活仿佛是一对马车轱辘,吱吱扭扭咿咿呀呀地周而复始,平淡中总有些特殊的日子。如今安城县是个大去处,每年农历四月十八都举办庙会。“德寿宫”背倚疙瘩山南坡,是方圆数百里有名的道观,自然要热闹非凡。

绿意点染河山,东辽河变成了乖巧的女孩,羞答答的妩媚多姿。小鸭绒毛般娇嫩的新草覆盖了河堤,柳枝抽芽随风浮动,结满榆钱儿的榆树枝条妖娆微颤。路边是高大挺拔的杨树,老杨树一开始开着紫红的花,花穗儿簌簌落到人的头上,接着嫩芽吐绿,叶子娇嫩而透明,薄薄的叶片像涂上了一层胶似的,有种辛辣又亲切的气味。欣喜中,杏花、樱桃花、李子花、沙果花纷纷登场亮相,最后出场的主角大概是梨花了。“德寿宫”的西坡上是一大片梨树,千朵万朵,清香怡人,远看就仿佛洁净舒卷的白云。通往“德寿宫”的路上新铺了一层黄沙,沿河岸延伸,金灿灿的直至山脚下。然后可见层层石阶,石阶两旁栽种着簇簇丁香。平日丁香树丛是缄默的,若不是一年一度开上一回,人们几乎忘记了它们的存在。仅仅在二十几天前,丁香还热烈地开放着,粉粉紫紫,霁雪留香。而此刻的丁香花谢了,果实样的花蒂在枝头的孕育,犹如小媳妇似的安静。

庙会值得期待,正日子还没到,城里城外就四处张贴文告,时间、地点、注意事项写得明明白白。庙会就是盛大出游,不仅县城万人空巷,临近县乡的香客也蜂拥而至。这几年,赵金氏总要拖儿带女地来逛庙会,早晨坐火车来,晚上坐火车走。一则图个开心,二来也让孩子们长长见识。赵前嫌人多吵闹,不大情愿,他若不来,韩氏也就不来。除非必要的场合,赵前的两个女人仍很少结伴同行。庙会持续五天左右,被韩氏缠磨不过,赵前也会来看看,躲在饭店里喝酒,放小女人自己去逛,定准了时辰一道回家。一年一度的庙会差不多是儿童节了,庙会来临前,赵成永赵金菊兴奋得耿耿难眠。他们会醒得很早很早,一步不离地紧紧跟随母亲,生怕被落下。孩子们的兴趣不在于烧香叩头,好吃好玩才是吸引他们的真正所在。

天刚放亮,“德寿宫”早早打开了山门和虎门、龙门两道配门,性急的香客一拥而进。摊床夹道,迤逦数里之远,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摊床上摆满了香纸、金银箔、纸替身。赵金氏呼儿唤女地赶来,总要给孩子买吃的玩的。小孩子吃着油炸糕,嘴巴上油汪汪的,眼睛还不住地透过人缝寻觅。沿途卖玩具的货郎不断地引诱小孩子,手里头摇晃着家什,口里吆喝:

大小姐,

去逛庙,

扭扭搭搭走得俏,

回来买个搬不倒……

暖暖的太阳将万物辉映得一派金黄,“德寿宫”的红墙碧树相映,色彩极为浓艳,层层灰瓦仿佛朵朵凝固了的浪花。扶着石砌护栏,可凭高俯瞰东辽河,河水的波光粼粼,闪烁着动感而眩目的光泽。“德寿宫”前后共五层大小殿,殿内塑有七十尊各路神仙。钟鼓齐鸣,铜磐响笙管动,诵经阵阵,一时间香烟缭绕。庙会是张扬希望的时候,也是郑重承诺的日子,顶礼膜拜的香客把美好都寄托给了神灵,他们想甩开所有的霉暗,为明天的亮丽而祈祷。香客们揖首叩拜,跪伏于神仙脚下,口中念念有词。许愿之后要有行动,如果算命的说哪个孩子难养活的话,大人就得花钱扎个纸人或者买一个,写上姓名和生辰年月拿到庙会上烧,这叫烧替身;要是谁的气管不好,就带一串咸菜疙瘩来庙里,套在十不全雕塑的脖子,意图将家人的咳嗽病转给十不全,此举叫做“挂侯”;要是女人不生育,就去庙上给子孙娘娘烧香磕头,虔诚无比地抚摸子孙娘娘雕塑身后的娃娃,摩挲泥娃娃的小鸡鸡,道观里常备有面捏的小鸡鸡,挂在子孙娘娘的身上,求子者取下一个回家服用,以望身孕。最简单的是“跳墙”,夫妻携手牵自己的孩子,用力一提让小孩跳过那红线绳拉起的墙,提过老大再拉老二,据说这样可“保”孩子一年平安。久病不愈或者经常闹病的孩儿,就要请道士剃个“圈儿头”,剃完之后,再用笤帚疙瘩打两下,就能把身上的病给打跑了。至于“舍身”也很有趣,请老道士取法名,许愿过次年再来庙上,让病人跨过长条板凳往家跑,跑时不许回头。

且不说大庙里人山人海,山脚下的河岸也是游人如织。河南岸搭起了高大的野戏台子,戏台披红挂绿,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咚咚锵锵响着,招引着人们去对岸看戏。人多拥挤,木桥发出了吱吱骇人的声响,性急的赵三子干脆脱鞋涉水过河,猴子似的爬上大树去看戏。赵金氏过日子,历来节俭,能不花的钱就不花,她可不会买票看戏。赵金氏拽住儿女,远远地站着张望。和煦的春风里,蹦蹦戏②的唱段随着风向而变幻,忽远忽近:

大姑娘烟袋乌黑杆,掐头去尾一道黑。小媳妇哇去描眉,

一描描出两道黑。

一盆炭火没生着,

买把小扇煽到黑。

牵头老牛不耕地,

备上犁杖试到黑。

摘个香瓜没熟透,

扔到柜里捂到黑。

蒸屉包子没蒸熟,

放到锅里馏到黑。

家里毛驴不拉磨,

弄只鞍子骑到黑。

后园种了二亩麦,

雇个小工拔到黑。

三天的孩子抽疯病,

点上艾绒灸到黑。

做个犁杖不进地,

推上铧子忙到黑

……

唱词诙谐滑稽,惹得笑声如潮,唱蹦蹦戏的连扭带跳得越发来劲儿。歌声像撩人的毛毛虫蠕动,弄得人心头丝丝痒痒的。赵金菊拽着母亲的衣襟,问:“妈,他们唱的是啥呀?”

“蹦蹦戏。”金氏头也不回。

“啥黑不黑的呀?”

“埋汰嗑,你别听!”跟着警告道:“女孩子家不兴看蹦蹦戏!”

“为啥呀?”

赵金氏觉得四丫头的话太多,训斥她:“唱大戏的,没有几个正经人儿!”

河南岸是大片的开阔地,庙会这几日就成了游乐场。除了唱戏的,还有打把式卖武艺的,拉洋片变戏法的,套圈套鸭子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耍猴溜狗逗熊的把戏就不说了,值得一提的是套鸭子,把鸭子放进事先挖好的大水坑里,鸭子在水里悠哉游哉。鸭子的主人卖圈儿,叫游人于栏杆外投圈儿去套。圈儿套中鸭脖子上,就会赢一只活鸭子带回家。平常人都说傻鸭子傻鸭子的,可水坑里的鸭子却鬼精鬼精的,圈套飞来时低头缩脖,机灵得叫人大失所望,而鸭子游动得更欢实了,泛着幽幽绿光的脑壳歪斜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望着你。

野戏台子四周冒出了许多席棚门市,组成了蔚为壮观的临时街市。五光十色,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地摊床子上摆着女人用的物品,绫罗绸缎、白布蓝布花布,镜子、木梳,雪花膏、香草油、香粉、胭脂,红头绳、绢花、绒花、手镯、头簪子。大姑娘小媳妇留意的是穿戴,翻来覆去地比较,反反复复地讲价。还是小孩子的东西好卖,玩的吃的都轻松些。玩的有木制的刀枪剑戟,孙猴子的金箍棒,各种脸谱面具,带小叫叫吹得响的泥娃娃、泥公鸡、泥老虎,还有“扳不倒”、纸风车,最有意思的还是一晃出响的小嗡子,小嗡子是用蜡纸密封的圆纸盒,一端用马尾巴拴着,摇起来嗡嗡嗡像千万只蜜蜂的翅膀在翕动。吃的东西各色各样,锅贴饼、杠子头、豆面卷子、糖米果、卷糕、切糕、凉糕、油炸糕,杂面、凉粉、豆腐脑、面汤子、粘火烧儿、包子、馒头、菜饺子、烧卖、回头。满眼好吃的好玩的,勾引得赵家的孩子不愿回转。小六子干脆躺在地上耍赖,咧开大嘴就哭,最后被母亲拧着耳朵走,泪眼汪汪的一步三回头。

赵成昌是赵家大院最没脾气的孩子,最鲜明之处就是那厚厚的紧抿着的嘴唇了。小小年纪,就混了个挺不雅的绰号:四傻子。二哥成国也去沈阳念书了,三哥成永在县中就读,四傻子更显得孤僻。人要是蔫到了极至,连爹妈也忽略他的存在。赵金氏儿女成群,最偏爱的是大儿子和怀中的老六,按她自己的话讲:“人无偏心,狗不吃屎!”她不喜欢闷葫芦,一见我行我素的老四就生气,骂他“主意正”。

这天荆先生有事,布置完作业匆匆走了。先生刚走,四傻子就拎起书包走出学堂,很有大摇大摆的味道。他溜到了学校的墙根儿下,看都没看就纵身一跃,双手扒住了墙头,脚像长了眼睛似的蹬进了墙缝儿。院墙是石头打座青砖垒砌的,本来上面是没有缝隙的,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裂缝,而且这缝隙越来越大。四傻子如灵猫一样翻过大墙,又如一片树叶无声地飘落。小学堂的外头有一个柴禾垛,这里隐藏着四傻子的秘密,逃学时就把书包塞进这里。暮春的柳津河浑浊不堪,岸上一丛丛的柳树毛子笼着嫩绿,四周飘荡着鲜草被洇湿了的气息。微风不断地摇曳树木,吹皱了的河水在柔光下粼粼发光。通往河边的小道很泥泞,他只好站住不走了,并想起了夏天的事情:折一段柳树枝,剥去树皮就是洁白光滑的鱼竿儿,树枝颤颤悠悠的,他不由得吸吸鼻子,仿佛嗅到布满黏液的树枝透出的淡淡清香。四傻子不像别的男孩子喜欢在水里扑腾,他只喜欢钓鱼,而且成绩不错。钓鱼值得神往,在小鱼竿上拴上蚯蚓或者蚂蚱钓鱼,用泡软了的苞米粒也行,前提是得有鱼钩。一想到了鱼钩,四傻子就有了行动目标。他要去铁匠炉打一个大大的鱼钩,以便能够钓起大鱼。

老虎窝小街西北角烟熏火燎,叮叮当当,有家不大的铁匠炉,人称张铁匠炉。张铁匠吆喝儿子放倒了一匹红马,铁匠的拿手好戏是挂马掌。倒在地上的红马被绳子紧缚着,可是依然扬起头,一双大眼睛很很茫然地看着什么。红马看见一个又瘦又小的身影闪进了铁匠炉。红马倒在地上挣扎着,扭曲着脖子,发出了咴咴的警告,可张铁匠父子和红马的主人都没注意到异常。四傻子悄悄溜出铁匠炉,肩上扛了一把大铁钳子,一肩高一肩低地扛着,这是他刚刚偷来的,铁匠炉夹铁块用的大钳子。为了避免粘满泥浆,四傻子脱下了鞋子,挂在大铁钳的一端,两只破布鞋就在脸前晃来晃去。逃学鬼也不知道自己该做点啥了,一抬头,猛然发觉来到了铁路旁。铁路旁伫立着的黑白相间的信号塔引起了他的兴趣,信号塔作用和信号灯一样,火车通行时就落下机械手臂,老百姓很形象地叫它为“洋旗”。四傻子怀抱大铁钳子,对枕木防腐剂刺鼻的气味浑然不觉,饶有兴致地琢磨“洋旗”。暖暖的阳光照耀着远处的车站,锃亮锃亮的铁轨蜿蜒着从远方伸来又蜿蜒着指向远方。九岁的四傻子搞不清楚,铁道从何处来,又将向何处去?

下午的老虎窝热闹起来,各家各户开始做饭,瓦脊上升起的炊烟格外温情。四傻子耷拉着脑袋往家走,猛地斜刺里窜出一只大狗来,汪地大叫一声,吓得他头发刷地竖起来。他和狗对峙着,这是谁家的黑狗?四傻子在想以前怎么没有见过它呢?对面的黑狗虎视眈眈,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还示威状地呲出一口白牙,四傻子吓得简直要晕过去了。火车吭哧吭哧的开过来了,渐行渐近,四傻子发现黑狗的鼻子是湿湿的,而黑狗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离去了。老虎窝的鸡鸣犬吠,一派慌张景象,也许动物都具某种特殊的预感,神情专注地在期待着什么。来接站的荆容翔惊得目瞪口呆,火车中了魔法般地脱轨了,巨大的铁轮子在枕木上颠簸跳跃,然后车头一扭冲下路基,一节节车厢醉汉似的栽进了菜地,巨大的声响和烟雾腾空而起。

奉海支线被迫停运五十四个小时。万幸的是因车速较慢没有造成人员死亡,但受伤者不计其数,受惊吓者更无遑论。火车颠覆引来男女老少围观,现场被堵得水泄不通,人们惊诧于火车“掉道”的奇观。奉海铁路公司蒙受了巨大损失,理所当然要追查事故原因。那把已经变形的大钳子被找到了,不明就里的张铁匠被县公安局带到了村公所。张铁匠父子起初承认大钳子是自家的,又辩白与火车掉道无关。刑讯逼供之下,张铁匠皮开肉绽,一打就招,回头就翻供。警察意识到就是把人打死了,也未必搞清楚原委。有人证实火车肇事的那天,张铁匠父子未离开自家一步。全村十岁以上的男孩子全部被召集起来,小于十岁的四傻子也去了,警察拍了桌子,孩子们都哭了,四傻子哭得更厉害。只要不开口神仙也犯愁,天性孤僻的赵家老四不爱说话,他漏网了。警察太没本事,除了打人再就是吓唬,绝对没有查指纹什么的办案手段。四傻子恍惚记得,他赤脚走在铁道上跳枕木玩,怎么会没人发现他呢?

没人怀疑过四傻子,他毕竟太小了,惟有那条耿耿于怀的黑狗纠缠不休。每天都要跳出来拦住四傻子的去路,黑狗用尽了它的全部表情来表达愤慨,用一双怨恨的眼睛敌视四傻子。四傻子怕得要命,上学放学时要结伴走路。这狗是宋家铺子的,而宋家铺子正好和张铁匠炉相邻。黑狗是知情者,却无处申张。老少爷们不时同情一下被逮走的张铁匠,都叹气:“挺大的人,咋连自个的钳子都看不住呢?”

乡亲们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了,老金太太死了。夏至刚过的一个早上,她喝过半碗米粥后忽然跌到在地,于是就开始了昏迷。养生堂的程瑞鹤来了,打开了梨花木匣子取出脉枕,把脉良久而后摇头,说没啥病就是老的,你们准备后事吧。赵金氏立即陷入了啜泣之中,赵前问还有办法吗?程瑞鹤收拾起诊匣,说:“老太君的脉象像小鸡啄米,又像房檐漏雨。米水不进,大限已到。”隔了好半晌,又感慨道:“无疾而终啊。”

老金太太的寿装和寿材许多年以前就预备好了,寿装是里外三层的蓝花棉袄褂衫还有被褥鞋帽,这些是二十多年以前做的,那时老金刚去世不久,老金太太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而寿材也是十年前定下的。老金太太的棺木是老虎窝乃至安城县最讲究的,木材是上等的黄花松,规格是最高档的“四五六”,所谓“四五六”是指木板的厚度即打底厚四寸,帮厚五寸,上盖也称天六寸。一般人家办丧事的寿材只是“二三四”,好一些的也不过“三四五”,贫困户只能是白松或者杨柳树打的“一二三”薄皮棺材。赵家大院搭起了苇席灵棚,特意从安城请来了画匠,画匠用金银粉在棺椁上彩绘,图案富于浪漫色彩:宫殿楼阁莲叶荷花,再就是“白马朝云”和“犀牛望月”。

在心绪不宁的初夏,老金太太上路了,懒得回头再看一眼人间。迈向天国之路的步伐从容而悠闲,决不拖泥带水,昏迷了一昼夜之后,呼吸渐渐微弱,被抬到地上的临时搭起的木排子上。赵金氏嘤嘤哭着为母亲洗脸洗手脚梳理了头发,然后用剪子剪开了身上的旧衣,王德发和顾皮匠几个男人为老太太穿装老衣服,赵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只有出气而无吸气了。王德发女人提醒说:“是等儿子吧?”赵金氏停止了哽咽,伏在母亲的耳际说:“妈,别惦记俺弟了,他回来就让他给您烧纸。”老金太太的眼皮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人很明显地松弛下来了,她的手指凉沁沁的,脸色一点一点地褪了下来,变浅变得蜡黄。在痛哭声里,赵前感觉心神恍惚,有些站立不住。屋子里有一种怪异的味道游动,这气息弥漫着蒸发着,越来越浓烈地直扑心里,仿佛沿着血管流动笼罩了他的周身。

老人无疾而终,是喜丧或者说是“白喜事”。活了七十七岁的老金太太是老虎窝的第一高寿者,赵家大院的门右侧炫耀般地挂着一串“岁头纸”,这是按照亡者岁数一年一张用麻绳穿成的黄纸钱,厚厚的一大沓,让吊唁者敬慕不已。赵前央人为岳母制作“扎纸活”,女人死了用纸扎黄牛和女童刍物,意思是女人生前糟蹋的净水太多,用喝脏水的黄牛代替以减轻罪过。为了弥补岳父过世时没能雇一班喇叭匠的遗憾,赵前雇了一班鼓乐队吹奏,打头的喇叭匠姓张。平日说起来,“吹大喇叭”简直就是死人的代名词,喇叭匠的地位低下,是不准进院进屋的。吹鼓手在大门外搭上了棚子,放上一张桌子摆一壶茶水吹将起来。除了间歇少憩而外,喇叭匠一直吹打不停,曲调戚凄婉惋,遇到有吊唁者来要鸣致哀意:男吊丧者来就吹圆直筒大铁号,女的来了就吹小喇叭。赵家大办丧事,各事项由老牟主持,马二毛、郭占元里里外外忙碌。赵前不知疲倦地接待各方宾朋,由于睡眠不足导致满眼血丝,他一再关照老婆节哀休息,亲自处理老太太的遗物,把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条。赵家大院人来人往,亲戚朋友出出进进,吊唁者却没有丝毫的悲切,人们一律都挂着微笑赞叹高寿呀高寿。院子里放着流水席面,饭菜的香气充溢诱人,赵家杀了一头猪,高粱米干饭猪肉炖粉条管吃管填。男人们围坐在灵棚外面吧嗒吧嗒地抽烟,碗筷还有祭奠的馒头不断地丢失,女人们大大方方地拿着回家,她们要用办喜丧的馒头喂自家的孩子,沾沾喜气以便长命百岁。比起二十几年前的老金,金老太的身后事隆重非常无所不用其极,赵氏夫妇倾其所能做了重殓厚葬,特意从安城县请来了和尚、尼姑和道士做法事,设坛咏经超度亡灵。天气转暖,但赵家自备冰窖,用大块冰来镇亡者的尸体,就是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也无妨。

七天以后,老金太太和老金合葬在了一处。站在高处远眺,浅浅的万绿正在覆盖山川,墓地周围有星星点点的小野花点缀,而那株松树却颜色黯淡,缺少了前些年的神韵。赵金氏不由得想起了弟弟,那个四处飘零的金首志。这天夜里赵金氏忽然惊醒,不顾一切地敲开了丈夫和韩氏的房门,她失魂落魄道:“娘,娘还没有投胎呢!”

望着满头白发的老婆,赵前心中一阵苦涩,披衣起来拉着女人坐在炕沿上,揩去她的泪花,又不住地抚摸她的后背,问:“你做梦了吧?”这天晚上,赵韩氏第一次看见大娘子如此失态,很同情地跟着叹气。“娘托梦来是好事哩,”赵前好言款语抚慰老婆说:“中元节时,俺去给放灯。”

中元节也叫鬼节,农历七月十五这天,按风俗要给死人烧衣包,并依例进行“孟篮盆会”,老百姓都要向河里放彩船放荷花灯。漂放彩船河灯既是祭祀鬼神、祖先,祈望弥留人间的亡灵乘船去西天投生。每年安城县的“盂篮盆会”规模较大,佛道两教和各界名流参加,笙管箫笛吹奏,教众齐声念诵,场面蔚为壮观。老虎窝自然不比安城县,但各家各户也不约而同地来到西大庙外放河灯。人们的脸色都被火焰染成了桔红色,气氛庄严肃穆,众人缄默。天色渐暗,空气中游动着类乎硝烟的味道,有人在半个西瓜瓤里点燃蜡烛,烟火袅袅,置于路旁。赵家父子来到河边,烧了大堆的纸钱,然后将木板做底儿秫秸扎制的五色纸船放入水中。大大小小的河灯在柳津河里漂散,木制的、蜡纸叠的更多的是高粱秸扎制的,各式各样。岸边有人声音压得很低的咳嗽声,河面上彩船烛火闪耀,灯火倒映在粼粼水波里,幽幽苍苍又忽忽悠悠。一盏一盏河灯随波逐流,黑黢黢的河面上飘动串串星光,如同朵朵散碎的小花,将没有月色的黑夜摇曳得更加空旷。这是郁闷的夜晚,高低起伏的蛙鸣传来,大雨将至,空气简直要凝结成一块沉重的铅。

①黄皮子:黄鼬,黄鼠狼。

②蹦蹦戏:亦称地蹦蹦,早期的二人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