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虎魂

没有什么比张作霖之死更叫人震撼。

1928年6月20日,张学良发布就任奉天军务督办通电。严威赫赫的张大帅在皇姑屯被炸,远在荒山僻壤的赵前料事如神,一口咬定:“准是小鬼子干的。”山野村夫也在注视着时局,消息主要来源是报纸。赵前拿着报纸去找荆子端,街上不便说话,两人便去了东兴长杂货铺。连老板正吃晚饭,听说两人进门,笑吟吟地迎他们到后屋。一落座,赵前就忧心忡忡地说:“不知少帅能不能稳住架势哩。”荆先生接过报纸一看,这是6月21日的天津《大公报》刊载的张学良与路透社记者谈话:

“连年用兵,人生已不堪其苦。吾之政见大纲,将为维护和平,内部整理则在重视教育。吾父生时之财产公值1000万元,特用作推广三省教育。关于工业及经济之发达,必设法提倡及赞助。至于外交上,必谋取取消不平等条约,同时并欢迎外资之合作,但不应有任何特别权利。对于日本,认可和平解决种种悬案。对国民政府态度能谅解,并愿与国民政府谈判,根据平等之和平条件。但东三省为中国之重要一部分,吾对于不令三省参预国家大事之图谋,决不同意,故全力破坏此图谋。东三省与国民政府不能成立亲善谅解之难关,在于国民党无一定之主见,因彼等宗旨随日俱变,何人当权,则以何人之意见为准定也。”

荆先生读罢报纸,说:“好,和平之统一翘首可待。”

赵前晃晃头说:“我看,碍事的是东洋人。”

连老板笑了笑,说:“俺是生意人,不懂国家大事,只要太平就好。”

赵前点头:“也是,咱乡野草民,想的再多也没用。”

荆先生说:“人生苦短,转眼就是百年。”

“是呀,”连老板点头,说:“你看张大帅何等威风,说没不就没了?”

荆先生说:“过去皇帝活着时,就预先给自己准备寝陵。”

一席话说得赵前茶饭无味。他的睡眠已经差了,经常半夜醒来,看夜色阑珊,听窗外的声响,特别是东屋里金氏起夜声。夜空是那样的深邃,像一副沉思的面孔,静谧的月光很冷漠地俯视着人世间万物,让他感觉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夜风拂动窗棂沙沙轻响,他旁边的小女人睡得很香,鼻子发出轻微的鼾声,伴着梦呓时常翻身将胳膊扔到他的胸膛上。小女人常将手探到他的大腿根处,韩氏极想再生育。去年韩氏流产了一次,血走得厉害,请来程先生看视。程瑞鹤沉吟许久,说可能是宫外孕,恐难再生养了。话很委婉,可对韩氏来说太过残酷,赵前决计保守秘密。比之韩氏的热切期待,赵前房事的兴趣锐减,常感心虚气短腰酸腿乏,并为此满怀歉意:“老喽,不中用喽。”

四十七岁的赵前意识到了衰老,白发爬上了双鬓,心中充满了迷迷离离的愁绪,在辗转反侧间想到了后事,他迷迷糊糊的一夜未睡好。不觉中,鸡笼里的公鸡跑上了房脊,扯长了脖子喔喔喔地叫,他做了决定:进城去找刚八门。

赵前早就对刚八门心怀畏惧,他是个无拘无束目光可以洞穿一切的家伙,也是神奇的谶语般的人物。刚八门架子蛮大,当年夜入县公署一帖生死卦使他声名鹊起,一般情形下算卦测字由徒弟们应付,他本人每日看相绝不出三例。徒弟通报了赵前的姓名,刚八门微微一笑已知来意,说我和赵财主缘份非同寻常。刚八门大驾光临老虎窝,受到了热情款待。看着他衣襟袖口处的斑斑油渍,赵前心上奇怪:此人怎会有如此道行?

酒足饭饱之后,刚八门夹着罗盘四处奔走,踏遍了南沟、北沟的沟沟坎坎,最后选中了北河套东侧的一处高岗。此地虽不算高山大岭,但足以瞰视老虎窝全景。向北为三山环抱,向南面对一条河水,山风过处耳边松涛簌簌,远远望去,山峦似屏,柳津河如带,真乃“早晨千摞供,夜晚万盏灯”的风水宝地。哗啦哗啦的马车停下来,汗水涔涔的刚八门站在山坡上,遥指柳津河说:“吉地不可无水,你家的地脉就在这儿了”,刚八门的话是鼓舞人心的,他说:“如此宝地,可保子孙兴旺。”

老虎窝的夜晚还没有电灯,输电线路尚在建设之中。就着幽暗忽闪的烛光,不时有飞虫扑进来,刚八门大概看出了主人的疑惑,说:“无其心方可入圣,虚其心方可入神。”他边吃边说,卖弄平生所学:“风水一学,以前叫做‘堪舆’,其实‘堪舆’两字,出于淮南王刘安所撰《淮南子》一书。这并不是说风水开始于此时,他提到了‘堪天道也,舆地道也’之理,天道也地道也之说就是地理。秦末汉初黄石公传于赤松子,黄石公你一定知道——就是张良纳履的老师。黄老先生传给赤松子的是《青囊经》。至于是谁传给黄石公的呢?有说是孔圣人的有说周公的还有说是黄帝,算是万流同宗吧。黄石公的《青囊经》又是何人所作无从考证了,不过其中的干支及八卦符号,可以追溯到伏曦氏。自赤松子得到了《青囊经》之后代代相传,辗转到了晋朝,郭璞的一个学生将此书偷走了,可恨的是没等读完就用火烧掉了,羽化了的《青囊经》中的片言支语只能在《郭璞传》里得知。自晋以后天下有关‘堪舆’学的著作充斥书坊,殊路同归乃一脉渊源。”“据说《青囊经》三卷真乃字字玑珠,其中卷《化机篇》说得好:‘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分星宿,地列山川,气行于地,地丽于天,因行察气以立人纪。’地气天文本为一体。人秉天地阴阳二气所生,岂能不信地学?地学至郭璞,他专著《葬书》,使阴宅之说自成体系。《葬书》曰:‘占山之法,以势为难,而形次之。势如万马,从天而下,其葬王者。势如巨浪,重岭叠嶂,千乘之葬。势如流水,生人皆鬼,势如戈矛,兵死形囚。’可见,这阴宅之学,功夫深得很,不是轻易能探求得到的。”

刚八门口若悬河,赵前恍惚如醉,根本没法插话,只好频频为刚八门斟酒添菜。刚八门用筷子指指点点道:“自维新以来,国人接受了西人教育,就完全否认祖宗遗产了,可笑可笑,家资丰厚来不及盘点,你说怨谁?”见赵前摇头,用牙齿拽嘴边的鸡腿,说:“国人治学最大的缺点就是秘而不宣,以至失传。”

风水先生终于止住了吃喝,用衣袖擦擦嘴巴,说:“地理之秘诀,古今说法不一,前汉说星辰后汉叫形势,今人只说势。山川古今不改,吾人所见不同,发现山川之秘难矣,大富大贵乃万里挑一,难遇。”

赵前沉思良久:“俺不求高官厚禄,唯愿子孙衣食富足平安。”

刚八门点头又摇头,欲言又止。末了,悄声低语道:“和你说两件事儿吧。”

烛火骤然晃动,赵前问:“啥?”

“咱这疙瘩的好日子没几天了。”

“哦?”赵前吓了一跳。

刚八门叹气:“天机不可泄。”

赵前背上的汗毛竖立,“你、你说啥?”

刚八门的声音更加低沉:“老张家还有……”他止住了话头,伸出三个手指晃了又晃。

赵前想半晌,问:“那件事呢?”

刚八门说:“你给我留块地,我死了和你搭邻居。”

赵前惊讶万分,问:“搭啥邻居?”

秋收以后,赵前开始不声不响的圈地建造影坟,坟地四周围起了青砖围墙,还特意从外地买来了价格不菲的花岗岩。当石柱耸立起来的时候,埋头干活的瓦匠们感到了从脚底深处传来的震撼,这震撼由远及近地动山摇,若波峰浪涌,如万马奔腾,像虎的长啸,后来有石匠证实旷野里滚过一道弧光,弧光幽蓝幽蓝的,恍如灵魂出窍一样诡异。附近有几户人家的房梁“咔吧”一声断裂开来,人们惊恐无比地认为:“真悬,八成是地气冒出来了吧?”

不管历史文献包括安城县志在内是否留下记载,民国十七年初冬安城县发生了一场地震。这一次较低烈度的地震,危害不算严重,除了老虎窝、猛虎亮一带震感明显外,其余的地方多数鲜有察觉。小儿科式的地震谈不上恐怖,不足以震撼安居乐业的士绅百姓,即便在老虎窝,其影响也不过是房屋摇摆几下,鸡上树狗跳墙老鼠过街而已。

地震发生在晌午,初冬的阳光透过木格窗,将室内涂抹成懒洋洋的混黄。火炕烧得滚烫,垫上褥子依然烙屁股,老太太端坐炕上,全神贯注地捉虱子,家什的摇晃摆动以及随后的喧哗一点也没能打断老太太捉虱子的积极性。吸饱了血的虱子圆滚滚胖乎乎的,在褂子的针脚和皱褶处隐藏着,或者缓慢攀援着。金老太太举着褂子吃力地寻找,蜷蛐的后背更加佝偻,裸着上身,松弛的皮肤以及干瘪如袋的乳房一览无余。一旦发现了虱子,老太太就快活得孩子似的叫起来,一边凑到眼底下欣赏一边嚷嚷你往哪儿跑?津津有味兴致盎然。在金老太太颤巍巍的用两个大拇指甲的夹击下,虱子们被依次挤死了,劈啪的声响听起来蛮令人振奋,鲜红的虱血染红金老太的指甲,就像涂上了一层胭脂似的,她会朝指甲上啐口唾沫,然后使劲将血迹擦掉。

大地瞬间的颤栗过后,清醒过来的赵金氏冲进屋来,抓起衣裳披在老妈的肩上。金老太阻止了女儿的行动:“慌啥哩?”她的胸腔仿佛一架破旧的风箱,说起话来丝丝漏风。她吩咐女儿道:“给妈挠挠痒。”赵金氏哭笑不得,只好把手放在老娘的背上,十指像耙齿似的一上一下,咯吱咯吱地挠,老女人闭上眼,嘴里哼哼地舒气,样子甚是舒适。老太太对地震有独到的认识,她说:“人站在鳌鱼身上,这大鳌累的想喘口气,一翻身就直晃荡。嘿嘿,丰年好丰年好,地动山摇,叫花子扔瓢哩。”

地震的发生完全和立影坟巧合,似乎证明了“地气”的存在。一丝惊慌之后,赵前站在坡地上眺望柳津河对岸的老虎窝小镇。冬日正午还不算冷,但是在旷野里呆得久了,还是感觉到寒风砭人肌骨。远远地,围墙里露出许多灰色的屋檐瓦脊,一大群鸽子忽高忽低地飞旋,在小镇上空掠过金属般的光泽……

令人吃惊的消息不断传来。先是东北易帜了,东三省实现了与全国的统一。张学良、张作相、万福麟联合发表的通电被眷写成告示四处张贴,通电上说:“已于即日起,宣布遵守三民主义,服从国民政府,改旗易帜。”张作霖时代的五色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易帜的新鲜感还没有过去,人们再一次感到震惊:杨宇霆、常荫槐被枪毙了。说起杨宇霆真可谓是无人不晓,即使闭塞的老虎窝依然有所耳闻,因为杨宇霆一直是老帅张作霖的心腹和助手,位高权重大名鼎鼎。《致三省父老电》的告示赫然张贴于火车站,不管识字的还是不识字的,老少爷们几乎全去看了,这是人们难得的谈资。在众人央求下,荆子端大声朗读了告示,结尾处这样写道:“务使东省治理日进有功,地方共臻宁谧,不但有以报大元帅在天之灵,亦可使死者甘服于地下。掬泪陈词,伏希公鉴。”

荆子端原来是前清末年的秀才,清王朝的覆灭使他功名无望,穷途末路之际闯了关东。当年经县知事李维新引荐,来老虎窝做教书匠,冬去春来一晃儿已经十三四年了。眼见得老虎窝的人丁稠密,来官立学堂读书的孩子经历了一茬又一茬。荆先生的身体每况愈下,戒了烟仍然不停地咳嗽。严寒地区的病肺气肿哮喘病很常见。这个冬天里,他总是没来由的伤风感冒,不住地流鼻涕打喷嚏,鼻子捏得红肿,呼吸有些困难。荆先生身边没有女人,儿子在邮政代办所忙着脱不开身,没有人照顾。病得躺在凉炕上,学堂只好休课了,满街乱跑的孩子们惊动了老牟等人,才知晓荆先生病得不轻。

养生堂在老虎窝西街上,左手边是徐家大车店右侧是佟氏木匠铺。坐堂开诊的是程瑞鹤,程瑞鹤系安城县德合隆大药房戴先生的徒弟,学技六年方出徒,悬壶济世。药店的规模小,只挂了一个幌儿,所以老虎窝上的人就有些怀疑,怀疑归怀疑,头疼脑热等闲小恙还得来看医生。程瑞鹤谨慎谦逊,孜孜不倦研读《内经》、《素问》、《伤寒》、《本草》等医书,诊断处方时总要斟酌再三,制作丸散膏丹也是细致非常,闲暇时他喜好舞文弄墨,提笔运腕颇有颜筋柳骨的况味,养生堂药房的中堂高悬“慎耕杏下”的匾额是他自己书写的,两侧还有楹联:“利病何嫌口苦,回春总俱婆心”。见老牟来药房,程瑞鹤二话没说就跟着去了荆子端家出诊。程瑞鹤把脉良久,笑笑说并无大碍,仔细辨证论治,认为肺肾阴虚,复感风寒之邪,寒邪化热,需解表散风驱热,表本兼治,如不调理将积重难返,于是挥笔开方。老牟不懂医术,但知道方子越大医生的水平就越差,所以特意查看一下。老牟展开药方,上面开列了十二味:桑叶六钱、杏仁三钱、黄柏四钱、双花三钱、菊花六钱、薄荷三钱、陈皮四钱、连翘三钱、桔梗四钱、黄芩四钱、前胡四钱、玄参六钱。

荆先生连服三付汤药,烧退了鼻涕流的少了,气色见好,咳嗽转轻,但嗓子仍红肿难忍。程瑞鹤说重症得用重药,再吃五天吧,在原方基础上调换了药方,去掉黄柏、双花、菊花、桔梗、黄芪、陈皮、薄荷七味,增用百合、生地、甘草、枸杞、山药、二冬、当归等几味。三天后,荆先生不再咳嗽了,但人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胡子疯长。孤独落寞的荆先生每天准时地去学堂,高高瘦瘦的身材笼罩在灰白的旧棉袍里,看上去简直像是冬天光秃秃的树木。瞧着荆先生孤单单蜷蛐的背影,老牟说:“没有女人哪行?”据说荆先生是有女人的,女人在热河老家没有来关东。至于什么原因,不能问也说不清,这是个迷。荆先生对个人的私生活历来守口如瓶。赵前老早就说过,“荆先生真是个怪人哩。”

荆容翔是荆先生的儿子。模样很怪,脸长脖子长,胳膊腿儿都长,走路软塌塌的摇晃,像是脱了节。有人说他下生时,叫接生婆给抻长的。荆容翔念了六年书,前两年是私塾后四年是官办学堂。父亲一直是他的老师,当爹终于看透了儿子不是块读书的料,只好由他自便。荆先生教书为生,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做买卖又没有本钱,十七岁的荆容翔无所事事地在家混了一年多。荆容翔自己看好的是剃头手艺,想托人作保去城里学徒,荆先生竭力反对,说剃头修脚是下九流中的末流,替人理发刮脸纯属辱没祖宗。后来经老牟联系,连老板爽快担保,荆容翔做了邮政代办,荆家父子很高兴,就在学堂墙外盖了间偏厦子,一块白地绿字的匾额挂在墙外面,上书:老虎窝邮政代办所。荆先生很感激老牟和赵东家,好歹儿子有正事可做,送信的是低俗些,可总比木匠瓦匠石匠铁匠剃头匠挑水匠喇叭匠强得多,有碗饭吃就行呗。

东兴长杂货铺连掌柜的是赵前的新朋友。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穷帮穷,富靠富,他们互相欣赏,言谈自是投机,彼此间往来多了起来。东兴长是老虎窝最大的商号,坐落于老虎窝街中心街口处。仅仅十年光景,东兴长就由无名小铺脱胎换骨成了大店,其老板也由当初挑八股绳的小贩成为了众人瞩目的富商。连老板大号连世旺,祖籍河北抚宁,为生活所迫,十六岁时给财主挑水,终日疾苦,后随乡党闯了关东。他投奔了堂叔,在一家铁匠炉学徒,而后有了些许本钱,挑起了八股绳,倒腾点针头线脑儿,走街串巷做了小货郎,最后在老虎窝落脚安家。与其他人不同,连世旺是带着资本移民老虎窝的,凭着勤俭算计以及不可或缺的机运,生意兴隆,家境渐富。连掌柜的为人谦和,声音爽朗,目光淳厚,其谈吐气质决非普通商贩。此人身材细高,长袍马褂,衣饰整洁,伫立时颇有玉树临风的气质。但凡乡下人来镇子,都喜欢到东兴长杂货店歇脚打站,有事没事地唠几句闲嗑儿。如果要赶火车的话,尽可将东西放心寄存,大到马车爬犁小到随身衣物。东兴长杂货店门面气派,深孚信赖。临街一顺水的七大间青砖门市,大门居中,门楣上高悬黑漆金字匾额,上有隶书“东兴长”三个大字。各家商号都有护窗板,每天早晨营业打开护窗板,夜晚歇业关上。与其他店铺相比,东兴长的窗户护板最别具一格。总共六个大玻璃窗户,每个窗户对开两扇板窗,板窗刷着天蓝色的油漆,油漆溜光锃亮能照出人影来。木板窗刚刷上油漆时,乡下来的姑娘媳妇都忍不住上前摸一摸,惊讶得大呼小叫,连见多识广的爷们也惊奇:“这么新鲜的色咋染上的呢?”东兴长的伙计们都乐:“刷的是蓝油漆!外国的油漆。”

天蓝色的板窗可不止是为了好看,每一扇上头都写有广告,字体为工整清秀的黑色楷书。孩子们天天都要经过东兴长上下学,以至于多年以后他们依然清楚记得板窗上的文字:“日用百货一概俱全”、“绫罗锦缎丝绸布匹”、“衣帽鞋袜梳妆用品”、“烟酒糖茶南北点心”、“干鲜海味各种调料”、“居家杂货锹镐农具”,等等。东兴长的大门外树有一根两丈来高的幌杆,白地滚红边的绸缎旗子凌空高悬,上边写道:“喜待南北客,和睦东兴长”。入得店门,迎面是一排整齐的柜台和货架,地面为青砖铺地。店里大体有二十几节柜台,一字排开,很有大买卖的气派。柜台也叫栏柜,多是由上好的椴木或者红松制做的,大漆油面呈栗色,质地厚重手感光润。栏柜的里头没有隔断,放些大件货物,小件的商品陈列于货架子上。各家商号的货架栏柜样式大同小异,尺寸规格相同,柜台高三尺阔二尺,俗称三尺柜台。靠东侧的柜台上头摆放着成卷的布匹绸缎,西头则陈列着糕点果子。

老牟、赵前常去东兴长杂货铺,如果连老板不忙,三人坐而论道,慢吞吞地抽烟喝水,说古论今天南海北地闲聊。倘有兴致喝酒,就会喊上荆先生、程先生两个。老虎窝没有宗亲族长,很显然,他们五个是老虎窝的元老,是体面人物,或者说是小街的主心骨。除了议论国家大事、各地奇闻以外,诸如邻里纠纷、子女不肖、鸡鸣狗盗等诸多杂事,也要由他们评判定夺。小街的炊烟袅袅,小街的故事悠悠。山林轮回有序,冰雪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年当中六个月不长草,有的是闲工夫。老牟等人心安理得地以老虎窝的当家人自居,慢条斯理地消磨时光,日复一日看树静人闲,年复一年观云影山移。

邮政代办所单调乏味,做久了人显得木讷机械。荆容翔干了一年多,每天办理邮包、挂号,给镇上的各商号店家送信。乡下的来信统统放到柜台上的木格里,一个村子对应一个格子,事先分好,各村屯的人来镇里都来看有没有信件,有就捎走。随着人口增加,老虎窝的邮件越来越多,代办所除了包裹信件以外,还开设了汇兑。县邮局发下来一个铁柜子,看起来相当的郑重其事。邮政代办的工钱不多,但算得上是一门差事,荆容翔心满意足。每天早早开门,然后更换日戳,换完日戳的日期后,总会很惬意地在胶皮垫子上砸上几下。没有业务的时候,他会一丝不苟地填写路单,准备好接站送站的交接手续。他要周而复始地去接两班火车,早上一趟傍晚一趟。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周天寒彻,荆容翔起大早来接火车。早班车是从海莲开来的,在早晨七点钟到达安城,途径老虎窝时天快亮了。数九隆冬天亮得晚,整个世界凝固在灰色的基调里,一切都淹没在朦胧的暗雾之中。远处的村庄和树林,都化做了疏淡的剪影,就连车站近前的灯柱也看不出一点儿立体感来。钢轨闪烁着寒光,静静地卧在冻土地上,从远处而来又向远处而去。天空中,无数的晶体粉尘飘然而降,在火车灯光的映照下像繁星一样闪亮。那不是雾,不是雪,而是霜,每一个亮点都是一颗微小而精致的冰粒。黎明时分的小站掩映在雪野深处,氤氲着淡蓝而清亮的光芒。慵懒的旅客刚一下车,就会被凛冽刺骨的寒风打一个激灵,睡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旅客还没等走出车站,就无一例外地浑身笼罩了白雾,身上的雾气很快变成了一层绒毛样洁白的霜花,挂满了他们的狗皮帽子、领口、睫毛和鬓发。接完站,荆容翔扛起邮袋就走,一路走得气喘吁吁,口中的哈气缭绕,这样他就不会感觉到冷了。

一阵呛人的蓝烟散去,炉子点燃了,铁皮烟筒烧得呼呼做响,室内的温度缓缓升高,荆容翔的手脚活络起来了。他在铁炉子盖上热点儿苞米面糊糊,趁热吃了,心头荡起融融的暖意。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出门一望全是洁白的雪,村子里、屋顶上、墙上、柴禾垛子上都覆盖着厚厚的雪,就连树枝幛子的木头杆子上面,也稳稳地堆着馒头似的雪团。隆冬老虎窝的早晨是温馨的,灰白色的、青灰色的炊烟从房脊雪堆里升起来了,无声无息地摇曳。狗的叫声越来越欢快了,人们推开了冒着热气的房门,走出了自家小院。于是街头上雪开始低吟浅唱,在每个人的脚下,发出没有区别的“嘎吱嘎吱”的声响。

有人悄悄地走进门来,带来一身寒气。荆容翔猛一抬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来人摘掉军帽,笑声把木格窗震得瑟瑟颤动:“不认得了?我是王宝林呀,没长两个鼻子吧?哈哈……”灰呢子军服上的铜纽扣闪亮,使得笑容愈发灿烂夺目。狭小局促的代办所更显军人的高大,王宝林的手掌是那样的宽厚,紧紧地握住荆容翔的手,摇了又摇,晃了又晃。

王宝林从讲武堂毕业后,在陆军独立第二十六旅六百三十五团服役,官至少校副团长。老旅长举荐他,调吉林任教导队队长。上任前,绕道回家探亲。在老虎窝人眼里,他简直是一种偶像,周身洋溢着神奇的光辉。细心的母亲一眼就发现儿子的右腿有些跛,而王少校却憨憨地笑了,说:“不碍事,小伤。”老少乡亲在王家的火炕上围了一大圈儿,王少校很是健谈,三言两语就谈到了最近的中东路事件。见乡亲们不解,他解释说为争夺中东铁路路权,南京政府下令和苏联断交。东北边防部队和苏联开仗,却不想不是人家的对手。老毛子的飞机坦克厉害,北边的这一仗输得惨哪,满洲里和扎兰诺尔失守,韩光第、梁忠甲等部全军覆没,少帅被迫签了协议。乡亲们没见过坦克,都努力去想象铁疙瘩车的样子。赵前喷了口烟,说:“俺就不信,咱中国这么多人,就干不过老毛子?”

赵前执意要请王家父子吃饭,由老牟荆先生等人作陪。热蓬蓬的烧酒进肚,大家都止不住话茬,说的全是掏心窝子话。少校说他是军人,心里装的只有枪和炮,咱们东北夹在日本和苏联两个帝国主义的重压之下,少帅少勇,南京无谋,危局日甚。赵前说,我可图谋着太平的日子,打起仗来吃亏的还不是咱老百姓?少校连连摇头,日本人做梦都琢磨咱们,中日一战在所难免,想躲也躲不掉,他年血染沙场,也不枉活一场。赵前等人激动,禁不住称赞好样的,说咱中国就缺你这样血性的军人。酒桌上的气氛热烈,而王德发却闷闷不乐。身为父亲,王德发以一种复杂的目光审视儿子,既为儿子骄傲,又深感儿子陌生。作为农民,王德发的眼光有其局限性,但他清楚儿子不只是他的儿子,儿子是少校,是少帅帐下的人,更是国家的人。就在昨天晚上,王宝林一口回绝了提亲的父命,当爹的脸都气白了,盘腿坐在炕头上,吧嗒吧嗒地抽老旱烟,气鼓鼓的,一连气抽了半宿。王德发就这性子,越是恼火越不想说话。老婆悄悄地劝,说:“孩大不由娘,再说咱宝林是军官呢。”

少校隐瞒了两件事,一件是他在绥芬河的激战中受伤,苏军的子弹洞穿了他的右腿,将息了半年有余。他隐瞒的另一件事情是已有了意中人。军人往往喜欢知识女性,王宝林爱上了一位女教师,在牡丹江疗伤时,爱神之箭正中心扉。可是对方的态度冷淡,事情有些不尴不尬,不便细说给父母。少校这边说他想自由恋爱,那边父亲嘴角就耷耸着,一脸阴沉。少校想不到,高高兴兴回来探亲,却和老子闹了个半红脸,便急着要赶回部队。他向母亲解释说接上峰的命令,要即刻动身。儿子要走,当妈的哭出了声,王德发眉头紧皱,训斥:“别婆婆妈妈的好不好?要走就走!”他强忍着没把“滚”字说出口,儿子毕竟是军官,打骂不得的,要是依着他的性子早一巴掌抽上了。赵前夫妇也过来开导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哩。”

少校去火车站的时候正是黄昏,一行人默不出声地陪着走路,不时惊起路基下边的麻雀,麻雀群呼地飞起又倏地降落,像是遮盖着一种心情。王德发没有为儿子送行,赵金氏几个女人扭着小脚尾随到了车站,一路哭哭啼啼。老远就看见,王宝林的卫兵早就在站台上等候了。火车咣铛咣铛地进了站,又一声长嘶渐渐消失于旷野,习惯于久疏音讯的人们在挥手的瞬间心里一阵紧抽。天太冷了,冻得女人们流不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