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虎魂

奉海铁路支线终于竣工了,沈阳和海莲来了许多官员,安城县吹吹打打,人们奔走相庆,毕竟是中国人自行修筑的铁路啊。披红挂绿的列车缓缓驶来,围观者震惊于钢铁那铿锵的撞击,在地动山摇般的颤栗中面容失色,孩子们兴奋地在路基下狂追,一直目送它消失于旷野,还意犹未尽地伏在钢轨上倾听那远去的余声。人群议论纷纷,久久不肯散去。人们太神往火车了,神往它的雄伟修长,听轩昂的车头一声高啸,看一节节的车厢铿铿跟进,那气派真是慑人。老虎窝小街上的居民大为惊骇,李三子更绝,说:“这铁家伙爬着走啊,咋不站起来呢?”旁边卖呆儿的人就骂:“天底下哪有长虫站着走道的?傻屄!”

赵前心灰意冷,就没有去凑热闹。但是汽笛震撼着赵家大院的窗棂瓦脊,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巨大的喧嚣造成不小的骚乱,鸡飞狗跳墙,大小牲畜一概显得惊慌失措。细心的赵金氏发现,家里所有的鸡鸭鹅停止了产蛋,她断言说铁路沿线的人是要折寿的。韩氏颇有同感,经常半夜里惊醒,感受到大地的颤动,看耀眼的车灯划过黑夜,老觉得火车嘶哑着喉咙喊——“和我上路,呼呼呼,和我上路!”

赵前对两房女人的不安嗤之以鼻,连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可有天夜里,梦见了老虎的声音,那低沉的长啸震慑五脏六腑,余音经久不绝。

火车开来开去,以气吞山河之势驰骋大地,把黑色烟尘撒落到街巷,车上装载了木材、煤炭还有南边来的水果,每天还要对开一趟客车。旅客们拎着行李上车下车,他们的神情各异,严肃之中流露出幸福。真是太神奇了,坐着火车去远行,叫人心旌摇动。火车停靠在车站的时候,总要哧哧地排上一通蒸汽,再发出几声怒吼。人们开始按照火车往来的时间安排起居了,这是相当准确的钟点。比方说,吭哧吭哧的火车自西向东开来时,聚堆扯老婆舌的女人就麻溜散伙回家做饭,倘若耽误了爷们儿吃饭,就得当心挨顿胖揍。渐渐地,老虎窝男女老少对火车习以为常了,一如既往地吃喝拉撒,小鸡照样产蛋,照样咯咯咯——哒地叫个不停。老虎窝的生活确实起了变化,这变化既始料不及又显而易见。去安城县有另外的选择了,三十五华里的路程,坐火车去不消半个时辰。初次坐火车,感觉简直是穿云驾雾,有些像喝醉了酒似的,忽忽悠悠的。难怪有人感慨:坐火车咋像过堂似的呢?晕车归晕车,火车跑得快是不争的事实。另外的变化就是南边来的好东西多了,而且越来越便宜,核桃红枣板栗苹果大鸭梨应季而来,冬天还有冻柿子冻秋梨。

赵前放下手头的报纸,张罗盖房子,站前是他的领地,他要在广场四周盖上一大圈房子。面对老虎窝老少爷们的不解,赵东家神秘一笑,笑容里再现从前的自负。赵前心里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辈辈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赵前就是。地多房子多又不咬手,他赵某人就不怕钱多。地亩收租、矿电股份再加上房屋不动产,可谓财源滚滚,一年能有多少进项只有他和金氏知晓。财富竟如此轻而易得,真不知该感谢谁是好,可灵魂深处却蛰伏着不安,一想到亲家王德发,心头便隐隐歉疚。无人能读懂赵前,他的面孔愈来愈空洞,双眼眯缝虚实莫测。

俗话说的好:钱捧富家,越有越发。事实证明,赵前最有眼力,铁路一通,鲁冀等省的逃荒者潮水般涌来,掀起了新一轮的移民高潮。一时间缺房少屋,房价飞涨,街面门市尤为金贵。行高招远客,财大惹眼红。老虎窝人终于醒过腔来,以羡慕或妒嫉的口吻议论说:“呵呵,嘿嘿,你瞅瞅人家的算计!”

关于算计,赵财主自有心得,掏心窝子的话只和金氏讲:“都说俺净算计别人,废话!拳头往外打,胳膊往里弯。算计嘛,哪有不往里算只往外算的道理?”有次醉酒,向韩氏夸口道:“俺用脚趾头夹的钱,你也花不完!”

赵某人爱财如命,挖空心思赚钱,不太在乎乡里的评价。他对金钱的理解,归根结底是为了保护家庭,也寄托着未来。赵前常说,这乱哄哄的世道,手里没俩过河钱怎么成?有个天灾病业的,还不得靠钱撑着?日子久了,富甲一方的赵家大院口碑日下。人们心中感受就一点一滴地聚集成了疙瘩,随之产生了复杂的看法,羡慕好奇乃至嫉妒漫骂等等,统统搅和在了一起。乡里乡亲的互相都熟络,碰面时总要打声招呼。说话归说话,可人们的态度不尽相同,有的不只是羡慕,羡慕到了极至就成了嫉恨,简直看都不想看一眼,许多人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来观察,巴望着赵家大院出现奇闻逸事或者天灾人祸。

赵家的新马倌叫郭占元,马二毛领来的,赵东家拉扯几句就同意留用了。那天,金氏和新马倌打了个照面,心头凛然一惊,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但赵金氏反而表现得愈和颜悦色,问啥时候来的呀,呆得惯不惯呀?郭占元喏喏连声。晚饭后,金氏单独找男人说话:“哎,那个姓郭的,你知底细吗?”

男人笑了,说:“呵呵,喂马的粗活,又不是站栏柜卖货,还用找保人吗?”

金氏说:“我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人。”郭占元生就一副大鼻子,相貌很特别。

男人一头雾水,道:“天底下长得像的人海的去了,你弄错了吧?”

“不会错。”赵金氏缓缓摇头。

男人说:“这人来十来天了,老实巴交的。”

“一看见他就心惊肉跳。”女人满脸恐慌。“我想起来了,那年,玫瑰绑票的那年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赵前跟着警觉起来:“十七八年的事了。”

“他好像是狐狸围脖儿的小胡子,我想起来了。”女人语气极肯定。

“可别瞎说!”男人四处张望,心里也打鼓:不是专门来家卧底的吧?再说狐狸围脖儿那伙胡子早就散了。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俺瞅着可不像。即便胡子来卧底的话,也不能得罪人家。”

女人说:“不能养条狼在身边!”

男人让步了,说:“你再打探打探。“

金氏找来马二毛,前后问了个详细。二毛子说早就认得他,头年夏天来老虎窝打过短工的,种菜的手艺才好呢。就二毛子的为人,金氏也一百个放心,见如此回话,就对男人说:“还是小心点儿好。”既如此,赵前便吩咐叫郭占元去南沟种菜,叫他离赵家大院远点儿,离得越远越好。

如今南沟的前后院由两家住。为了方便各走各的门,赵成运一家不屑与后院的杨四海为邻。郭占元住在东屋,白天下地干活,早晚自己生火烧炕做饭。他知道,对面屋的两双眼睛在注视他,女人感兴趣而男的对他戒备。郭占元是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咚咚的走路声像鼓点似的,浓烈的汗酸气息风似的来风似的去,杨吕氏心里头颤了又颤,莫名其妙地脸红。佝偻躺在炕上的杨四海,有事没事地大声咳嗽着,仿佛雄性动物用撒尿来表明领地一样。

郭占元确实是种菜的好手,在河滩上平整土地。嗅着河边浓重水湿的气味,他不声不响地干了一个春天,铁锹头雪亮雪亮的,生生磨掉了大半。路边那些高坎地沟被他一锹锹垫平,板结的大小土坷拉被敲得粉碎,经过翻地耙地之后,原来乱糟糟的河滩地变成了一畦畦规整的菜圃。马二毛来了几趟,脸上乐开了花,说俺叫东家奖赏你哩。赵前得知,特地叫二毛子安排一挂大车交郭占元使用。菜圃里多姿多彩,栽种了辣椒土豆大蒜角瓜茄子,还有几架黄瓜豆角西红柿,墙根底下还种了窝瓜。收获的喜悦最初是从羊角葱开始的,性急的小葱率先拱出青绿,再往后就是韭菜生菜,韭菜地深沉黑绿,生菜地活泼嫩黄,等到角瓜金灿灿的黄花绽放的时候,夏天到了。

俗话说:不热不长,不热不大。大狗小狗懒洋洋地伏在荫凉处,耷拉着粉红的舌头。小鸡小鸭小鹅,个把月儿再看,它们就有了它妈的一半大了,小马驹小牛犊小毛驴也是眼瞅着猛长。树上的果子很快由米粒变成了纽扣般大小,滴里嘟噜炫耀诱人。黄瓜、豆角的叶子密密匝匝的,布满了篱杖架子,而藤蔓丝绿秧则像手指一样,摸索着指向天空,一天要爬出好远。高低错落的豆角花姹紫嫣红,黄瓜花金黄,茄子花发紫,辣椒花透白,都像小女孩调皮的眼睛闪动。如果雨水好,屋脚后面的石头悄然长满了茸茸的苔藓,不多时日空地就被野草荒蒿所掩盖,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了腥涩的胎液气息。待到雨过天晴,水沟旁的向日葵,吹气儿式地绽放了硕大而妖艳的花朵,极像主妇热烈的笑容。

不知郭占元从那里搞来了西红柿,这可是稀罕的东西,俗称“洋柿子”。赵东家也没见过,特地跑过来看。“洋柿子”藤蔓的气味有些辛辣,果实半黄半青地悬挂着,最为诱人。得到了东家的夸奖,郭占元出入菜圃之际,会高兴地吼两嗓子:

闺女出嫁第一天,

下了地呀先装烟。

公公装一袋、

婆婆装一袋,

再给女婿装一袋。

女婿小个儿不大点呀,

踮脚刚过烟袋杆啊。

闺女脾气大呀,

举起烟杆把媒人骂,

见了媒人打两下。

左一下,右一下,

打掉她的长下巴,

谁叫你说媒瞎白话!……

歌声忘情,在一旁地里干活的杨吕氏听得动情,心头仿佛有小虫子爬过,丝丝痒痒的。杨吕氏借机跟他说:“郭大哥,我总是做梦,梦见一筐一筐的黄瓜,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是啥意思啊?”郭占元听了一脸坏笑。

在郭占元看来,吕氏明明白白给了他暗示,他料定这个女人必将属于他,甚至预感俘获这个女人根本就不需要阴谋,吕氏的一瞥一笑都如此浅薄,显而易见的骚情,快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郭占元反而耐心起来,不紧不慢地观察等待。稍有空闲,吕氏就要梳妆打扮,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刘海梳得贴熨,流苏样蓬松而别致地笼在前额。每次梳妆完以后,会长久地对着镜子,严格检查,确信完美无缺了,再抹上点儿鸡油,乌溜溜的,滑滴滴的。那时候,年轻女人都用鸡油来抹头发,还可用来涂抹箱子板柜,如同地板打蜡一样。郭占元勤快的,清早将院子扫得干净,担水将水缸添满,然后才下地采摘瓜果蔬菜,装车送到老虎窝去,除了供赵家大院享用外,还能换些余钱。杨四海全家已经习惯了老郭的勤勉,心甘情愿地邀请他一起吃饭,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赠予。来来往往间,郭占元饶有兴致地打量吕氏,看她壮实的身板,看胸前两只兔子上下跳荡,看她心急火燎状地说话。因常年户外劳动,吕氏的面容黝黑微红,但她咧嘴一笑时,露出洁白健康的牙齿,模样就妖娆得有些眩目。夜晚的郭占元会努力地幻想着女人,想象着她的头发眉毛眼睛,从嘴唇、胸脯到腹部下肢,有层次地将她的衣服扒光,津津有味地品味。屋子里面有种土腥的气味挥之不去,幻象中的女人有一股浓重的阴气。杨吕氏知道自己要堕落了,这是无从改变的坠落,郭占元离开一会都会叫她心慌,她没法不喜欢他,千方百计地想接近他,今个儿来借车,明个儿来借马,后天托郭占元去老虎窝捎件东西。她的眼波火辣,如同撒出一张网,将对方的心神罩于躁动之中。郭占元不是呆鸟,见了吕氏嘴巴不闲着,半是玩笑半是挑逗。比如他赤裸裸地说:“男人虎、女人彪①,男人没有女人骚。”

吕氏的态度更无廉耻,歪着头问:“三虎才出一彪,你能把我咋的?”郭占元一时无话,手里的锄头舞动,嘴里哼唱小调儿,什么:奶子肥呀,要冒油哇,屁股大呀,赛车轴哇,想汉子呀,夹枕头哇……这是明目张胆的调戏,女人并不恼,笑嘻嘻地听。你有心我有意,打情骂俏仅仅是个铺垫,下面的事情只需要引爆时一点儿的火花而已。碍着孩子面谁也不敢冒失,别看巧莲不大,乖着呢,每天送饭拾柴来得特勤,两人很难身体接触。

盛夏的雨说来就来,房子漏雨了,机会一下子来了。巧莲被留在屋里,婆母支使她找盆子接雨,郭占元兴冲冲地爬上了房脊,吕氏为他扶梯子。郭占元下梯子时,使劲地按住了女人的手,大声地赞美说:“大嫂的手像小黄瓜似的。”大雨为郭占元的调情助威呐喊,他穷尽了全部的想象力,却只能用黄瓜来比喻。随着冰冰的冷气,雨水分明散发出一种气味,白茫茫的水花真的激溅起翠生生的黄瓜味道。不管是黄瓜还是茄子,反正杨吕氏哭了,泪水混和着雨水打湿了面颊脖颈,她激动着颤抖着,宛如硕大的窝瓜叶子,任由风雨劈头盖脸。郭占元趁势拥女人入怀,他不知道该怎样惜香怜玉,隔着湿漉漉的衣裳,笨拙地捂住女人的奶子,鼓突突软乎乎颤悠悠的东西。风雨丝毫没有减弱他的快感,他再次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嘴巴凑在女人耳畔:“大嫂真好,咂就像是香瓜子!”

黄瓜也好香瓜也好,没吃到嘴里就不算数,壮年男人的欲望有时候就是火山。郭占元独居,但不缺乏经验,缺乏的只是时机。雨夜中的吕氏失眠了,于性事上她已经觉得寡味了,不想一抱之间彻底粉碎了她最后的矜持,郭占元的存在就意味着自律不切实际。吕氏不可抑制地去想,男女的事情过去很多年了,怎么偏偏又喜欢上了呢?就像火苗似的呼啦一下燃烧起来,来势凶猛。她不停地喘息,不停地想,看起来自己真是骚货,贱起来怎么这么不要脸呢?女人觉得下边热烘烘的了,很难受的,不得不下地小解,如是反复几次。杨四海以为老婆病了,伸手过去想摸女人的额头。女人制止了他的企图,说:“你睡吧。”

“那,你咋不睡?”下肢瘫痪了的丈夫头脑并没有生锈,明知故问,尽管这一天迟早要到来,可是他并不想说破。

“你管的多不多?!”女人心烦嘴也烦,身子扭了又扭。

“你已经下地出外头四回了。”

“我撒尿呀,要拉屎呀。”女人的后背一伏一伏,很显然她在抽泣。

现在,杨四海的脑子一派茫然,“你哭个啥呀?”

东面房里的郭占元也是翻来覆去,他的眼睛红红的,恨不得一步跨出门冲进对面屋去。门原先是插上的,他上炕躺了一会儿,又悄悄地下地把门栓拉开。他听见屋子外趿拉的脚步声,清晰地接收到了那信号的含义。他深感无奈,变着法子自慰,将破被子蒙在头上,吭哧吭哧地亢奋着,很快地就陷入了乏味。他轻轻叹了口气,真实地感到自己的手实在粗糙,不是女人那样的小黄瓜,顶多算是老黄瓜种。想到这里,他偷偷地笑了笑,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道:“等明天吧。”

翌日,清晨的阳光穿透了迷雾的纠缠,送人一个晴朗的心情。青纱帐里溽热蒸腾,夜雨潮湿的水气笼罩,满头大汗的郭占元弯腰赶来了,不免气喘吁吁。女人一把楼住他,爱怜地摩挲他的肌肤,轻轻摘下男人脊背上的高粱花,说:“大兄弟,早想答谢你。”目光直白火热得如同青纱帐外的骄阳。

吕氏慢慢脱去衣服。阳光透过庄稼地,洒落火辣辣的斑点,照得她通体闪亮。老郭因极度兴奋而颤抖,手忙脚乱,不得其法。而吕氏还算平静,很温柔地引导他,牵引粗大的手掌从乳房摸到大腿,再到那隐秘的所在。郭占元没想到会如此刺激,揉搓她的肢体,仿佛触摸陌生的瓷器,那吸吮如冰似火,有种漩涡深不可测……她已经湿了,而老郭似乎第一次知道女人会如此湿润,这是从未体验过的湿润。难怪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诚不为虚言。渐渐地,杨吕氏也被亲吻抚摩闹得陶醉了,在粗鲁的撞击下瘫软了,她感觉自己化做了一汪水,拍打得泡沫横溢。

三丫头赵百合远嫁宽城子之后,赵家大院恢复了平静。离中秋节尚有时日,二姑爷闻山石突然回来了。暮色朦胧中,金氏满腹疑窦:“冰花呢?不是来信说她要生吗?”闻山石努力笑着,可瞧上去是那样僵硬勉强,岳父心里便有种不祥的预感,忍不住问:“山石,你到底咋的了?”闻山石说:“没事没事。”他的目光游移开,直望着花格木窗怔愣。闻山石的表情变化虽只是一纵即逝,但是他岳父心里雪亮。赵前阅人多矣,深深的不安蛛网般紧紧摄住了他。“这小子准是惹了祸!”读书人要是惹祸拦都没个拦,那才是惊天动地的,历朝历代灭九族的勾当还是文人多呀,他不敢往下想了。赵前毕竟是赵前,他把恐慌茧蛹状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对女人的嘀咕不动声色,他认为女人家的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于大事上最容易坏事。

月亮是模模糊糊的,间或能听到几声狗吠。

躺在黑暗中的闻山石无法入眠,心里哆嗦成了一团,两只耳朵一刻也不敢休息,聆听着判别着大院套内外的声音:各间屋子微弱的鼻息,老迈的金老太太夜半常有咳声,有人起夜时房门吱呀的轻响,每一细微的声响都不放过。从那些细小并且一直没有间断的声音里,他知道有人没睡,想一想一定是岳父,白日里岳丈半睁半闭的眼睛似乎已经洞悉了一切。很晚了,街路上偶尔有吱吱扭扭的马车轱辘声,半夜时分有两趟火车呼隆呼隆地驰过,刺耳的长鸣和雪亮的车灯转瞬就消失了,火车远去了以后的老虎窝是静谧的,浓烈的庄稼气息以及牲口圈特有的粪便气味顺着门窗缝隙飘进屋内。这时,窗根底下响起沙沙声,闻山石索性披衣起来走出门外。月亮的光线有些浑浊,他看见墙角有烟头一旺一旺的。

“爹,没睡下?”女婿也蹲了下去,其实这话问得多余。

“哦,没有。”

难耐的沉默,头顶上的月亮四周是暗淡的光晕,看不见几丝星光。

女婿说:“要变天了。”

“孩子,别瞒了,俺没老糊涂!”赵前摁灭了烟头,“说,俺能帮你啥?”

闻山石双手抱着脑袋,低语道:“爹,一会儿我就得走,趁天还没亮。”

初夏夜晚的风很凉很硬,赵前打了个寒噤,心底升起一股不可阻滞的寒意。

“非得豁出身家性命吗?”

“嗯。”

“山石……”赵前欲言又止:“图个啥呢?”

“让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

“哦?人总得分出个三六九等,有穷就有富呀。”赵前感到不可理喻。

“还有,为咱中国不受欺负。”

赵前连连摇头:“孩子,天下大着呢,轮不到咱操心费力。以俺看,还是当个顺民好。”

黑夜里,闻山石一动不动,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你告诉俺,你是不是赤党共……?”话到嘴边的“匪”字咽了回去,赵前想起来报载搜查苏联大使馆的事情,还有连篇累牍的清党讨赤的文章,心中一凛。说:“造反要掉脑袋的,自古以来有几个能成气候?再说咱家也不缺吃少穿……”

“有烟吗?给我一根吧。”实际上闻山石打断了岳父的劝导。

“咳——”赵前轻轻地叹了口气,顿觉自己的无能为力,过了半晌才说:“你等等。”转身回屋好久才回来,抖抖索索地塞给二姑爷一把小洋还有一张银票,“这个带着啊,”接着俯过来耳语:“银票到山城镇殖业银行去取。”

闻山石的心头一暖,双肩剧烈地悸动,他忍不住抽噎起来,在岳父浓重的烟草气味的包围中,有种湿热的东西滴在手上。

晨曦是鲜嫩而湿漉漉的,优哉游哉的赵前坐着大车晃出了老虎窝东门,叫开城门时,赵东家还格外友善地冲着更夫笑了一下。当晨光彻底消褪了黑夜的时候,他们发现这是一个阴天,黑云低垂,要下雨了。从车厢座位底下钻出来的闻山石跳下大车,来不及摘去头发上的草屑,跪在路旁,恭恭敬敬嗑了三个响头。赵前扭过脸去,挥挥手:“赶紧叫冰花娘俩回家。”

回老虎窝的路上,赵前没有坐车,而是和马二毛并肩走着。二毛子肩扛红缨穗的鞭子,鞭稍儿在半空里悠荡。赵前忽然说:“大兄弟,咱在一块几年了?”

“二十多年了吧。”清晨的马蹄一声声很沉重。

“二十六七年了,真快。”赵前似自言自语。

“嗯。”马二毛点头。

赵前盯盯看着他看,说:“你啥也不知道。”

“老东家,你就放心吧,俺啥也不知道。”

赵前说:“小心行得万年船啊,拜托了!”

赵前的谨慎是正确的。他再三告诫金氏和韩氏,谁要是胡咧咧当心撕碎她的嘴,说这番话时男人有如凶神恶煞。晌午时分,十几位警察闯进了村公所,把村长老牟的脸都吓绿了。警察根本没把村长放在眼里,进门就问最近有生人来吗?老牟结结巴巴地说,山东棒子、河北老袒天天都来呀,一火车一火车的,警察蛮横地眼睛一竖:“你他妈的是真糊涂还是装蒜?”与此同时,县警察局戴局长去了赵家大院,他身后还跟了两个。赵前心知肚明,若不是大案,堂堂警察局长不会屈尊小镇的,不过脸上却摆出喜从天降的样子:“呀呀,是兄弟你呀,弟妹好吧?”戴局长笑容可掬,顺水推舟地问儿子女婿都好吧?赵前连连摇头,骂:“妈拉个巴子的,连个信儿也不来,早就把爹娘老子忘得光光了!”东拉西扯了一阵,戴局长抓起白手套要走,说:“兄弟公务在身,告退告退。”赵前拽住不放,说:“我说老弟别急嘛,不吃饭就走成啥事体了?”

看着警察们走远了,赵金氏出现在丈夫的身后,说:他们不都是你的朋友吗?赵前嘴角掠过一阵冷笑:“啥朋友不朋友的,你请刽子手吃饭时,他们都在琢磨你的脖子——从哪里下刀合适。”

“哦?”女人有些吃惊。

“哼,吃人血馒头的王八蛋!平常吃你喝你的,称兄道弟的,可要是栽到他手里,甭指望啥活路!”

傍晚时分,悬空了一整天的雨终于下了,迷迷蒙蒙笼罩了天地。有惊无险的场景过去了,赵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便叫女人弄俩菜,自斟自饮起来。赵前说“俺得去趟沈阳。”金氏懂他的意思了,点头说:“是得瞅瞅儿子去了。”

“读书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赵家人想到了沈阳,却想不到警察并没有离开老虎窝。在漆黑的雨幕掩护下,一行人搜查了马二毛家。没等女人声张起来,一记大耳刮子扇将过去,叫她哭都哭不出声来。儿子马大吉惊恐万状地蜷缩在炕稍,吓得瑟瑟发抖。坚硬的皮鞋将二毛子踢翻在地,二毛子缓缓吐出了一口血水,苦咸的血水里面有一颗门牙。

细雨丝丝,这是格外漫长的慢条斯理。雨水阻隔了马家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烟味、霉味、汗味还有锅里的苞米碴子味,混合着充斥于简陋的小屋,昏黄忽闪的油灯映照小屋,惨叫声里,几个粗壮的身影在斑迹驳杂的土墙上摇曳不定。警察揪着二毛子的头发将他拖到炕沿前,戴局长姿态优雅地用脚尖勾起他血肉模糊的脸,问:“说!今儿一大早拉谁走啦?”马二毛一口咬定拉老东家出去散心了,再别的一概不知,在无数次辩白之后,警察们终于打累了,恨恨难平:“大傻屄似的,还能给财主赶车?”戴局长认真地环视一番,见家徒四壁,遂从牙缝里咬出了一句话:“赵前这个土鳖给你啥好处了?!”

马二毛遭到痛殴,赵前目瞪口呆。心想:打狗也得看主人啊,你戴潘是个啥玩意儿,不就是依仗一身警服吗?就是官府养的狗也得看咬谁呀?赵前明白了,人情薄如纸呀,分明是看我日薄西山了。想当年你戴潘可没少吃我的喝我的拿我的,要是俺还是煤矿公司经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操他个妈的!

赵前回头冲马卢氏大吼:“还愣着干啥?快去喊先生疗伤!”

马二毛于赵家很重要,他是赵家大院资深的常年伙计,后来实在忙不开,赵家才雇了其他人。马二毛算是郭占元的顶头上司,喂马赶车出身的他当然喜欢牲口,郭占元刚接替喂马时他很不习惯,依旧半夜起来去马厩。骡马和牛不同,需要添草加料喂吃夜食。马二毛以监工的身份自居,对郭占元的粗心大意动辄训斥。二毛子瞧不起郭占元,他认为仰脸朝天的女人和低头走路的男人都不是好啥好饼,而郭占元就整天耷耸着脑袋。马二毛说,挺大的老爷们净低头看脚,是能盘算的小人,肚里没几根好肠子!

郭占元叫人鄙夷是有道理的,他在南沟种菜不出两年,就同杨四海女人打得火热,勾搭成奸了。杨四海是瘫子,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碍在吕氏的面皮,儿子和童养媳都在装糊涂。可是不想,杨吕氏居然怀孕生孩子了。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全老虎窝谁不知道杨四海是个废人?大家伙心里头明镜似的,茶余饭后议论纷纷,呵呵,老杨叫人给戴顶绿帽子了。消息传到赵家大院,赵金氏就要撵郭占元,但是赵前不同意,毕竟郭占元这五六年扛活不耍滑,他劝金氏说:“人家自个儿都不羞不臊,你们跟着慌啥?”这番话让金氏瞠目结舌,赵金氏仿佛不认识男人,把他看了个反反复复。赵前又说:“咳,杨四海一家够难的。菜就换个人种吧,明天叫郭占元回来喂马!”

马二毛深得东家的信任,赵前信任他远甚于自己的子女。赵家家大业大,骡马成群车辆配套,却并没打算自行耕种。地亩全部出租,可每年总有到期尚未续租的土地,不想荒闲就得雇佣短工。种地的事情全由马二毛来操办。因此在旁人看来,二毛子的地位就类似于二东家,理所当然的就是给东家打头的。对于财主来说,打头的不只是领头干活的,他有权调配农事,主粮杂粮瓜菜种多种少,基本上是由他说的算。赵前对马二毛不闻不问,该放手的全放手,春种秋收乃至短工用谁不用谁,只要禀报一声就行。马二毛不仅负责种地,连烧柴也管。秋天刚收完粮,二毛子吆喝雇工上山,把全年的烧柴打足拉回垛成垛,赵家大院耗费惊人,单是运柴码垛也要忙上十天半个月。只有冬天,马二毛才可能是安闲的,不过这家伙会满世界地捡粪。过了春分,他便将积攒一冬的粪肥送到地里去。等到谷雨,满山的山杏野梨含苞欲放之际,吆喝着短工耥地起垄,敲着瓮声点葫芦播种。早晨鸡叫下地,晚上掌灯吃饭,晌午饭叫人送到地头吃,可真是披星戴月。庄稼活最累的是夏锄,马二毛亲自操锄下地,在前头飞锄斩草一溜烟地小跑,天刚放亮就动锄,直干到日上三竿子才歇手。庄稼苗长到半人多高时,伙计们都脱得光光的,只剩顶草帽,为的是节省衣裳。锄草累人不说,庄稼的叶片边缘好像小刀子一样拉人,汉子们的胳膊红肿着。蚊子还有看不见的昆虫叮咬人,越是出汗越是有小虫蛰脸,有人会肿得肥头大耳嘴唇老厚老高。伏天的庄稼地密不透风,再加上火辣辣的毒日头,要活活晒脱两层皮。最忙的时候,连早饭都在地里吃,赵家大院会雇个大师傅做饭送饭,一条扁担,前边挑着桶后面担着筐,应时三遍送到地头。赵家的伙食还是不错的,高粱米水饭大煎饼、豆腐汤、煎咸马哈鱼、煮咸鸭蛋,有时东家开恩,每人分到一勺猪油,猪油掺在干饭里头,油汪汪香喷喷的。活儿追得紧,累得要死,因为伙食好,每年总有人主动投奔赵家。

马二毛常挂在嘴边上的话是,人糊弄地一时,地糊弄人一年。他对赵家死心塌地,刻薄雇工佃户惯了,他认准一个理儿,就是一个工的活计不能少于四垧地,所有雇工都恨得咬牙切齿。媳妇总劝他,说你又不是东家,乡里乡亲的,得罪人干啥?枕头风吹得烦了,马二毛一巴掌扇过去,骂女人:“要不咋都说你们老娘们儿都是小人呢?咱吃人家的穿人家的,不卖力气还他妈的是人吗?”自从被警察抄家,老婆劝男人别太死心眼儿了,亏还没吃够?打这以后,二毛子不再和娘们儿吹胡子瞪眼,而是头深深地埋下去抽烟。

赵家大院最热闹的时节是收租。天刚一上冻,地净场光,租地户就要将地租送到东家大院去。一时间,交租子的人云集老虎窝东街,成麻袋的粮食车拉牲口驮,人们背的背扛的扛,连赵家大院的后院还有墙外的胡同都塞得满满的。往年收租时,唱斗记帐的是二毛子和赵成运,而今年赵家专门请了记帐先生田鸿应,赵成运等人做了个下手。一般年景,赵前不直接出面收租,为的是有个回旋余地,可是赵东家深知收租记帐之重要,吩咐炒菜置酒。士为知己者死,赵前不怀疑二毛子的忠诚,却很少公开赞扬他,这一次很例外,他举起酒杯致意,话说得透溜儿:“三春不赶一秋忙,秋收地租更加忙,各位老弟多帮忙!忙完进城去卖粮。”

赵前说的是实话,地主老财的一年之计在于秋。赵家的地租标准山地每垧八斗,平地一石。收来租子后,扣除上缴钱粮地捐,留足自家吃用,其余都卖给粮栈,主要卖给县城“德兴”粮栈。卖粮时,马二毛郭占元等人吆喝着大车小辆,浩浩荡荡直奔安城县。换出了现钱,赵家会买些洋面豆油豆饼棉布等拉回老虎窝,事毕,帐桌先生会核算一年的工钱,一一付给伙计们劳金。

初冬的天空仿佛没有血色的面孔,一派阴冷苍灰。站在人声嘈杂的院子里,可以看到房脊顶上的陶瓦以及风标一样萎靡的枯草。麻雀成群结队地在灰褐色的瓦脊上翻飞,忽高忽低地飞着,黑鸦鸦地倏忽飞越院墙倏忽不见踪影。马二毛和帐房先生头一次配合就挺合把,马二毛专管量斗报户,帐桌先生记地租帐,郭占元则负责收仓进库。马二毛为东家效力从来不打折扣,他是六亲不认。交租户本来已在家过好了数,可是粮倒进赵家的斗里却都缺一星半点,一石粮下来要少个三升五升的。粮食交易需要“平斗”,二毛子打斗耥子特有功夫,长条耥子的一般用法是刮平斗面就行了,而他则是使劲地压着刮。因而大家都说:“二毛子打斗耥子——力气活儿!”二毛子手上功夫够硬够狠,每年多给东家赚他个五石八石的不在话下。针对计量是否准确,交租户往往和马二毛产生摩擦,难免要碰撞出火星子来。这天李三子送租,正赶上人多粮多,排在了后面。李三子一大早就赶来了,等得又冷又饿,他靠在凉潮的墙根,冷眼看二毛子咋咋呼呼,心中渐生出恼意。直到后晌午,才轮到李三子过斗。量到最后,斗里的豆子不满。马二毛道:“不够,缺!”

“不能啊,我在家已经量得满满的呀。”李三子不服。

马二毛不屑理睬,吩咐帐桌先生:“缺三升。记下!”

“不缺!是经你手给压没了!”李三子的声音很高,脖子挣出了青筋。

“你真尿性!”

“嗑瓜子出臭虫——啥人都有。”李三子不示弱。

“你说谁呢?”

“就说你,你他妈的凳儿高腿儿短!”

马二毛也来劲儿了:“好,好!我腿儿短,缺多少补多少!”

“就不补!”

“你想起屁儿咋的?”

“去你妈的,就起了能咋的!”

交租的人都停下了手,围拢过来。帐桌先生想劝解,被马二毛一把扒拉到一旁。围观者均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马二毛惹众怒,李三子人缘臭,在场的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火爆的场景,无人来拉架。

“你补不补?”二毛子觉得没面子了,怒气冲冲。

见人多,李三子不示弱,呼地摘下帽子掼在地上:“不补,就不补,能鸡巴咋的?!”

“放你妈的狗屁!你找茬咋的?”二毛子身子往前凑。

“就找茬了,你能咋的?”

“再说一遍!”

“咋不叫警察踢死你呢?”李三子不留情地揭短。

“啪!”地一声脆响,李三子的脸上火辣辣的挨了一记耳光。

“操你妈的,你打我?!”李三子心头腾地火起,抡起棒子就追:“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扑刺刺地冲二毛子的肩膀砸过去,没打着却打折了棒子。李三子眼里喷火,嗷嗷直叫地冲出人群,三步两步蹿上了街心,片刻工夫手绰一把杀猪刀返身回来。

“马二毛!你这个爹不养舅不要的,我宰了你!”

“我也不活了!”二毛子大吼一声,随手去拔幛子,拽出一节柞树棍来,挥舞着往上冲。咣当——李三子手里的刀被打落,他正要弯腰去捡,二毛子飞扑上去,两人都摔到了,撕打在了一起。街头的冷风吹过,卖呆儿的人越拢越多,汉子们兴奋起来,血液呼呼地在血管里奔涌,蹦着高跺着脚地鼓劲:“好哇,好哇!”

“好个鸡巴毛!”

众人急忙闪身,来者是村长老牟。他吼道:“耍猴呢?都起来!”

①彪:东北土话,意是傻冒、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