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奉天势力空前膨胀,在平定了郭松龄部的倒戈之后,张作霖联合吴佩孚、阎锡山,以“反赤”为名大举进攻冯玉祥的国民军。4月间,张学良、韩麟春率部第三次出兵山海关,重新占领了平津地区,此后相继攻克南口、张家口。在奉军节节胜利的鼓舞下,东北地区尚武之风日炙。这天,王宝安匆匆来县城找赵前。女婿跑得气息不匀,话说起来没头没脑:“不好了,宝林跑了。”
“嗯?”赵副经理脸色阴沉。
“说是去奉天了,留了封信。”
赵前接过信笺飞快地看了看,眼睛一亮,脱口赞叹道:“好小子,有志气!去东北讲武堂了。”
女婿说:“走得够远。”
赵前说:“你懂个啥?丫头要浪,小子要闯!老虎窝不出几只老虎还成?”
“俺爹知道,上老火了。”
“别提你爹!”赵前怒气难平,不失时机地挖苦道:“嘿,好歹儿子比老子强!”
王大猫本来就嘴笨,这会更不知说何是好,直到接过岳父甩过的一只洋烟卷儿后,才稳住了心神。香烟吞进肚,有了胆子,问:“爹,讲武堂是啥名堂?”
“培训武官的地方,军校。”
有无知才显衬出高深,赵前说:“少帅学良就是打讲武堂出身的,没出息的人想念还念不上呢。”“嗯,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宝林一毕业就是个营长,少校哩。”赵前越说兴致越高:“奉天还有航空学校哩,开飞机的。咦,宝林考的第几期?炮兵还是工兵?”赵前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关于炮兵还是工兵的问题根本就不该问女婿,问了也白问。他瞥了眼憨头憨脑的大女婿,起身踱步,像是自言自语:“我寻思,大帅进北京城没准要坐龙廷的,要是……”赵前站住了,打住了话头。
赵某人的态度对王家还是有影响力的,全家人安稳了下来,王家也由此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赵金氏听说此事,急得快跳起来:“啥营长不营长的!狗屁个少校!都是扛枪打仗的行当。”女人自有女人的道理:“啥光宗耀祖?俺不懂!俺只知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那一刻,赵金氏特别地理解母亲,理解母亲对金首志的牵挂。她哺乳过王宝林,提起宝林就满腹柔肠,坐卧不安。她唠叨:“二虎是俺儿子,吃俺的奶。”
赵前觉得女人嘴碎,触动之余做出了新决定,送赵成华去奉天念书,还宣称过几年把二儿子也送去。寂静多时的赵家大院忽然热闹起来,荆先生、老牟等人赶来送行,人却远远地站在一旁,赵前注意到王德发没来,内心隐然有些失落。赵前明显感觉到人们的疏远,尽量摆出平易近人的姿态,以打破不自然的气氛。他笑着招手说:“躲得那么远干啥?”
匆忙之间,赵副经理没忘探视岳母,金老太专心致志地摆弄她的包裹,盯了盯女婿说:“俺儿子做了大帅哩。”
赵成华去的学校是奉天第二工科高中,很不错的学校。临别,成华挨个和弟妹道别,反而把大人给冷落了。看着看着,赵前不觉眼角湿润了。成华个子长高了,虽然清瘦,但宽肩大脚以及唇边淡淡的绒毛,都昭示着男子汉的雏形。赵前长久地端详着儿子,成就感油然而生。他细细地端详,似乎第一次发现儿子浓密的黑发。赵成华面部很像他,额角很阔,嘴巴微突,人中很长,而大眼睛和上扬的眉毛则酷肖女人金氏。
孩子们陆续远走高飞了,赵金氏的心绪难平。新婚燕尔中的赵冰花随丈夫闻山石一同回了老虎窝。冰花推开吱吱扭扭的木门,走进熟稔的院落,一眼就看见母亲正在喂鸡,芦花老母鸡咯咯地率领鸡雏觅食。“妈!”冰花忘情地飞扑过去,这也是她为数不多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撒娇。定了定神,赵金氏才认出是二闺女和女婿,她感到头顶上流泻的阳光是那样的眩目,灿烂的光晕溅碎成五彩斑斓,微风吹进院子拂过发际,耳边有几只蜜蜂样的响动,蜂鸣的声音在阳光下若即若离时远时近。赵家大院的墙边是高大的杨树榆树,这杨树榆树是十多年前栽种的,如今已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树冠借助阳光把长长短短的阴影投射过来。有风袭来,阳光穿越树荫摇动,将赵金氏的面孔涂抹得忽明忽暗,就像她的心思起起伏伏变幻不定。
文质彬彬的闻山石依然拘束,端坐于炕沿边,一言不发地看妻弟妻妹们出出进进,留给赵家永远的陌生感。赵冰花丰腴秀丽,举止多了稳重,举手投足都透出少妇的韵味。上衣穿绣花缎子短袄,下着黑色长裙,身子凸凹有致起伏跌宕,格外妩媚耐看,惹得妹妹们围着打转转。只有赵三子无动于衷,三子神往打仗,第二次直奉战争奉军的节节胜利也感染了孩童。屋子里说话的赵冰花清晰地听到三弟在院外奔跑喊杀,童谣声声入耳:
炮队马队洋枪队,
曹锟要打段祺瑞;
段祺瑞真有子,
一心要打吴小鬼;
吴小鬼最有钱,
坐上飞机就往南;
往南扔炸弹,
伤兵整五万……
眼瞧着二闺女和女婿的到来,赵金氏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不年不节的,小俩口冷不丁地来老虎窝,其中定有蹊跷。想是这样想,但她没说什么,而是起身去了灶房。居家过日子要图个实在,赵家平日的饭菜就是“一锅出”。比如,一口八印的大锅,锅中炖豆角土豆,再放上几穗苞米,锅的四周贴一圈大饼子,还可以弄一盆米搁在菜上蒸,捎带蒸一小碗大酱,大锅盖一扣,所有的饭菜就都扣一口大锅里。等到掀开锅盖,热气香气蓬勃四溢,给人以富足的感觉,一家十几口的饭菜全都弄好了。而今天是姑爷登门,怠慢不得,金氏亲自操刀宰鸡,又吩咐百合去割了两斤肉,洗菜做饭,忙了好一阵子。
金氏心事重重,殷勤地为姑爷添酒加菜。闻山石是读书人,显得有些局促。好饭难咽,金氏终于忍不住了,态度极和蔼地去问女婿:“有啥事吧?缺钱妈这儿有。”瞬间赵冰花就垂下了头,假装埋头吃饭,这一切瞒不过金氏,她清楚地看见闺女只是扒拉筷子而已,还有强忍着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直木讷少语的闻山石说:“妈,我要跟石山去天津。”
“哦,走那么远?”赵金氏格外镇静,居然连头都没抬:“你爹知道吗?”
话问得太多余了,现今赵前住在城里,岂有不知之理?赵金氏的伤感真是难以形容,她甚至认定是赵前唆使的结果,说:“你们在县里不是好好的吗?”
“他,他要去报馆。”赵冰花脸颊酡红,说得吞吞吐吐。她瞟了丈夫一眼,心里埋怨不该在饭桌上说这事,可是事已至此只得说下去:“在,在《大公报》谋了份差事。”
饭桌上的气氛仿佛要凝固了,一时谁也没有话说,满桌子的菜肴变得索然无味。“孩子,吃菜吃菜!”
天下的母亲都通情达理,金氏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看看女儿又看看女婿,泪眼汪汪地说:“男儿无志,寸铁无钢,娘不拦你们。”
亲情毕竟是亲情,赵成运夫妇闻讯而来。赵家大院的男主人不在,王德发和女人也来了,金氏很惊喜,快步迎上前去。王大嫂说:“大妹子,你王大哥不是人,他那毛驴子脾气……”赵金氏拉住她手说:“大嫂别这么说,还是那句话,真亲不恼一百天!”
清凉的月色将赵家大院笼罩得一片皎洁,同样的月光也映照着安城县玉壶春大酒楼,县商务会设宴招待新上任的县知事贾永德,军政要员、社会贤达坐陪。安城煤矿的经理调走了,由副经理赵前代为出席,席间还有东三省官银安城分号、安城电气公司、英资亚细亚煤油公司、日本三泰洋行分号的代表。席面自是丰盛,摆满了佳肴美馔:叉烧鹿脯、水晶熊掌、野鸡爪子、绣球全鱼、榛蘑火腿,等等。推杯换盏之际,有人说起赵副经理的女婿即将赴大公报馆任职,大家纷纷敬酒祝贺。酒精把赵前烧得飘飘欲仙,他说:“哪里哪里呀,小婿不过以文为生,诸位过誉了。”开心是无法掩饰的,醉意微醺的赵副经理旁若无人,口气大了些:“耍耍笔杆而已。”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想把新调任安城县的四十五团团长叶嗣昌惹恼了。叶团长斜睨着眼神说:“我操!狗鸡巴个笔杆子吧,还有枪把子硬?”
叶嗣昌和他的四十五团营盘还没有扎稳,胡子马队就打上来了。
乌云遮住了月光,安城县外的旷野隐没在漆黑的夜幕里,疙瘩山如黑黝黝的怪兽般伏卧在县城东侧。在混沌中,设在南康门的警戒岗哨猛然发觉有人爬城,凄厉的枪声迅疾地划破了夜空。紧接着,西宁门、东吉门的枪声大作如炒豆般,全城男女老少全都从梦境中惊醒了,出门一看东西南北的炮台都一律挂起三盏红灯,炮台上发出了沉闷的巨响。一列列士兵在大街上跑过,有人骑马敲锣传令呼喊各家男子上墙守城。流弹划过夜空,在黑色的帷幕背景上交织美丽的曳光,躁动的声浪既陌生又恐怖,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涨满时空的恐怖。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停止了哭闹,母亲停止了哺乳,狗夹起尾巴垂下了耳朵,猪勾着头贴藏于猪圈发出轻微的哼哼声,鸡鸭乍开了毛羽凝神谛听。住在西市场里面的刚八门披衣端坐,闭目冥神,手指掐算口中呢喃,城面的枪炮声仿佛只是遥远的风雨,吹不动刚八门的一缕头发。忽然,刚八门睁开眼睛吩咐徒弟:“给我换套衣服,有人来了。”
叶团长派人来找刚八门,马车就停在门外。临出门,刚八门对徒弟李小五耳语:“天亮我还不回来,你们就赶紧离开这儿。”李小五听得毛骨悚然,呆呆看师傅上了马车消失在夜色里。
叶嗣昌毕竟是行伍出身,枪林弹雨地经历得多,但也迷信得厉害。自己也会粗略算算,他的招法是用七根洋火棍摆摆。每逢行军打仗总要先掐掐算算,看看是凶是吉,这次一算竟然是大凶,汗水就从额头上淌下来了。“探子呢?”叶嗣昌想起布置在城外的游动岗哨。
“没见回来。”部下回答。
“妈的!”叶嗣昌骂了一句,“回来也得枪毙他!”
手下人建议,说要不找刚八门来掐一掐算一算吧,听说挺准的。
刚八门进了县公署大堂,有两个人在等他,一个穿制服的是县知事,另一个就是叶团长了。叶团长头戴圆桶子帽,灰色军服,肩上扛着黄道子,袖口抹着黄条子,腰里别着匣子枪脚上蹬着大马靴,手里拎条马鞭,虎着脸拿眼睛一个劲儿地瞄他,一副威严的架势:“算算吧,看看是个啥情形。”
城外的枪声如潮,刚八门心里想这卦可不好算呀,不觉头上沁出汗来,手中摇了一卦。刚八门躲开叶嗣昌投来的目光,说:“别看黑夜闹得凶,天一亮就没影。”
叶嗣昌轻轻地出了口气,问:“敢问先生,攻城的是何方绺子?”
“好像不是为了进城。”
“那是?”叶团长很意外。
“醉翁之意不在酒。”
“请先生明示。”
“我不能说破,反正县城没危险,天亮老总就明白了。”
叶嗣昌沉吟半晌,拍拍刚八门的肩膀:“县城没危险就好。”贾知事说:“先生歇息去吧。”
刚八门收拾好铜算盘子背起褡裢,起身告退,叶团长伸手挡住了去路:“先生请留步,天太黑了,就在县衙歇歇。”
刚八门心里清楚:这哪是客气,分明等着验证他的卦准不准。外面的胡子退了还好,要是不退就别指望活着回去了。嗨,摇了半辈子卦,只有这一卦才是自己的生死状。别看刚八门在人前镇静得很,后半夜一个人提心吊胆,坐卧不安,好在枪声渐稀,最后完全停息了下来,一夜没敢合眼的刚八门也止住了胡思乱想,心底升腾起了无比轻松的感觉。当新的微曦照耀城池的时候,安城县商家和老百姓都松了一口气,然而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天亮了,又是一个暖洋洋的清晨,赵前得到了一个令他五雷轰顶的消息:安城煤矿公司的主力煤井富国矿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被人掘水淹没,地面设施几乎被付之一炬。赵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脸上滚过一层雪一样的苍白,呆若木鸡如痴如醉。他居然天真地问手下:“咱的人呢?咋不打个电话呢?”赵前哪知道矿上的电话线包括电力线已全部毁坏。一时间谁也说不清死了多少人,井下作业的人员少说得有三十多人。
“声东击西呀。”叶嗣昌和县知事醒过腔来了,其实矿区和县城很近,只有十几里路,问题在于除了几个矿警以外矿区没有军队设防。
“操他个妈的,他知情不报!”叶嗣昌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叫人去抓刚八门,“我非枪毙他不可!”贾知事拽住叶团长的袖子劝:“唉,叶团长,说不定人早就溜了。”
现场一派狼藉,军警持枪荷弹封锁了矿区,但是潮水般涌来的家属哭声震地,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嗡嗡成了巨大的声浪,这铺天盖地的声浪汹涌澎湃简直要把赵前吞噬了。井场边的一株高大的杨树无动于衷地沉浸在阳光里,目光空洞的赵前竟然发现,杨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是脏脏的,每片树叶的背面麻麻点点的粘满了煤粉。失魂落魄的赵、贾、叶等人一筹莫展,只好找间屋子坐下。沈阳方面的回电很快就到了,措辞严厉,电文内容大意为:即刻破案,随时上报情况,上级已派员。
“谁这么大的胆子?”
“下这么大茬子图个啥?煤有的是,可是没有现钱啊,难道胡子会为了抢几吨煤炭?”
贾、叶、赵三人百思不得其解:胡子土匪可没有怎么大的魄力,再说怎么看都是事前安排好的,天衣无缝计划周密,他们都不敢往下设想了。真狠毒呀,被破坏的井场没留下一个活口,也就是说没有一个现场目击者。“胡子马队都是奔钱来的,还不至于下如此死手,斩尽杀绝啊。”他们越分析越痛苦,这痛苦如犀利的刀刃在一点一点的切割,痛苦得撕心裂肺,警察局局长戴潘推门走进来,他带来的一样叫在场所有人震惊的东西。当戴局长缓缓摊开手掌露出簇新闪亮的铜纽扣时,叶嗣昌霍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小鬼子?!”
奔袭安城下属煤矿确系胡匪所为,但是这路胡匪系日人买凶。奉军的情报组织和附近县乡居然毫无察觉,现场的证据仅有一枚士兵服的纽扣。日资觊觎中方矿产由来已久,多方收购安城煤矿的企图未果之后,双方在煤炭经营上的竞争日趋激烈,摩擦不断,但是人们想不到对手会如此卑鄙。事后分析,肯定有日本人亲临胡匪马队指挥,且不说行军路线如何隐秘,单论偷营的手段足见其处心积虑。第三天来自乡下的报告说,有牧羊人在山坳里捡到了一只皮鞋,经鉴定乃日军铁路守备队配备。安城县距离南满铁路尚远,这只皮鞋的意味可想而知。东北当局吃了哑巴亏,远在北平的张家父子无可奈何。犹为可气的是,日本人得了便宜又卖乖,沈阳总领事馆吵吵嚷嚷地找上门来,坚持说由于当局治安不力致使日方投资受到了威胁,因为其他几家煤矿,均有日本明治矿业投资。日本人不依不饶地要求索赔,还借机要求在安城驻军,其实那四家煤矿并未受到损失,只不过是贼喊捉贼虚张声势罢了。据说,进驻北平中南海的张作霖接到电报后大骂:“妈拉个巴子,欺人太甚,我这身臭皮囊不要了!”然而奉军精锐尽在关内,当局不想因小事惹恼日本人,况且吃小鬼子的亏也不止这一次,只好“诚恳”地向日本道歉,保证今后不再有类似的事件的发生。张作霖正集中精力筹备部队沿平汉铁路南进,以期对抗北伐军,哪有心思惹小鬼子的麻烦。
事情总得有替罪羊,叶嗣昌调离,县知事被撤换,新任县知事仲慨然到任。处罚最重的是赵前,因煤矿遇毁被革职送沈阳司法公署审判,弄了几审,以失职为由判了个保外就医。草草抚恤了死亡失踪人员后,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有关消息被严密封锁,报章一律不见安城煤矿甚至安城县的新闻。赋闲回老虎窝的赵前顿失往日的神气,被勒令闭门思过。他不认为自己失职,为啥把俺收拾得这么重?抓垫背的呗!情绪低落了整整一个秋天,却不经意地找回了慵懒和放松。“还是庄稼人的日子自在呀。”还经常自言自语式地慨叹,但是他心里有咽不下的一口恶气,有时对老婆孩子告诫:“俺算看透了,有小鬼子就没咱们的好!”
赵家的六儿子出生了,作为母亲却尴尬无比。那天正赶上荆先生上门说媒,荆先生受戴绍庄之托,为他的二儿子提亲,戴二公子在宽城子一家工厂任技师,这门亲事算是门当户对。
金氏正在沏茶倒水,忽觉肚子阵阵绞痛,下坠得直不起腰来,女人知道要生了。在此以前,金氏已怀了十胎,她对怀孕产子既不恐惧也不担心,甚至不用计算就能预测产期。如果说大腹便便的孕期与平日有所不同的话,那只有骄傲之感,女人嘛,多生育才有福气。金氏照样做鞋做饭,忙里忙外,生孩子如喝水撒尿那样轻而易举,生了二胎之后再也没有请过接产婆,她总是能够事先准备好一切,把炕烧热,顺便烧开一锅热水,准备好剪断脐带的剪刀,有几回还事先煮好了小米粥。面对上门提亲的荆先生,金氏不失镇静,包括男人在内都没注意到她有了变化。
微显踉跄的赵金氏头脑清楚,家里各屋子都有人,仓促中别无选择,只得拉开了米仓的房门,富有经验的金氏没忘记找到了剪子。刚关上米仓的房门,就感觉到腹部一坠,湿淋淋的东西滑到裤裆里去了,那是一团肉体的蠕动,热乎乎的羊水血水顺腿而下,最后洇洇滴落到地上。金氏是从容不迫的,脱下裤子,果断地剪断了婴儿的脐带,用手指掏了掏婴儿口中的胎液,倒提起血团团的生命。金氏有条不紊,用自己的裤子包裹起新生儿,两腿间的性别标记十分明显,这是个男孩!她又认真看了看,这是一个嘴巴特别大的男孩。婴儿的啼哭惊动了韩氏,她赶来帮助大娘子。已经是深秋时节,米仓里没有生火,金氏冻得牙齿格格打颤,喝下一碗热水后,她感觉像是棉花堆,浑身软塌塌的。她仰头看见米仓的房梁上已经破损了的蜘蛛网,几缕阳光从米仓墙壁的缝隙间流泻而至,光柱里有房梁上落下的灰尘飘动。
知书达理的荆子端很尴尬,不知所措地搓手,好半天才想起向赵前祝贺。主人心知肚明,淡淡一笑:“今个儿双喜临门,一会喝几盅。”他连屁股也没挪动一下,那神色仿佛自家的母鸡刚刚产下一只蛋。
老六的降生并没有给赵前带来喜悦。送走客人,他端详了新生儿一番,叹了一口气。产妇也跟叹气,她深感狼狈,于是痛下决心:“丢人现眼的,再不养了!”
“你够了?”赵前眼皮都没翻。
“够了。”
赵前忽然笑起来:“俺有六个儿子了。”
产妇道:“这是最后一个!”
“那好,就叫赵成盛吧。”
赵前见过戴先生的二儿子,谈不上印象好坏,鉴于和戴先生多年挚交,便一口许下了百合的婚事。得知了爹已许亲,赵百合站在院子里簌簌落泪,四妹金菊的眼圈儿也红了,赵三子却坏坏地笑,扯着嗓子喊:
嫁人好,
嫁人好,
小闺女,
变大嫂,
嘴里哭,
心里笑,
屁股坐个大花轿
——大花轿!
赵金菊人小脾气大,追了出去,猛踢三哥:“你这个没良心的,三姐白疼你了,哼!”
赵三子笑得更厉害了,边躲边唱:
大闺女十九了,
过年开春要走了。
爹也哭,妈也哭,
嫂子乐得拍屁股。
拍疼了,冒脓了,
贴块膏药不疼了。
虎落平阳的赵前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原来围着转的朋友不见了踪影,倒是老牟、荆子端等人还常来坐坐。天气一天天转冷,赵前的心境始终灰暗,脸色也是黑灰一团,他不愿在老虎窝小街抛头露面,而是独自一个人去南沟、北沟、岔路口转悠。所到之处都是说不出来的萧索冷涩,除了皑皑的白雪就是雪地露出的枯草干枝,还有冬天歇工的铁路工地,支离破碎的山体也被雪覆盖了。他低头走路,把旷野的残雪踩得凌乱。节气已交十一月份,再有二十来天就要进腊月门了。天真的冷极,大地冻得龇牙咧嘴,寒风夹杂着漫天清雪,搅得山间旷野哗啦哗啦的响。约莫下午饭时,他才往回转,老远地看见各家各户的房檐上结满了冰溜,一根根阴冷得老长老长,冰溜的下端尖锐锋利看着就让人惊乍。
一挂马车停在家门口,有人来接他去安城县,说是县里仲知事有请。车夫还捎来了新任知事的来信,赵前粗略地看了看,信中说颇为仰慕,奉天煤矿公司的李处长来安城,约老朋友相见,纯系私谊切勿推却,云云。赵前踌躇再三还是去了,县城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李处长曾留学美国,有名的探矿专家,他们见面时,安城煤矿公司新经理白齐鲁在座。新朋故友间无非是客套寒暄,面对物是人非的场景,心灰意冷的赵前提不起兴致,况且原任新任相聚颇不自在,客气之余气氛冷淡。话长话短的绕来绕去,自然聊到了公务,赵前也是听的多说的少。意想不到的是在白齐鲁主持的晚宴上,赵前见到了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日本人山本任直。山本任直并不感到意外,客气地上前问候,居然还做深鞠躬礼,然后翘起拇指称赞赵大大的聪明。赵前的血涌上头脸,一时呼吸急促,素来口齿锐利的他竟然语塞了。
山本任直是代表东洋炭矿株式会社来谈借款和合作采掘契约的,山本任直和龟吉次郎再三对安城煤矿的不幸表示同情,说出于友邦亲善愿意协助恢复煤矿的设施,席间的氛围热烈。宾主致辞对合作前景一派乐观,此前双方已经达成了一致。饭吃得难受极了,赵前后悔他根本就不该来,痛苦地承受着难以名状的羞辱,默不出声低头想心事。李处长、白经理还有仲知事并不介意赵前的心情,他们满脑子想的是和日本人亲热,你一言我一语和山本、龟吉等日本人攀谈。乍听起来,日本话讲得很急,就像烧开了的水哗哗地叫,还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山本的汉语能听个大概讲个半生不熟,但是龟吉他们不行,着实忙坏了翻译。赵前在考虑是不是借故离席时,山本任直举杯向他敬酒:“赵先生,阁下不想庆祝合作成功吗?”
顿时,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赵前和山本任直的目光对视,双方都准确地读懂了对方的眼光,那直视之下的笑意掩盖不了敌意,气氛骤然紧张。赵前发现对方端酒的手在微微打颤,他很平静地捏起酒盅比了一比:“俺不想。”
“为什么?我的不明白。”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你的良心大大坏了。”
“哦。”赵前努力一笑,他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僵,说:“俺一介村夫,懂个啥?”
“不不不,”山本听懂了脑袋晃得像个拨浪鼓,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很中国化地翻过酒盅示意,“你的,大大的明白。”
“我不明白。”赵前不动声色,血液里的酒精在呼呼奔涌,他的脸颊滚烫滚烫,血红血红。
“我的,”山本脖子上的青筋扭曲,很激动指指自己又指指龟吉等人,“贷款的,大大的有。”
白经理一看架势不好,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了赵前一下,然后起身敬酒:“兄弟我——”没等他说完,山本任直一把拽住他截住话题:“他的,明白明白的!”
钟知事急得频频拿眼色示意,赵前佯装不见,白经理对赵前说:“嘿嘿,脾气挺倔呀。”李处长有些着急了,忽然很滑稽地发出了哈哈哈的笑声,“哎各位,我有个笑话,讲给大伙乐乐……”
山本任直依旧站着,自己斟满了一盅仰脖喝了,眼睛通红,说:“赵先生……”他越急越说不出话来,转身和翻译叽里哇啦几句,翻译说:“赵先生,山本先生要我转告阁下,这次你和你的同事应当感谢日本的善良友好,我们将提供一百二十万日元的贷款,应当说是借款,因为我们对合作伙伴是无条件的慷慨的,就是说无息贷款……山本先生由衷地希望阁下能够理解亲善和友好。”
“是吗?”赵前眯缝着眼睛,神色颇不以为然。他点燃了一只烟,吸了进去又吐了出来,不再出声。
山本通过翻译继续说:“希望了解阁下的看法。”
“你真想知道?”
山本用力地半哈腰点头,道:“你的说!”
“别拿猪奶头吓唬小孩儿!”
李处长恼了,“啪”地一拍桌子厉声呵斥:“太不像话!”
既然下了决心,不再想生孩子的赵金氏坚定无比,拒绝和丈夫同房。开始赵前觉得可乐,一个老娘们儿家叫个啥真儿,他甚至粗鲁地说:“娘们儿嘛,都是一操的玩意儿”。正好小媳妇需要,他自然也就乐得其所,没料到的是时间久了内心竟萌生愧意,就想和金氏过夜。金氏的决心超出了丈夫的想象,亲热归亲热,总能果断地制止男人的最后举动,不管男人生理和心理起了怎样的变化。女人会冷冷地说:“你去西屋吧。”赵金氏已经从心里接纳了韩氏,接纳韩氏不止是因为她生了赵家的骨血,而在于她认为男人就是男人,裤裆里没股火气还是男人吗?与其在外面胡来还不如光明正大地在家养小。金氏向韩氏抱怨说:“没法子啊,谁让咱托生成女人了。”
独居中的金氏频频起夜。每次去茅楼,她都要下意识地看一眼西屋,她能准确地判断出屋里的人是不是真的睡了。夜阑人静,丈夫的打鼾声清晰真切地传来,是那样的熟悉而富于节奏,金氏会想到他年轻时并不打鼾。起夜时蹑手蹑脚,但是推开中院的后门,后墙根的角落里总会出现小小的骚动。当金氏的房门呀儿呀儿地轻响,围栏里的猪会轰地爬起来,前爪搭在围栏上哼哼唧唧地讨吃。金氏走过去,亲昵地拍拍猪的大耳朵,猪耳朵很粗糙也很温暖,猪圈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粪臊味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她会随手往猪食槽里添了些猪食,猪们立即响亮地抢食起来。马厩里的大牲口也开始烦躁地踢踏,甩动尾巴或者用鼻孔发出低沉的咴咴声。驾辕的枣红马乜斜着眼神看女主人,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夜半喂猪纯粹是女主人的个人偏好,她不理睬骡马,大牲畜的夜食由伙计负责,过去一直是马二毛喂牲口,如今新换了个雇工。赵金氏对圈里面黑猪颇有感情,春天的时候,她怀抱兔子般大小的猪羔子回家,引来赵前深深的不满,男人联想到满院子的猪臊气,不禁皱眉道:“你还有闲心养这个?”金氏一句话就把男人撞上了南墙:“咋的?小的都养了,还差这几头猪?”
消沉归消沉,赵前毕竟见过世面,岂能因家庭琐事和女人纠缠不休,况且他发现不再和他同房的金氏彻底变了个样,烦躁多疑,言语刻薄。赵前不会和女人一般见识的,就像他从来不在意女人的感受一样。在内心深处,女人和土地一样是理所当然的财产,他是她们的拥有者,世界上那有主人冲着自己的金银财宝发脾气的?没有吧。这样一想,心中也就释然了。
赵东家看上去气定神闲,他是老虎窝第一位摇着扇子走路说话的人,待人接物也别有格调,比如赵某人已经很反感脱鞋上炕的习俗,更习惯于坐在八仙桌旁喝水抽烟。他总是回味在安城煤矿公司的日子,很怀念端坐于办公桌子的后面听取下属的汇报的惬意。遗憾的是老虎窝没有办公桌,许多人是他的佃户,但是没人站在桌子前和他说话,人们习惯于脱鞋上炕,点上水烟袋或者蛤蟆头吸上一气。浓烈的烟草气息夹杂着汗脚丫子弥漫的臭味,让见过世面的赵大东家忍无可忍了。他思来想去,认为改变这种状况的唯一途径在于身体力行,悉心地画出了张草图,吩咐马二毛去木匠铺找来佟麻脸。半辈子习惯了制做板柜碗架柜八仙桌乃至棺材之类的佟麻子踌躇了好几天,才打制了一架办公桌。办公桌的样式不伦不类憨头憨脑,赵前还是心满意足,抚摩了一遍又一遍,拍了又拍说:“俺就稀罕这个。”
有了办公桌,赵东家能够稳住架式了,他不再像前段日子东走西走了。他很想附庸风雅,屋正中挂了一副寒梅映雪图,两旁的楹联是:“真读书人天下少,不如意事古今多。”此联乃荆子端录书金圣叹所对,赵前十分喜欢。等到连家杂货铺成为临时邮政代办所的时候,赵前是老虎窝也是安城下属乡村首位订阅邮寄报纸的人,因为二姑爷在《大公》报馆,爱屋及乌地订阅大公报。他蛰居偏乡僻壤,远离了忙乱纷扰,但目光早已迈出了小小的安城县,其实奉天也小得很呀,还有北平、上海和广州呢。赵前沉浸在激烈动荡的时局之中,诸如“南北妥协”、“共同反赤”之类名词让他困惑不已。奉军沿平汉路南进突破黄河占领郑州窥视武汉,张氏父子的节节胜利让他变得惶恐,时常显得忧心忡忡:“没好了!自己打自己挺来劲儿,小鬼子正偷着乐呢。”老牟和荆子端他们听了很是讶疑,他们不解,说:“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你操的哪份闲心呀?”
旁人无法体会赵前真实的心境,失落潜藏于心底,明知于事无补却难抑懊恼,心情恶劣到极点,发起脾气来肆无忌惮。收租讨债纳捐支付钱粮等事项一概由金氏打理,赵前不大过问,他鼓励女人说她是全安城县头一个当家理财的娘们儿。那天金氏不合时宜地唠叨一阵子,说这地亩捐税怎么又涨了,十年前一晌地才一块大洋,现在就是五块也不够了。赵前心烦意乱,先是盯着看她,脸阴沉得像冬日低垂的云,再说就恼了,“啪”地一拍桌子咆哮:“你有完没完!”接着恨恨地说:“全是屁话!开荒占草那暂还不收捐呢!”
赵前心绪渐平,翻开报纸看了个仔细。邮政所送来的报纸全部是过期的,不来则已,一来就是厚厚的一摞。赵东家埋头于时间错后的报纸当中,读了一遍又一遍。手头这份报纸是民国十六年1月14日的天津《大公报》,显著位置上刊载张学良《对英国某要人谈汉浔惨案》的内容:
“中国南北之争,不过因国人对内政见未能一致,因起战端。古诗有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对外卫国,决不因对内不一致而发生影响,此实为中国数千年来之国民性。此次汉口九江事件,其行为虽近于卤莽,然自信日内或可平息。中国民众久压于不平等待遇之下,迟早必发生反动。倘无反压,此种卤莽行为,亦可免再见。若对方再加以反压,则结果必愈激愈厉。此次英人若以武力对待中国民众,则凡属中国人,不分南北,皆有捍卫国家之义务,责无旁贷。倘中国人中,或有利用民众久压思起之意,别怀用意,牺牲民众,以遂私图者,则民气稍平而后,必能发觉其奸而加以攻击与反对,民众决非可久欺者。”
赵前看了烦闷,卷起报纸就出门了。跨进老牟家门咳声叹气,抖着报纸说:“你看看吧,摸黑吃黄瓜——不知头尾!”
老牟发愣,问:“啥?”
“小鬼子别刀挎枪地就蹲在咱这疙瘩闹腾,咋还说啥武汉,说啥英国,咋不敢说说小日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