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初六一早,天还没放亮,安城县街头响起了纷沓的车马声。许多人在睡梦中醒来,裹在被窝里迷糊:谁呀,这么早就闹腾上了?于普通百姓而言,他们的疑惑引不起一丝一毫的回声。热炕头太叫人留恋了,黑里咕咚的管他是谁呢,翻下身再睡他个回笼觉!安城虽是县城,不过是大的市镇。小地方人慵懒,平日只吃两顿饭,省略掉的是中餐,人们觉得,一日三餐既费粮火又太过麻烦。人们从衣食匮乏的关内来,享用丰饶的黑钙土之赐,生活上容易满足,肚子饱了就成。移民的后代,从娘胎里出来就有种懒散,习惯得过且过,除了眼下的吃喝以外别无他求。特别讲面子,火气还大,一旦言语不和,很可能当街怒骂,骂着骂着就越凑越近,最后打得尘土飞扬,围观者蜂拥而至,堵他个水泄不通。
黎明的街头并无旁观者。一县之长郑知事早早起来,乘马车驶过街巷。晨曦渐明,水似的慢慢浸湿了车窗。郑知事向外张望,马蹄敲打着坚硬的路面,看得见路旁冰冷的店铺和黑黝黝的积雪堆。白日里的春风抽化了路面的冰壳,到了夜晚又凝结成了薄冰,在车马之下嘎嘎作响。不觉间文庙到了。一下车,郑知事看见已有百十号人等候在文庙门前。人群里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多是士绅学商各界名流,台阶下的学生排列成队。郑知事抬眼望了望“安城文庙”的烫金匾额,然后迈上台阶,身后的人群鱼贯而入。教育局长紧紧伴随,一路走一路汇报:“按知事训令,今年的丁祭最为隆重……”郑知事口中哦哦地频频点头,反复环视配门和东西两处配殿。平日里庙门紧闭,不准随意出入,惟有每年的二、八月的上丁之日举行祭孔仪式时才大门敞开。文庙是上任知事李维新主持兴建的,郑知事知道他的前任为兴建文庙,共募集了小洋两千四百块。他曾用两个晚上翻看县府的帐目,今天观察得格外细致,想来前任还算本份。
文庙庭院里有几株榆树,不甚高大,树干上结满了白霜,更显粗砺质感,光秃的枝干在晨风里颤动。参加祭孔大典的人们屏声息气,可还是惊飞了树上做巢的喜鹊,喜鹊白肚黑背,扑打着翅膀飞走了。正殿叫“大成殿”,坐落在三尺多高的石基上,殿外四周筑有朱柱回廊。到了大殿前,随同和其他人等止步静侯,只有郑、姜二人进得大殿,只见殿中央供有圣人画像,左右书:“德配古今,道冠天地”,横楹为:“神圣孔子”。画像的两侧依次排列孟子、颜回、子师、曾参四人画像,四周还悬挂多幅写有孔孟格言的条幅,供案上放置着《论语》、《春秋》等著作,大殿里一派庄重肃穆的气氛。从大殿下来,郑知事回头问教育局长:“今日司礼何人?”
“县小教师闻山石。”
郑知事笑了,说:“哦?他山之石可攻玉啊。”
“奉天师专毕业,仪表出众,声音响亮。”
顺着姜局长的手势,果然看见一位身材颀长的书生站在队伍前面,而几个教师模样的人忙着在香炉中燃香。烛火燃亮,香烟缭绕,供案上放好了猪、羊、牛三牲祭礼,还有纸帛、烧酒、果品等。
太阳升起来了,将暖暖的光辉涂抹在殿顶四角高翘的飞檐上,殿顶上簇新的琉璃瓦折射出熠熠的光泽,大殿前的各色旄旗在晨风中翻动,庙内的人越聚越多,大庙里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时辰已到,主祭官郑知事、陪祭官教育局姜局长二人列前,身后是肃穆侍立的致祭人员。身着长袍马褂的司礼闻先生走上前,朗声宣布:“安城县祭礼中华文化至圣先师孔夫子大典开始。”霎时间,鼓乐齐鸣,稍后学生队伍高唱祭孔歌:大哉孔子,先知先觉。与天地参,万世之师。祥麟征符,韵达今斯。清酒祭哉,乾坤一矣……
赵前站在致祭人员当中,他在学生队列里认出王宝林,不觉微微一笑,心中感慨:知书才达礼啊。歌声毕,主祭官郑知事上前献爵献帛,然后宣读祭文。整个祭孔大典的高潮到了,主祭官和陪祭官率领全体致祭人员行三叩首之大礼。祭祀活动的最后一项是送神西归,司礼闻先生高喊:“全体面西,全体面西。”数百人一起转身面向西方。闻先生又喊:“望——了——望——了”……
乐声悠扬、烟火升腾。在场所有人仰望天空,远远看见一大群的鸽子在县城上空款款飞翔。
出了文庙,王宝林跑了过来,叫了声:“大叔来了啊。”王宝林个头蹿得好高,赵前惊奇地发现他的唇边布满了淡淡的绒毛,会心地笑了。赵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念书,念好了送你去奉天城。阳光很是灿烂,彼此都感觉到了暖意。赵前摸出两块小洋塞到王宝林手里,说:“拿着,正长身体呢,不许饿着!”
刚想转身上车,有人过来说郑知事找你哩。一抬头,郑知事正笑吟吟看着他呢,说坐我的车回去,有话和你说。马车穿街过市,摇晃之间玻璃上的冰霜开始消融,街景一一收入窗内。水井轱辘吱扭的转响是小城必不可少的晨曲,挑水人和推水车组成了每天最早的街景,安城县又开始了一日的喧嚣。街边是鳞次栉比的商号,粥铺、煎饼豆腐铺开张了,袅袅的热气从门缝里飘出,给人温暖而充实的感受,街角处变戏法的江湖人摆场子献艺,有人在围观叫好。赵前忍不住和县知事调侃说,还是咱民国好,不然你这个县太爷出巡,还不吓死几个草民?郑知事碰了碰他的手臂,说:“别逗了。奉海铁路公司的人正等咱们呢。”
奉海铁路支线如期开工,施工现场绵延几十里,人山人海,到处可见锹镐挥舞和肩挑车推。山东河北民工大批涌入,不分昼夜地掘进着。赵前大体知道些情况,此支线全长六十七公里,工程预期两年完工。正值第一次直奉大战结束,兵败长辛店的张作霖退居东三省,宣布“联省自治”专心整军习武,军费开支剧增。东北煤矿公司电令安城煤矿年产量要达到450万吨,在此以前,张大帅断然回绝了日资收购煤矿的提议。赵前释然了,心气高涨。接到了上级的电报,他的口气很冲,说:“煤有的是,靠啥运啊?”手下都仰望着他笑,说:是啊是啊,要是这条铁路通了车,年产三五百万吨还是没问题的。
期盼中,路基穿山越岭不断延伸。一切似乎很顺利,赵前却惹上了麻烦。按原来的设计,老虎窝火车站准备建在北门外。赵前知道了深觉不利,原因是距离南沟太远。精于计算的赵副经理,百忙中去了两趟奉天,上下打点,左右疏通。不过是将原设计稍加修改而已,奉海铁路公司的人乐意帮忙,遂将站址设在东门外。火车站不算很大,不过却占了一垧半的土地,而这土地的主人正是王德发。当初王德发购买这块土地时,是为着砖窑靠近老虎窝小镇。新砖窑的代价不菲,他为此兑换掉西沟四垧的耕地。官家的征地文告一来,王德发当下就傻眼了,愁得咽不下饭。而县政府发放的补贴银票,仅四十二块小洋。顷刻之间,大队民工就将他这二十几亩土地化为乌有,砖窑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德发去安城找亲家。副经理办公室不时有人出入请示汇报,赵前坐在转椅上,日理万机的样子,好不容易腾出空来说:“得了吧,胳膊能掰过大腿?”
“那俺就豁出去了。”
“嗨,你能拼过政府?别唠唬嗑好不好!啥事儿总得讲个法度吧?”赵前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亲家,不愿再理睬他,就唤来秘书带王德发去吃饭,借口是:“大哥,兄弟公务缠身,恕不奉陪啊。”
王德发垂头丧气地回到老虎窝,痴傻傻地坐在半山坡上,遥望那片已经不属于他的土地。几天的工夫,后背明显地佝偻了下去,走路也摇摇摆摆的。连山上的放羊人都说:“王德发要废啊。”
“啥叫要废?”有人不解。
“看看,他和疯子有啥两样。”
王德发的确变得魔怔了,恍惚如同梦游,他眼睛红肿声音低哑,逢人便说:“修的啥狗鸡巴铁道?等火车来了,一把火烧了它。”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闲人有的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戏谑他说:“你是刘姥姥入大观园——净出洋相!火车是个铁家伙,还怕你烧不成?”
“把俺的地磨磨没了,”王德发耷耸脑袋走进老虎窝城门,喃喃自语:“把俺的好地都磨没了。”
这天在崔家煎饼铺门口,李三子叫住了他:“我说,你得请客啊。”
“请你?”
“对呀,你这个大傻屄,不请我请谁?”
一向恭敬的李三子居然出口不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王德发恼了:“妈的!你也欺负俺?”劈胸揪住李三子,“反正我也活够了。”
“大哥大哥,我可不和你兑命,”李三子晃着揪他领口的手说:“告诉你一件事儿。”
“啥事儿?”王德发迟疑地松开了手。
“这不方便,换个地方说。”李三子用眼四下里张望,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当李三子和盘说完之后,王德发咬着牙问:“真的?!”
“差不多吧。”
“啥他妈的叫差不多?”
“吃了红高粱就得拉红屎!”
“酱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你整准成点儿!”王德发的口气平缓了下来。
“夏天的时候,一大帮人在街北头是又画又写的,听他们叨咕说车站就在这儿啦。”李三子分析得头头是道:“你说咋就改了地方了呢?我寻思八成是有人做了手脚,”“你说,王大哥,啥人物能有这个能耐,你还不明白?你说咱这疙瘩,谁能和奉天府说上话?”
“李三子,不兴诬赖好人。”王德发半信半疑。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信不信随你。”李三子起身。
“你可别瞎说,要出人命!”
“关我屁事,我可啥也没说。”李三子拍拍衣襟上的灰土,“哼!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是的。”说罢扬长而去。
王德发坐在路边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李三子说得有道理。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了,踯躅着回到了家,他一屁股就盘腿上炕,捧起大碗胡噜胡噜地喝起稀粥。吃完,又用舌头将碗边的米粥膜衣舔净,然后打了声响嗝。儿媳妇玫瑰低眉顺眼地过来收拾炕桌,她感觉到公公的目光在死死地盯她看。
“玫瑰,你来咱家几年了?”王德发突然发问。
赵玫瑰一怔,她想不到公爹会问这个。“四年了吧,”王宝安代为答道。
“又没问你,你多啥嘴!”王德发截断了儿子的话。
“四年多。”赵玫瑰知道公公这些天心不顺,怯声声地回答。
“哦?你说咱家能过穷不?”
赵玫瑰一时张口结舌,好半天摇头:“爹——?”
“瞎问个啥呀?”王德发女人正好进屋,“玫瑰,猪还没喂咧。”婆婆不失时机地把儿媳妇支走了。
“哼!”王德发恶狠狠地对长子说:“明个儿咱俩去县城!”
翌日,王德发老早就起来了,破例叫女人给打扮一番。他的样子有些怪异:头戴紫绒毡帽头,黑色的棉袄棉裤,腰扎灰布带,腿缠灰裹腿,穿了双新鞋。饭后,父子俩就搭车去了安城县。进城时已是晌午,王德发闷声不响地去了杂货铺,买了把剔骨刀。剔骨刀幽蓝雪亮,映照出冷笑的嘴角。见爹翻来覆去地看刀,王宝安忽感到恐惧,说:“爹,咱家有这刀啊,还买?”
王德发冷笑,饶有兴致地用手指扣击刀片,听铮铮的颤声。
“爹,我先去看看丈人在不在?”王宝安抬腿想走。
“别急,”王德发一把拽住儿子,说:“走,咱喝点去!”
光线幽暗的小饭馆里,王德发大口吃菜喝酒。酒菜丰盛,尖椒干豆腐、溜三样、干炸青蚕、葱炒肉片铺排了一桌。儿子心里打鼓,父亲却吃得郑重其事,像是某种仪式。火辣辣的烧酒进肚,当爹的话多起来:“大儿子,咱家里的事你就多担量啊。”
王宝安鼓起勇气,说:“爹,你是咋了?”
“王八掉进灶坑里,憋气又窝火。”王德发仰脖又啁了一盅,抹抹嘴角道:“没事,一会你就别去见狗丈人了,……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别的,我陪你。”王宝安心里明白了八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父亲,王德发扭头躲闪儿子探询的目光。
下午的安城煤矿公司院里清清冷冷,赵前的办公室新安装了电话机。赵副经理心境颇佳地反复摇动电话机的摇柄,还对着秘书笑:“为啥叫耶律风呢?呵呵,用这玩意儿讲话像挑水似的,还得摇轱辘把啊。”
咣当一声,醉醺醺的王德发闯了进来,霎时间赵前的脸白了。王宝安紧紧拽着王德发,对赵前使眼色:“俺爹看你来了。”
“赵前,你,你说,”王德发气喘吁吁,问:“老虎窝车站是不是你弄的鬼?!”
赵前隔着桌子摇头,冷冷道:“大哥,你啥意思?”
“啥意思?你装傻?”王德发伸手去摸刀,但是被儿子紧紧抱住了。
王德发怒吼:“是不是你?”
转眼之间,赵前的下属涌了进来。赵副经理恢复了底气,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王德发狂怒:“好,俺灭了你这个王八羔子!”
众人七手八脚地按住了王德发,夺下了尖刀。王德发破口大骂道:“赵前,你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你他妈的坏透了腔!你不得好死!”他拼命地挣扎,跺脚高叫:“白瞎俺的地了,你包赔!”
赵前脸色铁青,过了好久才说:“看闺女、姑爷的面子,我借你地种!行了吧?”赵前自觉于理有亏,他想息事宁人,补偿王德发,但是嘴上不软,说:“要不是看二十年交情的面,今个儿就送你去蹲笆篱子!”
眼看一场流血事件平息了,王德发冷静下来,说:“你牛个啥劲?还能当一辈子经理咋的!”临走时冷冷地丢下一句歹话:“俺要是过穷了就去开窑子,叫你闺女去卖炕,哼!”
赵冰花即将出嫁,姑爷是安城县小学的教书先生闻山石。在春天丁祭仪式上,赵前见过他一面,印象颇深,闻山石担任了祭祀的司仪,仪表堂堂声音出众,所以有人提亲时,赵前一口应允了。由于包赔土地的纠纷,赵前和亲家王德发掰了脸皮,赵前认为还是读书人知书达理,格外认可文质彬彬的闻山石。赵前专程赶回老虎窝,对女人赵金氏说:“还是读书人稳当。”
夏天的风很柔和地从后窗户进来,赵前脱掉马褂甩在炕上。“俺可不想再有个腰里别刀的亲家。”赵前对王德发耿耿于怀,“你说,要是读书人家——哼!”
“赔了就赔呗,吃亏是福。”赵金氏手中忙着做鞋子,她用针划了划头皮,劝男人:“人家老牟出面,再咋说也是儿女亲家……”
“别提亲家好不好?”赵前打断了老婆的话,“一寻思他,心里就闹得慌。”
“该来往还得来往。”
“得得,你说这门亲咋样吧?”
“你都应允了,还来问我?”女人的眼光飞快地斜乜了丈夫一眼,脸旁倏地飞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赵前没有注意到女人的表情,继续道:“二丫头比大的强,不惹乱子。”他又回想起了赵玫瑰丢人现眼的往事,忍不住骂:“老王家没一个好……”骂到半截停住了嘴,他看见女人在盯盯地瞧他,自觉口无遮拦有失身份。赵金氏提醒丈夫:“人家老牟一直有那个意思。”
牟家看中赵冰花由来已久,但是赵前压根儿就没有看上老牟家儿子,和老婆说:“你瞧他那憨头憨脑的样,还赶不上他爹呢。”
自从做了安城煤矿公司的副经理,老牟、荆子端等人很明显地和赵前拉开了距离。本来见面就少,即便见了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不真不假地寒暄,然后尴尬地干笑。这样一来,老虎窝在赵前的心里越来越淡,除了老婆孩子丈母娘,老虎窝真的不再有什么能羁绊他的心,甚至可以说是兴味寡然。见他低头不语,赵金氏说:“要不,你去看看老哥们?”赵金氏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老虎窝的乡亲认为自己男人是无所不能的,好事赖事都是他的事,与王德发撕破脸皮叫乡里看笑话,乡亲们都同情王德发,背后没少说赵家的坏话。在学堂读书的赵百合回来说:“妈,荆先生说咱家为富不仁”。可这一切,赵金氏不想和男人明讲,只是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还转呢。”
赵前眼睛一瞪:“你话里有话啊,明说吧!”
女人叹息:“咱和王家,好歹也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咋的?”赵前气鼓鼓地说:“王德发挑走了最好的两垧地,连个谢字都没有,俺不欠他的!”
见赵前仍在火头上,女人就改了话题:“老牟和咱家好一场,不容易啊。”
赵前不耐烦,说:“一家有女百家问,他提亲俺就得点头?”
赵金氏不再多语,埋头去忙手中的活计,先用画石笔在袼褙上勾勒出鞋样,再用剪子铰出鞋底鞋帮,整齐地放在炕沿边。打袼褙纳鞋底做鞋,是居家女人必须操持的活计。赵前有条件穿皮鞋了,但老少孩子十几口人还要穿家制布鞋,一年到头要不停地做上几十双。这时,炕上的孩子哭闹起来,金氏赶紧脱鞋上炕去抱,这孩子是他们的第五个闺女。室内弥漫着婴儿尿布的臊气,还有女人身上熟稔的气味,赵前觉得这是自己离不开的气味。女人已见衰老,但她依然吸引着赵前,想着想着,不禁哑然失笑。
“笑啥呢你?”女人摇晃着闺女问。“给五丫头起个名吧。”
“嗯,就叫马兰吧。”
“这花草有的是,不金贵。”金氏撇了撇嘴说,的确,马兰花太平常不过了,夏天里田间地头多的是。
“名贱才皮实,好养活。”
赵金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韩二丫的孩子叫啥?”
“啊,你说老五啊。”赵前忽然笑了,说:“叫赵成和吧,俺指望你们都和和气气的。”
“净说咬眼皮儿的话,谁不和气了?”金氏有些气恼,话题一转道:“想着给俺抱回来呗。”
“想了咋的?”
“嗯哪。咋的也是咱老赵家的人。”
赵金氏说这番话的时候,正好弯腰把鞋袼褙往炕里送。女人白色的细格洋布衫让男人眼热,赵前不失时机地将手伸进女人的衣襟里,女人的肚皮很凉很凉,乳房犹如布袋似的垂了下来。赵前两手绕过老婆的后腰,揉搓起那两只松软的布袋,手心含起湿润的乳头左右旋转起来,动作越来越快。女人有些急:“别别,晴天白日的成啥了。”
赵前停住手走出屋子,院子里空无一人。哦,他想起来了,孩子们上学的上学,没上学的不知跑那去玩了,此时正是农忙铲地的时节,家里除了他俩只有昏昏沉沉的岳母。想到这儿,心里不由得怦怦跳个不停,随手插上院门,一边笑,老夫老妻怎么弄得像偷情的花痴一样?他又忽然觉得不对:“冰花呢?”
“早上去成运家了。”
男人的粗暴像凶猛的洪水扑来,赵金氏感觉她被吞噬了,自己在水中顺流而下,有堤岸挡住了去路,在大水的拍打下,她变成了河边翻卷的泡沫。这汹涌的激情没法拒绝,匍伏在炕上浑身湿淋淋的,开始时还觉得膝盖硌得有些疼,渐渐麻木失去了知觉,她感觉飘起来了就像空中的柳絮一样,飞呀飞呀地飞到了西沟,飞到那个初婚的窝棚里。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从窗户外游了进来,不知道是什么花开的气息,隐约中来自背后的声音在叫她:“再生一个吧。”她想摇头又点头,男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丰腴的脊背,听她气若游丝:“我——还能——养活——儿子……”
激荡的浪花终于平息下来,赵金氏嗔怪地数落丈夫:“老天巴地的,咋还这样孟浪?”
“俺孟浪?你刚才还咬人呢,忒狠。”赵前抚摩手臂上红肿的牙印,“看看,你这个臭娘们儿!”
“恨死你了,讨小的!”女人说这番话时咬牙切齿。
“大老爷们没俩女人还成?”
“一寻思你还有别的女人,心里就堵得慌。”
赵前不再出声,披衣坐起点烟吸了几口,眼睛眯缝了半晌:“要不,你们娘几个搬安城去吧?”
这一次赵金氏没再拒绝,所问非所答地说:“冰花啥时订亲?”
“就这几天吧。”
“秋天时办?”
“收完粮就办。”
赵前起来穿好衣服,蹬上鞋子下了炕,女人问:“你要回安城去?”
“不,俺去看看老牟他们几个。”临出门,赵前扭头对女人笑了一下,露出了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今黑儿不走了。”
赵冰花出阁以后,赵金氏在安城县小住了几日,新鲜感一过,她便张罗回老虎窝,说:“不行,我得回家去了。”
“这不也是你的家?”赵前不满意:“你这个娘们儿!”
“俺娘也要回。”赵金氏说的是实话,老金太太随姑爷闺女住进了县城,心里闹得慌,总问闺女:“谁这么坏呀?好端端的非叫咱搬家。”老得像小孩子的金老太太,全神贯注地摆弄自己的包裹,念叨:“咱回老虎窝吧。”
赵金氏住在城里时,男人也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一般都是醉醺醺的,倒头就睡,于房事上面的兴趣锐减,即便做了也是敷衍了事。赵前面对两房老婆有点儿犯难,这头是霸气的大老婆,那边是娇滴滴的小媳妇。金氏和韩氏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平时也不大说话。赵金氏对小女人走路屁股扭三扭的德性深恶痛绝,但她心里有谱——自己一大帮儿女,又有房子又有地,还怕你骚上天去?赵韩氏畏惧赵金氏的冷漠,内心却打定主意,老牛还喜欢吃嫩草呢,你还打死我不成?
赵金氏深爱男人和他们的家,她所要的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想要的生活,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然而她所担心终于发生了,男人并不想把她当做唯一。金氏痛苦万状,又无计可施。按理说,女人笨些才好,女人温顺些才好,男人想怎么样尽可以让他信马由缰,而不去管他走得多久多远。可是金氏不笨,她联想到自己是他炕上枕头被褥,说啥也不能成为他的肉中刺。倘若不幸成为男人的肉中刺,那么吃亏总会是自己。想到了这一层,金氏也就只好委曲求全了,更何况对他顺从惯了。
赵金氏临回老虎窝时,对赵韩氏说要把赵成和抱走。小女人满口答应,说:“哎呀,让大妈带再好不过了。”瞧着韩氏欢天喜地的样子,赵金氏心里恨得直就痒痒。从本质上说,金氏和韩氏有仇,不要问为什么,这仇恨是天生的,就好比猫见了老鼠,一见面就有。金氏冷笑,心里想还反了你不成?!嘴上却说:“别光顾着乐,咱男人可得伺候好。”
小女人嗯哪嗯哪的唯唯诺诺,显得格外谦卑,透着谄媚。金氏看穿了她的伪装,充其量不过是表面的臣服,装装样子罢了。大娘子提出要走,韩氏怎么能不欢喜?脸上忍住笑,心里乐开了花,轻松感油然而生。金氏不太放心,敲打说:“老爷们年纪也不小了,别累着他。还有,你给我留点神,男人吃着盆里的惦记锅里的,可别让他再领回一个!”
金氏拿眼睛盯住韩氏,加重语气说:“男人都是一肚子花花肠子,哼!”
大儿子、二儿子在外念书,半年才回一次,家里有些清冷,回到老虎窝的金氏备感失落。生火做饭都是赵百合、赵金菊姊妹的事,赵金氏专心致志地照料马兰和成和。赵前觉得老婆太累了,提议说雇个帮手如何,金氏反对:“这么多儿女不用,装个啥劲儿呀?平白无故地叫人家伺候啥?”
见老婆认死理,赵前就不再说什么。男人觉得女人太愚蠢,实在不可理喻,他已经懒得理睬她了。赵前从始至终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本来就反对闺女去县城读书,说女孩子家识几个字就够了。赵家所有的女儿习惯了父亲的冷漠,不敢当他的面笑,更不敢当面哭。闺女们见了父亲都紧张得要命,行动都极为小心谨慎。她们必须牢记父亲大人的教导,举止文雅,谦卑有加,一副自己管好自己的样子。所以,赵百合她们除了沉默外,大概只有听话再加上不惹是生非。
赵前有辆自行车,平时由赵百合擦洗。日子稍长,赵百合就敢骑了,先是在院子里骑,那天胆子一大,偷偷骑街上去了。赵百合的车技仅限于能骑不能下,她有些慌张,怕摔。摇摇晃晃的,引得路人侧目。自行车是稀罕之物,女子骑车更是前所未见,众人惊奇极了。街上有些不三不四的汉子,开心的不得了,吹口哨的有之,鼓掌的有之,一路尾随鼓噪。赵百合吓哭了,又怕摔倒出丑,硬着头皮蹬下去。吵吵嚷嚷间,围观的人越跟越多。恰巧有警察路过,上前一把揪住车子,以“伤风化”为由,将赵百合连人带车扣下。赵前闻讯赶来,才免于处罚。警察规劝说,好好管管你家女学生吧。赵前深觉丢脸,回到家,恶狠狠地踹了赵百合一脚,大骂她丢人现眼,训斥说:“什么男女平等?念书念斜歪了,越念越没羞!”
赵百合的学业就此中止,并牵连了妹妹。赵前宣布,从今以后女孩子不许进城读书。眼泪软化不了父亲,赵百合被迫缀学,回家操持家务,照看弟妹。当暮色笼罩小街的时候,赵百合站在家门口吆唤:“三子,赵三子吃饭啦……”
三子是赵成永的小名,赵三子很小就体现出领袖的气质。倒不是依仗老爹的权势,在老虎窝,小孩子之间信奉武力,谁的拳头硬谁的胆子大谁就是孩子头。赵三子是淘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正是七岁八岁讨狗嫌的时候。没上学堂的男孩子里,打架最狠的是赵三子,满老虎窝人没有不认识赵三子的,却很少知道他大号叫赵成永。等到赵三子打了别家的孩子或者惹了麻烦时,赵金氏再忙,也得腾出工夫揪着三儿子的耳朵登门道歉。人家说:“小孩子嘛,不算啥不算啥。”遇上会说话的主儿还会发出赞叹:“嗨嗨,小时流脓长大成龙啊。”赵三子成不了龙,每次闯祸回家就挨一顿胖揍。赵三子皮实着呢,母亲怎么打也不在乎,金氏的武器是炕上的苕帚疙瘩,噼里啪啦地把三儿子的屁股打得通红,边打边气呼呼地问:“你是不是滚刀肉?”赵三子竟咧嘴笑起来:“妈,啥是滚刀肉啊?”金氏气得大哭一场,这边还没哭完,那边三子躺在炕上睡着了。三姐赵百合平素和三子最好,就劝三弟:“别老让妈生气,”赵三子就奇怪:“我没让她生气呀,是她自个生气得呀?”金氏使出杀手锏:“等你爹回来就打断你的腿!”
老虎窝是围在土墙里的小街,商号陈列于两条马路交叉的十字街上。东西街南侧由西向东依次是阮家油坊、成运衣铺、佟木匠铺、养生堂药房、徐家大车店、王兴东商店、东兴长商店、邵家床子、宋家床子、张铁匠炉、毕家烧锅、连家大院,北侧向西排列赵家大院、小学堂、刘家馆子、李家床子、义兴和药店、德兴隆杂货铺、丰源长商店、崔家煎饼摊、阮家大院、刁家豆腐房、贺家点心房、村公署。老虎窝大大小小的已经有了三十多家买卖,四百多口人了。赵三子是不带笼头的马驹,不知深浅地快乐着。十几个小崽子们,无数遍在小街呼哨而过,舞枪弄棒,冲冲杀杀,闹得鸡飞狗跳墙。他们没有关于可怕的概念,不知道啥叫天高地厚。春天剜野菜爬树,钻进柳树毛子里吹柳笛儿。夏天,弹琉琉甩泥泡儿,洗澡摸鱼,打野杏掏鸟窝捕鸽子。秋天,偷地瓜掰苞米烧毛豆,扛着铁锹漫山遍野地挖田鼠,捉到田鼠后在尾巴上系上干草点燃,看惊悸的火球在旷野里飞奔。
大雪一下来就是冬天,穿上臃肿的棉衣棉鞋,踢毽子扔瓦片丢坑或者玩秫秸。在雪地里,正好扣家雀粘捕苏雀儿,有时也去砸冰窟窿抓鱼。撒尿成冰的数九寒天,冰层下的鱼处于休眠状态,鲇鱼嘎鱼泥鳅最多,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捞出黑鱼。跟大人打猎也不错,扛着土炮套狍子打野鸡。猎人都在冬季行动,动物要出来找食吃,视线空旷便于狩猎,而且猎物的皮毛整齐柔暖。捕鱼打猎既费力气又需要耐心,没有大人领着不成,孩子们觉得很受拘束,没有哪个孩子愿意听大人的呵斥。
柳津河一封冻,赵三子就成了木匠,吱吱嘎嘎地锯木板,叮叮咣咣地钉爬犁。冰上的游戏多的是,抽陀螺也叫耍冰猴儿。冰猴是上圆平下尖尖的木制圆锥体,尖顶顶端镶嵌铁珠,用鞭绳缠绕中间,猛力撒开使之飞速旋转,然后用鞭子抽打,使之在冰面上转个不停。最有趣的是当属耍子母猴,在大的冰猴空心里放一只小猴子,大猴子被抽动得飞转,小猴子也跳出来一同旋转;如果将冰猴上刻几个小孔,抽起来就会嗡嗡带响,这便是响猴子;将冰猴的平面涂上颜色,旋转起来色彩斑斓煞是好看,这种陀螺叫花猴。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各自鞭打自己的猴子,猴子或花花绿绿或嗡嗡蜂鸣,三五只相撞,被碰撞翻的退场,最后的胜利者称之为猴王。
“打滑哧溜儿”①是女孩子家的游戏,赵三子他们不屑于此。他们常去放爬犁,趴在爬犁上从坡顶往下放,闭上眼听得两耳生风,一路横冲直下,结果人仰马翻。男孩子们更热衷于滑“单腿驴”②,两脚并拢蹲在上面,双手撑着铁钎滑行,速度比爬犁快得多,也灵活得多。赵三子还喜欢蹬“滑子”,一脚底绑一块木板,木板底下嵌一两根铁条,另一只脚系一个脚蹬子,也就是一块皮子上反钉鞋云子,鞋云子的四五个齿朝向冰面。滑的时候,蹬皮子的脚在后头撑蹬,使得另一只脚滑行如飞。
新冻结的冰面像镜子似的,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清雪更好,这样的冰面一般都在活水附近。活水经常涌出,冻结后光洁如新,是滑冰的好去处。胆大的孩子总爱涉险,“单腿驴”划出欢快的刀痕,冰层发出咔咔的断裂声,刺激非常。轰隆一声,冰面塌陷,赵三子跌落水中。小伙伴们哭声一片,赵三子挣扎着爬上来了,棉衣迅速板结成了铠甲,寒风灌满了领口。牙齿嘎嘎直打颤。筋疲力尽的赵三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赵三子,背向刀割般的西北风大喊:“冻死我啦!”想撒腿往家跑,才迈上几步就一头栽进雪堆里。
赵三子感觉有湿热的东西落在脸上,睁眼一看是母亲在落泪,正举着油灯端详他。天已经黑了,妈妈手里的豆油灯忽闪忽闪的,将屋里染上一层虚幻般的光晕。定定神,他看见三姐百合正在对面的北炕上拆棉衣棉裤呢,四姐金菊悄悄地说:“妈,他醒了。”金氏抚摩三儿子的手,不觉眼泪滴落下来,三子的手冻得红肿,简直像是开了花的馒头似的,皴裂的伤口鲜血淋漓。女人吩咐:“金菊,你去煮点茄子秧去。”干茄子秧煮水或者家雀屎治冻伤,这是赵三子后来才知道的事情。没有了棉衣棉裤的赵三子如同没了羽毛的鸟儿,想飞也飞不走了,捂着大棉被一呆就是三天。不光是滚烫的火炕烙得屁股生疼,金菊笑嘻嘻的模样叫他极没面子。赵三子央求:“三姐,我的衣服好了吧?”赵金氏闻声进屋,余怒未消:“给我省点儿心好不好?再捂几天!”
①打滑哧溜儿:冰上游戏,助跑后借惯性在光洁的冰面上滑行。
②单腿驴:一种冰车,像“T”形的板凳,踏板下的木方里镶嵌铁片或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