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廓的雪原上,半新半旧的玻璃棚马车踯躅前行,俨如缓慢蠕动的甲虫。早晨离开铁岭时,下了一夜的雪忽然停了,天空旷得没有一丝云彩。王宝林坐在车上,忽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猛然回头,发现五六只狍子尾随在车后,看样子它们已经尾随好久了,干瘪的身上落了一层雪花,脊背上仿佛披了一块破烂棉絮,毛茸茸的脑袋上结满白霜,尾巴上扭绞冰凌。王宝林拽了下赵前的衣袖,说:“赵叔,你看哩。”车子停下来,赵前发现外面的风更尖利、更可怕,凄厉的低啸声掠过,不时腾起雪尘。一路跟随的狍子也站住了,它们消瘦得毫无神采,呆呆地望着他们,眼神是那样的茫然。王宝林弯腰抓起地上的积雪,迅速捏成团,猛地掷去。坚硬的雪团击中了站在前面的狍子,雪团爆开一团雪雾。那群狍子才像是从梦游中惊醒,掉头狂奔,它们的身影很快地成了变幻不定的墨晕,最终消失了。赵前回头,问车夫:“还有多远?”
赵前此行去奉天公干,给上司办年来了。年根底下,大帅府还有相关厅局衙门都要走动,年年如此也顺理成章。车上装着山参、蛤蟆油等名贵药材,还有数量不菲的银票,山货是送给大帅府的,钱款则用来打点各关口。要带的物什多,没法搭火车,只能冒雪驱车。恰好在县城念书的王宝林放寒假了,赵前便唤上他随同,有半大小子作伴,也好路上解闷。就这样王宝林去了奉天,后来他许多次出入沈阳,但远不及第一次兴奋。马车铃铛回荡欣喜,少年不断地用嘴哈开玻璃窗的霜花,向外张望。
冬日的太阳说落就落,转眼就隐没在雪原的尽头。奉天城北王家大车店的门外来了一辆车。一位中等身材的汉子跳下车来,此人头戴长毛狗皮帽子,身穿蓝布棉袍羊皮坎肩,腿上打着土黄色的裹腿,脚蹬一双牛皮靰鞡鞋。这一身打扮太寻常不过,与走南闯北的商人没啥两样,这人便是安城煤矿的赵副经理。赵前说世道不太平,出门在外摆哪门子的阔?不招风就好!赵前走到店门前停住了脚步,抬眼看了看店门前的对联:万古高风追管鲍,千里义气羡陈雷;横批是:敬待四方。赵前暗暗点头,心生几分好感。拍了拍王宝林,说:“孩子,对联写得好吧?”
车夫肩扛行李卷,先进院了。穿过院套推开房门,便看见坐堂的伙计。车夫上前问有单间没有,店伙计瞥了眼三人,带理不理的说:“没有!要住就是大铺炕。”
体面人是不会来大车店的,凡来投宿的都是贩夫走卒,没有高贵的人物。车夫听了生气,随手把行李卷重重地放到了柜台上,蛮声蛮气地说:“住店给钱,又不是来看谁的马脸!”
“爱住不住!不住拉倒!”店伙计口气挺硬。此话不假,荒郊野外的找住店的地方挺难。
“非住不可了!”车夫更恼,上前探身,一把揪住了店伙计。
店伙计大喊大叫:“你他妈的是胡子咋的?!”
两人搁着柜台撕扭起来,驻店的车把式闻讯围拢过来看。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都给我住手!”回头一看,来的人头戴貂皮帽子身穿黑色长袍,一看就知是掌柜的。掌柜的劈头盖脸地给了店伙计一巴掌,斥责:“你他妈的不想干了是咋的!?”然后冲刚进门的赵前拱手:“老哥,对不住啊,多担待多担待。”
店掌柜大号王静文,其相貌叫人过目难忘,鼻子尖红红的,最显著的特征是眼睛下面肥凸的眼袋,一看便知他贪恋杯中之物。许多年以后,王宝林再次见到他,就回忆起这个难忘的寒夜。为了赔罪,王掌柜亲自安排住宿,确实没有空闲的房间,连连道歉:“今黑的饭钱就不算了。”还爱昵地摸了摸王宝林的脑袋,问:“老哥的公子?”
“啊,家侄儿。”
王掌柜的满面堆笑,称赞:“真是好后生,浓眉大眼的,长大要成龙哩。”人都怕恭敬,赵前有些过意不去,遂邀请王掌柜的说:“要是不忙,咱哥们喝一壶?”
“好好!我看行,说好了我请啊。”
车夫挺知趣,捅了捅王宝林,两人一同走开了。约莫一袋烟工夫,矮脚炕桌上摆了四样菜:炒渍菜粉、凉拌三丝、干豆腐蘸酱、干炸茧蛹,烫了满满一锡壶烧酒。酒气馥郁弥漫,宾主对酌起来。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都觉得投缘。三杯五杯喝进了肚,彼此就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王静文开话匣子,说:“嘿嘿,要开仗了。……前年夏天,吴佩孚和段祺瑞闹别扭,直系和皖系就要交手。大总统徐世昌请咱张大帅去北京给说和说和。谁想两边的都不给咱大帅面子。张大帅一气之下就回了奉天,前脚刚走,后脚他们两家就开打了。”
大车店历来不乏小道消息,事情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在客人这边听来很新奇,赵前问:“哪边赢了?”
王静文用力抿了一口,说:“那还用说,直系打胜了呗,那个段祺瑞下台了。咳!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哪,北京城还乱着呢。”
赵前小心地问:“哦,现在又要开打?”
看看四下没别的人,王掌柜压低了声音说:“听人传啊,张大帅在城里开会了。大帅发脾气了,说是要收拾收拾吴佩孚。前个儿我听人说啊,各营盘都在整理军备呢,有的队伍已经向南边开拔了。”王静文往赵前的碗里夹了口菜,歇了口气:“这几天,大兵们正练兵呢,没空出来遛跶闲逛了。按古话说就是整军习武,现在有了新名词叫什么野战演习,咱奉军正练野战大操哩……”
又是一个漫长的雪夜,呼啸的寒风摇动王家店墙外的枯树。大车店里客人很多,跑小买卖的,赶大车的,五行八作的都有。客店里没有单间,全是火炕便铺,客人从炕头排到炕梢,南北两铺大炕上住得满满的。土墙上挂着几盏豆油灯,幽幽地闪动。地中间有个三尺高的大铁炉子,大块煤呼呼风响烧得正旺,炉盖子上面坐个大水壶,扑腾腾地直冒热气。铁炉子上方是铁皮烟筒,烟筒根被炉火烧得通红通红,四围乱糟糟地烤着袜子鞋垫。距铁炉子稍远,摆了一张红枣木八仙桌,桌上放着两对茶壶,黑黝黝的已辨不出本来颜色。茶壶的周围摆着许多茶碗,任旅客任意去喝。素不相识的二十多人同住一间屋子,通过倒茶敬烟的举动,来打消彼此的陌生感。长夜难眠,人们就东一句西一句地拉话,无非是那疙瘩又起胡子了,谁家的大姑娘私生孩子了,说的都是各地奇闻。还有人不停地抽烟,弄得满屋子烟气瘴瘴,忽明忽暗的烟头映照出吸烟人面部轮廓。很晚了,外面的看家狗不时汪汪叫上几声,而室内仍闹哄哄的,有人拼命地咳嗽。炉火和体温不断烘干蒸发着难闻的气味,赵前的酒意跑得无影无踪,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
赵副经理情绪低落到极点,见他脸色阴沉,下属都躲开走。去奉天一趟,赵前心里反而空落落的,满是忐忑不安。经理调离了,安城公司暂时由他代理。原本想活动活动,好使自己能接任经理的职务。可是,赵前盼来的都是坏消息。且不说大帅府人员惯常的冷淡,就是煤矿管理局的头目也态度含糊,似乎预示着他继任无望。这还不算,明治矿业株式会社正式提出了整体收购安城煤矿公司的方案。安城县境内现有大矿井十三座,其中大成等四矿已具日方资本。日本人得陇望蜀,企图买断或入股其他各矿。奉天当局正犹豫不决,最后的主意要报呈张作霖裁可。以赵前的地位身份,是见不到大帅的。不过他明白,日本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倘若煤矿都变成了日窑,他这个副经理也就做到了头。与以往的踌躇满志相比,赵副经理愁眉苦脸,知近的人猜测或许是家事所致。确实也如此,赵前的家务事遇上了麻烦,他必须解决两个女人一同过年的难题。
这两年赵前住在城里,有吃有喝,乐得个把月也不回家。如果非说缺憾的话,只没女人相伴。鬼鬼祟祟去了几次三趟房,觉得有失身份,染上杨梅大疮可不是闹着玩的。恰巧,手下人安排来一个大姑娘,说是帮助照料生活。小女人姓韩小名叫二丫,是裕兴矿下煤洞子韩黑子的闺女,虚岁十八岁,水灵着呢。这个小女子很耐看,眉清目秀,红润的肤色透出白皙。干柴移近烈火的结局可想而知,郎有心妾有意,剩下的只缺一拍即合的过程,顺风顺水也需要时机。赵副经理还算是正人君子的,面对身边转来转去诱人的身板,只是出神地端详品味,轻轻嗅着那种类似于小母羊的青春气息,仅此而已,他甚至连这个姑娘的手都没碰过一下。
事情的转变最终是由赵前促成的,那天他塞给韩二丫两张奉票,极有风度地说拿去买衣裳吧。韩二丫泪眼汪汪了,很有感激涕零的意思。隔了几天,韩二丫穿件杏黄色滚绿边绸衣,胸前还绣了一朵荷花。衣服是新裁剪的,加上大胆的色彩,整个人儿便如阳光样鲜亮晃眼。赵前看得眼睛发直,惊为天人。韩二丫的不慎有些牵强,牵强得绝对俗套,斟茶时偏巧烫着了手指,委屈得风情万种。大男人当然要爱美护美,当细腰宽臀的小女子真实地坐进怀里时,赵副经理顺理成章地扶弄了那诱人的胸脯。他的手绕过粉颈抚摩了一下,感觉那奶子萱软又极富弹性,确与自己老婆的大相径庭。瞬间的意乱神迷之后,赵副经理恢复了理智,点燃香烟长吸一口,让波澜渐渐平息,尘根随之偃旗息鼓。赵副经理口不对心地通知二丫:“你回去吧。”而结果并不这个样子,这天夜里韩二丫羞红着脸敲开了赵前的房门。敲门之前,她的心怦怦直跳,满怀着对显赫男人的景仰和对荣华富贵的憧憬。赵副经理的住处从此成了天堂,是韩二丫所爱去的,赵副经理则乐享其果。赵前贪恋上青春的娇好,更可怕的是,一天不见她就想她。看着她,内心滋生出异样的情愫,赵前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初欢之夜,屡经妇衾的男人款款温存,让她僵直的身体逐渐放松,慢慢地湿润。赵副经理慢条斯理,颇具耐心。一朵隐秘的花朵迎风怒放,在转化成妇人的一刹那,韩二丫感觉一道闪电洞彻幽谷,宛如惊天动地的雷声撕裂天幕。她紧咬被角,努力压抑住痛苦的呻吟,而血的腥气清晰地升腾而来……
有嫩生生的小女子伺候,赵副经理舒坦得筋骨都软了。被窝里是青春诱人的香气蒸腾,手掌心抚摩过柔软润泽的肌肤,赵前忍不住哼上几句:“一更里月过墙,小奴我走出房啊……”可夜阑人静,他会忽然醒来,躺着听城墙上隐隐的打更声。一开始他想得过于简单,觉得这二丫非妻非妾,顶多算贴身丫鬟吧,到时候给几个钱儿啥都结了。他先送韩黑子一百块现洋,又安排他做了裕兴矿付煤的管事,韩家欢天喜地,无话可说。区区小事,于堂堂安城煤矿公司的赵副经理而言,实在是轻而易举。赵前却没法和老婆开口,事情就稀里糊涂地拖着。回老虎窝过年本来天经地义,但是韩二丫怎么办?她已经怀孕了,拖是拖不下去的,问题很是棘手。麻烦都是自找的,能让她挺着大肚子回娘家?显然不可能,嫁出去的闺女是不能年关回娘家看灯的。更可气的是,韩黑子四处招摇,逢人便说赵经理如何如何,惟恐人所不知。
“早先,俺们年年过年都看老金家的灯,”他试探着和二丫说。
“爹不让俺回,”小女人的眼皮有些肿胀,但是眼波闪动不容回绝:“你要是扔下我,我就死到十字街上去。”
赵前毛骨悚然,一贯软玉温香的小女人谈及到死竟如此坚定,吐气如兰的娇怯化做了掷地有声:“让全县的人都瞅瞅!”
无奈,赵前回老虎窝找老婆商量,拐弯抹角地提出了在县城过年的建议。金氏对丈夫的绯闻早有所闻,不假思索地反对:“你回不回都行,别劝量俺!”
男人一时无语。这时三儿子正站在窗台上,用指甲刻画玻璃窗上的冰花,而老四赵成昌在炕上爬来爬去,由于后背上拴条布带,不必担心摔下炕来。气氛实在尴尬,二闺女赵冰花看爹妈情绪不对,屏声退了出去。冰花掀开门帘转身的一刹那,乌亮的辫梢一甩,显现出婀娜的身姿。赵前愣了下神,忽地想起多年以前的一幕:他相亲那时,翠儿该和眼前的闺女差不多吧?
“吧嗒吧嗒——”炕桌对面的女人自顾自地点上了烟袋,吐出了烟雾,打断了他的思绪。赵前干咳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咳咳,咱闺女儿子都大了啊。”
见赵金氏不吭声,赵前又说:“得给二闺女说个人家了。”
女人没抬头,讥讽道:“当爹的有多正经啊?!”
赵前再次语塞,顺手折了节炕席边缘翘起的秫秸縻子,无聊地拿在手里摆弄,嗖地划破了一只手指,手指翻开了白皙的皮肉,瞬间血就浸了出来,一滴滴冒出来又落到炕桌上,黑红的血珠一滴滴很饱满的样子。赵前望着桌子上的血迹出神,谈话的艰难早在意料之中,事已至此总得摊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要不?我把她领回来?”
“谁呀?”赵金氏故意吃惊,“我咋没听你说过呢?”女人唱戏道白似的发问:“姓甚名谁呀?”
“韩二丫,”赵前并没瞅老婆的表情。
“哇,连个大名也没有?”金氏拖着长声说:“嘿,真贱!”
赵前嗓子眼儿冒烟,努力咽了口唾沫:“算是二房吧。”
“呵,明媒正娶的?还是人家送上门的?”
“都算是吧。”
“这叫啥话?你娶新媳妇我还没喝喜酒呢。”赵金氏面不改色地调侃,道:“再说大红媒是谁呀?得好生答谢人家哩。”
赵前打断了女人:“是对是错就这么的!你说该咋办?”
“你娶你的小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干啥?”赵金氏眼睛盯盯地看着丈夫,“嫌我碍事,也不能把我吃了吧?”
“哪和哪呀?俺领她回来过个年。”
“不行!来我就杀了她。”
“你——这是咋了?”赵前挪动了下屁股,臀部下的炕沿很滑润。炕沿是用整根白桦木制成的,白桦木木质洁白细腻,历时愈久越光洁,宛如小媳妇润泽的脊背。男人爱怜地摩挲着,仿佛要搓去满手心的疑惑。赵前活到这个份上,才充分了解什么叫女人,真是寻死寻活外加上哭哭啼啼。如果只是婆婆妈妈、唠唠叨叨还好,可是她们都是动真格的,心里便有些发毛。想到这里,语气放缓了许多:“乐和和地过个年该多好?”
“我不乐和!”
“那她也不乐和啊。”
“活该,她自找的!”
“咳!”赵前叹了一口气,“老爷们娶房小的算多大个事呀”,“咱们张大帅有六房女人呢。”
“可不是咋的,吃着锅里惦记盆里的,”赵金氏不容男人插嘴,“你能耐是不是?你要是当了大帅还不得娶上一百八十房?”
“你看,也没碍你啥,你还是你,明媒正娶的大老婆。”男人似乎理由充分。
“少扯,我就是不认她!爱咋咋的!”女人声音很高,三小子从窗台上爬下来,愣愣地看看爹又看看妈。
赵前垂下眼帘,语气低沉:“那她该咋整?她快生了。”
冬夜寒冷,透过木格子窗中央的一小块玻璃,室内笼罩着一片清冷的光亮。外面的月色很好,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赵前久久地仰望着房梁,炉子烧得呼呼作响,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稀粥。屋内弥漫着类似于土腥的气息,旁边的女人也没睡,怀里搂着四儿子,用棉被捂得后背严严实实。旁边的老三睡相不好,老是翻身,孩子一动女人就去扯扯被角。赵前好久没有感受这样的场景了,想着想着心里升腾起一种欲念,他试探着把一只脚伸进女人那边,见没有动静就挪动身体把一条腿靠了过去,他实实在在地接触着女人的肩膀,一种熟稔而强烈的刺激涌过全身。在寒冷的冬季,女人的身体格外温暖,肌肤很柔软很松弛,这与韩二丫光洁富有弹性的肉体截然不同。女人的温暖和浓烈的体香在召唤着他,当他的一只手臂从女人的脖颈下穿过时,枕头上发出窸窣的声音还有那一声叹息,他发现女人的泪水打湿了脸庞、耳廓、头发,枕头都是湿漉漉的。隔了片刻,赵前想扳女人转过身来,女人拒绝了,将脸使劲地扭向另一边,可是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紧紧贴住了他,两条腿紧紧地缠绕着男人的一只腿,赵前清晰无比地听到了女人那粗重的呼吸……
男人翻身趴在炕沿上点燃了一只纸烟,慢吞吞地吸着,吐出的烟雾在屋里久久徘徊,忽闪忽闪的光亮照不清他的表情。赵金氏顺手为丈夫拉了拉被角,幽幽地问:“啥时候猫下①?”
“你说啥?”
赵金氏说:“装啥糊涂?别以为我给你挣面子,我是看她肚子里赵家的骨血!”
赵前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知道金氏准备接纳韩二丫了。为此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手掌讨好似的在女人的后背上游动,“今年过年得好好办办。”
一进腊月,年的气息越来越浓烈。赵金氏郑重告诫孩子们,过了腊月初八就准备过年,她对欢呼雀跃的儿女说:“腊月里,神仙都下凡到了人间,同地上的人一起过年。小孩子不要骂人打架,惹诸神生气。”赵家大院的女主人忙得风风火火,但是她仍有心情逗逗孩子,说:“小孩小孩你别馋,进了腊八就过年。”“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
赵前暂时放下了日本人收购的忧虑,通知公司下属的各煤矿自腊月二十起停产封井,说一年到头的就图个消停。冰天雪地里,原先喧闹不已的煤场变得空旷寂寥,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快覆盖了矿井煤场,也覆盖了所有黑色的痕迹。当经理的办公室房门卷柜也贴上封条的时候,赵前领着大腹便便的韩二丫回了赵家大院。一瞧见韩二丫,赵金氏心里就咯噔一下,别扭又无奈:“你说咋整?谁让咱们是女人呢?”
年货不需要男主人操心劳神,赵金氏早早就拉出清单,打发马二毛赶车去了县里,零零碎碎的东西在老虎窝就近购买。如今的老虎窝商号林立,仅是杂货铺就已经有了大小十几家,比较有名的字号是处于十字街口的“东兴长”。赵金氏几乎得不到休息,她凑在微弱的油灯下面缝做新衣新鞋,二闺女百合已经能够做针线活了,可是仍然她累得直不起腰来。每天这个时候,男人和女人的摩擦加剧,赵前反对老婆事每躬亲,提议去成衣铺做小孩衣服。赵金氏不为所动,还说:“我看你是钱烧多的,瞎摆啥谱?”男人无可奈何,说:“哎,你真是挨累的命。”没有谁能抑制住家庭主妇的热情,赵金氏要浆洗完所有的被褥,洗过之后拿到院子里晾晒,让被面在寒风中冻成直挺挺的硬壳,俨如铁板状,敲击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赵金氏要添置新的碗筷,前一年的碗筷盆盘被孩子们打坏的所剩无几了。等到这些都忙完,女人会用长木头竿子缚上笤帚扫清扫棚顶、屋梁和墙壁上的灰尘蛛网。
真正忙年的序幕是从腊月二十三拉开的,孩子们扳着手指数着日子,在迎接年的忙碌中跑来跑去。大人们起早贪晚,杀猪、杀鸡、做豆腐、做粘饽饽、蒸馒头,所有的工作都要在春节前完成,以便保证正月里只是吃喝玩乐。腊月二十三以后每天都有固定的日程: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二十四写大字,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蒸猪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糊墙斗,三十晚上玩一宿。腊月二十三这天,供品里必不可少的是灶糖。夜幕降临,赵家大院的男主人恭恭敬敬将灶王像取下来,用灶糖粘一粘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嘴,以免灶王爷上天向玉皇大帝说坏话。然后在灶坑前焚香、烧纸,把灶王爷像和秫秸扎制的车、马、鸡犬等物和喂牲口的草料一起焚化。赵前跪在供板前,大声说:“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拿着糖葫芦当干粮,去上方,见玉皇,好话多说,坏话少讲。”
除夕到了,一早起来赵金氏就正告孩子们:今天过年了,多说吉利的话,不许打坏东西,要是打了碗赶快说碎碎平安,云云。在热烈又略显局促的气氛里,赵前吩咐大儿子:“今年的对子就你写了。”
赵成华深感意外,因为家里已经准备了春联,就推说自己的字丑,不敢在圣人面前卖弄。父亲认真地看了看赵成华,话中透着不悦:“吆嗬,挺有学问的嘛,学会卖关子了。”
赵成华问:“那,那词儿呢?”
“你定!”父亲的大手一挥,转身而去。赵成华一边研磨一边推敲,春联的内容有套路:无非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之类。赵成华把裁好的红纸平铺在炕桌上,拿笔在半空比划了一阵,良久才饱蘸浓墨悬腕运劲。早饭后,家家户户忙着贴灶王像贴对联,红彤彤的对联张贴于院门、房门、米仓、牲口圈甚至大车架上,映衬着皑皑白雪鲜艳夺目。赵前逢人便炫耀说:“呵呵,俺儿子写的哩。”
年三十最重要的仪式是供灶王、祭祖和迎财神,各家都要将事先请来的“灶王”神像贴在锅灶上方的墙上,旁贴对联一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贴:“一家之主”。神像下面设一供板,上放香炉碗、烛台和供品。赵家是有钱人,烛台香炉自是与众不同,烛台和香炉都是锡制的,有耳有腿,擦得银光闪亮。农历除夕下午开始祭祖,在正屋北向的墙壁上方有木制小祠堂,红纸中央竖书“供奉赵氏门先远三代宗亲之位”,上方写有“慎终追远”的横批,两侧贴“祖德千年远,宗功百世昌”的对联。赵家的规矩是三十晚饭时给祖宗上供,祖宗牌位前摆一张八仙桌,点燃三炷香和一对二斤重的金字红蜡烛。祭祀的供品有荤有素,荤菜为熟整鸡一只、整方猪肉一块,皮肉在上并染红,素菜是粉条一碗、豆腐千子一碗。供品摆到子夜前,赵前神色庄重地将去年的祖宗牌从墙上神龛请下来,连同纸制的金银财宝一并于供桌前焚化,然后毕恭毕敬地将新祖宗牌放于牌位之处。
赵家大院的大门口悬挂着一对纱灯,前院地中央高高耸立着灯笼竿,其顶端扎着翠绿的松树枝。炕上头是一盆通红而炙热的炭火,室内暖意融融,女人们开始剁馅和面包饺子。老金太太忽然摆脱了混沌的神态,颤颤巍巍地吆喝外孙们洗脸洗脚,她把小孩子摁在脸盆前,说一冬天没洗了,年三十洗了全年都干净,边洗还边数落:“你看你的脖子,快赶上车轴了,漆黑漆黑的。”
接近半夜时分,赵前率领他的儿子们去接财神。成华、成国提着灯笼跟着父亲来到北门外,将财神码子(神像)和纸箔烧掉,放些鞭炮,按照皇历说的财神方向叩头。放眼望去,家家户户红灯高悬,大红灯笼在寒风里摆动,渲染着除夕之夜的喜庆气氛。一回家门,女人们齐声问:“接来没?”男人和半大小子高声答道:“接来了,财神接来了!”
灯光透出女人们煮饺子的身姿。煮水饺要想问熟没熟时就说“挣了吧?”另一个回答:“挣了!”即便饺子煮破皮了也不得说破了之类的话,也得说挣了。煮熟了的饺子,先捞出两碗放在祖宗供桌上,摆两双筷子倒两盅酒。孩子们欢呼雀跃着,跟父亲去院子里放鞭炮。
年夜饭后先要祭祖,地上铺着地毡,由赵前领头,按照先男后女和辈分长幼为序,给祖宗牌叩头。金氏搀着母亲坐在八仙桌旁,从赵前开始全家依次叩头给老太太拜年,而后孩子们依次给父母叩头,最后是弟妹向兄姊鞠躬。
在赵家子女的记忆里,最快乐的莫过于涮火锅。正月初八太令人心驰神往了,看着父亲笑眯眯地找来铜火锅,孩子们无比激动。一年当中,惟有这一天,儿女才有可能和纡尊降贵的父亲同桌吃饭。赵家人口多,要放上两张炕桌才行,因此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和父亲共餐的运气。精心准备的佐料一一摆到炕桌上去了,鲜红的辣椒,粉红的腐乳,葱绿的腌韭菜花,褐色的芝麻酱,看着就让人满口生津。铜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烧开了,孩子们忘掉了拘谨,在母亲的指挥下,七手八脚地放进酸菜、白菜、粉条、猪肉羊肉、冻豆腐和血肠。冻豆腐在雪里埋了好多天了,冻得满是网眼。经沸水一煮,更显金黄娇嫩,咬起来竟然有肉的感觉,有股热气直通丹田。最好吃的还是血肠。血肠切成了薄片,里面的猪血,外层是猪肠,煮熟后颜色红白相间,猪血细嫩如泥,猪肠柔韧耐嚼,吃来奇香。见大家吃得兴高采烈,赵前发话了,大声地问:“好吃么?”
筷子纷飞,孩子们忙不迭地回答:“好吃,好吃。”
赵前滋溜抿上一盅酒,启发道:“好吃的东西哪来的?”
赵成国鬼精,口中呜噜说:“爹挣来的呗。”
赵前很高兴,脸有些微红,不禁感叹说一家老小,能吃上火锅,不是天仙的日子是啥?还叮嘱道:“等我老了,你们就请爹吃火锅!”
桌面上的孩子手脚忙乱,头点得像啄米鸡似的,一致表示:长大了要好好孝敬爹。
快乐的日子总是飞快,一眨眼正月十五要到了。赵金氏吆喝二闺女、三闺女几个准备蒸面灯。大家情绪高涨,闲着无事的韩二丫也想搭手。赵金氏冷冷道:“还是歇着吧,可别磕碰着肚子里的宝贝。”
蒸面灯有金银铜铁四等:用黄豆面蒸的叫金灯,白面做的叫银灯,苞米面做的叫铜灯,荞麦面做的叫铁灯。赵家大院的女人们做四样蒸面灯,为图个齐全吉利,每种灯做十二盏。做面灯先得和好面,然后用面捏制成灯的形状,自上而下一般分灯碗、灯身和灯座三部分。捏面灯和包饺子一样,千人千样,每个人的作品都不尽相同。依惯例,赵家制作的面灯高矮二寸半,粗细一寸多。为了区别各个月份,在灯碗口边捏出一至十二个小角来,如果灯碗口上有三个小角那自然就是三月灯了。赵金氏还搬弄手指算了一番,按照全家人的属相,分别做了狗、猴等大小十三盏灯。其实金氏少做了一盏,那就是弟弟金首志的灯。金首志远在天边,谁知道他是不是拖家带口,再说了弟弟姓金,而自家姓赵。
按照属相,最难做的还是老金太太和丈夫的蛇灯,弯弯曲曲的模样甚为难做,赵百合一个劲儿地嚷嚷“这是大龙啊。”细心的韩二丫不吭声观察大娘子的举动,心里感觉很安稳:赵家男女主人、七个儿女加上金老太一共十一口人,出了门的大闺女赵玫瑰不在此列,另外的三盏里一盏牛灯两盏狗灯。韩二丫乖巧,她知道那个牛灯是她的属相,说明已经接纳她为家庭成员了。两盏狗灯啥意思呢?韩二丫偷偷地看了看大娘子,哦,一盏狗灯是自己怀里的孩子,那另一个莫非是大娘子肚里又有了?
女人们将捏好了的面灯放锅里去蒸。掀开锅盖时,赵金氏伏在灶台上观察大锅里面各月的面灯,好半天才说了声:“六月连雨吃饱饭!”锅里面的蒸汽很快升腾飞出门外,赵金氏指着灯碗里的水说:“春天有点儿旱,六月雨水就补回来了。”女主人观察灯碗,认为新的一年总体上是风调雨顺的,扭身对着赵冰花说:“看见没有?这个苞米面的灯碗里水多大,今年的粮食收苞米啊。”于是大家伙欢呼着,七手八脚地趁热往灯碗里插灯芯儿,再灌上豆油使灯油、灯碗和灯芯凝结成一体。
正月十四到十六,关东的习俗是家家户户挂灯笼,灯笼的样式多样,灯笼杆上挂的是红纱蒙面的宫灯、鲤鱼灯、走马灯,街头耍的是龙灯,路边供的是冰灯,反正元宵节是光明的节日。赵家的女人孩子都欢欢喜喜地地在院子里放灯,她们把面灯点着放到窗台上、炕沿边、柜顶上、箱子盖上;一月灯要放在正屋祭祖的供桌上面,二月灯放门外,三月灯放在石碾子跟前,十月灯放在仓房粮食囤中;还有属相灯也要各就各位,龙灯放在碾台上,虎灯放在磨盘上,马灯放在牲口圈……盘腿坐炕的老金太太咧开没有了牙齿的嘴笑着,她看见一盏灯花的火苗子一爆,竟孩子般地鼓掌。说:“翠儿呀,今年有喜事呀,看看是几月份来着?”
“八月?八月嫁姑娘啊!”听得此言,一旁的赵冰花臊得低下了头,赵金氏咯咯笑了起来,“今年咱二闺女要出门喽!”
赵前率领儿子们出了大院,先去岳父坟上送灯,回来在路口处摆放遥祭祖宗的灯。他面向西南方,说咱老家可在山东费县方城镇啊,儿子们站在身后屏气凝神。
皎洁的圆月升起来了,默不出声地俯瞰着人间大地,将雪野中的小镇涂抹得银辉一片。男女老幼都要出门走一走,上街逛花灯“除百病”,有人还要到河上去滚一滚冰。月色融融,辉映河面上的白雪皑皑,人如圆木样滚上几周,粘一身的冰碴雪屑,还虔诚地祈祷:“轱辘轱辘冰,腰不疼腿不疼;轱辘轱辘冰,一年没有病;轱辘轱辘冰,身上轻又轻……”
阵阵锣鼓声由远及近地从小街西头而来,村长老牟领着一大群人沿街布放路灯,在街道两边的雪堆上依次摆满了各色冰灯,远远望去,老虎窝小街宛如两尾闪亮的灯的长龙。冰灯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其实冰灯的制作极为简单,只需要把水加满任意形状的容器里就行,大的如缸小的如水盆、饭碗,拿到外面冻上一阵子,等到容器里的水四周结冰,再将中间的水倒掉,然后将容器和里面的冰壳一并挪进屋里暖和一会儿,冰壳就会和容器脱离开来。倒出冰壳,在冰壳里头粘上蜡烛点燃,冰灯就做成了。
老虎窝掩映在一派灯火之中,千奇百怪的花灯争奇斗艳,一家赛过一家,有走马灯、荷花灯、鱼灯虾灯西瓜灯兔子灯,恰是繁星点点又如百花争妍,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都赶来了,小街上接肩擦踵,纷嚷之中有人说:“县里的花灯更好看呢。”
①猫下:当时方言,意为坐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