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虎魂

赵前心疼钱,为入股安城电气公司三千奉票气恼不已。一连数日,茶饭不香,脸拉得老长。赵金氏看的明白,告诉儿女说:“离你爹远点儿,别讨不自在!”

有农户送来了两只野兔,赵前不想喝闷酒,就去请老牟等人,想说说体己话。几个人东拉西扯的,酒喝得很慢,不觉天黑下来。忽听街上人声嘈杂,正在奇怪,有人慌里慌张地来说:“西门外来了好多兵马啊,喊村长过去答话。”

老牟慌了手脚,说:“呀,是胡子打窑?”

来人回答道:“他们说是郑知事来了。”

赵前望了一眼荆子端,说:“哦?刚上任就来老虎窝?再咋的也不用摸黑来呀,有啥要紧的事吧。”荆先生想了想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牟村长洗了把脸,又整整衣帽,磨磨蹭蹭地往西门走,好像有什么问题还没考虑好。围墙下火把照得通明,老牟扒着墙垛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县警察局李局长。赶忙叫打开大门,人马一拥而进。李局长勒住缰绳,语气挺不满:“怎么这么磨咕?”老牟正要上前,李局长介绍道:“这位是新来的郑知事”。

郑知事却闪开了身子。有个骑白马的年轻人问:“谁是村长?”

“我、我是。”老牟跨了一步,腿脚有些哆嗦。

年轻人问:“你这里有姓金的老头、老太太吗?”

“没没有啊。”

年轻人很着急,说:“不对吧?应该有六七十岁,姓金。”

赵前猛地心跳,问:“咋了?”

“噢,这位是有名的财主赵前。”旁边有人介绍道。

赵前说:“鄙人泰山姓金。”

“在哪儿!”声音显得很兴奋,借着火把看,年轻军官身材高挑,相貌俊朗。赵前回答说:“故去了。岳母健在。”

兵马是奉天大帅府派来的,为首的是大帅府的副官。堂堂大帅府的副官下来,郑知事不敢怠慢,慌忙唤来警察局局长,陪同副官直奔老虎窝而来。原来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往事,有恩不报,还是个人吗?!张大帅吩咐副官去老虎窝,寻找姓金的老头老太!临了还叮咛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金女人见了副官,孩子似的拍手:“首志回来了?是俺儿子吗?”定睛一看不是,就失声痛哭起来,老泪纵横的样子叫赵前夫妇很没面子,女婿忙说大帅派人来接你去奉天府哪。老女人破涕为笑,连声说好好,俺这就去奉天,俺儿子在奉天!说着窸窸窣窣地摸出了一个包裹,说这就去,这就去!这包裹简直是老太太的命根子,里面有老金留下那份字据,还有年节晚辈给的钱,老人只认现洋不认奉票纸钱,但都照收不误。每日都要检查许多次,打开再包上,反复反复,口里还要念叨:“这是俺儿子的。”

翌日早,大队人马簇拥着老金太太去了安城县。这事情轰动了整个老虎窝,十里八村的都出来看热闹,老少爷们说:“赵东家可不得了了!”夹在马队开道的车流里,赵前感觉郑知事和李局长和他亲热无比,说到高兴处新知事还晃晃他的膀子。赵前也顺口搭牙地跟他们说些套话,心里却寻思:他们管自己叫爹都行了。在县衙里用午餐,面对着满桌子的好饭好菜,老太太居然一口不动:“俺一天两顿饭,没到时辰哩。”郑知事喊人去买了四个果匣子的细点心,又喊人叫裁缝铺扯布,连夜给老太太赶制两套新褂子。还悄悄拉过赵前,往褡裢里塞了一沓奉票,极其恳切地说:“路上用得着,用得着。”见左右无人,耳语道:“兄弟没来得及看你去,到了帅府多多美言啊。”

一出县衙,老太太被搀扶进黑色的小汽车。老人兴奋得不得了,拍拍这摸摸哪,像孩童般欢天喜地。这小卧车可真舒服,比坐在炕头上好受多了。虽说赵家土地无数粮囤满仓,出门顶天也就一架三套马车,牲口脖子上套串响铃,大鞭子系红缨,车辕下面挂咕咚,一走震天动地的山响,也算得上够气派,但比起这小卧车来,可真是天上地下。轿车忽忽悠悠地朝南开,赵前晕了,老太太更晕,嚷嚷:“俺儿子当了大官!”

老金太太奉天之行风光无限。进得奉天城,一站一站地有人接应,大老远就有人报信去了。大帅府中门大开,红毡铺地,鼓乐喧天,两队士兵分列左右。张作霖个子不高,一身长袍马褂,率六房姨太出迎。在众奶妈婆子、丫鬟使女的簇拥下,他紧走几步来到老人面前,仔细端详,说:“对对对,正是正是!”接着又说“大婶,你怎么才来啊,可想死侄子啦!”金老太糊涂了,拉着张作霖的手,泪流满面地说:“你是俺儿子啊。”闻得此言赵前心下大骇,岂料张作霖双膝跪下叩头,说:“对啊,你就是俺妈!”接着回头喊各房姨太过来,给老太太见礼请安。五姨太为人乖巧,腰肢款款地走过来,手上搀扶着老太太,嘴里甜甜地道:“妈!雨亭常念叨你啊,想得没法子啊。”

大帅府张灯结彩,设宴款待。宴席上,排满了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净是世间稀罕之物,真可谓:山中走兽云中燕,河里肥鱼海底鲜,鸡鸭鹅狗去皮羊,猴头燕窝整盘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满面春风的张大帅说:“当年,要不是妈在路边救我,今天哪来的什么大帅啊?”有幕僚连连称赞:“时势造英雄,大帅英雄起自布衣啊。”张作霖摇头:“啥英雄不英雄的,咱老张当年是土匪,土匪咋的?除暴安良劫富济贫!”酒喝得热烈,一位师爷站起来做诗,摇头晃脑极忘情状:

娄金下凡渡阴阳,遇难呈祥入围场。辽水自有龙虎在,

千古传颂美名扬。

掌声、赞扬声不断,另一位文人模样的人起身道:“单从大帅的名讳上看,就是大富大贵之身啊,雨下之林滋润万物也。”

一听有人说到名讳,大帅唤赵前过来,说:“你小子咋不张罗敬杯酒?”赵前僵立在大帅身边嗫嚅,一时语塞。“算了算了,”张作霖一挥手,话题一转:“妈拉巴子的,你们安城县还是有人物的。”

赵前如坠云里雾里,不知何意。大帅说:“你们那疙瘩也有个叫张作霖的,和俺老张同名同姓,哼!把药铺开到我鼻子下面来了。”赵前认得安城县的张作霖,是与戴先生齐名的医生,和他有过一面之识,领教过这人的脾气。安城县的张作霖跑到奉天城开药铺,胆大包天地在大帅府附近的街面上行医。赵前哪里知道这些,不敢多言,只是听大帅骂骂咧咧。

翌日晌午,张作霖叫上副官和赵前说:“走,我去会会那个张作霖!”出了大帅府,走不上多远就看见一爿新门市,房檐上悬挂一黑地白字木匾:同生堂。门首立着的布幌上书:“中医张作霖”五个大字,格外扎眼。门两旁的对联立意不凡,云:医国医民同兹医意,寿民寿世亦以寿身。推开同生堂的门,只见室内高悬“苦口扁鹊”四个大字。几个候诊的男女一见进来一大帮人,吓得全都躲开了,只剩下坐堂的中医和撮药的伙计。坐堂医生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微微发胖,好像对紧张的情况浑然不觉。这人正是中医张作霖,望着忽然闯进的一行人,仍神情沉静。他特意看了赵前几眼,好像想起来似的点头示意。赵前明白中医的意思,他们算是熟人。坐堂医生指着桌子对面,说:“请坐请坐。”

大帅张作霖没好气儿,一屁股就坐到凳子上,“俺要好好请教请教先生。”

“请讲。”

大帅张作霖眼睛将药店里面看了个清清楚楚,斥责道:“你有啥本事来奉天行医开店?扯鸡巴蛋吧?!哼,就凭你也敢自封扁鹊?”

“医者义也!治病救人,决无虚妄。”

“那好,你就看看俺张作霖有啥毛病吧!”他忍不住自报山门,说罢挽袖伸臂过去。

中医张作霖全明白了,不再言语。望闻问切是少不得的,双腕寸关品过,舌苔面色望过,只是沉吟。赵前悄悄地看了看大帅,大帅乜斜眼睛,不禁为中医捏了一把汗。张医生面无表情,说:“大帅,劳您再伸下舌头。”

张作霖拿眼瞪了瞪医生,说:“真他妈的啰嗦,伸就伸!”

药店里鸦雀无声,呼吸声清晰可闻。过了好久,张医生才一字一句地说:“大帅的脉象有些乱,内有食火,烦躁不安。病灶在肠胃。”

“啪!”张作霖猛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起来了,“瞎白话!俺好得很呢!!”

张医生毫无惧色,说:“让不让说实话?”

“说!”

张医生说:“人有旦夕祸福,马有转缰之灾。”

“少兜圈子!”

张医生说:“您的毛病不小呢。”

“看得不准就治你的罪!”

张医生依旧不紧不慢道:“大帅,您得的是‘结症’”。

“去你妈的,牲口才得结症!”张作霖呼地站起来,火冒三丈道:“别唬情形了,你他妈的骂谁呢?”

“依我看,就是结症。”张医生依然轻声柔语:“我听说大帅当年做过兽医,中医里的‘结症’就是大便不畅,说这个大帅应该明白。”

“你说的可准?”张作霖半信半疑。

张医生说:“今夜你就觉警!”

“你他妈的别拿脑袋当尿罐,砍掉就没了。”

张医生说:“我的性命也不白给!”

“好!咱明个儿再论,回府!”张作霖拂袖而去,出了门特意叮嘱副官道:“盯紧点儿,别叫他溜了!”

晚上,大帅张作霖可就真个睡不着了。近来是有些心神不宁,大便确实困难。可是他不能容忍中医的傲慢,莫非耍笑俺不成?他越想越生气,这不是明摆着咒俺吗?他恨恨地咬牙,心里说你等明天的!迷迷糊糊的眯了一会儿,醒来时就觉得肚子真个疼起来,一边手捂肚子,一边嘀咕不是自个瞎寻思的吧?硬想把肚子想疼的吧?他叫五姨太把手放在肚子上揉,谁想越揉肚子越来越痛,后来就去解手,肚子胀气胀得蝎虎①,可就是排不出便来。痛到冷汗淋漓时,喊来副官:“你去,请、请那个叫张作霖的来!要快!”

帅府上下惊动了,一时间灯火通明,众多人围前围后,张作霖大骂:“我又没死,哎呦,看啥看?!”

张医生很快倒了,轻扣大帅腹部,嘭嘭直响。大帅如遇救星:“快,快,快呀。”

“大帅稍安勿躁,并无大碍。”中医张作霖从诊包里掏出三包药说:“这是理气缓结汤,服后一个时辰便好,”

张作霖痛得满床打滚,像孩子似的耍赖,说:“俺,等不及了,哎呦……”

手下人见状,都顺着大帅的意思说话:“喝汤药,还不如找洋医生呢!”

张医生冷笑,拎起药箱欲走。大帅忙说:“别,别走,快想个法子……”

张医生收住脚,吩咐其他人说:“找几根大葱来!还有蜂蜜,快去!”

手下人不明就里,飞快去后厨去取。转眼,就取来了。张医生接过来,一边剥葱皮,一边努嘴说:“脱裤子。”

“啥?你说啥?”众人被激怒了,五姨太有主意,力排众议,说:“听他的!”

这时的张作霖,疼得大汗淋漓,动弹不得,像驯服的野马,只有顺从了。张医生将手指

粗细的大葱粘上蜂蜜,徐徐插进大帅的肛门,缓缓抽动。片刻工夫,张作霖哼了一声,挣扎着起身,众人忙上前搀扶。刚下了床,还未及蹲下,就稀里哗啦地一泄而出。

下人为张作霖换了条裤子,只见他慢慢睁开眼,长出一口气道:“嗯,好了。”缓了缓,他反复看了看张医生,说:“还是你有种。妈拉个巴子,俺这洋相算是出尽了。”

张医生好言相劝道:“要想真好,还得服药调理才是。”

张作霖说:“俺服了,别说是叫俺喝黄汤,就是他妈的喝毒药也中。”

张医生不说什么,留下药方,拜辞而去。

隔了几日,大帅张作霖登门同生堂,送上重金厚礼酬谢中医张作霖。他身后是众多的随员,吹吹打打地捧出一块牌匾,上书六个镏金大字:名中医张作霖。大帅站在门口,躬身施礼道:“服了,真服了你,张——作——霖。哈哈。”

张医生拱手道:“大帅不怪罪,民医已感恩不尽了,何言谢字?”

张作霖扳着张医生的肩膀,说得挺诚恳:“哥们,俺这不是向你赔罪了么?”然后大声地向众人宣布:“这是奉天府的神医啊,比那个叫啥华佗的有才!”

张先生连连摆手,说:“医者乃仁义之术,人命不分贵贱,施诊莫嫌贫爱富。我行医,富贵者不以参茸为丸,贫寒者不以竹茹为饮,心纯皆一等,高低无二药。”

张作霖击掌大叫:“好哇,真是讲究人儿啊!真是个好医生啊!”

张作霖不理众人的欢腾,挽起医生的手臂入室落座,抱拳请教道:“俺这结症是咋得的?往后还得屁眼儿插大葱?”

张医生微微一笑,说:“我说了,大帅您不生气吧?”

“谁生气谁就是王八养的!”

张医生道:“山珍海味给撑的。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随手递去一方,写道:“常吃青菜棒子面。”

金老太在大帅府住了二十来天,他们被当做贵宾招待,顿顿山珍海味,很快就吃得腻歪,金老太神智迷糊,孩子似的嚷着要回家。张作霖军务繁忙,但不时过来探视干妈,请安问好。他说:“妈你别急,俺就是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这天,大帅府忙着打点行装,张作霖要进京调停直皖两系矛盾。大帅要走,先送别了赵前和金老太。临走时,大帅找赵前说话,唠些家常事,如几个孩子、做什么营生、吏治如何、地方百姓过得可好,等等。赵前起身,说全赖大帅的恩德,日子红火极了。张作霖摆手,制止道:“俺老张就烦唱赞歌!你挑实的嗑唠。”

大帅听得仔细,不时插话询问几句。看得出来,张作霖对煤矿的事情较为关切,他甚至了解东洋炭矿公司已将经营权转让给了明治矿业株式会社的细节。当听说安城的大煤矿被日本人控制时,不觉神色严峻,骂:“他妈的,小鬼子用煤,老张也用煤啊。”见赵前不解,张作霖就说铁路、兵工厂还有纺纱厂,哪个不等着用煤?大帅对日本方面的步步进逼心知肚明,气愤地说:“妈拉个巴子的,胃口真不小。”

聊到最后,张作霖忽然话题一转,问:“你念过书没有?”

赵前一怔,答:“回大帅,不到三年的私塾。”

张作霖手捻胡须,说:“比俺老张强,够用了。”

赵前不知何意,只好傻笑。张作霖又说:“想不想跟俺老张干啊?”

赵前吓了一跳,简直是受宠若惊,紧张得气儿都喘不匀了:“俺满脑门高粱花子,能、能干个啥?”

张作霖搁下茶杯,拿眼睛盯住他看了片刻,说:“你先回去,老张安排你做大事!”

金老太终于蹬车回转,张作霖恭恭敬敬地扶她上车,随车送了许多礼物。回过头来,拍拍赵前的肩道:“你小子好生干,把本事都拿出来!”

看见大帅眼里的寒光一闪,赵前的腿都发抖了。

运气来了铁也生辉。安城县郑知事等人争着为赵前接风洗尘,一连闹哄了好几天。席间说起中医张作霖的事情,郑知事内心庆幸,以手加额,连说好家伙,幸亏大帅宽宏大量,要是怪罪下了谁吃得消?转过脸来问警察局长,说县里事先一点儿都不知晓吗?你看看,竟然跑到奉天城里去了,我等却一无所知,公务事大疏忽不得啊!郑知事的话里分明有责备的意思,李局长脖赤脸红,连忙解释说先前派人劝说过的,谁知这医生忒倔,还说什么“祖宗之姓,父命之名,岂容更改”之类的话。郑知事初来乍到,也不想让下属太过难堪,语气放缓道:“同名者,同为人杰也。”众人喏喏连声:“那是那是,前车之鉴啊前车之鉴。”

没等赵前离开安城县,就接到了来自奉天省政府的命令:成立安城煤矿公司,由章铭出任安城煤炭矿公司筹备处主任,赵前为副主任,大家闻讯纷纷庆贺。赵前春风得意,顿觉县知事也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官,宋凯斌之流更不过尔尔,大帅能叫上俺赵前的名号,他们算个老几?姓宋的竟敢闭门不见我!心里这样想着,语气神色就不免大咧咧的了,如同在老虎窝一样。可如今县城,最具轰动效果的不是他赵前拜会大帅,而是发电厂送电。县府、学堂和主要商号都拉线用上了电灯泡,老百姓都管灯泡叫电胆儿。电胆儿照耀了夜晚,引来许多人围观,人们惊讶,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新奇的玩意儿,使劲地咽唾沫感慨:我操!据说有人通宵达旦地观赏光线忽明忽暗的电胆儿,更有甚者居然想借电胆儿来点火,吓得掌柜的和伙计立马制止:“你找死咋的?”

不想惹了众怒,大家都说:“多大个鸡巴事儿啊?点一口烟也不犯死罪啊?”

鉴于来自最大多数人的无知,宋凯斌破费买了一头瘸腿毛驴,毛驴被牵到县城繁华地段大十字街,扯来电线,一头拴在驴腿上另一头系在驴头上。卖呆儿②的人稀奇:“有耍猴的,没听说还有耍驴的噢?”电气公司的人手拿铁皮喇叭,一遍一遍地讲“电这个家伙厉害着呢。”现场示范的高潮一幕是合上电门,蓝色的火花刹那间笼罩了毛驴,惊心动魄的痉挛之后,毛驴砰然倒地,立刻扑荡起来混合着煤灰的尘土,不幸的瘸驴一命呜呼了。众人皆汗颜啧舌:“厉害、厉害!”看着断开电,死毛驴被抬上马车拉走了,还有看客跟着捏了一把汗,说:“这肉不能吃啊,别把小命儿搭上!”

宋老板策划的街头表演极具新意和爆炸性效应,其效果冲淡了赵前的喜悦。赵前不屑,说:“仰脖子吹喇叭——净起高调!”对于赵前心中的不满,宋老板心里有数,没办法的事儿,谁让人家站了高枝了呢?找到郑知事叫屈,还故意少说了数目:“老赵出了两千元的股本。”

郑知事说:“那就赶快还人家!”

宋老板摇头:“咋还呀?得用上两千个以上电灯才保本,要是年底时县城三千人家都用,外带四十几家的烧锅、油坊都用电,才能得红利。”郑知事听了不再吭声,斜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宋凯斌见状告退,随手掏出一张银票放在郑知事的办公桌上,郑知事佯装不悦:“你这是做何?”

并购矿权一事由东三省保安司令部参谋长杨宇霆主持,奉天省省长莫柳忱、铁路督办王明宇等要员参与,其声势不小。奉天当局设想采取官商合办的方式,将矿权矿产收回国有,进而发展壮大安城煤矿,以便打破日资抚顺、本溪湖等煤矿的市场垄断。遵从杨宇霆的意见,收购后的安城煤矿将并入东北矿务局。按合并计划,奉天省政府出资100万元,奉海铁路公司出资20万元,安城各华窑设备存煤折价70万元,以此三款作为股金,每股100元。章铭坐镇指挥,赵前熟悉情况,具体操办收购事宜。安城境内现有大矿井十三家,多集中在城北,其中以宝华、富国等七处坑口最为有名。比起这些大矿来,赵家于岔路口处的矿井不足挂齿。

喊破嗓子还不如做出样子,赵前率先上交了自家的煤窑。至此,岳丈的土地连块土坷拉都不剩了,老金太太伤心地哭了,连说:“翠儿啊,你弟回来了,叫他去喝西北风?”赵金氏安慰母亲,保证道:“没事的,有首志一半呢。”岔路口的土地全数上缴,赵成运一家没了生计,赵前安排侄子去南沟,借房子住,租给他十二垧地种。这样,赵成运就和杨四海成为了邻居,赵成运住前趟房,杨四海一家住在后院。

收购煤窑无疑于剜财主的心头肉,矿主背地里大骂赵前,说他是卖煎饼的买卖——摊得太大了。见了面又哼哼哈哈打圈圈,或者干脆躲起来避而不见。为着一己之私,矿主们阳奉阴违,抗拒政府的收购计划。而乔大麻子等人早就投靠了日本人,有恃无恐地四处煽风点火。赵前整天介日地跑,却毫无进展,引来上司的不满。一开始,他认为猴不爬竿无非是多敲几遍锣罢了,到后来到处碰软钉子,弄得急火攻心,便找郑知事抱怨,说自己是劁猪割耳朵——两头受罪。郑知事陪着笑,说事缓则圆嘛,见赵前怒气不减,又说:“要不,派人把他们捆来?”

其实章铭、赵前他们清楚,日本方面才是并购计划的障碍所在。日本商人一肚子坏水,日资对各矿进行渗透,撒手锏是贷款和合办,通过代理人不余遗力地扩张。那天,乔大麻子拿出了契约给赵前看,那神情无疑于炫耀,意思是奈我何哉。赵前也不含糊,当即叫人誊写了一份。章铭过目后,觉得事关重大,立即上报奉天当局。契约文本写得明白,明治矿业株式会社系为乙方,双方合办要点如下:

一、资本均由乙方投入,损益双方折半。

二、投资以外的所需资金必须由乙方借款。

三、采掘及运输设备由乙方提供,所有矿用土地570亩任由乙方免费使用。

四、纯利润中之10%支付投资款,另10%偿还借款。剩余部分按70%、30%分配乙方和矿主。

五、甲方如欲与第三方缔结任何之契约,必须取得乙方之批准。

六、此文契如有误解时以日本文为准。

奉天最高当局获悉了明治矿业株式会社的合同文本后,更加看清了日资的嘴脸。在相继控制了抚顺、鞍山、阜新等矿权之后,日本人步步紧逼,全盘染指南满矿产的野心昭然若揭。如是,东北矿务局的收购计划更显紧迫,见地方上吃力,接连派大员催促,采用软硬两手:一是放弃收购大成等日资煤矿,二是冻结其余煤矿在银行钱庄的帐户,同时派驻军警。结果如愿以偿,除去已与日方合办的四家矿井以外,其他矿产全部收回,资产一律折算成股份予以补偿,违者严惩不贷,如无疑义当即签字画押。辛苦多日的赵前长出一口气:“看看吧,敬酒不吃吃罚酒,哼!你们能掰过奉天府咋的?!”

安城煤矿公司成立了,隶属东北矿务局直辖,公司董事会由九人组成。章铭就任经理,赵前为副经理。遵照杨宇霆的批示,东北矿务局拨款120万元做起步经费。新公司的事情千头万绪,办公地点设在安城县城北,下设总务、会计、营业、采矿四个科,分宝华、富国七个矿。章经理是采掘专家,留过洋的人,自视甚高,打心眼儿里鄙视赵前这等土瘪财主。两人难以找到共同语言,有事就办,无事就散,关系始终不咸不淡。章经理家眷都在奉天,来安城就职不甚安心,每个月都要回去住上几天,疏通关系走门路,常常借故不归。

公家办矿到底有魄力,一年之后,作业手段极大改进。所有的矿井都实现了电力运输,安装了绞车,大量采用汽钻打眼、黑火药放炮,汽油安全灯照明,煤炭产量节节猛增,在与日矿的竞争中渐居主动。应该说,此刻的赵前是春风得意的,是踌躇满志的,他讨厌别人称呼他赵东家,叫赵经理才入耳入心。赵副经理日子是滋润的,自我感觉是良好的,什么郑知事、李局长、宋老板还有日本人,哪个不拿他赵前当个人物?到哪家饭店吃饭,啥钱不钱的,能来你这吃一顿就是天大的面子,给你捧多大的场面啊?即便你想请还说不准有没有时间呢!人上人的感觉是好,住则花天酒地,出则玻璃棚马车代步,阔气得很,他差不多忘掉原来的日子了。

马二毛常来城里,讲讲家里的情形,赵副经理听了只是“哦、哦”的,没有啥表示,以矜持优雅的姿态吸烟喝茶。看神情,明明白白的驱客令。这一次马二毛又来,告诉他金氏又生了个男孩,赵前好半天才说:“呦,我有四个儿子了。”

马二毛觉得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了,心里委屈了一路,回家和媳妇叨咕:“东家比以前还牛屄了,脸绷得像煤黑似的吓人。”

马卢氏掐了男人胳膊一下,说:“人一阔就这德行,吃喝嫖赌呢。”

马二毛一惊:“不会吧?东家不是那样的。”

女人嘿嘿冷笑:“不信,走着瞧。”

①蝎虎:东北土话,指厉害。

②卖呆儿:东北俗语,意为旁观、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