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虎魂

春天如约而至,道路却泥泞不堪。前一年路面低洼处的积水,被风雪捂住冻了一冬,开春时表面风干了,底下却是浆糊状的稀泥。赵前闲不住,去各处转悠,看农户往地里送肥。他走得累了,靠着一株大榆树歇息。头上有喜鹊叫,抬头一看,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干树条,洒落光怪陆离的光栅。枝头上的喜鹊自顾自地梳理黑白相间的羽毛,忽然有只喜鹊拉下鸟屎来,吓得他跳着躲开,口中道:“呵呵,有喜啊。”

赵前再添一子,心怀感激地夸奖老婆,说你真行啊。这些年来,赵金氏一直没歇怀,很有扬眉吐气之感。赵前将三儿子端详了一番,然后回到外屋坐定,燃起了香烟。“三小子就叫赵成永吧,”他想。忽听脚步临近,赵前睁开了眼睛,原来是赵成华下学回来了。大儿子长得敦实,身板有自己的影子,而眉眼分明与金氏相像,只是嘴巴微突,这一点又酷肖赵前。赵成华打声招呼,悄悄地走开了。望着长子的背影,赵前心里一热,但是什么也没说。赵前越来越老成持重了,极少在儿女面前流露情感,不管内心深处是多么的喜欢他们。他常自言自语道:“过日子,不就是过人嘛?多子才多福哩。”

暗淡的光线下,颤颤微微的岳母拄杖过来,没头没脑地说:“哈,俺儿子回来了!”岳母的头发灰白,脑后的发髻歪歪扭扭。目光浑浊有些直勾勾的:“是首志吗?”“啊,娘,回屋去吧!”赵前起身扶住岳母,一接触那瘦弱松弛的手臂,心里陡生许多哀凉。哦,当年忙里忙外的岳母哪去了呢?

赵冰花笨手笨脚地做晚饭,妹妹金菊哭唧唧的,被三妹百合拉走了。借着微弱的油灯,成华、成国兄弟俩不胜惊奇,饶有兴致地观察放在摇车里的弟弟,那个裹在小棉被里的满脸褶皱的小肉虫。天黑时,马二毛媳妇卢氏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听脚步声像报功一样。卢氏走路风风火火,接近前屋时才放慢了脚步。婴儿落草后,要先吃别家有幼儿的女人的奶,此谓“开奶”①。街西头张铁匠的女人来赵家大院,一进屋,正赶上婴儿哭啼不休,张铁匠女人略显羞涩地解开衣襟,将白胖的奶子凑了过去。婴儿的嘴巴一触及乳头,无师自通地吮吸起来,呜咽中带着带着急迫和满足。赵金氏躺在炕上,用目光向铁匠女人致谢。油灯闪闪,辉映了铁匠的女人脸部的轮廓,女人的眼波里都流转了母性的柔光。马卢氏只养得一个儿子,以后怀的就坐不住胎了,她特别羡慕东家女人。现在,她使劲地赞美新生儿,说:“瞧瞧,是个好吃口哩。”

一满月,赵家大院的来访不断。“下奶”②是女人的事情,即便与丈夫结伴而来,男人也不准进母婴的房间。赵前陪老少爷们唠嗑,笑容可掬地挽留吃饭,直送客到大门外拱手称谢。十里八村的乡亲赠送了为数众多的鸡蛋、老母鸡,还有猪膀蹄、花生、红枣等稀罕东西。县城里的戴先生、刘大车派人给小孩送来银手镯和麒麟锁,乔大麻子等生意场上的朋友赠送丝绸花布等厚礼若干,出手大方的当属安城县电气股份公司老板宋凯斌,特意从奉天购买了两套西式童衣,还馈赠金盾③一枚。面对汹涌而来的人情馈礼,赵金氏忧心忡忡,对丈夫说这可咋办是好?咱欠的人情债也太多了。

赵前轻叹道:“看父敬子啊。”思忖良久又说:“要是我死了,也这么风光就行了。”

“你别胡说八道!”赵金氏一把推开丈夫游动的手掌,转身去搂孩子,给男人一个冰凉的脊背。

三儿子的百日宴热烈隆重,台面人被请进屋里坐炕,杂七杂八人等也乐得庭院荫凉。院子一角支起两口临时炉灶,端菜的上酒的于各席间穿梭。

天气已经很热了,上宾们却都穿戴整齐,无不汗水涔涔。城里来的士绅多半绫罗绸衫,再不济也外罩马褂,足蹬缎面或布面圆口鞋。刘大车假做斯文,戴顶簇新的六块瓦瓜皮圆帽,好像从刚哪里租来的。相形见绌的是老虎窝人士的穿戴,老牟、荆先生这样的体面人都穿家织的土布衣袜,而佟木匠等人干脆是大裤裆、绾裤脚。

院子当中铺了块炕席头子,庄稼汉们甩掉了上衣坐定,任辣辣的烧酒蓬勃入肚。有人弄把破蒲扇,怎么扇也不解热,索性把蒲扇丢了,摊开大手去搓身上的汗泥,左一下右一下,搓出一条条的泥蚯蚓来。燠热让人也如火焰一样燃烧,汉子们不再说“六月六,看谷秀”这类俗事了,而是热火朝天地喝酒。有酒就得行酒令,这两个吼起来:

当朝一品卿哇,

两眼大花翎,

三更高照哇,

四季到五更,

六合六同春啊,

七巧八匹马,

九眼盗花翎啊,

十全福禄增,

打开窗户扇哇,

皓月照当空。

……

众人哄堂大笑,李三子喝得口滑,醉醺醺地站起来。李三子身着俏皮,身穿紫花布短褂,腰系绿腰带,脚蹬麻丝鞋,整个地花里胡哨。众人见了,都乐得喷饭。李三子把酒碗一放,问大家:“俺唱个啥好?”

汉子们嗷嗷起哄,噼里啪啦地拍手,说啥好听就唱啥。李三子提了提裤子,说:“妈拉个巴子的,俺这就、就唱个窑调吧。”众人肃静,李三子清了清嗓子,开吼:

手拿大瓜籽

一磕两层皮王八羔子不是好东西手拿洋烟卷儿

不抽拿着玩

王八犊子有个土瘪钱

手拿小酸梨

一咬一层皮

王八老鳖不是好东西

手拿金元宝

你妈跟人跑

这场官司打也打不了

窗外喧闹阵阵,老牟听了直皱眉头,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戴先生扑哧笑了,用胳膊拱了拱邻座的乔大麻子,说:“你听,指桑骂槐哩。”乔大麻子撇撇嘴:“操他娘的,我又不弄洋烟卷儿!”

看似瞎吼乱唱,唱词却有所指,赵前不是傻蛋,听得恼火,这不是明摆着骂人吗?这不是骂我王八老鳖吗?直觉得全身的血,一股一股地往头上涌,气得手脚发抖。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心想:皇上还让醉鬼三分呢。赵前知道,李三子在借酒撒泼,此刻哪怕他说一句气粗的话,没准会拳脚相加,盘子碗横飞,喜宴就算砸了锅。他端坐未动,脸上简直像笑开了花,显得极其快活:“哈哈哈,好!好!”

上菜的伙计来说:“李三子啥曲都会哼哼哩。”

赵财主说:“嗯,唱吧唱吧,还是热闹好哇!”

外面接着又唱,没有歇下来的意思。唱腔浪不溜丢的,荤声荤气,引来笑阵阵,窗外的汉子们鼓噪:“好哇!好!”嗡嗡嗡的声浪就像是柳津河水,卷起了大大小小旋涡……

好日子太少,烦恼无时不在。杨四海的女人找上门来,哭哭啼啼说男人下煤窑砸坏了腰,没吃没喝没住的可咋活呀?这女人命苦,当年本来许给金首志,后来另嫁他人,不想新婚丧夫,又改嫁与杨四海为妻。因为这个缘故,赵前素来关照。赵东家见不得娘们儿的眼泪,说:“租你四垧地,头一年就免你租子罢。”接着又说:“俺在南沟的院子还空着呢,要是不嫌弃你们就去住。”赵家在南沟的房子宅院一直雇人看护,有人来住也算是一举两得。他还说:“前趟房先空着,你们住后面的西屋,房租嘛以后再说吧。”

赵金氏对杨四海老婆吕氏很反感,厌恶这个差点儿做了弟媳的女人。望着她的背影,撇嘴道:“瞧那屁股摇的,一看就是臊货!”

赵前听了惊讶,说:“咦?就你们娘们儿的事多。”

“保准是个臊货哩,哼!”金氏十分肯定,见男人不快就把话头往回拉:“又没说你,你掉啥脸子呀?”

“老娘们儿懂个屁?瞅瞅你的样子,来不来就先吃醋了。”

“我吃醋?哼,她也不是啥嫩草,我还怕你这个老牛不成。”金氏和男人打诨逗趣。

“赶明个我就弄点嫩草吃吃。”赵前呵呵笑了起来,这是自煤窑出事以来难得的笑容:“可别吃醋啊。”

“我打你们门外去!”金氏转身忙去了。

南沟的四垧地足够杨四海家生活。男人卧炕不起,所有的活计由吕氏操持。儿子叫杨宝梁,家里还有从山东带来的童养媳巧莲。偌大的院套里长满了蒿草,窗台屋角上结满了蜘蛛网,屋子里充溢着潮湿霉暗的气息。有几扇门窗坏了,斜歪着拔了榫,看上去缺胳膊少腿的。吕氏先给土地老爷烧了纸,然后在院子聚拢起荒草,选了些干草抱进屋里去。灶里的湿柴烧出浓浓的烟火,闲置数年的炕洞子往外倒烟,呛得人一个劲儿地咳嗽。吕氏领着儿子和巧莲远远地看着,火里飞落翻滚的蟋蟀、蜘蛛、螳螂被烧得吱吱冒油,杨宝梁的嘴上脸上很可笑地抹上了黑灰。杨家搬到南沟的时候,节气已接近二伏了,铲除了地里的杂草,母子三人种下了荞麦。农谚说的是,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以里种荞麦。夏尽秋来,别的作物已来不及收获,只有荞麦将好可以开花结果。老天照应,昼热夜雨,荞麦迅速地出土生叶,嫩苗双瓣扁圆,枝茎微红叶子浓绿,几天工夫荞麦的绿荫就覆盖了荒地。再后来,开出了一地雪白的花,像铺着一层白绒绒的地毯。夜深了,杨家人躺在草苫上熟睡,新鲜的苇蒲散发出沁人的幽香,对于杨家任何人来说,若干年以后,这样安详的梦境简直幸福如天堂。

九岁的巧莲和杨宝梁很少说话,虽然他们是未来的夫妻。巧莲终日劳累,只有天黑了才能歇息。婆母去邻居家赊来了鸡鸭鹅雏,院落里热闹起来了。小鸡一天比一天大,站在高高的房脊上嬉戏,鹅的羽毛渐渐丰满,伸着脖子围着巧莲嘎嘎地亲热。夜幕降临的时候,巧莲要吆喝着赶小鸡上架。巧莲每天捡柴做饭给公爹熬药,往返于锅台和庄稼地之间。送饭的当口,她会去捡婆母收拾荒地刨出的树扎荒草,将柳树枝、青草平摊在路上晒干,然后再一捆捆地抱回家去。杨家的饭食是高粱米水饭或者烀苞米,有时也摊煎饼。闯关东前巧莲她没见过高粱米,做高粱米饭时,她总要莫名其妙地兴奋。新鲜的高粱米粉红粉红,蒸熟时有淡淡的香味四处游走,这香气混合了田野的馥郁。大锅里是土豆炖豆角,刚从别人家地里挖出来的,刮去湿泥皮儿,用清水洗净。柴草在灶膛里燃烧,大铁锅发出轻快的哧咝声。

吕氏手巧,粗茶淡饭调剂自如,最拿手的是做玻璃叶饼。所谓玻璃叶饼就是柞树叶子,柞树叶子包成大饺子没有褶皱,扁扁的呈半月形状。柞树叶子翠绿,正面细腻光滑,背面呈淡白色且纹理粗糙,用清水洗净后就可以做饼子皮儿了。饼子的面很特别,用苞米馇子或者高粱米拉水磨,水磨拉出来的面很稀,需要蒙上筛布用草灰来干燥,使稀水似的面被吸干成粉坨,然后用开水烫烫和面。包饼子时,用面将柞树叶的正面均匀涂抹上一层,中间放馅,然后合在一起。馅儿的选择多种多样,韭菜、油豆角、粉条甚至野生的水芹菜均可入馅。饼子蒸熟即可食用,口感清香滑润爽口。杨四海人虽残废,胃口不差。他急切地剥开饼外层的柞树叶,大吃大嚼,急促中发出含混不清地呜咽。

杨四海由衷感激赵东家,借来了口粮,说明年秋上再还清。男主人心里宽慰,吃饭时就念叨:“唉,要不是东家看顾,咱们一家不就完了吗?”杨四海心满意足地躺着,阴雨天腰酸腿疼,还心安理得地哼上几声。女人不以为然:“我好端端的男人给砸废了,你还能说他好?”杨四海心气不减:“俺下井挖煤不假,人家也给咱工钱了。如今为富不仁的财主多的是,人家赵东家不赖,别不知足。”女人无限伤感:“这日子过的多难你咋不说呢?”杨四海问:“说啥?说啥咱也不能没良心!”

杨家住进南沟以后,闲置了的石磨又转动起来。巧莲常忙得手脚并用,一个人推不动磨盘,就需要小男人杨宝梁帮忙。这样,每天下午他们都要围着磨盘一圈一圈地转,呼呼地推着。两人很少吱声,这和少年的天性不符。他们边推边往磨眼里添粮食,隔一阵子就收揽磨下来的麸皮面。磨房里是沉重的脚步声,磨道碾起了细微的灰尘,以至于两人的面孔都模模糊糊的。拉完磨杨宝梁就走了,他很少在此耽搁,丢下巧莲一个人筛米筛面。空荡荡的磨房里,有瘪瘪瘦瘦的很奇怪的影子和她寸步不离。累了的时候,巧莲会贴住墙歇息一会,她会用手指抠墙逢里灰垢,白乎乎的粉尘和黄褐色的土沫扑簌簌地落下,有一天她靠着墙睡着了,杨吕氏拍醒了她,婆母并没有责怪,而是大声地说:“等日子过好了,咱家就拴一头毛驴!”

杨宝梁的头发乱蓬蓬,脸色蜡黄眼睑微黄,这与巧莲日见红润的肌肤形成对照。杨宝梁热衷于下河摸鱼。他用粪箕子捉鱼,堵在水草或者石头后头,侧身用脚丫子在前面去搅,水一浑就迅速地掀起粪箕子,蹦蹦跳跳的小鱼在劫难逃。最残忍的是穿蛤蟆,将铁丝砸扁磨尖,安在长秫秸上头。发现有蛤蟆浮在水面,就悄悄将铁签探入水中,对准蛤蟆的白肚皮猛然一刺,几乎百发百中。杨宝梁还有徒手捉蛤蟆的绝技,将五指拢在一起手型为勺子状,瞧准蛤蟆跳跃的方向,迎头拦截。杨家的窗根底下有一个缸茬底儿,这缸底是杨宝梁捡来专门用于养鱼的。他乐此不疲地将翻白漂起来的死鱼捞走喂鸡,再不断投入新捉来的小鱼。倘若幸运地捉到了大鱼,全家就可以喝上新鲜的鱼汤。杨宝梁喜欢喂鸭子,将半死不活的蛤蟆丢在地上,鸭子们张开翅膀扑上去,扭曲细长的脖子,痛苦万状地吞咽。这天,杨宝梁照例拎起粪箕子要走,母亲叫住了他,亲昵地晃着他的肩膀说:“乖儿子啊,咱得进学堂了。”

窗外天地通明,棉絮状的东西飘进学堂,在半空上下浮动,叽啾的鸟鸣声声入耳。赵成华坐在板凳上,装模做样地练字,心却像小虫蠕动般发痒。有人悄悄地踢了踢凳子,赵成华回头,只见杨宝梁冲他挤咕眼睛,用手指了指门外,那意思是串通他逃学。走出学堂,成华问:“咋了?宝梁。”

杨宝梁说:“先生和你爹去县里了,刚走。”

“你咋知道?”赵成华半信半疑,回头一看荆容翔也溜出来了。杨宝梁的口气极肯定,说:“一大早就走了,坐马车去的呢。”

荆先生确实是和赵前、老牟去了安城县。三人同车,赵前去办电气公司股份的事情,牟清惠专程去和李知事道别,而荆先生则是顺路搭车。老牟是村长,乍听说李知事卸职的消息时很吃惊,他对赵前说:“嘿嘿,李知事早就该往上走了。”

民国年间,一般县知事任期三年,短的不过一两年,不知何原因李维新在安城县一干就是四年。官场上的事情微妙得很,为官一方,时间长了并不是好事,日久生怨嘛。在任上,李维新主持修建了城墙城壕、发电厂,平整了街路,疏浚河道,处事谨慎圆滑,颇孚人望。去年春上县衙不慎失火,李维新赔修大堂瓦盖、二堂东壁,东厢房及听事、茶炉各屋。修葺县府一事获得了县议院的好评,众人以为,自古就有“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一说,李知事自掏腰包修缮县衙,是难能可贵的好官啊,于是签名上书力求李知事续任安城。谁料想如此一闹,李知事反而被调走了。县里的士绅商号觉得有些留恋,县商务会便聚众合计如何送别。不知是谁的提议,各家商号集资做了一面金盾,上面金地红字书:鹏程万里。金盾灿灿,激动中的李维新抚摩良久,哽咽良久。县教育局长提请李维新留下墨宝,恰巧疙瘩山上新建了个茅草凉亭,尚未命名。推却再三,李维新为草亭作了副楹联:上句是“名利如鸿毛,浅印雪泥犹有印。”下联是“登临到龙首,饱观山色未能廉。”读书人看了楹联表面上啧啧赞奇,暗地里却在嘀咕:这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吗?至于命名草亭,李维新谦逊地说:“留着让郑知事题吧。”

接替李维新的县知事姓郑名新,未及升堂办公,先不失礼节地请李维新喝了饯行酒。新来的县太爷与李维新很不一样,看上去派头不小,举手投足间有种特别的傲慢,开口说话就打哈哈,笑的模样很老成。老牟进城,既送别了老知事又拜见了新上司。赵前却碰了软钉子,吃了个闭门羹,宋凯斌居然躲起来不见,得到的只是七月初十开始发电的荒信儿。他徘徊于安城电气公司的大门口,怔怔地发了半晌呆,掐指一算还有十二天。

赵成华、荆容翔迟疑了片刻,尾随杨宝梁而去,三人迅速钻进河边茂密的柳树丛中。赤脚踏进平缓而滚烫的沙滩,兴奋得嗷嗷直叫,风儿轻而易举地将呼喊声吹得无影无踪。旷野静谧,除了缕缕的柔风和脚下的淙淙水花以外,再无其他声响。天上飘过白云倒映在水中,绸缎样抖动,葱绿的山峦也在水面上叠印出清晰的影子。孩子们手拎着鞋子逆流而上,脚心硌在沙石上舒服极了。河水转弯处是一大片土豆地,绒毯似的秧子上面缀满了或紫红或雪白的土豆花,忽闪闪的蝴蝶和倏急的蜜蜂飞舞,原野透出淡淡的土腥味,空气弥漫着禾苗野草的气息。站在河岸上望得见十几里外的下游,高高的矿井和矸石堆成的小山,那里扬起的尘土如云雾般笼罩。四下里无人,仨人脱得精光扑进水中,霎那间惬意和凉爽涌过周身。孩子们快乐得找不到北了,劈头盖脸地扑腾起了水花,把头顶上明晃晃的阳光击溅得五彩缤纷漾漾鳞光。洗得累了,他们扑进淤泥滩像叫驴似的滚打,用滑溜溜的稀泥涂抹周身,只露出了眼睛嘴巴,黑糊糊地躺在炙热而眩目的阳光之下,任泥浆迅速板结成灰色的盔甲紧束全身。得意忘形之际,站在泥滩上撒尿甚至用手捧接尿涂满全身,体会滚烫的尿所不能比拟的滋润。

河套边有水泡子,生长着茂密的芦苇、高高的蒲棒,还有浮萍、菱角、水葫芦,开着或黄或白或紫的小花。有水就有鱼,鲤鱼鲫鱼鲇鱼还有白漂子柳根子,随处可见跳跃的青蛙,偶尔会遇到乌龟。孩子们趟开草丛去找水鸟蛋,惊喜地发现了一只巨大的鹿角。鹿角很高大,相当于他们的身高,洗净了再看,两个大杈上面还有小杈,枝杈都绒毛尽失,但纹理清晰规则。他们差一点舍弃了已捉到的鲫鱼,十几尾大小不等的鲫鱼挤在他们在河边扒出来的沙坑里,后来被柳条串起来挂在鹿角上。

荆容翔鬼精,借故肚子疼先一步回家了,他深怕半路撞见当教书匠的爹爹。赵成华和杨宝梁抬鹿角回了老虎窝,大摇大摆,得意洋洋。天空中布满火烧云,那火烧云整齐排列恰如鲫鱼的鳞片,好像在庆祝满载而归。

大鹿角吸引了小街的孩子,簇拥着尾随着,蹦蹦跳跳,吵闹不休。迎接赵成华的是一记火辣辣的耳光,赵前怒气冲冲:“妈拉个巴子的,叫你逃学!”

赵前刚从县上回来,一进街就看见满身泥水的大儿子,不用问准是逃学了。赵前心里不顺,理所当然地拿儿子撒气。赵成华的脸肿起来,耳朵嗡嗡直响,按照父亲的要求向荆先生认错。如果不是牟村长及时劝解,赵家长子的皮肉之苦会更加深刻。

①开奶:早年民俗,男孩吃女婴的奶水,女孩吃男婴的奶水,以免孩子长大成家后不生育。

②下奶:指看望产妇、婴儿。

③金盾:系镀金的奖牌,其功用类似于纪念章或奖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