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德县乃松辽平原腹地的大县,闻名遐迩的粮仓。说起隆德县就不得不说凤岭镇。凤岭原来是个小地方,离县城还有百十里路。光绪三十三年中东铁路贯通,俄国人于此设置车站,移民驻军。凤岭迅速发展成重要市镇,而县城却清冷萧条下来。金首志上任前,发生在凤岭镇的一场风波刚刚平息。日本人向出入附属地的车辆强制征税,遭到了车夫的联合抵制,罢工十数日,火车站连个车影也没有,货物不能处置,水果鲜鱼腐烂,臭不可闻,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日方恼羞成怒,武装威逼隆德县公署,硬是勒索去了三千日元的养路费,以此代替征税。日方以附属地的名义,沿南满铁路全线建立起殖民地制度,已成为深入中国内地的租界和独立王国,极大地损害了中国的主权和行政权。日本人把持附属地的警察、司法、教育和行政管理大权,课税权便是其中的一部分。凤岭车捐局早就不复存在了,日本人向附属地的中国居民收取公费。公费分杂捐和户别捐两种。户别税采取分摊的办法,由满铁的各地方办事处确定税率和等级,而杂捐则是向娼妓、游艺人、娱乐场主、屠户等征取。满铁当局贪心不足,不断扩大课税的对象,向附属地以外已经向中方纳税的人力车、畜力车征税,因此激起民变。
附属地发端于日俄战争,日本人接管南满路权之后,以莫须有的“绝对的排他的行政权”,强行在铁路站点建立“铁路附属地”。附属地的核心部分就是市街经营。所谓市街是从市区开始,修筑道路、桥梁、沟渠和宅地,配置自来水、下水道等街衢设备,主干道宽约20米。一般市街的样式是以火车站为中心,采取矩形形式,划分商业、工业、粮栈和住宅四区。市街内医院、学校等公共设施齐全,水电煤气设施先进,交通便捷,使得附属地迅速成为日本移民的安乐窝和满铁工商业的基地所在。满铁方面大力出租房屋,鼓励毒品、赌博等非法经营,发展娼妓卖淫业,吸引日本移民投资并广募华商。早在满铁开业之初,日本方面就筹划在重要车站附属地建设日本市街,以此为全面经济侵略和殖民化的桥头堡。不出十年光景,沿途各附属地空前繁荣起来,使奉吉两省富庶地区的工商业重心偏移,东北商局渐被日人控制,奉天方面对此束手无策。设在凤岭的满铁附属地面积约十平方公里左右,街巷攘攘,人丁兴旺,俨然一个大的去处。凤岭是满铁众多附属地中较为重要的地方,聚集日本侨民千户,除了市街设施,还设有农事实验场和苗圃,研究改良农作物和家禽家畜,闻名一时。
金首志来报到时,所长正心烦呢,偎在椅子里说你来得正好,我的脑袋瓜子都大了。所长行伍出身,说起话来不拐弯。发了一通牢骚,说这个鸡巴地方,要是没铁路就好了。铁路一通,不是老毛子就是小鬼子,都他妈的蛮横,唉!真难哪,就看你这样的年轻人了,云云。金首志知道,日本人惯用高压手段,动辄侮辱欺压中方,中方军警畏日本如虎,恨不得绕道走。日本人从不把当地政府放在眼里,却害怕胡子马贼,对打家劫舍的土匪毫无办法,被劫人劫物之时,常常向华警求助。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个怪圈,警察怕日本人,日本人怕胡子,而胡子怕警察。新官上任的金副所长便有了底气,心想日本人也不是啥三头六臂,下决心和他们周旋周旋。所长知晓金首志的背景,格外谦让,彼此关系较为融洽,使得副所长能够专心致志地抓治安。凤岭的复杂性超出了金首志的设想,凤岭系南满铁路的北段重镇,除了驻守日本警察和宪兵以外,还驻扎了整编制的日军骑兵联队。为了应对越来越激化的冲突,日本方面又组建了独立守备队,作为专门的护路军。守备队士兵从日籍预备役征召,司令部就设在凤岭,由关东军最高长官直接指挥。下辖六个大队,分驻凤岭至瓦房店等地,其中下属中支队遍布南满各附属地。在日军重兵盘踞的地面上当差,难度可想而知。所长是个滑头,早有另谋他就的心思,百般疏通打点,不出半年,便如愿以偿地调离了。顺理成章地,金首志出任了警察事务所所长,在同行眼里,他职务升迁确实快得惊人。金首志是工于心计的,和大家的关系都摆得挺正,人人都喜欢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金首志心里清楚,只有不和日本人闹翻,才是坐稳位置的关键。凭着一手好字,结识了几个爱好书法的日本军官,来来往往的,瞧上去挺热络。手下人见了,觉得宽慰,一致认为,官长和日本驻军搞好关系总不是件坏事。当差是为了吃饭,没人愿意老是摩擦,发生了龌龊最后吃亏的还是中国,做警察的也没啥好果子吃。
日本人无意让所长难堪,任从他奉命招募警员,操练马步警察大队,彼此相安无事。事业上的金首志踌躇满志,忙忙碌碌,有做不完的事情;生活上的金首志满怀喜悦,完全有理由收获幸福。原有的冷峻、忧郁甚至孤僻都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心安理得,是爽朗惬意。他在县城西门附近买了处住所。房子是新样式的,前后都开门,一共六间房,甚是宽敞。最宽敞还是自家前后院的菜园,栽种些角瓜豆角等菜蔬。农家的活计金首志不会做,菜园子便由警队的勤务兵来侍弄,茄子土豆辣椒多的吃不了,就送到警队的灶房去,金所长向来对下属关切备至。
爱情笼罩着家庭,金首志欣喜地发现,苗兰越来越乐于调理家居了,悉心照料一家人的吃穿。阔小姐出身的她,竟然懂得头伏饺子、二伏面的习俗。二伏三伏之间有个立秋,苗兰特意上街割了两斤肉,炖了一锅豆角,油汪汪的看着就叫人开胃。女人温情地说:“苦夏难挨,人多消瘦,多吃点儿吧,好抢秋膘胖一胖。”
金首志其乐融融,甜蜜得难以描述。他经常忘神地端详爱妻,爱她的一颦一笑,爱她柔和的声音,爱她耐人寻味的背影。在柴米油盐的琐细中,苗兰仍不失娴静典雅,不时吟诗词读赋章。金首志永远记得妻读给他听的《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
龙纹玉掌疏。
去来窗下相笑扶,
爱道:
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
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工夫,
笑问:
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是情感的撩拨,是至深至柔的缠绵,是透彻骨髓的旖旎。作为大男人,金首志满怀快乐,成就感油然而生。闲暇时陪女儿玩耍,看膝下咿呀学语,欣慰无边。他以欣喜的眼神来端详花朵般的妻女,快乐之树根深叶茂,每一片叶子都舒展着,洋溢着暖色的光辉,以至于许多年以后,金首志无限留恋这段时光。按照苗兰的提议,一家三口照了张相片,背景是高大的向日葵。向日葵将蒲扇般阔大的叶子和笑脸一样的花盘伸进了相片,密密匝匝地簇拥在人物的身后,探头探脑地来分享幸福。相片定格了如诗如梦的意境,恍若隔世,苗兰显得那样的高贵而妩媚,留给未来很不真实的幻觉。金首志没料想,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张绽露笑容的照片。家庭的温馨早已融化了自卑,金首志的日子充盈着,蓬勃着,生长着,看上去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这段日子是他生命中最华美的一章。倘若说人生可以燃烧的话,那么现在的金首志就是绚烂的火焰,热情奔放而又旖旎多姿。生活变得安逸起来,睡眠好精神好气色也好,人在迅速地发胖。他心无旁骛地满足,即便碎银一样的月光透过窗户,一直淌到炕上,淌到他的脸上,也会睡得极其安稳。他已经很少回忆,更不愿意展望,金首志看中的是现在,而不是过去和未来。夹皮沟的往事被严严实实封存了,心灵的底片上似乎不再有严秀姑那哀怨的目光,不再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积压胸口。不知道是不是诗词的缘故,苗兰总是失眠。夜深人静时,默默感受丈夫那缓慢而匀称的呼吸,真是奇怪之极,苗兰有时觉得不够踏实,莫名的担忧排遣不去,一点一点地冰凉了脊背。男人拥她入怀,抚着那光洁的脊背发笑,说:“这不挺好么?别胡思乱想了。”
金首志与日本人的正面冲突发生了。手下警员裴某告假去凤岭镇订婚,身着便衣与平民无异。归途中,见一日本人与卖水果的老者抢夺。肚子有酒,胆子就大,裴某上前劝阻,示意老者忍让。东洋人怀疑裴某阻挡,回身呼喊,邻近店铺日本人齐出,群殴裴某。裴某不该将警笛带在身边,情急之中吹响了笛子。日本巡逻队闻讯而至,当场将裴某乱刀砍死。可怜此警员新郎未做,便为血泊中冤死鬼。日方不肯善罢甘休,警备队开赴隆德县城,包围了县公署。强词夺理,抗议中方警察擅入附属地滋事,威逼县知事认错。他们取出事先写好的文稿,逼迫县知事签字。文稿云:华警裴某带械抢劫,连伤日人数名,是以被击毙。要求赔礼道歉并严束军警。见事态严重,县知事慌忙唤来金首志,询问此事。金首志正色道:“此一面之词不足有效,容调查再说。”
日本警备队带队军官掏出了手枪,金首志大怒,说:“有种就开枪吧!”
对方的枪紧紧地顶在胸膛,金首志动弹不得,他怒目相视,全无了赋诗写字的儒雅。事情就僵持住着,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甚至心脏的跳动,甚至屋顶上麻雀的唧啾和平原的风吹动瓦缝的簌簌声。日本人是既得便宜又要卖乖,欺负人惯了,中方官吏一吓就软,无不就范,不想却碰见金首志这样的刺头。县知事想息事宁人,就说人已经死了,再节外生枝无益,便在文稿上签字画押。日军官得意洋洋,放下了手枪,要求金首志签字。金所长简直要气炸了肺,恨不得一把撕碎了稿子。县知事想得挺开,说:“不就是签个字吗?签吧,守土有责,保一方平安吧。”纵使一千个不愿,可上下级的关系在,县知事的旨意不能违背。金首志思虑片刻,遂在文稿内填入:“俱系悍日一面之词。”
转眼又是盛夏,喀喇沁等地蒙古王爷武装叛乱,这是日本人暗中纵容的结果。巴布扎布率三千蒙古骑兵一路烧杀而来,奉天府震动,急令围剿。日本对奉天当局的策略是又打又拉,软硬兼施,利诱胁迫,一方面扶持张作霖,一方面鼓噪“满蒙独立”。依靠日本军方的武装,巴布扎布拼凑起“满蒙独立军”,誓师东进,途中被洮南督军吴俊升部击溃,向南满铁路方向逃窜,以寻求日军保护。张作霖火冒三丈,严令沿线军警合力围剿。
金所长率警队连夜赶赴朝阳街设伏,奉命拦截阻击蒙匪。朝阳街在凤岭镇外二十华里处,左靠东辽河,右连南满铁路,位置重要。急行军刚抵达辽河岸边,就赶上蒙匪马队渡河,双方旋即接火。这天的黄昏格外美丽,原野横无际涯,嫣红的夕阳把一切都笼进玫瑰色的柔光里,西北方向流去的东辽河披上了熠熠金纱,宛若一床绚烂的红锦被。但是,这个黄昏对于蒙匪并不美妙,凄厉的枪声骤起,如炒豆般,打得水面飞珠蹿玉。凶悍的蒙匪试图强渡,有些马匹已泅渡到河中央,密集的枪弹劈头盖脸而去,骑兵不断栽倒在汹涌的河水里,有人身子被淹没了,手还紧紧拉住马尾不放。金首志闯荡江湖多年,如此一幕还是第一回经历,惶恐得快要窒息。对岸的敌人猛烈还击,子弹打得柳树丛呼呼直响,一些柳叶纷纷坠落。对方的火力很猛,要命的是居然有野炮,金首志心头不由得一凛,巴布扎布的战斗力还在。东岸上的警察躲在柳树后头,大家从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阵势,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金首志很快就镇静下来,因为他听见更远处的枪声,借着暮色观察对岸,隐约看见东镇方向的火光,他认定吴俊升的部队追上来了。
蒙匪终于被压制在东辽河西岸了,随着夜色降临,枪炮声渐次零落下来。这个夜晚没有月色,没有人能入睡,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黎明。旷野隐没在夜幕里,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萤火虫忽高忽低地在四处游荡,还有不知名的小虫子不倦地啁啾。偶尔的流弹划破夜空,在黑漆黑的帷幕上留下短促的曳光。硝烟的味道在庄稼地里飘荡,枪炮竟然没有吓走蚊虫,相反地招惹了一些小虫子过来嗡嗡,不时扑打在脸上。呐喊像潮水似的退得很远很远,剩下的只是隐约中的马匹的躁动。激战之后的夜空,肃穆得可怕。别看金首志在人前镇静,其实整整一夜提心吊胆,心里怀揣了一面小鼓,七上八下咚咚地跳个不停。黑夜漫长,不倦流淌的河水横亘在没有灯火的旷野里。他不断地抬头眺望,凭借星斗来判别时辰。明亮的启明星终于悬挂于西南,天快亮了。他停止了胡思乱想,心底升起一种与以往隔山隔水恍恍惚惚的感受。东方渐渐露出白亮来,可以看清原野上的朦胧物景。清晨是如此的寂静,没有人走动也几乎没任何声响,不知什么时候下的雾水,乳白色的轻气柔曼地覆盖着,一切都是那样的湿润清凉。远处农舍公鸡高声啼鸣,彼此回应,咯咯咯——喔喔喔,嘹亮无比。金首志忍不住缅想,要是每一个早晨都这样该有多好?
阳光洞穿了雾气,金首志和他的警察大队都松了一口气,巴布扎布被彻底包围了。然而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日本铁路守备队来了。一个日军少佐策马来见金首志,他手持日本国旗,说枪弹射穿了日本国旗,这是对大日本帝国的公然挑衅,他代表凤岭守备队提出强烈抗议,扬言保留追究的权利。日军还宣布,自四平街至凤岭一带全线戒严,沿铁路二十公里的范围里禁止交战,中国军警和公职人员必须退出,限令警察大队在半小时内撤离。金首志怔愣半晌,解释说要等上峰的命令,少佐叽里哇啦几声,便扬长而去。太阳将河堤和庄稼地照耀得一览无余,河对岸的蒙匪载歌载舞,不断做出挑衅的手势。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来,东镇方向的追兵已经撤退了,蒙匪们竟然绝处逢生。凭着日本方面保护,蒙匪大摇大摆地掉头而去,现在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渡河了,只消个把时辰即可抵达郭家铺子火车站。警察大队上下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灰心丧气的金首志只好下令向大榆树镇转移,暂时回避几天。他们没法按原路返回凤岭了,侦察的结果表明,朝阳街已驻满了日本兵。
小容的病很重,整天介日地咳嗽不止。小容和妈妈说,想爸爸,想得厉害。孩子低烧不退,天天喝药也无济于事,苗兰害怕,便央人去找金首志。而此时,金首志正率警察大队剿匪呢,有一个月未回家了。谁想,送信人半路被胡子给劫了。按理说绿林是有规矩的,主要是:喜丧不抢、教书的不抢、出家人不抢、邮差不抢、妓女不抢,可是不知哪股胡子坏了绺规。
如今可谓是遍地起贼,村村凋敝,镇镇寥落,胡子马匪多如牛毛,越剿越多。县长是读书人,古书读得多了,人就爱幻想,怅然于仁政教化的抱负无处可施,为“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的古训而叹息。金所长暗笑县长是书呆子,他用行动来证明乱世用重典。对胡子马贼,官府历来手不软,乡里有乡公所,区里有区公所,县里设有捕盗营,抓来胡子不问青红皂白,一律“背毛”勒死。即便这样,匪患仍层出不穷。许多时候,胡匪军警难分家,大名鼎鼎的张作霖、吴俊升等人都是胡子出身。每年青草一起,各绺胡子纷纷出动,四处流窜,砸窑绑票,抢吃抢穿抢女人。马贼嚣张得厉害,但也有规矩,胡子讲究“好人护三屯,好狗护三邻;兔子不吃窝边草,不抢自己人”,等等。待到天一煞冷,树叶落了,河流封冻,胡子就偃旗息鼓,分钱分物,回家过年,或者找女人“猫冬”、“趴风”。大股的胡子冬天也不散伙,依仗兵强马壮,霸占偏僻的村镇或大车店驻扎。匪患猖獗,官府鞭长莫及,往往这边破窑了,乡里县里那边竟毫不知晓,胡子们可以花天酒地乐上几天。警队闻讯赶来,胡子们一声唿哨,早逃个无影无踪。剿匪之难难于上青天,胡子马队有时与日本守备队勾结,因为他们能做日本人不便出面的事情,这使得剿匪难上加难。在追剿匪徒的过程中,为了穿过铁路,警察大队与日军的摩擦日益加剧。在日本人看来,金首志并非事事谦让,他的头越来越难剃了。应该说,金所长是威名赫赫的,东辽河下游数县旗无人不晓金首志的大号,最抢眼的事情就是一举剪除了惯匪李大牙。金首志杀人如麻,灭了李大牙的那天,下令将俘虏来的四梁八柱乃至崽子全部砍头。玻璃城子一带官道边的树上,悬挂了百十颗人头,几乎是百步一颗。黑糊糊的臭烘烘的人头于风中摇摆,吓得行人几年都不敢单身走路。
直到天冷了,才转回家中,闺女病得不行了。他将小容轻轻托起,孩子的身体轻如稻草,枯涩的头发散乱在怀里。小容扬起两条干柴似的胳膊,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目光呆滞散乱。金首志的眼泪流了出来。慌忙抱孩子去凤岭镇日本医院,医院是满铁开办的,主要为日本人看病,费用高昂。做了个X光透视,东洋大夫诊断说是肺结核。肺结核是啥?肺痨啊,不治之症。苗兰顿时就坐在了地上。挨到腊月二十八,小容咳血不止,死了。就像一首正在演奏的和弦突然崩断,孩子的死一下子抽去了苗兰的魂,金首志的幸福感顿时烟消云散。夫妻俩回到县城,无言以对,一个泪流满面,一个长吁短叹。沉默里荫藏着巨大的哀伤,望着老婆低垂的肩,金首志内心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恐惧。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放鞭放炮,而金家却凄怆落寞。仆人和勤务兵都回家过年去了。金首志扶了扶苗兰的肩,轻声说我出去看看,一会就回。大年夜正是火灾多发的时候,民房特别是柴草垛失火的事情频频发生。这一夜,金所长率人巡逻,重点查看了县城的六座城门,灭火数处,逮捕醉鬼数名,直至东方破晓才转回家中。苗兰憔悴落寞,偎在桌边,半晌才说:“金所长,回来了?”
金首志愣住了,他想不到这样的称呼会发自苗兰口中,显得很生分。
“你觉得这日子好么?”苗兰低声问。
“可是,我吃这碗饭啊……”金首志满怀歉疚,又想辩解。
苗兰说:“我看,你是插了两根鸡毛,就想变凤凰。”这是一句让金首志终身难忘的话,也是苗兰唯一一次指责了丈夫。
“嗯。”男人无言以对。
“我听见小容哭了。”苗兰哽咽着说。
男人心里再次浮起一阵痛楚,伤感像错错落落的藤蔓攀缘,却没有角落可以停留。他安慰妻子,用五指将女人的头发捋顺,甩到肩后挽起,然后将手沿着她的背部滑落。这亲昵的动作原本彼此熟悉,只是在悲痛面前,无法缓解苗兰的心酸。男人说:“我们,还可以再生。”
“你还没吃饭吧?”苗兰起身,支撑桌子的手很懦弱地抖动了一下,她很深地望了丈夫一眼。金首志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么,满是痛楚、哀伤,还有那种试图挣扎的坚决。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没有能力去考虑任何可能的结果。窗外不时传来鞭炮声,火爆热烈,反衬得屋子里寂寞得可怕。哦,大年初一啊,唏嘘而冰冷的大年初一。
早春乍暖还寒,忽而风忽而雪。祸不单行,苗兰病倒了。金首志不敢怠慢,求医问药。先是看郎中,郎中说内心忧虑外感风寒,发发汗就好了。隔了半日,高烧不退。急忙叫来大车,赶去附属地去看洋医,东洋大夫说是大叶肺炎。金首志当时感觉,自己如同一块投井之石急遽地坠落,犹如晴天霹雳。苗兰开始说胡话了,发紫的嘴唇不停歙动,说想家啊想家。眼见得病势沉重,金首志慌忙派人去长春报信。金首志无比痛恨自己,他无法原谅自己,此时此刻他的人生目的已经很简单了,多陪妻子一会,多一分钟也好。医院外面的灯火如昼,夜风如鼓,金首志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孤独,他紧紧握着苗兰的手,脑袋里一片空白。价格昂贵的盘尼西林并没有预期的效果。病床上的苗兰气息奄奄,长时间地处于昏迷状态,她不时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摸索着,像是要抓住什么。金首志附下身去,看见昔日娴静的妻子病成了朽木枯枝,昏暗的电灯下,苗兰的脸部浮现出蜡黄的光晕。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滴落到爱人的发际。金首志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黝黑的眉毛,轻柔而温存,苗兰的眼睛慢慢睁开了,眼神空洞地凝望着他。苗兰的眼帘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渐渐冰冷了,日本医生来说不行了,随手拉上了白布。苗兰去了,弥留之际,连一句话都没留下。悠扬的爱情之歌戛然而止了,算来他们在一起才三年多一点的时间。上天是这么残忍,不允许苗兰在他身边久留,活生生撕裂了金首志的心,叫他永生不得安宁。这是一种痛彻肺腑的疼啊,眼看爱人的生命从自己手中滑走,却又无力拽住死神的脚步,连骨髓都在痛啊,金首志只想也跟了去。心情简直比夜色还黑暗,灰到极点,世间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与他无缘了。
苗厅长和夫人匆匆从长春赶来,见了躺在太平间里的妹妹,失声恸哭。到现在这个田地,苗厅长恨透了金首志,整个葬礼没同他说一句话。妹妹一死,金首志就成了仇人。苗厅长满腔的愤懑化做了怨恨的目光,而嫂子则哭喊着冲金首志要人。失魂落魄中的金首志,没有了话语,任何解释都显得多余,他甚至有了厌世的念头。最终,苗厅长还是详细询问了治疗的过程,满腹狐疑,说用了盘尼西林是不该死人的。向院方讨要病志,密密麻麻的日文,谁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金首志猛然醒悟,难道是……?如今在隆德县特别是凤岭地界,日本人和土匪都对他恨之入骨,此刻他们会拍手加额呢,金首志不敢往下想了……
金首志遭人暗算,却只能打断牙齿往肚里咽,这份窝囊简直难以形容。曲散人终,心爱的人走了,苗家人乃至隆德县都与他毫无瓜葛了,可每一样东西都令人睹物伤怀,甚至他们共同走过的街道都是那样的凄怆。金首志老是怀疑苗兰没有死,她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浮现。直到现在,他才感到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有一个家,有一份牵挂,而这些都没有了。
苗兰的葬礼很隆重,地方上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前来吊唁,甚至日本驻军也派员参加。处理完丧事,客人四处散去。金首志接受不了家破人亡的现实,天一黑又去了墓地,在坟旁整整坐了一夜。妻的吟哦犹然在耳:
桃花脸薄难藏泪,
柳叶眉长易觉愁。
密迹未成当面笑,
几回抬眼又低头。
金首志自言自语地对着坟墓说话,讲他小时候的顽皮,讲他师傅的拳脚,讲他在夹皮沟的往事。他无比后悔,以前怎么没有向苗兰坦白呢?而现在一切都迟了。泪水打湿了星空,也打湿了寒冷寥廓的春夜。他买了许多香纸,不停地烧啊烧啊。体己的兄弟们放心不下,远远地守候。在众人眼里,闪跃的火光勾勒出令人心碎的背影。颓唐消沉的金首志,了无挂牵的金首志,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了,悄然登上了南下的火车,他想四海飘零,听天由命。临动身时,觉得该给老家去封信了,眼泪再次止不住地淌下来。提笔写道:
男首志跪禀父母万安:
儿自离家近二十载,思乡甚切,思亲甚切。奈何无颜还乡,今欲往天津卫谋事,勿念。奉上银票二百块,恭祝安康。不肖男首志于民国八年冬月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