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虎魂

县知事李维新莅临老虎窝,由老牟陪同去了赵家大院。李知事说:“老虎窝该有个学堂了。”赵东家连连称是,可是上哪儿去找先生呢?村上够格做先生的只有老牟,老牟是村长,当然不屑做这个,他说过:家有二斗粮,不做孩子王。见知事提起学堂事,赵前索性把难处讲了出来,李维新笑道:“不妨,派一个来就是。”

县上派来的先生姓荆名子端,身穿麻竹布长衫,平发短须,举止斯文。荆先生带一五六岁的小男孩,叫荆容翔,眼睫毛很长,躲在父亲身后,小闺女似的害羞。赵前见了就笑,喊来赵成华说:“去吧,和小哥哥去玩。”赵金氏刚生了个男孩,取名成国。女主人硬撑着下炕,炒了几个菜,烫上一壶酒。宾主正说得入巷,忽听得院子外面阵阵喧闹,打竹板的声音翻墙而入。

“叫花子要饭来了,”赵前微微颔首。“我去看看。”老牟起身离炕。一出大门,见一群孩子围着嬉闹,一老一少的叫花子,头戴油腻腻的狗皮帽子,噼里啪拉的打着竹板,莲花落唱得正欢:

打竹板,进福门

东家是个富贵人

左厢房里堆着金

右厢房里垛着银

田里土地连成片

圈里骡马成了群

家里还有摇钱树

屋里藏着聚宝盆

山珍海味吃不完

绫罗绸缎用不尽

……

老牟的两只手抄进袖管里,晃晃脑袋打趣:“净扯,看我像东家吗?哪儿藏得了啥金银呢。”摸出三文钱递了过去。一老一小没接,是嫌少,又一劲儿打板唱将下去:家有诗书千百卷,不是文人是先生,不是秀才是大官……

“唱得好!”老牟回头见是赵东家。赵前头戴呢毡帽,身着缎子长袍外罩羊皮坎肩,羊皮坎肩的边缘齐整地露出了羊毛,显得卓然不群。赵前递过一块小洋,老一点儿的花子上前接了,又扯着小花子躬身施礼,清清喉咙再唱:

打竹板,连环套

善人家里我来到

你家没有恶狗咬

出个财主对我笑

掌柜精明真荣耀

精打细算真周到

人和心来马和套

人和心来钱柜满

马和套来粮囤高

傻子今天没吃饱

给钱给粮我都要

福星高照福门地

你家年年福星照

唱词引得赵财主发笑,他扭头问荆子端和老牟:“各行各业都有个祖师爷,你说这要饭的祖师是谁呀?”荆子端微微一笑:“范祖。”当年孔圣人在陈地受阻,派弟子去范丹借粮,范丹乃陈蔡之地的乞丐头儿。范祖问:“世间何事欢喜何事恼?”圣人弟子答:“借钱欢喜要帐恼。”回答对了问题,范祖借粮使圣人度过难关,出于感激孔圣人在竹简上留言,后来这竹简就成了花子讨要的响器了。赵前连声称赞:“到底是读书人啊,出口成章啊,知书达礼啊,咱老虎窝不愁吃穿,缺的就是学问啊。”

确实,老虎窝的日子太滋润了,可以说遍地是宝,种下庄稼就不愁收成。初来乍到的移民心里不塌实,老是怀疑这日子是否真实。可不管怎么说,老虎窝人丁兴旺起来,小镇也随之有模有样,神态安然地坐落于河谷山褶之间。因农耕的诱惑或者亲友的招徕,总之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人们先后迁徙于此。老虎窝很少有本地人,本地人的概念仅仅是从前的猎户和先一步落脚的移民,屈指可数的本地人被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淹没了。人们互相攀谈,无法追溯多远,问老家问爹娘,至多问到他爷爷奶奶,再就是老婆孩子以及扁担和行李卷,然后就是大同小异的旅程。老虎窝的成年人,大概都走过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闯关东之路。方圆百里哪来的人都有,却都在努力说当地话。可一张口就听出来,山东的,河北的,河南的山西的,甚至个别还有陕西的。占压倒多数的当属山东河北,直隶和齐鲁之地离这儿近,抬腿儿就过来了。

人烟渐生,山南海北的习俗汇集。奇怪的是人多了,却并不杂乱,因为初来乍到的人更注意守规矩,更想入乡随俗。移民们都把过去隐藏在自家的小院里,怕人单力薄,怕旁人笑话,有意观察别人的举动,尽量使日子过得和邻居一模一样。但是口味上存在差异,故乡的吃食常令人痴想。怀想之余,试着烹饪且向四邻炫耀。手艺总要受原料的局限,凡是普及的都是能够在当地流传的。有一阵子,小街忽地流行起烙春饼来。春饼做法是从关内带来的,本来是立春时啃萝卜嚼春的吃食,但是人们都喜欢。于是各家的女人都学着做,面粉是男人用黄豆换来的。女人们将面擀得如饺子皮儿一样薄,每张上面都抹些豆油,四五张叠在一起,再用擀面杖摊圆摊大,烙熟或者蒸熟,便可如纸样层层揭开来吃。春饼卷上豆芽小葱,极为爽口。

日子按节令走,邻里间特别在意礼尚往来,逢年过节的都要互赠互送,腊月杀猪大大方方地宴请四邻。乡亲们互相去赞美别人,很在意别人的看法。百金求名,千金买誉,老虎窝人格外看重名声,要是某某人不幸被评价为小气,简直比骂他还难受。人人都讲究大方,讲究到死要面子的程度。庄稼院间互相赠送血肠,要是不收下,送的一方便觉得面上无光,会气得盘子碗当街乱跳。

沐浴着淳厚的民风,老虎窝小镇一天天长大了。两排整齐的平房沿街排开,安静而谨慎的模样。在鸡犬相闻中,寂寞孤单如过眼烟云,取而代之的则是溶入之感、汇聚之感。在辽河上游众多的市井当中,老虎窝小镇并无特殊的风格,但它可以成为一个坐标,以自己的方式铭刻了历史。老虎窝人不讲门第世家,不讲宗族礼法,但他们的眼界不宽,习惯盯住眼前,不思长远。他们对待学堂的态度,即是眼光短浅的佐证。老虎窝公立学堂共征地一亩七分五厘,新建瓦房九间,多数居民说三道四,深以为奢侈。

遵从奉天省的规定,乡村小学属于初级小学,只设置一至四年级,五年六年级是高等小学要到县里去念。荆子端十里八村地动员,却遭到了农户的哂笑,大家的意思是读书顶个屁用,还不如教孩子种地呢,念书能把人念傻哩。招生之难出乎预料。老牟心生一计,通知说凡是来读书的孩子发给葫芦头饽饽一串。这饽饽是用糖合面做的,很甜很诱人。如此一来,七长八短地收了五十多个孩子。孩子多了也愁,只好分做两个班,半天轮换上课。虽说是公立的学堂,却像是私塾。教室的东墙供奉孔子的牌位,上书:“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牌位之前摆设香炉,每逢初一十五要烧香磕头。牌位的两侧是对联:泗水春风传万事,尼山代雨震千秋。横批为:学贯古今。

赵家大院有两个孩子没去念书,一个是三岁的赵成国,另一个就是赵玫瑰。赵前不理睬赵玫瑰渴望的目光,说:“闺女大了,不能抛头露面的。”而赵冰花、赵百合姊妹背着书包进了学堂,书包是赵玫瑰一针一线缝的。冰花、百合姊妹开老虎窝风气之先,女孩子进学堂是荆子端据理力争的结果,前提是男女娃分班。老金太太嘴碎,叨咕:“家有黄金用斗量,不如送儿上学堂,黄金有价书无价,学问要比黄金强。”

赵玫瑰想问为啥先生的她而不是弟妹,但她无从启齿,只有暗自垂泪。赵玫瑰长大了,十五岁了。她的生命轨迹完全是无意识地划进了陌生的领域,在叮叮当当的铁锤声里雾化做迷乱。那天,王德发领着儿子大猫来串门。男人之间有的是话题,赵前和客人站在前院花池前,一边品鉴刺玫、芍药等花草,一边说话。王大猫有些孤单,正巧见后院的磨盘坏了,觉得有了用武之地,找来工具卸下磨盘,赵金氏见了高兴,说:“瞧,大小伙子啊!”

夸奖就是动力,大猫的干劲高涨,铁锤铲石磨铿锵有力。马厩里的牲畜也在兴奋骚动,打起了响鼻儿。大猫干得热了,随手脱下外衣,露出了粗壮的胳膊。赵玫瑰看得眼热心跳,定了定神,倒了一大碗水送去。手指碰着手指,碗里的水洒掉一半。四目相接如电光火石,王大猫傻了,而且快要痉挛了。赵玫瑰忸怩一下,跑开了,但仍感到后背上目光的压力。好闻的香气飘走了,大猫仍如醉如痴,赵玫瑰原来是这样的好看。她穿一身蓝花土布衣服,腰肢款款,扭得他心狂跳不止,那条垂过后腰的辫梢上系着红红的头绳儿,火苗状荡来荡去,像似无意的回眸让他心旌摇荡。大猫惊觉,石匠的活计竟是如此曼妙。

大猫是有大号的,叫王宝安,年方十七。铲过两遍地的时候,王宝安再次来到老虎窝。令人沮丧的是赵家的磨盘没坏,小石匠无用武之地。房檐上悬挂着蝈蝈笼子,蝈蝈吱吱扭扭唱得耐人寻味。蝈蝈笼子是王大猫编的,成华、成国肯定会喜欢,特意送给他们的。成华给乌黑眼珠的蝈蝈起名叫“大将军”,“大将军”气宇不凡,两条大腿粗壮有力,紫红色的背部闪烁铁甲的光泽,长须神气地晃动。“大将军”的叫声脆亮而清润,颤动腰身一开叫,房前屋后的蝈蝈们全都随声合唱。吃晌午饭的时候,房檐下蝈蝈们吟唱得高低错落,一叹三复。王大猫落寞寡欢,听蝈蝈的呜咽如诉如泣,饭吃得全无味道。赵金氏挺喜欢王大猫,边夹菜边劝:“吃得多才能干呢。”

王大猫没见到赵玫瑰,失望而回。慢慢蹀出了镇子,独自对河滩上的柳树毛子发愣。忽觉身后有动静,猛一回头他的心几乎要蹦了出来,赵玫瑰羞涩地站在身后。赵玫瑰刚才准是一路小跑来的,胸脯起起伏伏的,热汗透着香气环绕,晃晃悠悠的迷人魂魄,王大猫的血液倒流了。赵玫瑰吁吁气喘仰起脸来看,衣襟张开的领口对准王宝安的鼻孔。王大猫差点要晕了过去,怔愣了片刻之后,他将手探了进去。王大猫的手是贪婪的,他紧紧钳住了那对小巧的乳房,它们娇不盈握,羞怯而挺翘……从手艺上论,王大猫充其量只是个业余石匠,但他把玫瑰给凿了,娇嫩的身躯就是白白净净的石料,凿得是那样的笨拙,那样的急迫。被视同石料的赵玫瑰躺在草地上,闭眼嗅青草沁人心脾的芳香,睁看柳树丛轻轻摇曳,看忙碌的水鸟倏来倏去地掠过蓝天。

随后的日子里,赵玫瑰变得沉默寡言,天一黑就有些魂不守舍。同住一屋的两个妹妹的心思放在功课和玩耍上,吹了灯倒头就睡,没注意姐姐有些变了。院门轻微的吱扭声引起了赵东家的警觉,聆听土围子上悠长的梆子声,披衣在庭院里深思。第二天一早,赵前叫来大女儿,凝视良久。问:“他是谁?”

女儿不语。

“不是街里的吧?”

赵玫瑰的头低的更沉。

“那他一定是躲在啥地方,”赵前分析,夜里没谁能出入老虎窝小街的,说:“你去把他叫来!”

哇的一声,赵玫瑰哭出声来……

王德发去找牟先生,羞愧得直搓手。老牟绷着脸说:“养不教,父之过。”

“那是那是。”王德发无地自容,满脸慌乱。

村长当然有村长的架子,老牟摘下眼镜擦了擦,说:“王八多了乱爬,人多了嘴杂。”

王德发捂着头,说:“生米做成熟饭了。”

“咳!你叫闺女家的脸往哪儿搁?”

王德发说:“早先定过娃娃亲的。”

老牟哼了一声,说:“你有聘书吗?官凭文书私凭印,红口白牙的话不准。”老牟不想再难为王德发,就问了两边的生辰八字,掐指算算,说这桩婚事还凑合,属相还合五行命相也成,算是中等婚姻吧。老牟终于同意出面做媒,说:“你准备过小礼吧!”

王宝安私会赵玫瑰的后果直接导致冰花百合被停课,荆先生不知就里,讶疑两个闺女读得好好的,咋说不念就不念了?赵前恼了:“还念个屁?疯疯癫癫地好咋的?”

荆先生一听,扭头就走。当荆子端铺盖卷扔到马车上时,老牟拦住了去路:“也不替孩们想想?”

“心里窝囊。”

“窝囊啥?”

“女孩上学不是错啊。”

赵财主的心病又不便说开,老牟拉了拉荆子端的袖管,低语:“别忘了,十块小洋的薪水啊。”又说:“李知事派你来的,说走就走?”

短暂失学之后,赵家姐妹重新背上了书包。书包很小,但是手拎沉重的石板。她们用画石笔①学写字,写满了就擦掉,擦掉了再写。学堂上一片写石板的声音,咯咯噔噔听来像群鸡啄米,那声音合奏起来很气势,也很悦耳动听,似乎还夹杂兴奋。荆先生领头吟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让荆子端动情的还是意境旷达的诗赋,“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下面跟着书声朗朗:“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在荆子端的诸弟子中,王宝林年龄最大。和赵成华他们相比,王宝林的个子高出一大截。荆先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格外关照王宝林,时常加些功课。终于有一天,荆先生去西沟找王德发。王德发吧嗒吧嗒地吸足了一袋烟,问:“荆先生,在你那里不是挺好么,非得去县城?”

荆子端:“不一样啊,老虎窝的学堂只是初小啊。”

王德发疑虑未消:“俺家二虎真是块料?”

荆子端点头,说:“你得送宝林去县里念书,跳级,不然就太晚了。”

王德发说:“俺寻思,大猫、二虎都是种地的命。”

荆子端一脸肃然:“我觉得宝林这孩子很特别,为人宽厚,天资聪慧,可别耽误了他。”

王德发这才下了决心:“好吧,就依了先生,送他去县城。”

秋天弥漫着腥涩的气息,慷慨的大地母亲正在分娩。高粱叶子蔫巴巴地枯萎绻缩,熟透了的大豆裂开了荚角,沉甸甸的谷穗晒弯了头。庄稼人起早贪晚地收割庄稼,不再有闲人耍钱嬉戏,连学堂也放假了。漫山遍野的庄稼倒在挥舞的镰刀之下,农人将苞米棒和高粱穗装上马车,将谷子糜子大豆打成捆运回场院。晴朗的秋阳下,场院上闪耀鲜艳的色泽,牲口拉着石磙子压圈,将高粱穗、谷子穗和黄豆角荚的粮食压落地上,若是没有牲口就得用连枷来打。果实脱粒以后,用长长的木叉颠落,谷草留起来喂牲口,剩下的秸秆当做烧柴。打场的最后环节是扬场,汉子们手持木锨一锨一锨地向天空抛扬,风将灰尘、壳子、瘪谷吹走,粮食落地成堆。苞米直接在地里掰棒,收回来放到院子房脊、幛子、墙头上晾晒,然后放进苞米楼子里去以利干燥,天冷了以后再脱粒。秋冬之交的女人更忙,除了推碾子拉磨生火做饭以外,还要抓紧添补家人越冬御寒的衣裤。

赵金氏又怀孕了,但不足以影响劳作,金氏安之若素,照样忙里忙外。于房事上面,赵前夫妇历来相得益彰,和谐且无“满足”之感。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性事如同喝水吃饭,不过是一种日常需求,需要相互配合而已。性的神秘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平和从容的做工,不断地重复操作,了无新意,又缺少不得。赵金夫妇努力收租攒钱,也在不余遗力地生育。

头一场大雪来了,先是冰冷的雨丝抽打,随后是雨加雪,一夜之间黄绿参半的树木彻底地失去了绿意和光泽。地上结着薄冰,冰壳上边盖着白雪,路滑得厉害,稍有不慎,就会摔个仰八叉。厚重的积雪压迫着山岭、沟谷和大地,远远近近的村落好像承受不住了,就连煤窑的井架也显得歪歪扭扭。靠近坡坎的房子那边被雪埋住了,另一边露出褐色的泥墙。硕大的冰锥宛如獠牙般悬挂在所有的屋檐下,糊在格子窗外的窗户纸儿在风雪中发出瑟瑟颤音。突如其来的坏天气,并没有影响王赵两家的订婚宴,王德发夫妇登门过小礼来了。赵前亲热地说:“老嫂子啊,你可是俺的恩人哩。”

王大嫂听了激动:“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咱是亲家哩。”

王德发不大说话,坐在一旁笑。

赵前一脸诚恳,说:“是啊,俺忘不了老哥老嫂的恩德啊。”

“快别这样说。”

赵前显得郑重其事,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订婚宴摆了三桌,猪肉炖酸菜粉条,小公鸡炖松蘑,高粱米小豆干饭,火辣辣的烧酒,满屋子的烟气腾腾。奇怪的是大家都很少提及婚事,既像回避又像是忽略,热烈的话题都与煤炭有关。终归是订婚的仪式,彩礼和婚期最终一一敲定,众人打着酒嗝鼓噪:“亲戚做成了,还有啥挑的?!”王德发宣布:“明年开春就办,老少爷们来捧场啊。”赵前笑眯眯地点头示意,特地敬老牟一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全赖月老之功。”婚宴的高潮一幕是由老牟执笔写了庚贴,贴上写明婚期、时辰、命属和忌讳等内容,一式两份,双方各执其一留存。王德发事先准备了五匹布料,金银首饰两件,外带现洋三十块,由媒妁之人老牟过手交给了赵前。酒足饭饱之际,众人兴奋得高叫:“呵呵,过小礼了啊。”

婚事未能如期举行,赵家煤窑出事了。突如其来的瓦斯爆炸,把洞里干活的煤工全捂里了,一共九人。此事传到县城,知事李维新没太在意,派警察局李局长到现场查看,传话给赵前叫“妥为抚恤”。煤窑井口处一片狼藉,一大群女人孩子哭天抢地。赵前心里凄惶,他想到的不是活生生的生命,也不是死者家属日后的生计,而是在伤心自己。但凡下井挖煤的矿工,事先都签有生死合同,从丢了性命到致残都明码标价,赵前肚子里盘算:至少损失三千多块小洋。按理说,检查毒气瓦斯是矿井的大事,一刻也疏忽不得。谁都怕井下出事,防瓦斯最为关键,要求煤工不带烟,不摆弄灯,不往石头上刨。还专门安排一个人检测瓦斯,用的都是土办法,危险之极。最常用方法是带几只小鸡下井,鸡一打蔫就有情况。而今天下井前,不知谁弄了几只鸽子装进筐里,大家觉得,鸽子到了井底能自己飞上来就没事。鸽子筐放下去了,片刻工夫,扇动着翅膀飞了出来。人太鬼精了其实就是愚蠢,问题出在鸽子会飞啊,鸽子能安安稳稳地落到黑洞洞的井底吗?鸽子扑楞楞地飞上来,人下去就没上来,一声闷响,矿井全报废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在乱哄哄的现场出现了日本人的身影。镁光灯闪亮,赵前发现那个叫山本任直的东洋鬼子来了。围观的老百姓哗地躲开,日本人旁若无人地拍照记录。其间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一看就是翻译,正招呼百姓询问些事情。这几年,东洋炭矿公司通过借款、合办等方式控制了多家煤窑,人称日本窑。日本窑财大气粗,凭借技术设备的优势,在竞争中占据了上风,处处挤兑华窑。赵前见了怒从心头起,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揪住翻译。

“小鬼子说啥?”赵前指点着山本的鼻子。

“山本君说了,你们笨蛋大大的。”

“再说一遍?”赵前提高了声调。

“技术大大的落后,工艺的没有。”

赵前挣脱开劝解的众人,怒不可遏:“你告诉小鬼子,远点儿呆着!”

“这是瓦斯爆炸!”

“那又咋的?他们操什么心!”赵前骂道:“狗戴帽子——装人!”

“山本君说他要勘察井口,请多关照。”

“关照?俺的矿关他个屁照!”

“县政府已经同意了。”

赵前猛一挥手,像在驱赶讨厌的苍蝇,说:“俺的地盘,俺自己说了算!”

山本任直凑了过来,说了句中国话:“统统的蠢猪!”

“你说什么?”

“蠢猪!”

赵前照山本就是一拳,对方一闪躲开,几个日本人一下子围了过来。不料,山本任直哈哈大笑,竖起拇指,道:“你的,是第一个敢打我的支那人!”

“我操你八辈祖宗!”围观者都听到了格格的切齿声。

王宝安迎娶赵玫瑰那天,恰好赵金菊满月。凑巧的是,赵前和四闺女是同一天生日。赵金菊得到了父亲偏爱,在赵家的儿女中,惟有她的名字包含了父母双姓。好事成双,天遂人意,正值地铲三遍挂锄的当口,家家都有空闲,喜酒焉能不喝?赵前夫妇笑容可掬地招待四邻,预备了六桌子酒菜款待坐堂客。临到玫瑰上轿,母亲赵金氏哭出声来。赵玫瑰没哭,仅仅是鼻子酸了酸,她把对王大猫的渴望化做了奋力一跃,自己跳上轿子去的,对聚拢而来的目光浑然不觉。赵东家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他依然向人群投以真挚的微笑。赵家丰厚的嫁妆引起轰动,人们无不啧啧称舌。有个陌生人手抄袖管,不停地冷笑,好奇者推了他一把:“你笑啥?陪送的东西应有尽有啊。”

“还差一样。”陌生人口气冷漠,像凛冽的风远远吹来,低沉的声音,沙沙地摩擦人耳膜。众人侧目,问:“啥?”

“打狗棍。”

“啊?!”众人惊诧,富甲一方的赵财东的闺女会去讨饭?

“三穷三富过到老啊。”

“你是谁?”这是旁人共同的疑问,“口气可不小啊。”

那人撩起长袍扬长而去。望着那一步三摇的独特背影,有人忽然惊呼:“啊,刚八门!”

刚八门的话语不啻于兜头冷水,浇得赵前心神不宁,脑海里总挥不去那不祥之语,打狗棍、打狗棍,难道未来的结局是……?他转念一想,“也没得罪刚八门啊?去他妈的!”他骂出了声。赵前的郁闷无以排遣,考虑整整一天,决定去县城转转。吱吱扭扭的大车混杂在送煤的车流里,黑糊糊的煤灰粉尘呛得人透不过气儿来。沿途有许多庄稼地搁荒了,叫人隐隐生疼。远山连绵,依旧黛绿,却树木稀少。赶到安城县已经是晌午时分,刘大车欢喜异常:“咳呀,老亲家啊!”刘大车的热情让赵前宽慰不少,对方的笑容感染了他。

“忙啥哩?”

“瞎忙呗。新开了铁匠炉。”刘大车嘴上谦虚,可脸上明明透着自得。

赵前说:“生意可好?”

“还凑合。”

赵前想了想,点头说如今到处开矿,谁家少得了铁具?天气热,刘大车吩咐家人弄些冰块解暑。赵前含一块在嘴里,觉得奇怪,说五黄六月的哪来的冰啊?刘大车说俺开了个冰窖呢。见客人惊奇,索性拉他去参观冰窖。一打开冰窖门,凉森森的冷气扑面而来。刘大车的冰窖其实是一处深坑,木头为柱木板为棚,上覆厚土。里面储藏着三九天凿来的冰块,冰块约莫一米见方,方方正正地码在一起,每层用高粱米壳子覆盖隔热。赵前大开眼界,马上联想到卖鱼卖肉的开饭馆的都需要呢,称赞这样的生意岂有不赚之理?人都经不住夸奖,刘大车开心,说这冰能储存到下霜天气呢。谈笑间,酒菜已准备停当,刘大车招呼说:“来来来,老哥俩喝几盅。”边吃边唠新鲜事儿,刘大车说有一伙人修发电厂呢,发啥电?这玩意你就不懂了吧?电什么的能整死人哩。老刘喝得口滑,喋喋不休:“俺们县里的商户都捐了钱呢!”刘大车的酒量不行,三盅进肚舌头就打卷儿。“干嘛用的?告示说给各家各户照亮呢,往后就不点油灯了……”

赵前改变了主意,不再想去找刚八门了,而是想去看看究竟。搁下筷子,两个就去发电厂,沿途看见有人忙着挖坑埋木头杆子,这是干啥?竖灯笼杆子?干活的伙计闻言不屑,说:“你啥也不懂,这叫电线杆子!”离得老远,就看见高高的烟筒耸立,一溜儿二十几间大瓦房,不断地有骡马车辆运送煤炭,河岸上的煤炭堆积如山。赵前有些气恼:“谁的煤?”其实一看便知,准是乔大麻子矿上产的煤。他深感失落,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一无所知。

“嘿!”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赵前的肩头。

回头一看,原来是山本任直。日本人觑觎煤矿已久,日方资本多方渗透,企图全盘控制采矿权。在日本窑的打压下,赵家煤矿等华窑惨淡经营。华窑缺乏矿床结构资料,采矿手段原始,生产效率低下。近来,日本人不择手段地争夺熟练矿工,使得赵家煤窑难以为继。赵前抽身想走,山本一把拉住了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你的聪明的。”

翻译过来说:“山本君经常夸奖你呢,说你是最聪明的支那人。”

赵前这个气呀,就问:“你是哪疙瘩人?”

“这?支那啊,满洲。”

赵前说:“妈拉个巴子,回家问问你爹去吧!狗子。你告诉鬼子,俺是中国人!”

老刘吓得直说:“别介啊。”

“嗨呀呀,这是何必呢?”一个中年人过来劝解,衣饰整洁,气宇不凡。众人道:“这是奉天府梁督办。”

“幸会!”赵前冷冷地拱了拱手,闪开了身子。

“我,你总该认得吧?”赵前定睛一看,知事李维新也来了。“啊,李知事,失敬失敬。”

梁督办问:“掌柜的高姓大名啊?”

“这就是我提到过的赵前,老虎窝的大户。”李维新介绍道。

“久仰久仰啊,知名士绅啊。”梁督办也拱拱手,打着哈哈。

李知事说:“赵老板的煤也是需要的,梁督办是有考虑的。”

李知事的语气里满是恭敬,赵前明白梁督办的官位要高出县知事。他的态度缓和了下来,说:“谢大人!”

“都民国了,不兴这个了。”梁督办拍拍赵前,转而介绍山本任直等人,说这是友邦人士。见赵前不再吭声,李知事说,建发电厂乃造福于民之举,电机是德国造的,有了电就能开工厂了……他还说,山本先生是采煤专家,特地帮咱从金州请来了懂电机的技师,谢人家还谢不过来呢。

等到李知事停下来时,赵前发出邀请:“梁督办、李知事,俺想请诸位大人到寒舍坐坐,喝上几壶。”

“行啊。既然赵老板有请,岂有不遵之理?”

“我的也去。”山本任直凑了上来。

“你就免了吧。”赵前依然没好气儿。

李知事忙和稀泥:“哈哈,不打不成交嘛。”

为了迎接贵客,赵家大院足足准备三天,打扫房间清理庭院,搞得比过大年还紧张。特意从安城县玉壶村酒楼高价请来了厨师,一天要赏现洋两块哩。如今市面上流通奉天省纸币,六十元顶一个银圆,袁大头仍是硬通货。价钱到位,厨师自然要拿出手段,烹炒煎炸不厌精细。

梁督办、李知事、山本一行屈尊小镇,他们当中还有一位陌生人。赵前见了不便深问,入席时自然要有排座位的礼节。梁督办说:“宋老板请上坐。”那人才冲东家拱手:“兄弟宋凯斌。”

李知事介绍道:“这位是安城电气公司的老板,实业救国的典范。”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些人的目的,赵前心知肚明:“都是冲着煤来的。”

好酒好菜地吃着喝着,只有梁督办在滔滔不绝,天南海北地胡吹。山本任直对满桌菜肴赞不绝口,赵前随口说是老婆的手艺,还特意喊出金氏与众人见面,把盏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梁督办点破了话题:“宋老板想筹资开发矿电。”接着,宋凯斌详细介绍了他的计划:购置安装125千伏安的发电机两组,可供3000盏16烛光的电灯照明,燃料为煤炭,可就地取材。宋凯斌还说,公司比照铁岭电灯局的运作模式,入股分红,红利约莫在8分左右。预计,投资总额约10万元奉票②,资金不足部分考虑使用满铁贷款,云云。

赵前有意装糊涂,说:“俺满脑门子高粱花的庄稼人,不懂你说的是啥。”

“你的出煤,他的发电!”山本任直终于忍不住了。

“我们今天来找你,谋划安城县之福祉。”梁督办终于道明了来意。

宋凯斌颇有背景,是奉天警备队队长的内弟,来安城开电厂需募集股金。此刻,他轻描淡写地说:“拟筹股两万四千元。”

赵前思谋半晌,说:“我出一千元。”

“少!忒少!安城县有名的财主就出一千元?”另一个声音附和道:“人家乔大麻子还拿了三千块哩。”

“俺有难处啊,前年炭矿死了人,”赵前哭丧着脸,说话间要用力地咽一下唾沫作为停顿,喉结上下滚动着:“赔进去也有三千来块啊。”

“你的煤的大大的。”山本搭腔道。

“胸口挂笊篱——你操的哪份心啊?”赵前对日本人不满。

“不得无礼!”梁督办盯着赵前脸上起伏的表情说:“山本先生是奉天府的客人。”

赵前不肯服软,说:“牛槽伸进个马嘴来,他是那路子的牲口?”

“出言不逊就是藐视政府。”

李知事赶紧打圆场,说:“赵掌柜的快赔个不是吧。”

赵前心里恼,还在嘟囔:“自个儿的孩子不用别人养!”一见梁督办要发作,便举起盅冲山本示意,然后一饮而尽,道歉:“失礼失礼。”席面的人都笑,气氛和缓下来了。

终究是官家的力量大,由不得你含糊耍滑,赵前这才懂得了啥叫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得不入股安城电气股份公司三百股,股金三千元奉票。赵前怏怏不乐,粗略一算半年白忙了,心里想这他妈的不是勒大脖子吗?送走梁督办一行人,赵前觉得要吐了,以他的酒量还不至于出丑,但觉得头晕气闷,扶着门框发了阵呆儿。恍惚记得宋老板临走时说:“改日再找你!”

人要是倒霉,喝凉水也塞牙缝。大队兵马开进了老虎窝,兵们涌入赵家大院。

奉吉两省关系紧张,由争吵发展到兵戎相见,张作霖派骑步兵千余人抵进奉吉两省交界。一时间老虎窝烟尘滚滚,马、步、炮队从门前隆隆驰过,一看便知去了安城县。奉天省陆军骑兵二十七团三营进驻老虎窝,营长极蛮横:“兄弟刘其林,借你家住几天。”兵们不由分说立起了营部,乒乒乓乓地搬东西。赵前敢和官府对话,却不敢招惹丘八,一边好酒好肉地招待,一边让马二毛送老婆孩子去西沟躲避。猪肉炖豆角、小鸡炖蘑菇、土豆烀茄子一盆盆端进屋,营长率领领连排长们喝酒。酒至酣处,叫房东唤来村长,说:“你给我听着,三天之内募十个兵!”

大军云集,奉吉两军对峙,修筑工事,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一场恶仗在所难免。谁想,小鬼子也跟来插上一腿,日本骑兵第五混成旅二十联队开进了安城县。吉奉两军目的是为了争夺煤矿,并不想真的火拼,既然日本人出面斡旋,双方按兵不动,讨价还价。

西沟、南沟还算平静,赵家女眷借住王德发家,一晃儿就是个把月。怀孕中的赵金氏闲不住,添补完家人的冬衣后,主动帮王家做活。这天,她和老妈带着几个孩子扒苞米。王大嫂的烟瘾大,整天叼着烟袋,腾云驾雾的。她和金氏坐在炕上,先用铁钏子在苞米棒上钏出两三道沟,以便老人孩子们用手剥苞米粒。扒苞米的活很枯燥,一会工夫手掌就生疼,孩子们吵闹不想干了。赵金氏哄孩子们说:“给你们讲故事吧。”赵成国、赵金菊几个小家伙就不再吵闹,身体臃肿的赵金氏慢声细语道:“古时候啊,有两个神仙,男的叫祖帅,他媳妇叫婷高。这天啊,婷高肚子疼,渐渐地她的肚子鼓起两个圆包。后来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最后流出两个椭圆形的硬壳蛋来。男人祖帅知道了就说咱俩一人留一个吧。婷高啊,对蛋特别喜欢,整天在手里摸,祖帅也是。呵,过了三七二十一天,两个硬壳蛋啊都慢慢地破出一个小洞。你们说怎么了?原来呀,破壳出来了两个湿漉漉的小鸡崽儿,一个是红色的小公鸡,再一个呀是白色的小母鸡。再往后啊,有了小鸡就有了蛋,鸡生蛋蛋生鸡,祖祖辈辈一直传到今天。”

王大嫂称赞:“别说,亲家母,我都听走神了。”

赵金氏就笑:“哄孩子玩呗。”

苞米粒哗啦啦地落进大笸箩里,故事深深打动了孩子,赵成国问:“真事吗?”

“咳,傻孩子,讲瞎话嘛③。”

孩子嚷着还要听,赵金氏就推说姥姥会讲。老金太太说:“闲着也是闲着,猜谜儿吧。”孩子们欢呼起来。老金太太伸手摸了摸脑后的发髻道:“一棵树上两个梨,小孩看着干着急。”

“啥呀,”小孩子们都不高兴了:“没意思,这个谁不知道呀?”

王德发女人扑哧乐了:“那是啥呀?”

“大咂儿④!”孩子们齐声回应。

“好啦好啦,姥姥再出一个:有大有小,关东之宝。皮里没肉,肚里有草。脸上有褶儿,耳朵不少。放下不动,绑了就跑。——打一种常用的东西。”

“包子!”“笤帚?”这个谜语有难度,孩子们乱猜一气。

“啊哈,我知道了——靰鞡鞋啊!”有人终于猜破谜底,一时间欢快的气氛感染了所有人。

孩子们不忘向火盆里丢苞米粒儿,“劈啪”——“劈啪”,苞米粒儿在炉火里跳跃,随即膨胀成苞米花。世事纷扰,但这天王家的炕上却满是幸福,女人和孩子的脸上洋溢着神奇的亮色,她们忘记了生活的纷扰,沉醉于短暂而难忘的快乐之中。

笑声刚落,赵金氏又说:“紫色树、紫色花、紫色纽扣、紫色瓜,打一种菜。”

“茄子吧?”老太太揭穿谜底。

孩子们不干了,一阵鼓噪:“姥姥猜的不算数……姥啊姥,还是讲瞎话吧。”

“好!讲就讲。”老女人用舌头润了润干枯的嘴唇,慢语柔声地说:“从前呀,有个傻女婿去老丈人家串门,小媳妇呀怕女婿吃饭时搂菜,看着不雅。啥叫不雅?就是不好看让别人笑话呗。小媳妇事先就在姑爷的辫子上系了根线儿,小媳妇在窗户外头拉一下女婿就吃一口菜,女婿吃得文质彬彬的。谁成想呀,小姨子知道啦,就硬把姐姐拽走了。小姨子挺坏,悄悄在那根线上拴根骨头,又抱来个猫,那猫呀要吃骨头就用爪子挠,结果傻女婿的辫子就紧着动。呵呵,这下傻姑爷可高兴了,马上开始搂菜,一筷子接一筷子,像和谁抢似的,最后你说怎么的?把桌子上的菜都扣进自个的碗里头。这下坏了,老丈人和客人都吓傻了,一起停下来看着女婿发呆。”

老太太停下来,反问:“大伙说这小姨子坏不坏?”

“坏呀。”

“这还不算完,小姨子给姐夫盛饭时,偷偷地往黄米干饭里倒凉水。干啥?叫她姐夫拉肚子呗。”老金太太看满炕上的人都听得聚精会神,讲得更来劲了:“傻女婿白天净丢人了,姐姐极不高兴,晚上倒头就睡不搭理他。谁成想啊,傻子睡到半夜闹肚子啦,咕噜咕噜疼的厉害。咋办吧?去外面吧院子还不熟,再说晚上也冷呀。急得傻女婿下了炕,满地转磨磨儿,忽然他发现桌子底下有几个南瓜。嘿有门了,傻子拿起桌子上的剪刀给南瓜开了盖,三下两下掏空了瓜瓤。怎么着?他把稀屎都拉南瓜里面了。过了几天,小姨子想起来要吃南瓜,她把南瓜放到菜板上,用菜刀喀嚓这么一切。你们说咋的啦?黄澄澄臭糊糊的大便噗地喷出来,弄得小姨子满脸满脖子全是臭哄哄的稀屎。”

“哈哈哈……”屋里人全都笑了,孩子们乐得满炕打滚。金氏也笑出了眼泪,好半天才说:“你看小姨子戏弄姐夫,结果自己吃了大亏。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等于害自己。”

作为王家的大媳妇,赵玫瑰可没有闲工夫听瞎话,忙里忙外地做饭喂猪,见弟妹们纠缠不休就发烦:“别闹了,自各玩去吧!”母亲和弟妹的到来使家里的房子不够住,只得和丈夫王宝安分居。天气一天天地冷了,可是小夫妻的心一天比一天急。赵玫瑰完全是称职的媳妇了,勤快能干,她叫男人套上毛驴拉磨,今天她要碾高粱米。小女人将事先泡好的高粱捞出来,放在碾子上去碾,然后用簸箕一点一点地把糠皮筛掉。收拾完高粱米,她开始磨苞米面,将苞米粒子堆在磨上,一圈一圈地拉磨。磨盘咿呀呀转动,声音不像是磨粮食而是在折磨人。磨出的苞米碴子刷刷漏下,簸去皮屑再磨就成了更小的苞米碴子,反复几遍,最后筛出苞米面。小夫妻默不出声,除了牲口踢踏的碎步声和磨盘的声响以外,他们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卸下毛驴牵回马厩,男人吭哧吭哧地给牲口铡草,赵玫瑰蹲在地上一添一递地续草。不一会儿,男人头上冒汗了。阳光透过马厩棚洒下了清晰的光柱,看得见灰尘在上下浮动,周围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息牛马身上的腥膻味道,还有动物粪便臊气,夹杂着秫秸窸窣的响动,呛鼻的土腥味升腾而来。王大猫和赵玫瑰察觉到对方的体味,听到彼此的心跳,目光不由自主地凝结到了一起。瞧四下里无人,男人咬牙切齿地说:“我想稀罕你!”那一刻王大猫真想将老婆扑倒,压碎她挤扁她然后把她揉进腹中。赵玫瑰报赧低语,声音小得只有自己听得见:“妈再有几天就走了。”

劣迹斑斑的二十七团终于撤走了,开拔前大肆抽丁,强征车辆骡马。老虎窝遍野哀鸣,轻壮劳力跑的跑抓的抓,牛马等大牲口被一扫而光。人们发现,鸡鸭鹅狗统统绝迹,粮食柴草被洗劫一空,留下的只是人屎马粪。大兵弄枪走火,打断了东街顾皮匠的腿,要不是军医救治,恐怕连命都得搭上。从此,跛了腿的顾皮匠成了二十七团长久的纪念。

母亲携弟妹回老虎窝了,赵玫瑰一直送到村外。王大猫看见媳妇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可是爹妈都在场,他不便凑过来。赵玫瑰久久地凝望渐行渐远的背影,但是她还是准确地感应到男人掠过她胸脯的目光,不管那目光是多么的隐蔽。掌灯时分,夫妻俩几乎是飞扑上去纠缠到一起,焦渴的嘴唇猛烈地对撞,急迫的手臂慌乱地箍抱交缠。赵玫瑰光滑的头发磨蹭丈夫的耳鬓,男人颤抖着手探进她的掖下,掀开了衣大襟,她禁不住呻吟了一声仰到在炕沿上。初冬的夜晚是迷乱的疯狂的,丈夫的手掌像是两团燃烧的火焰,揉搓抚过升腾起眩晕,赵玫瑰觉得她变成了鸽子,飞向火热太阳的鸽子,她觉得她自己快要焚烧成了灰烬,全身肆意汪洋,成了沸腾不已的温泉……静夜里,他们纵情扭绕缠绵陶醉,从炕头滚到了炕稍,酣畅淋漓地抒发着激昂澎湃的肉欲,一次次冲向颠峰又一次次从高空坠落,最后她忍不住尖叫一声。片刻,外屋隐隐响起了脚步声,还有轻轻的干咳。赵玫瑰知道他们惊动了公婆,公公准是去马厩给牲口添草料去了。

第二天,赵玫瑰和婆婆忙着煮豆子。天一上冻,家家户户都要做酱。酱是居家必不可少的佐餐品,几乎顿顿不离。从春到秋,庄稼儿活紧,汉子们在田间地头吃饭,大葱蘸大酱,嚼得咯嘣嘣直响,力气倍增。酱的做法多种多样,煮熟了的黄豆要剁碎剁烂,糅合摔打成枕头大小的“酱块子”。密封以后,隔凉隔热地发酵上一个冬天,转过年来的四月初八,取出掰碎置于缸中,添盐加水即可。三日后早晚打酱缸,每次要用小耙子打上百十来下,将翻腾起的杂物、蛆壳一一捞走。约莫月余,缸里的颜色呈金黄色,酱的味道也透了出来。酱的工艺大同小异,味道却因人而异,能分出高低上下。

赵玫瑰低头剁着熟黄豆,乒乒乓乓地蛮有节奏,黄豆被剁成了面糊状,一砣一砣地放进盆里。婆婆在来回拿眼睛剜她,赵玫瑰心想准是他们晚上折腾出了声响,惊动了公公婆婆,心里暗暗埋怨起男人来了。想到夜里的情形,她不由得脸红了起来。过了好久,有一个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婆婆开口了,听起来话中有话:“玫瑰啊,你看咱们下酱,得搁上一冬儿呢,有的还要放一年呢。”停顿了片刻,婆婆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啥事都得抻悠着点儿啊。”

①画石笔:一种可写字的白色石头。

②奉票:东北当局发行流通的纸币。

③瞎话:讲故事。

④咂儿:当地土话,指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