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抬头,金首志就望见火车站。新落成的长春火车站雄屹于头道沟北端,显得气宇轩昂,给人以突兀傲慢的感受。1914年的初冬是惶恐不安的,而天宇却蓝得意味深长,没有一丝一毫的云彩。东北亚的阳光愈来愈惨淡,无声地照耀喧嚣的市井,照耀鱼鳞般铺排开来的店铺。街边稀疏的杨树有气无力地伫立着,萧瑟寒风阵阵袭来,为数不多的枯叶摇摇晃晃坠落,如褪尽了光泽的花朵飘零于结冰了的水沟上面。车站西侧有座储水塔,高高壮壮的三脚铁架,像一尊奇特的怪兽,不可一世的架势。掉转视线向南,会看见新拓的“中央通”大街,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以及马车夫摇晃的鞭子,视线最终被杨树树冠所阻断。隔上一阵子,玻璃窗就要震动一番,“嗵嗵嗵”的机车响声传来,恍惚沉闷有力的鼓声,时常还伴随着高亢的汽笛。这个时候,车站那边的上空翻卷起很浓的蒸汽,宛如大朵大朵的白莲,转眼就消散了,不留一丝痕迹。
长春火车站是日本人经营的南满铁路的终点站,由此向北就是俄国人控制的中东铁路。如果去哈尔滨的话,需要在宽城子换车。日俄战争导致了这样的结局,日俄两国分别控制了南北满铁路。根据双方媾和条约,宽城子车站属日俄共有。后来由俄方出资56.5万日元,由日本另选位置建造新站。满洲铁道株式会社选定了宽城子站与长春市街中间的头道沟,强行收购了商埠用地四百七十公顷,兴建了车站站房及附属设施,历时三年投入使用。
隔着协和栈的玻璃窗,金首志打量火车站广场。现今的广场乱糟糟的,实质上还是空旷的野地。广场四周是满铁的附属地,广场的东南角正在大兴土木,据说是满铁投资兴建大和旅馆,其水准号称亚洲一流。
因为铁路的缘故,长春这座城市气球样地膨胀起来,乱七八糟的就像盛夏的荒草,疯狂得毫无节制。街上热闹非凡,车马汹涌,人流如织,沿路是不计其数的粮栈和大车店,还有各色各样的商号买卖。随着秋收的结束,对于粮栈来说,一年一度的旺季到了,生意最兴隆的非协和栈莫属。协和栈总部设在长春,在榆树、窑门、双城堡等市镇广设支店。协和栈离火车站不远,大门坐北朝南,临街是一溜洋门脸的门市,后院是六趟库房,清一色的青砖红瓦。库房紧邻铁道线,装卸货物很是便利。协和栈财大气粗远近闻名,实际上它是满铁利用中国人的名义,把触角伸向北满的搜货机构,以吸引哈尔滨和中东铁路沿线产品南运。在满铁运输的物资里,大豆始终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日俄战争以后,东北大豆远销欧美,满铁开业的头一年,大豆及豆饼、豆油的运量就达30万吨。没人知道城里头到底有多少辆大车,根据协和栈的内部统计,从榆树、农安乃至哈尔滨一带南下的大车有10万辆之多,年运力20万吨以上。为了促进北货南下,满铁采取了多种竞争手段,吸引大车运输,将北满的物资拉到长春。协和栈给予北满的货物相当大的运费回扣,平均每担大豆回扣0.2日元,豆饼0.3日元。日元叫做金票或者横滨票,如今在东北地区广为流通,大约四角钱顶一个袁大头。南满铁路的货运量与日俱增,经营状况甚是火爆,而竞争对手中东铁路的生意就萧条得多。
金首志在协和粮栈谋了个差事。协和栈的待遇很吸引人,应招考试者甚众。凭着一手好字和白净的面孔,金首志被录用了。他举止得体,很快赢得了上司的好感。先做了几天总务,后来改做司磅记帐。表面上,协和栈的董事长、经理和各分部的“掌柜的”都是中国人,但事实上说了算的是日本人,掌权者是满铁派出的监督。协和栈内部运作方式几乎完全日本化,最大的差异体现在员工的收入上。按日本人的说法,金首志是佣员,算不上是职员,职员和佣员的含义是不一样的。职员工资是月薪制,而佣员则领取日薪,一个月下来,金首志的工钱不过1.8日元,还不够买一担高粱米。协和栈提供食宿,因而还能凑合下去。金首志从未没透漏个人的履历,他自己也奇怪,在没有保人的情况下,居然被协和栈录用,也算是个小小的奇迹。
刚收获的大豆高粱源源不断地输入库区,大车小辆在门外排队。高峰时车队能排出几里开外,农民们往往要挨上一个晚上。随着装载粮食的大车日益增多,装卸苦力也云集车站,仅协和栈库区就有五六十人。苦力们是按件计酬的,挣多挣少全凭力气和技巧。协和栈里管事的日本人叫镰田弥助,人长得干瘪精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伙计们暗地里叫他镰小鬼。镰田整天板着脸,不声不响,既不记帐也不司磅,有空就在一旁烤火。如果不是大家都对他唯唯诺诺,金首志简直要忘记这个人的身份了。仔细品味,这个日本人非同小可,表情永远冷若冰霜,举手投足都带着威严,每一眼神都有压迫的力度,好像所有的日本人都是这德行。金首志见到过镰田挨打,那是满铁派员下来核对帐目,仅仅因为提供的算盘脏了些,便引来了上司的咆哮。抬手扇镰田耳光的是个年轻人,镰田不敢捂脸,垂手肃立。那年轻人训斥了很久,并责令镰田立即清洗算盘,才按下了怒火,神情不亚于爹娘老子。其实镰田做事够精密的了,按照他的意见,协和社对日搬运量不足16吨的苦力实施淘汰,镰田强调说,在三十米的距离内,日搬运量45吨是苦力的极限,没有能坚持上三天的,苦力的劳作量以每天30吨为宜。这是根据统计分析得出的结论,小鬼子的精细叫金首志大为震惊,经手的帐目不敢有丝毫疏忽。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库区太空旷了,四面都是风,而附近郊县的农民却越聚越多,最初以九台、卡伦、米沙子等地居多。近水楼台先得月,离的近所以来得早,哈尔滨等地车马还在路上呢。排着队的车把式们都喜欢蹲在朝阳的一面,晒晒太阳。等到了晚上,车马离开不得,他们互相依偎着挨过长夜。协和栈特意安排了佣员负责送开水,寒夜漫漫,热水是车夫们的唯一热源。实在挺不过去了,车夫们就跺跺脚,或者小跑一会儿。好在牲口是需要照料的,半夜的时候要喂上一喂,忙一忙,互相说几句话,借个火唠唠嗑,夜晚就这样打发了。
金首志很同情送粮的农民,觉得他们可怜。要不是回扣的诱惑,这些人哪能放着老婆孩子的热炕头不睡,跑这儿遭这份罪?
心里装着心事,金首志很难睡踏实,老觉得有双眼睛在凝视他,多次梦见严秀姑,持枪纵马的在后面追呀追的,他跑呀跑的,跑到走投无路,直至惊醒。他梦见她泪眼汪汪,表情不断地变幻,一会哀怨一会又怒目圆睁,直直地盯着他,叫他大汗淋漓。夜晚如惶恐的深渊,寂静得深不可测。如此一来,机车的声响格外突兀出来,在蒸汽机嘶喉的间歇里,他默然去听自己的心跳。金首志发现,自己对女人是渴望的。过去有女人睡在身边没觉得怎样,如今孑然一身,便感觉格外寒冷难熬。他现在把在夹皮沟的日子当做了最美好的时光,严秀姑并非一无是处,也有叫他迷恋的地方。他老是想起严秀姑的气味,那种类似于艾草的气味,几乎忘记了对这种气味的种种不快。人在深夜,思念常常是夸大的,念想也疯长起来,想严秀姑,想那个未谋面的孩子。回夹皮沟去吗?有几回简直忍不住要行动了,可是冬夜的寒冷叫他迅速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咳!隔夜饭不香,回头草不鲜。回去,严边外他们还不撕碎了他?想到这里,突然又是一阵心寒。金首志恨死自己了,他弄不懂自己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一条路硬叫自己堵死了。处心积虑地跑出来,可又没完没了的内疚烦恼。睡眠不好,人就消瘦,气色也灰暗,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引起了上司的关切。镰田的汉语讲得不错,说:“金君,你的胃不好?”
金首志办事机敏周全,镰田很有好感。他观察了好久,觉得看出眉目了,他认为金首志做事认真,大度沉稳,无不良嗜好。渐渐地,镰田视金首志为朋友了,工余时还会交谈几句。而金首志觉得,与其说镰田对他感兴趣,还不如说是在研究苦力。镰田问金首志,你们怎么总是慢吞吞的呢?劳工为什么老是喊着号子干活,有意偷懒是吧?金首志想了好几天,回头找镰田反诘:为啥中国车夫都不愿拉你们日本人呢?这回轮到镰田不解了,金首志说:其实你不懂,乍看上去偷懒似的慢悠悠地干活,是长时间出力的需要。金首志还说,要是像你们想得那样蛮干,身体会支撑不住,日本人并不比我们更有力气。镰田闻言惊奇,说金的你的聪明大大的。金首志不客气,回应道:“中国人本来就比你们聪明。”镰田不信,说好吧有时间再和你讨论。
在镰田的推荐下,金首志做了协和栈的出纳,每天去正隆银行取款送款。日本人做事不愿张扬,即使与俄方经营的中东铁路竞争,也尽量用中国人出面。金首志变成了协和栈的职员,挣的是月薪,工资是8日元,他有能力单独租一处住所。实际上这是个转机,改变了金首志的人生走向。金首志不再做无聊的统计了,枯燥的数字与他无关,货物的质量与他无关,他每天坐着马车去银行取款送款,自在极了。如今满铁员工膨胀到了数万之众,还是以中国佣员居多。满铁对使用中国人力是有界限的,鲜有中国人能接触机密,凡重要岗位或者技术工种一般都是日本人,中国雇员多数从事简单重复性的劳动。协和社实际上是满铁资本,对中国雇员的歧视做法与满铁别无二致,金首志能成为办事员实属例外。金首志对镰田是心怀感激的,而感激这东西是有力量的,带有回报动力的。金首志干得格外卖力,暗地里就有中国佣员骂他汉奸,是狗子,他听了也不恼,付之一笑而已。
金首志每天至少要跑两家银行。正隆银行是协和栈主要的贷款方,暗中由满铁提供担保。为了掩人耳目,协和栈和英资汇丰银行也有业务往来。时下金融混乱,市场上流通的货币有“哈大洋”、吉林官贴、“天津字儿”、日本金票、沙俄的“羌帖”,等等,中外货币竟多达十五种。货币乱对银行来说,却是个来钱之道,可以从大量的兑换当中牟利。
汇丰银行刚落成不久,典型欧式风格的洋楼。在金首志看来,这家银行奢华繁复得难以想象,门前的台阶和大厅地面都是阔气的水磨石,室内铺着棕色木地板,金丝绒的窗幔垂及地表,头顶上的吊灯华美而庄重,楼梯扶手宽大而光洁,手触上去会有一种难言的质感。金首志历来心细如丝,他发现这座洋楼的石柱上面刻有精致的石雕,这叫他惊讶了许久。门厅的廊柱或立面都附有装饰,就连木窗也不例外,建筑如同它的主人,一举一动都在体现严谨的贵族特征,都在竭力靠近艺术。金首志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这里的一切都深深地吸引他,没法不喜欢,爱屋及乌,他喜欢浓郁的咖啡气息,喜欢皮鞋走在地板上囊囊的响声。端坐在柜台里面的职员,个个衣着楚楚,彬彬有礼,显然和马车夫或者搬运工有天壤之别。西洋人一般都身材高大,周身挥发着香水的味道,他们多半在楼上办公,极少和中国人接触。最叫他惊奇的是汇丰银行居然有女职员,包括穿旗袍的中国女职员。女人居然可以出来谋事,这叫金首志足足惊愕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百般不解,想得久了,不免浑身燥热。女职员寥寥几人,她们不坐柜台,而且也只是偶尔出现,一走一过恍如文弱的微风,袅娜的背影像遥远的诱惑。金首志看在眼里,表面上却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汇丰银行颇具绅士风度,对客户礼遇有加。大厅里摆放着沙发,既不像床又不像椅子,肥头肥脑的样子,老叫人觉得可笑。等业务的时候,金首志就会去沙发上坐上一坐,从容而惬意。大厅里从来都是静悄悄的,很少有人高声说话,这和门外喧嚣的市井判若两界。金首志心里忍不住感慨:还是外国人会享受啊。如今的金首志衣帽得体,整洁大方,何况他本身就是清爽的人,再加上举止得当,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可。金首志自我感觉良好,银行里的职员待他很友善,每次见了,互相笑笑,算是打招呼。但是金首志不知道,楼上办公的女职员对他的看法更好,虽然她们从来不和他讲话。几个女文员都在留意他了。
春天就要过去了,无所不在的柳絮在街边聚拢成团,蓬松而懒散。汇丰银行大厅里也飘动杨花,无孔不入又慢条斯理。金首志照例坐到了沙发上面,忽然有一阵香气袭来,抬头一看,是她,那个经常穿白衣黑裙的女子。他们第一次对视了目光,那是彼此都从未如此心动的眼神。女子的目光迅速移开,低了下来,她略显局促,说:“金先生,这个,我们经理叫您捎回去的。”这是金首志离开夹皮沟两年来,第一次和女子面对面的说话,他也慌乱起来,忙起身。女子递过来一封信,说是转交协和栈经理亲收。接过信笺的一刹那,金首志碰到了女子的手指,沁凉沁凉的。说不清到底谁是故意的,反正是碰了,他的内心又是一阵慌乱。正想说什么,那女子转身走了,背影娉婷。金首志发觉黑裙下的小腿纤细而白嫩,迈步时裙子的后襟有规律地左右摆动。他感到自己的心飞快地跳,血在烧,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把目光转向窗外,街上车马来往,有警察在街头值勤,还隐约听见了刺耳的笛声。
人生真是妙不可言。自从那女子背影拂动眼帘的一刻起,金首志的心扉也翩然拂开,开始喜欢上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她长得并不十分漂亮,但却有一种特别清纯的气质,使一直浪迹江湖的金首志过目难忘。一见她就好像从郁闷的房间走出来,一下吸入了清新的空气,这女孩简直是一泓清冽的泉。他惊异地发现,女孩的眉眼总像是在笑,眼波流转时,眸子里透露着一种婴孩似的天真,充满了好奇与探询。金首志和这个女孩碰面了几次,还打听到了她的名字苗兰。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她,而这个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不听话的目光却越来越刻意回避她,虽然表面上他的神情还算镇静自若。有一次当他回首时,发觉那女孩恰好也在看他。对视这东西神奇极了,短暂接触,便在心底里萌生含糊的意味,天底下男女之间就这样微妙而美好。渐渐地,彼此都有一点点东西沉淀了下来,慢慢地浸满了暧昧的味道。见过她许多回了,可金首志的胸口老是跳得厉害,浑身的筋骨有些僵硬。夜里总是无端地想起她,翻来覆去地去想,想她的面孔,想她的轮廓,而头脑中严秀姑的身影淡成了一片模糊的白。
金首志每天傍晚都去汇丰银行,那个玄妙的背影是深深的诱惑啊。苗兰下工得晚,有意无意地给了金首志机会。金首志远远地看苗兰走出银行,步态优雅轻盈,叫上一辆人力车,坐到上面远去。车子最终消失在人流里,仿佛一抹圣洁的流云,渐渐隐没于暮色之中。斜阳温润的余辉一直在追随人力车消失在街角,金首志仿佛看到苗兰脖项上的绒毛染成了金色。他痴痴地守望着,陷入了苦恼之中,从来没有哪个女子会这样吸引他,使他迷恋得难以自拔。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去接近她,更不知道对方对自己怎么想,心里的种种揣测简直让他发疯。金首志跟踪过人力车几次,既不由自主又鬼鬼祟祟。他发现苗兰的家境非同一般,门高宅深,显然背景不凡。
从协和粮栈到汇丰银行大概有一里路远,每天傍晚,金首志匆匆赶来时,总能很“偶然”地遇上苗兰,苗兰只浅浅一笑,并不言语。苗兰的笑容不同于惯常的女子,金首志想了好多天,才认定苗兰的嘴唇红艳艳的,一定是抹了什么在上面,以他当时的知识还不知道有口红这东西。唇红衬得齿白,使笑容愈发绚目,宛如烂漫的花朵。他把她的笑容视为一种默契,一种向往,并为此陶醉。苗兰是矜持的,衣着是亮丽的,很少有人能像她那样总是新衣在身。这女子生活的优裕超出了常人的想象,以她的家境大可不必外出做事,只有念了洋文的女子才会这样。苗兰清楚有人在盯梢她,每天回家的路上都感觉到后脑勺痒酥酥的,像有只蜜蜂在上面挠,她知道这蜜蜂就是金首志的目光。她不恼,甚至感到惬意,任风儿扑打在脸上,软得像锦缎。
天意如此,注定不匮乏机会。这天黄昏,苗兰匆匆走出汇丰银行,上了一辆人力车。不想三个日本浪人凑了过来,他们醉意醺醺,互相拉扯着,拦住了人力车的去路。日本浪人的装束奇特,神情诡异,标志他们身份的无非三样东西:头缠的白带,脚下的木屐,手里的酒瓶。浪人是满不在乎的,没谁敢对说他们个不字,别说是中国警察,就是日本兵都让他们三分,长春街头好比自家菜园一样的随便。他们一把扯开车夫,聚拢过来看,嬉皮笑脸,指手画脚。苗兰慌了,想下车,但是已经迟了,在一阵怪叫声里,一个浪人拉起车子就跑,另外两个跟在后面撒欢,一边跑一边嗷嗷地吼叫。人力车一路狂奔,荡起了灰尘,苗兰尖叫着呼喊救命。行人忙不迭地闪开了道路,男女老少都止住了脚步,多数人神色漠然,有的还觉得滑稽,甚至感到了兴奋:哦,原来是小鬼子抢大姑娘啊。转过几处街角,苗兰眩晕了,绝望如黑洞样吞噬了她。这时车子猛地停住了,有个身影立在路当中。是金首志!金首志和三个浪人撕打得难解难分,明眼人一看便知,双方都有武艺。在一阵刺耳的鸣笛声中,警察来了,搭肩头拢二背将金首志捆绑起来。日本浪人不解气儿,大骂不休,蹦着高的还要打,幸亏有巡警隔着。三个浪人交给头道沟日本警察事务所处理去了,中国人管不了日本人的事。金首志一路听见议论纷纷:
“完了,这小子非蹲笆篱子不可。”
“唉,为着女人和日本人斗狠,不值个儿啊。”
金首志抻长了脖子想找苗兰,却不见踪影。身上的麻绳很细,勒上去紧得厉害,不一会手臂就失去了知觉。内心空荡荡的,他在惦记苗兰怎么样了。人群一路围观尾随,直到警察署才散。管事的警长一听就急了,踢了金首志一脚,骂你吃了豹子胆咋的,还敢打日本人?回头吩咐下属,说可别弄出啥邦交纠纷,赶紧报告上头问问咋处理。金首志被七手八脚地推进了小黑屋,房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屋子里顿时陷入了黑暗。金首志靠着墙根站着,丝丝凉意袭来,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悲凉地感到,免不了一顿好揍,看来在协和粮栈的饭碗是砸了,没准还得在号子里蹲上一年半载的。正在胡思乱想,门开了,进来了个警察,给松了绳索。警长等在走廊里,不可思议地和他套近乎,说先洗把脸吧。警长还说:“没看出你小子来头挺硬啊,怪不得嘛敢揍日本人,俺们厅长来看你了。”
警长和小警察对厅长毕恭毕敬,老远就喊报告,立正敬礼。金首志怔愣半天,才看清了对面,苗兰也在,正站在一旁笑呢。警察厅长的风度不凡,不笑,看了看警长和其他警察,抬起胳膊,向外掸了掸手,说:“没你们的事儿了。”
“是。”警察们齐声应道,都低头退了出去。
苗兰跳过来,眼睛里全是关切,说:“你没事儿吧?”
金首志活动着手腕,说:“没事没事。”
厅长踱步过来,拍拍他的肩说:“兄弟,像你这样侠义的,少见啊。”
苗兰说:“哥,这是金先生。”
苗厅长看了看金首志,又望望苗兰,说:“你们认识?”
苗兰说:“还熟呢,他在协和粮栈做事。”
“哦。”一丝不快迅速掠过苗厅长的面孔,很不易察觉,但金首志注意到了。苗厅长像警告似的说:“幸亏,你救的是我妹妹。”
金首志的直觉是准确的,他感到一双冰冷的眼睛的存在,这使他不安。金首志辞去协和栈的工作,要去二道子警察署做巡警。镰田为此很是伤感,临别请金首志喝酒。镰田的酒量一般,几杯进肚就醉意朦胧了,忍不住赞扬起金首志,说你金君我最喜欢的是你的眼睛,那么的忧郁,老藏着心事似的。镰田还说你的眼睛里全是沧桑,简直和我父亲一样,这和你的年龄不符,你这个样子是会讨女人喜欢的。镰田说你是支那人里最优秀的,可惜像这样的支那人太少。金首志反驳道,说中国不会老是这个样子的,山不转水还转呢。醉意醺醺的镰田抚掌大笑起来,连说:“金君,你太可笑了。”
金首志反驳道:“你们日本人就不可笑?”
镰田很认真地说:“我知道曹操刘备,知道杨贵妃,可你知道丰臣秀吉和织田信长吗?”金首志连连摇头,镰田又说:“金君,我们对支那太了解了,就像我了解你一样。”
金首志正色道:“真荒唐!你敢说你们了解中国?我告诉你,我从来就不想去了解你。”
转眼又是端午节,宽城子街头缀满了彩纸葫芦、彩纸燕子,小孩子的脖子上手腕上脚腕上系着五彩线,胸前挂着香荷包,花花绿绿的极是喜庆,显现出热火朝天的景象。暖洋洋的氛围里,人酥软得犯困,晕忽忽的觉得浑身有散发不出去的春情。第六感觉历来属于相亲相爱的人儿,不约而同来自心灵的呼唤,想一个人的时候,果真就见了,你能说这仅仅是巧合吗?傍晚,苗兰来了。两个人顺着马路漫无边际的走,金首志的见解常叫苗兰吃惊,她深感到这个男人来历不凡。沧桑之感的男人确实诱人,尽管她未必能读懂这份沧桑。来历不明的男人充满诱惑,孤独仿佛神秘的心灵乐章,叫人欲罢不能。此时此刻,苗兰不想再和他探讨国计民生,也不想再深究他的经历,只是贪恋黄昏的气息,那安宁而幸福的气息。依托和眷恋之感久久地焐在她的怀里,堵塞得有些发烫,这种感受暖得如同初夏的天空。她听到了那些树木枝杈伸展开来的碰触声,还有树叶样密密匝匝的人群的视线。苗兰就觉得自己只需要像片叶子,躲在一棵挺拔的树上,一颦一笑,窃窃地幸福。而这棵树就是金首志,苗兰不时地仰头端详。金首志忧郁的笑容使他有种文雅的气质,谦恭又不失坚韧,不由她不滋生出异样的情愫。按理说一个大家闺秀,什么样的公子哥儿没见过?但那些纨绔子弟都缺乏果敢的气质,除了有钱以外,太缺乏骨气了。她注意过的年轻男子,要么自命不凡,高谈阔论,要么委琐,蝇营狗苟。苗兰喜欢沉稳的男子,倾慕英雄气概,而这些只有金首志都具备。当初接触金首志仅仅因为他外表漂亮又有内涵,似乎还有些好奇,自从街头救驾之后,她对金首志又多了一分感激。金首志的年龄不小了,整整大她十岁,而且生活拮据,苗兰不能不考虑这些。她为此苦恼,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反复提醒自己,你怎么会爱上他呢?有种预感告诉她,跟这样的男人注定要吃苦的。但金首志的成熟深深地吸引她,让她欲罢不能,仿佛醇香而神秘的陈酒,不觉间就让她迷失掉了自己。金首志的话语很少,除了谈论时局以外,总是微笑,而微笑如阳光一样,轻而易举地就将她心头的疑虑晒干了。
金首志知道最该做什么,总能在恰当的时候拥拥苗兰的肩,然后仰头去看很高远的天,仿佛想把自己溶入薄薄的云翳。金首志也飘飘忽忽的了,陷入不可自拔的痴迷之中,这是从容酝酿的感觉,这是用了全身心的期待去关注果树的开花、结果,再用充满喜悦的目光把青果一天天看红的过程,这是他生命里真正意义上的春天。幸福中的金首志,不露声色中的金首志,呼吸着空气中恋人的芬芳,却连一句赞美的话都不轻易出口,只是听任芬芳温存地荡漾。在金首志的世界里,苗兰像霞光样透出万千柔美,无论是面对她的垂临,还是面对她的失去。前面就是苗兰的家了,只好收住脚步。每每这个时候,金首志的心便会升起几丝不安,他想遗忘那冰凉的眼神,很刻意地。风静谧地掠过,仿佛无限温柔的心事。夜空有些乏味,稀疏的星斗散布,高高远远的样子,天幕平整得没有任何褶皱,空空地一览无遗。苗兰突然地低下头,塞件东西给金首志,转身跑了。金首志攥着那东西,只觉得手心发烫,火辣辣的。好久才松开手掌,一看是红色的绸巾小包,里面包着一块怀表。怀表嘀嗒嘀嗒地走着,就像是莫名的心跳,金首志立在灯光里,出神地看自己的影子,看店铺挨店铺的街景。热气腾腾的水气在街面上游弋,卖粽子、彩纸葫芦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喧哗声中,过日子的声息滋味被放大了。心头一热,想:认识苗兰一年多了,日子怎么这么快?
苗兰每次来例假时,肚子痛得厉害,痛到大汗淋漓。这天金首志买了几个桃子,娇艳艳的,苗兰忍不住吃了一个,肚子猛地疼起来,泪眼汪汪了。金首志见了,惊慌得六神无主。他曾经有过女人的体验,但他不知道这是惯常的现象,记忆里的严秀姑并不是这样。毕竟他和苗兰还属于初恋,尤其是在心理上,绝对是初恋。疼痛中的苗兰,心烦意乱中的苗兰,就骂金首志傻,埋怨金首志,叫金首志立即把所有的桃子都扔到窗户外面去,金首志照办,还拍拍手说行了吧?男人的手臂神秘又温暖,让苗兰无比渴望,接触是如此的简单,难言的刺激传递全身,雾一般沉醉,水气一样蒸腾。男人隐隐的汗味叫苗兰舒坦,疼痛灼热感渐渐退去,恍如潮水。几缕发梢粘在苗兰汗涔涔的额头上,他伸手拂开它们。苗兰无语地看着这个细节,再次被金首志击倒,眼睛湿润了,自感有种小羊羔样的情调。男人坐了下来,一只手抚在她的额头上,慢慢地摸,一圈一圈地摸。苗兰眼窝里的泪水越蓄越多,最终不可抑制地奔涌出来,泪珠串串,晶莹而迷乱。
苗兰一家是扬州人。身为南方的女子,苗兰很会打扮,衣饰得体,衣服既不宽又不紧地裹着她的身材,一点都不张扬,让人猜不透她胸脯的大小。金首志因此联想到,都说天下女人全一样的说法是多么的荒谬。实际上,女人和女人有很大不同,不论是身材容貌,还是性格秉性,这其间会相差甚远。金首志会不自觉地想起严秀姑,总以她做参照。在抚摩苗兰的时候,他感到是那样的绵软细腻,与严秀姑紧绷绷的肌肤截然不同。
他们的第一回发生在一个下午,金首志的休息日。苗兰来收拾他的住处,打水洗衣服。苗兰自己也奇怪,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她,竟然那样热衷于为心上人做任何事情,那样的心甘情愿。她坐在小板凳上洗衣裳,笨手笨脚的,叫金首志忍不住发笑。苗兰的脖子伸得很长,很吃力的模样,而搓衣板则顶在肚子上,胳膊往来搓动,上衣里的乳房便跟着摇晃。有一种力量在金首志的身体汹涌,无法抑制,像巨飚狂澜,不能自制!金首志在身后一把搂住了苗兰,一口口地去亲她的脖颈,亲她的发际亲她的耳垂,爱惜得很。苗兰没有挣扎,大概早就在预料之中。苗兰离开了洗衣盆搓衣板,是金首志抱走开的。金首志所有的体重都没压住她的颤栗,娇弱的吁息从遥远的地方响起,她觉得自己树叶样地坠落水上,随波逐流,一漾一漾地漂远了。盛夏的阳光特别的辣,映得窗外明晃晃的,照得苗兰通体雪白发亮。最后时刻,苗兰拒绝了,拼命地摇头,口中呢喃:“金哥,金哥。”这声音听上去不是反对,而更像鼓励或者召唤。金首志终归是过来人了,懂得这个。女孩子家哪能不忸怩一下。其实,女孩子的心理就这样,越是鲁莽,她越称心如意,所以他摆出了不容分说的架势。
苗兰确信自己怀孕是在闭经两个月以后的事了,从头到脚的惶恐一下子攫住了她。好在天气寒冷,厚厚的棉衣在身,暂时还看不出蹊跷。原先的痛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嘴馋,花样特别的多,想吃盐想吃葱还想吃李子杏儿,冬天那还有李子杏儿?她又想到了辣椒。实在忍不住了,就去灶房偷吃。红辣椒嚼碎了,顺着食道涌入胃中,一下子辣到了心口,辣到了后背上,解馋得厉害,舒坦到每个毛孔。畅快之下,竟然一气吃掉了几只红辣椒。苗兰偷偷地买了几本书,英文版的,英文能隐瞒住别人,却瞒不住自己,直看得心惊肉跳。
兄长整天到晚的忙,苗兰很少见到他。郑家屯中日军队流血冲突之后,长春地界的形势更加紧张,日本马步队与中方形成对峙之势,奉省督军通令各地军警严加守备,避免事态扩大。警察厅长苗厅长不得不殚精竭虑,以至于月余未曾回家。大哥公务繁忙,使得苗兰有了喘息的空当。在家里,苗兰最怕的是大哥,怕他欲言又止的目光,她意识到,平静的背后掩蔽着深为恐慌的东西。苗兰不愿意呆在家里,她发觉自己在家里太醒目,身前身后都是那种聚焦的目光。应该说,苗兰的异常,引起了家里的警觉,下人在背后议论说这妮子想人哩,怕要夹不住了。半年以前,嫂子曾打算托媒相亲,苗兰恼得不得了,质问嫂子:“你们撵我走是吧?”一般情况下,姑嫂关系难处,敏感又隐蔽,猜疑而冷漠,尤其是没有老人做主的那种姑嫂关系,表面上客气,其实骨子里戒备得很。嫂子为人乖巧,笑一笑罢了。这天大哥回来了,拿眼把苗兰扫了又扫,说,妹子你得找人家了,我看中了一户……语气就像厅长调遣下属一样,强硬得不容非议。话还没说完,苗兰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眼泪这东西玄妙得很,很多时候会缓和事态,特别是没爹没妈的女孩子一哭,更叫人于心不忍。借着眼泪,苗兰暂时打消了大哥的话题。苗厅长一时无可奈何,就说这事不算完,反正你不许和姓金的来往,姑娘家的名声千金不换。“过几天,我就打发了他!”
“你敢!”苗兰疯了似的,泪如泉涌:“你碰他,我就死给你看!”
金首志也在担心,心里不踏实,有时还在侥幸。自打去年夏天的那次以后,金首志没再动过她,不论苗兰怎样温存或者如何暗示。但是春节的时候,他们再也忍不住了,这次是苗兰主动的。诱惑是美丽的禁果,尝过之后就再难打住。金首志有些害怕,但觉得做的次数少,就心存侥幸,觉得问题该不大的,一忙就忽略过去了。由于家里的限制,苗兰越来越难见心上人了。二道子警署地界,临近东清南满两路,说是中日俄三方共管,其实是“三不管”,匪患猖獗,盗贼滋生,办起案来,互相掣肘,摩擦不断,麻烦之极,也吃力之极,所有警员都紧张得要命。金首志的差事比别人还满,忙得几乎没有空暇。顶头上司对他越来越不友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净指派做些起早贪晚的杂务。金首志想,头儿大概猜中了厅长大人对他的厌恶。如果不是惦记苗兰,早就挂辞不做了。苗兰找过他两次,费尽周折才见了面。她的眼睛肿得老高,显然是哭过,一五一十地把家里托媒的事交了底,透露了身体的隐秘。金首志伤心内疚,难过到不敢去看苗兰的眼睛。他特别的恨自己,可以说恶火攻心,又不知所措。如此一来,苗兰心里的压力非但没有减轻,相反,愈发地沉重了。金首志决意登门求亲,不怕被轰出来的羞辱,苗兰制止了,说:“哥还不打死你?”
有许多迹象值得怀疑,最先发现了异常的是苗兰的嫂子。必须承认,多数女人长着一双火眼金睛,她们的警惕性是与生俱来的。苗兰老往灶房跑,嫂子觉得蹊跷,便格外留意起来。当她窥见苗兰呕吐时,一下子看穿了症结所在,天大的秘密轻而易举地破解了。苗厅长闻讯火冒三丈,一气摔碎了三个茶杯。脚下是金属般的声音,陶瓷的碎片四处纷飞,苗厅长气得浑身发抖,脑子里第一个闪念就是要毙了那个姓金的,第二个闪念恨死了这个下作的妹子。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还羞辱的了,妹子叫人搞大了肚子,这人还是自己的部属。无论如何,苗厅长都难抑怒火,他打电话给二道子警署,下令立即将金首志关禁闭,恶狠狠地叮嘱说:“要是跑了他,你们都别干了!”
苗兰见了兄长,居然平静得很,毫无羞涩之意。她脸色苍白,眼睛大得出奇,说:“不行了,哥。”
“你,你,你不要脸……”苗厅长手臂扬起又落下,他真想抽妹子一记耳光,但是没有。苗厅长悲愤交加,恨得想满地打滚儿,想嚎啕大哭,可是此刻他只能哽咽在喉。表面上看来猝不及防,深究一下,还是他做大哥的疏忽,老是迁就妹妹,怎么就没早一点儿给她找个人家?心太软了,当初怎么就没痛下决心赶走哪个姓金的呢?思及于此,苗厅长简直肠子都要悔青了。事到如今,生米做成了熟饭,丢人现眼的,哪还有脸面指望别人登门提亲?难道叫金首志娶了妹子?不行,也太便宜了这小子,苗厅长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虽说家家都有难唱的曲,苗厅长意识到,出丑之后的经更难念。他想到了打胎,想到了送妹子去乡下躲起来,想到起诉金首志,想得脑袋都大了,却又束手无策。一切可以采取的应对,都被苗兰粉碎了,她竟然以绝食来对抗,粒米不进,这使得苗厅长害怕妹子寻了短见。厅长心烦意乱,嘴上还硬,说:“饿死拉倒,省心了!”对于苗兰的脾气禀性,身为兄长的苗厅长心里有数,别看这丫头不声不响的,可骨子里却刚强得很,敢恨敢爱,逼急了啥都做得出来。第三天头上,苗厅长不得不让步了。走出禁闭室的金首志,还不知道苗家闹翻了天。当他第一次走进苗家时,毫无风度而言,他是诚惶诚恐的,不知所措的。苗家一派肃静,空气粘稠得厉害,好像流动起来十分吃力。苗厅长神情鄙夷,鼻腔里拖出了长长的哼声,命令说:“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劝苗兰吃饭!”
作为男人,金首志从不缺乏雄性气息,内敛和谦让只是他的一个侧面而已,机智中的莽撞之火迅疾燃烧起来,爱情的光芒正日上中天。苗兰怀孕的事实不足为虑,既然事情公然于众了,金首志干脆把话挑明了说。他天不怕地不怕,要杀要剐随便好了。他软语宽慰,连说你这个样子叫我咋娶你呀?饿坏了身板不说,咱闺女儿子也受罪啊。“该吃饭吃饭,天上不会下刀子的,就是下刀子,由我扛着!”这番话如金石凿凿,掷地有声。苗兰躺在床上,绵软软的没有力气,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碰触的对视便是语言中的语言。苗兰的眼里湿濡濡的,出奇的清澈,出奇的明亮。这是一种难舍难分的目光,像一汪深潭,将所有的缠绵和期待都包容在里面了。
金首志自认为,他的警察生涯行将中止,面对苗厅长时便全无畏惧。他大胆地将对方笼罩在自己的目光里,在他人生的词典里没有死皮赖脸,更没有懦弱畏惧。令人窒息的气息被一扫而光,起伏的胸口迅速平缓下来,金首志展现出来的是最最冷静的仪容。苗厅长被他的从容震慑住了,气势上先矮了几分,但仍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说:“前天我还打算毙了你呢。”
“你就没想到你妹子守寡?”金首志一针见血,他要充分使用手里的撒手锏。
“你要挟我?”苗厅长怒火中烧。
“你错了,我没要挟任何人。”
“放肆!”苗厅长被下属的傲慢激怒了,“别做梦了,就凭你?”
“我怎么了?”
“你不怎么样!偷鸡摸狗。”
“我们两相情愿。”
“荒唐,我妹子真瞎了眼了,怎么能看上你?”
金首志冷笑:“话不能这么说。”
“那怎么说?”
“应该说,我们怎么看上了?”
苗厅长说:“还没人敢顶撞我。”
金首志说,“我愿意例外。”
“呵呵,你挺英雄啊。”苗厅长说,“想不到,我手下的人竟如此了得!能打动苗兰的人不简单。”
“厅长,我要娶苗兰!”这话是金首志最想说的,但也是苗厅长想听的。金首志是聪明人,称呼对方为厅长,这本身就有一种认同或者服软的意思,在苗厅长这边听起来很受用。苗厅长仍不解气,嘲笑:“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除了胆儿大以外,你有啥呀?”
“大哥,还有一颗心!”金首志一点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脱口而出,居然叫对方为大哥了。
苗厅长软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唉,我妹妹这辈子算栽了。”
金首志不想再纠缠了,躬身施礼,说:“大哥,我要娶苗兰!”
苗厅长始终不同意这门亲事,他心里矛盾极了,一想到妹子的肚子就急,一想到金首志就恼。可是除了大骂伤风败俗而外,又无可奈何,亲事只好搁浅在那里。二道警署的人揣摩不透上司的心思,陪着小心来请示,问如何发落金首志。苗厅长装糊涂,说他有啥过失?下边的人摸不着头脑,就说没发现有啥错。苗厅长翻脸了,人家没过错你们鼓捣个屁?手下人见厅长发怒,态度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弯,金首志就稀里糊涂地升官了,当上了三分区二分所所长,负责东三道街天津胡同一带的治安。苗厅长得知后,哭笑不得,可又没法制止。厅长大人再如何气愤,也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他不想给外人以任何蛛丝马迹。当了所长的金首志胆子更壮,接连上门求亲,苗厅长拒而不见。金首志给苗厅长的刺激太大了,苗厅长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打击金首志,既然他羞辱了自己,那么就有权利来折磨他,不情愿那小所长的图谋轻易得逞,事情就僵住了。最终打破僵局的是苗兰。谁也没料想,苗兰竟然登报证婚。苗兰出嫁的目的达到了,但是代价大出预料,本该隐秘处理的事情没了一点余地。广告引起轩然大波,各报章浓墨渲染,并由此引发了论战。有一家报馆以题为《某报竟有女子广告证婚矣》予以报道,还专门配发了编者按:“噫!世风不古,廉耻道丧,演出此光怪离奇之事实,真有思想所不到者矣。”全文如下:
某报刊一奇怪之广告,令人观之殊勘发笑,照录于下以供阅者一粲,其证婚文云:
女子苗兰,自维陋质,二十岁也。少习西文,慕缪斯之神圣,拜爱情之崇高。茫茫人海,偶遇知音;朗朗情天,幸会金侠。念红颜易逝之苦,叹夙愿有所托。志如司马之纯情,兰具文君之慧眼。无畏世人讥讽,祈享自由恋爱之空气。欲自主择配,结秦晋好合,登告白以示凤凰,证之。
如此骇世惊俗之举连金首志都大为震惊,他发现,整个世界都惊愕得扭曲了嘴脸。一夜之间金首志成了名人,二道子警署也成了众矢之的,街头巷尾沸沸扬扬,口水简直如洪水,能冲垮一切淹没一切。事态逼着金首志做出了决断,他无法瞻前顾后了,唯一值得盘算的只有哪天是黄道吉日。一辆轻盈的花轱辘马车,款款停在苗家的大门外。娶亲的喇叭高亢激越,听起来像呼哒哒的春风,描画了蓝天白云,无限的温情只有两个人才懂。鼓乐声喜气洋洋,在苗家人听来,分明是挑衅是宣战。苗厅长暴跳如雷,子弹都上膛了,要不是众人阻拦,他非崩了胆大包天的金所长不可。关键时刻,苗兰的嫂子起了关键的作用,女人死死抱住男人说:“生米做成熟饭了,你还挡个啥呀?”
金首志穿戴一新,走进院落,坦然面对苗厅长敬礼,说:“大哥,我来娶苗兰。”
“你,你,你欺人太甚了,还有没有个王法?”
金首志面不改色:“大哥,你要么打死我,要么我娶她!”
苗兰说:“哥,我跟他了,是穷是富,都认了!”
苗厅长跺脚,咆哮:“滚吧,都滚!不许回家门一步!”
一群鸟从人们的头顶上飞过,远看如浮游的小鱼儿,那是春天的雁阵。花车在怒吼声中逃离了苗家,苗兰的肩头松下去了,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漩涡,手里牢牢攥住那小小的包裹。苗兰心里涌起一阵隐隐的痛楚,但是这种脆弱敌不过深深的向往,一路上,她让自己斜斜地坐着,任凭内心的波澜层层铺展。苗兰有种预感,她再也迈不回家门了,就像失巢的小鸟,永远地离去。家转眼就消失在长街里,如一团模糊的影子被街角遮住,永生永世地隔断了。花车慌里慌张地走着,摇晃颠簸,但是苗兰不曾怯懦,不曾恐惧,更不曾迟疑。她仿佛扑向光明的飞蛾,一刻也不能等下去的飞蛾,快乐着激情着壮烈着,向着华美的章节飞翔,奋不顾身,死得其所。苗兰是颤抖着扑向金首志的,整个身子瘫软在他怀里,眩晕般地闭上了眼睛,嘴唇蠕动但听不到声音,如果不是金首志的臂膀在阵阵痉挛,她几乎不相信会是真的。泪水打湿了没有宾客的婚礼,红烛冉冉,夫妻三叩首,脊背上方是浩荡的宇宙尘埃。不是初夜的新婚夜星斗满天,金首志和苗兰是耀眼双子星,互相吸引,合奏了天堂的回声。他们长久相拥,想铭刻岁月,箍住地老天荒。有的是温情和缱绻,有的是心灵的颤音,肌肤挨着肌肤,体香缠着发香,呼吸协奏着呼吸,仿佛尘世间不曾有过喧哗和浮躁,爱意过滤掉了所有的焦虑,剩下的只是超然物外。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每一滴血液都鼓涨了快意,潮水般簇拥浓雾般环绕,酣畅淋漓,透彻肺腑。
春日的晨光斜斜地透进来,金首志醒了,睁开眼看见苗兰坐在身旁,用口红在他手臂上写字,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他抬起手臂来看,上面红红的四个字:天作之合。
苗兰产下的并不是男婴,她有些失望,但是金首志高兴,说咱闺女就叫小容吧。别看金首志只是个所长而已,却忙得不可开交,每天照样出警,只好把老婆孩子托付房东照料。勤勤恳恳的金所长想不到,他的好运就要来了,不看僧面看佛面,苗厅长的妹夫前程似锦哩。
娘家终于来人了,是嫂子找上门来。甭说以前姑嫂情怎样冷淡,但毕竟是亲人。苗兰的眼泪刷地下来了,多少有几分委屈在里面,这种感情不是装出来的,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嫂子说:“你哥叫我来看看,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别记恨就成。”看着家徒四壁的样子,嫂子唏嘘良久,眼圈红了又红,临走还丢下十块大洋。隔了几天,嫂子带人又来,捎来了不少钱物,还再三嘱咐说,再难也不能亏空了身子,想着吃点好的,也好有奶水带孩子,一番话说得苗兰再次泪眼汪汪。
不久,金首志接到了警察厅的委任状,任命他为隆德县警察事务所副所长,限十日内到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