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虎魂

霍俊声接任安城县知事。他曾留学东洋,毕业于京都帝大,风流倜傥,见过世面。新知事不急于结识士绅,微服出巡,体验风土民情。逛市场进胡同,得知肉铺一日能卖四口猪,查看民居民宅,得知家家宽宅大院,五天光景便搞清了县城的大概。商号店铺多为冀人所开,买卖金银首饰、布匹绸缎、日用百货;豫人熟知药理性味专营药店,城中已有大小药铺数家;山东人无所不做,摊煎饼做豆腐种菜打铁挑水出力气。新知事喜好炫耀,到处题写楹联,县城的各商号均以知事墨宝为荣。赵成运的岳丈刘大车得到了这样的句子:“孟尝夫子店,千里客来投。”刘大车脸上有光,新做了个大箩圈挂在门前的幌杆上,夜来挑灯高悬,直把霍知事的题词映照得熠熠生辉。

这天,霍知事散步至避静之处,忽见人来人往,莺声浪语。有人告之曰,此地唤做“三趟房”。三趟房乃烟花柳巷,一溜儿三趟连脊的草坯房,城里人管这里的女人叫半掩门子①。霍知事寻思良久,走进胡同深处。半掩门子们不认得啥知事不知事的,媚眼纷飞,勾引他去温柔。霍知事家眷不在身边,人空得厉害,有些按捺不住,差一点儿失身。隔了数日,霍知事吩咐翻修通往三趟房的街路,他对三趟房的简陋深为不满,对半掩门子们的低劣颇感遗憾。见身边人目瞪口呆,霍知事不屑,说:“鄙人东瀛留学,狎妓之风颇为高雅。”言外之意是你们这帮人能懂个什么,幕僚本想说淫乃万恶之首,一看县知事的脸色便缄口不言。说归说,妓院毕竟是拿不到台面上的龌龊之事,霍知事不好明挑真做,知事大人的想法就是政府的态度,这个道理手下人都懂。县议会有几个不知趣的老朽,指桑骂槐多加非议,可是他们左右不了局势。政府默许扶持,三趟房的生意愈发火爆。大兴土木,不出数月,就有了“双喜堂”、“玉春堂”等多家妓馆,一时间,夜夜笙歌、日日酒肉,海莲、昌图等地富贾名士纷纷涌来。三趟房声名大震,而丝绸铺、首饰店、饭馆客栈连成了一片。越来越多的移民涌入安城县,商家字号无不吹气般地兴旺起来。

身处老虎窝的赵东家忿忿不平,说:“这个知县净扯鸡巴蛋!”他甚至后悔,咋叫这个不正经的人给儿子起名呢?老牟神秘兮兮地问赵前,说:“去三趟房没有?”

“以后不许和俺说这个!”赵东家怒气冲冲。老牟的职务改叫村长了,赵财主的态度实属不敬。村长好歹也是官家的人,老牟相当不快,撇嘴道:“装啥正经!县里头的窑子都登了名簿,官家按人头收取花捐。”

各方微词并未撼动霍知事的雄心,他组织修整街巷,核发街基地号,每号七丈宽十五丈长,每号收费十五块大洋。按照奉天省的命令,取消围场驿站的文报所,成立了县邮政分局。亲自撰写《乡规》:严禁女子缠足,已经缠足的一律放足,发现再给女子缠足者责打五十皮鞭;明令各家各户打井,严禁饮用河水;骡马归圈鸡禽上架,不得散养乱放;每家必须修建厕所,禁止随处大小便……筹备开设官立小学校,等等。霍知事忙得不亦乐乎,而五百里外的奉天城的局势起伏跌宕,有幕僚提醒他:是不是去奉天走动走动?霍知事长叹:“是该卸职归田了。”

霍俊声聪明一世,在危机面前却束手无策,无计抽身。担忧之余,仍怡情于山水,怅望寥茫的天空。霍知事特意考证过疙瘩山,推断康熙、乾隆均巡幸于此。他读过《清史稿。圣祖本纪》,记得《经叶赫废城》中有这样的句子:断垒新生草,空城尚野花,翠微今日幸,谷口动明笳。

暮春的傍晚,霍俊声再次登上疙瘩山眺望,山下是膏腴初垦的土地,东辽河蜿蜒西去,在夕阳下泛起粼粼细波,依稀可见有渡口处的点点木筏。不觉来到了一处古井旁,投石以闻深幽。井台石阶斑驳可知年代久远矣,而四周百草生香,飞红点翠。距古井十丈有余的地方,大石碑高耸,模模糊糊地上书四个大字:“叶赫东城”。这里显然是叶赫那拉部的遗址之一,霍知事思古及今,唏嘘良久。不请自来的夜幕掩盖了叹息,屁股底下的凉意升腾上来,不知名的小虫唧唧地飞来绕去,霍俊声呆呆地坐在石阶上,俯瞰小小的安城县城,任由思绪翩飞。天全黑了,他才起身离去,一边用脚探寻着石阶,一边吟哦,作《感叶赫东城》一首:

叶赫东城返照斜,

徒留古迹在中华。

边山草木迷樵径,

辽水烟波隐钓槎。

云冷倦飞村树鸟,

风悲遥听望莹笳。

四面烟火安城县,

十里苍茫眼欲花。

修复叶赫东城遗址的计划落空,霍知事被捕了。夜半时分,张作霖所部五十五团冲进县衙。团长楚玉璞,原本是胡子出身,叉着腰喝问:

“你就是开窑子铺的县太爷?”

“我是奉天革命政府任命的知事。”死到临头,霍俊声依然气宇轩昂。

楚玉璞骂:“操你妈的,我奉奉天督军府旨意来毙了你!”

天亮的时候,晨雾缭绕的安城县十字街头响起了清脆的枪声。枪响前,楚玉璞手下人宣布:霍俊声共有十大罪状,讥讽时政、鱼肉乡里、伤风败俗、中饱私囊……聚拢而来的老百姓听得迷糊,咋都是奉天府的人啊?有人知道有个姓张的胡子头驻进了奉天城,不知道算不算是改朝换代呢?人们轻声议论着:“开窑子铺也不是死罪啊?”“敢情栽在贪字上哦。”引颈就戳的霍俊声面色苍白,枪响的瞬间,他意识到叶赫东城的石碑倒伏了,永远地消失了。子弹击碎了他的脑壳,白里夹红的脑浆激溅,纸屑般飘然而落。这是围场设治以来首次枪毙人,从山东、河北、河南来的人大开眼界,关里家杀人还得游街示众哩,再说都用鬼头刀砍头啊。很长时间里,枪毙霍俊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唯一的谈资。倒霉透顶的霍知事死了,他所倡导的事业却未受阻滞,三趟房依旧灯火通明,卖炕的生意更加兴隆。有钱有闲的人趋之若鹜,还振振有辞道:“逛窑子总比枪毙强吧?!”

民国三年秋,安城县忙着打井修茅楼②,乡村也概莫能外。暂居岔路口的赵成运来老虎窝找叔叔。“是该打口井了。”赵前点头同意,又说:“挺门过日子,心里得有颗定盘星。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辈辈穷。”赵成运喏喏连声,土地是叔叔的,即便免了租子总还要打声招呼的,自作主张不得。

赵成运料不到,打井竟然挖出煤炭来了。赶紧去老虎窝报信,赵前一听,坐着马车就来了。刚到岔路口,就望见雇工三三两两蹲着吸烟,掘出的土石堆成了小山,锹镐钎子等工具丢了一地。赵成运迎上前说:“叔,连挖三天也不见水,净是些黑石头。”

“咋凿的?”赵前问。

“先头用镐刨,后来使火药崩。”

“哦?”赵前挥手,道:“再崩下俺瞅瞅。”

叮叮当当的响声从井下传来,仿佛遥远的回声,又像是满怀期待的心跳。约莫半个时辰,炮眼儿凿好了,填装上火药,再用黏土压实,如同制作巨大的炮仗。有个雇工在井口点燃了捻儿,一溜火花哧哧哧地爬进井中。过了片刻,井下传来了一声沉闷的轰响,浓重的黑烟卷着石屑喷薄冲出,将井口染成黑糊糊一片。硝烟散尽,再派人下去,其他人拉动绳索,拽上来一筐黑得发亮的石块。

夕阳流转别样的情绪,清凉的晚风掀动衣襟。赵前掂了一块,说:“挺轻,烧烧看吧。”

炉灶里呼呼风响,跳跃着响起劈啪声,炉火映红了赵家叔侄的脸膛。他们衣衫湿透,但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红彤彤的煤块,不时地拾起一块投入炉中,算计着燃烧的时间。赵成运女人刘氏在东屋哄着小儿,外面的声音隐约入耳,她忍不住想笑,觉得男人太不可理喻,怎么像孩子似的研究起炭火来?忽听赵成运说:“叔,这炭挺值钱吧?”

赵前说:“值钱?这可是黑色的元宝啊。”

门外只有浓重的夜色,不计其数的蚊虫飞蛾争先恐后扑进门来,很快地在炉火上方化作缕缕轻烟。马二毛早就到西屋睡下了,呼呼打鼾声和他的花轱辘车轴一样富于韵律。夜半更深,赵家叔侄忽然想要喝酒。孩子睡了,赵刘氏起身弄些下酒菜。

侄子说:“这炭火烧得真旺。”

叔父抿了一口酒,重重地搁下碗,像是在做某种决断,说:“嗯,是旺!”

侄子又说:“兴许是个好兆头,叔。”

叔父眼睛一竖,纠正说:“不是兴许,是真好!”

赵前心里的感觉很特别,觉得热血欢畅淋漓地奔涌,骨骼关节都在嘎巴做响。一直喝到深夜,方才歇。乐极生悲,翌日早赵前病了。他并没有声张,支撑着坐车回老虎窝。一路上,浑身冷得厉害,背后冷风飕飕,如坠入冰冷的深渊,而嗓子眼儿就像炭火样火辣冒烟。哆哆嗦嗦的到家,一头栽在炕上。赵前平日体格健硕,突然生病使得赵金氏手足无措,她慌张得无以复加。女人抚摩丈夫的头,额头滚烫烙铁般炙灼,那一刻忽觉自己的渺小和无助。闻讯而来的牟先生说:“我这就去县里找戴先生。”高烧中的赵前摆摆手,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喃喃说:“我……歇几天。”

赵前渐渐地神志不清了,迷迷瞪瞪的腾云驾雾一般。一会儿来到芳草甸子上,挥镐开荒,咕咕呱呱的蛤蟆鸣叫,沙滩上还有小乌龟哩;一会儿又走进了深山老林,远远地有一只八角鹿倏地跃过,哦,原来是树林里有个黑瞎子啊,俺的老洋炮哪去了?不行!不能放枪,万一打不死黑瞎子就没跑了……啥时候回的关里家呀,红红的石榴树开得真好看,俺下一个闺女就叫石榴好不好?翠儿兴许不同意哩,她得说多难听啊,再说关东哪有啥石榴啊。冬天说来就来哦,风真大,天真冷啊,大雪壳子没过了膝盖,在雪窝里爬,太累人了,四下里咋就没个人家呢?要是能歇歇就好了。哎啊,俺可不能躺下,躺下就成冻死鬼了。拢堆火就好了……那个炭又黑又亮,大块大块的,一烧呼呼直响啊,没准把炕烧坍呢,要是挖得多卖给谁呢?让二毛子赶大车送吧,冬天就用爬犁往外拉……

姑爷梦游般说胡话,吓坏了岳母,老金太太摸下女婿的头,叫声:“烫手呀,怕是伤风。”老太太顿脚说:“拔罐拔罐,不好也去一半。”便给女婿拔了火罐,半个时辰过去,不大见效。叫翠儿端来半碗烧酒,拿来几只大钱,在他的身上刮。混沌中的赵前疼得哧牙咧嘴,前胸后背腋窝下刮出了斑驳的红檩子。老太太烧了一碗姜辣汤,一勺一勺地喂到女婿嘴里,老太太的牙齿脱落腮帮干瘪,说:“蒙条大被发发汗就好了。”

放下碗,老金女人拧着小脚去了西大庙,烧香许愿。顺路去了顾皮匠家,叫顾皮匠媳妇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跳大神的③应邀而至,一高一矮,穿红带绿。跳大神的一般信奉动物或鬼神两类仙家,动物仙家主要是狐大仙、黄大仙和常大仙三种,即敬奉狐狸、黄鼬和蛇。大神自有大神的程式,先是摆了供桌,然后洗手净面,点蜡焚香。大神自有大神的扮相,身着格条子仙服大大氅,左手执鼓,右手挥棒。伴着鼓点,两人摇摇摆摆,腰间悬挂的棒槌叮当作响,说是可以擒妖降魔。她们唱:“大旗杆,二旗杆,老虎窝,对南山,狐狸精,是神仙,快走吧,在今天……大孤山、小孤山,南北沟,安城县,花长虫,是神仙,快走吧,在今天……”

舞至高潮,大喊:“打鬼!”三舞两舞的,弄出一柄木剑血迹斑斑。平日赵前最厌恶跳大神的,可眼下浑身软塌塌的,无力阻拦只得闭上眼睛。大神越唱越狂,一个问:“嗨!放着太平你不过,为何惊动大神来?”

一个唱答:“不要怒来不要恼,妖魔鬼怪全打跑……奉请大神来灭灾,灭掉灾祸乐逍遥!”

老太太看得目不转睛,连声称赞:“好喽好喽。”而赵金氏愈加心惊肉跳,心虚气短,坐卧不宁。跳大神的折腾了半日,接过赏钱走了,围住院子看热闹的乡亲们也一哄而散。

戴先生赶来,坐在炕沿边儿切脉,然后说:“不碍事,内热一退就好。”随手写了方子,老牟凑上前一看药方很简单,稀疏不过二十几字:黄芩两钱,黄连五分,甘草一钱,白芍、煨葛根各三钱,水煎服。这几样药材,老虎窝许多人家自备,不必去县城去买。

赵家打井出煤的消息不胫而走,安城县周围掀起了掘煤的热潮。富家士绅妒羡得眼睛放绿光,纷纷向县衙呈请开矿。赵前更加疯狂,筹集资本银八千元,雇用山东来的劳力,四处寻找矿苗。矿照由奉天省财政厅颁发,官府关切的是税收,而不在于矿业的秩序。打井这个行当就如同赌博,没有钱财铺垫是做不了这个营生的。能否发财凭天由命,要是运气好,挖到煤层又厚又宽,采也采不完,那可是撞见财神爷了。倾家荡产的大有人在,任你掘地数十丈楞是不见煤,大把大把的银子都扔进黑窟窿里,连个响动也没有。众人找矿,除了瞎蒙以外毫无手段。傻子过年看邻居,谁家的矿井出了煤,临界的眼就红,立马贴边跟着挖。挖着挖着,两家的井就挖通了,没准要惹出人命来,没准要打场官司。打井挖煤除了运气,还靠胆量。早期的煤窑都是独眼井,全靠自然通风。后来官府要求设置主副井,但形同一纸空文。挖掘副井,无疑加大成本。想发财就顾不得许多,能挖出煤就成。独眼斜井直通地下,洞口很小,出入只得爬行,如果遇上冒顶、透水和瓦斯爆炸什么的全都没救。主家事先与下井掏煤的签定生死文书,或死或残或瘫都明码标价,一次性了断。挖煤靠的是锹挖镐刨,人工背运,稍大一点的井口用牲口排水拉煤,俗称“马拉窑”,往往需要十几匹骡马轮流作业。

不出一年,全县开掘了上百处煤窑,有名号的就有十几家。附近的山林砍伐殆尽,树木被用做了坑木。堆积如山的大块煤和填满了水泡河道的矸石,黑土地被刨膛破肚。站在高岗上远远望去,雪原失去了昔日的宁静,变得满目疮痍。乌黑锃亮的大块煤被源源不断地运进城里,通向铁岭、奉天、海莲的车马爬犁如流。劈材取暖被燃煤取代,安城县变得黑糊糊的,积雪上浮着黝黑的粉尘,连空气都充斥着煤粉的味道。蜂拥涌向安城县的不只是商人、劳力、叫花子、妓女,还有日本人。东洋炭矿株式会社的勘探结果表明,煤田位于安城县北,分布范围间续达四十二公里,主煤田长约九公里宽五公里,以30度坡度向东展布,近于规则的菱型体状。部分区域的煤层甚浅,完全可以露天挖掘,开采价值巨大。据估测,总储量3.6亿吨左右。最叫日本人感兴趣的是煤炭质量,安城煤比重轻热量高,系火车轮船发电厂的优质动力燃煤。

小鬼子明着跑,大鼻子偷着来。日本人住进客栈,大摇大摆地出入,而老毛子则藏身于秋林商店。秋林商店人称白俄商店,是俄资秋林公司下属的连锁店,主要经营裘皮鞋帽、皮箱毛毯等货物。秋林商店生意素来不错,主要店员为俄国人,明里经商,暗里收集情报。来安城窥视煤源的老毛子,吃住于此,公开的身份是商人。他们出行谨慎,只是统计现有煤矿的规模数量,不像日本人那样明火执仗。日本人视南满为领地,出入如无人之境。东洋鬼子漫山遍野地做地质普查,勘测绘图,搞得极为精密。老百姓见了慌神,嘀咕:这是咋啦?今年的钱粮都交完了,八成是让鬼子再收一茬?谈及此事,赵前说:“哼,冲着咱的炭矿来的!”

不是冤家不聚头,小鬼子和大鼻子最后在安城县政府碰面。知事李维新设宴款待。日本客人共四人,领头的叫山本任直,三十岁上下的小个子,戴副眼镜。一见有俄国人在座,当即抗议,说按照战争媾和条款,俄国人无权在南满地界活动。李知事解释说,俄国朋友是私人身份。山本任直指着俄国人大吼:“战争的结束了!他们统统的失败。”老毛子这边三人,唧里嘟噜地说些什么,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来,想握手和解。山本任直一把甩开,说:“酒的不喝!”

俗话说:读书人怕赶考,庄户人怕拔草,为官的怕人闹。李维新满脸堆笑,说:“日俄同为友邦,本政府严守中立,啊啊。”

老毛子大概听懂了,冲主人摊摊手耸耸肩。节外生枝的酒宴由一席分成了两桌,李维新只得往来穿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身材高大的俄国人过来,将酒坛子咣当一声搁在桌子上,震得盘盘碗碗跳将起来。他拍拍酒坛,又指指山本面前的酒盅。李知事以为老毛子要斟酒哩,忙不迭递过酒盅来,老毛子看都没看就把酒盅摔得粉碎,继续指点山本的鼻子尖,意思是要和他拼酒。山本任直气得胡须上翘,“啪”地一拍桌子,伸手就去摸枪,不料对方膝盖一拱,一桌酒肉扣做满堂彩,浓烈的酒香四溢。老毛子一把揪过山本任直,哪成想小鬼子精于柔术,一脚放翻了他,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撕打成一团。旋即双方人员全部参战,小鬼子人多,老毛子个儿大,彼此抓挠啃咬无所不用,个个头破血流。混乱中,不知哪国鬼子踹了李维新一脚,足足让他躺了半个月。

“太不像话了!这不是骑在咱脖子上拉屎吗?”警备队李队长怒不可遏,喊来警察才制止了群殴。安城县府上演的全武行,以日俄平手收场。不过,最后的胜利者属于东洋鬼子,老毛子刚离开县城就叫胡子给劫了,所带物品被洗劫一空。最羞辱的是他们全被扒光了衣服,弄得一丝不挂,生死不明。安城县的百姓议论说:“嘿,狗咬狗一嘴毛呀。”老一点儿的人感叹:“还是小鬼子狠哪。光绪三十年那年,东洋人和俄国开仗,杀得血流成河了。”

更叫人惊恐的是,日本人在县里买了房子,做起了买卖,打算长期住下。

李知事刚能下地走路,便召集全县各村长及大户士绅议事,开场白道:“咱这儿招风了,有了矿苗,大鬼小鬼都来敲门了。”“安城县已是人人自危,家家自固门窗、个个提早闭户,且不说日俄之心,单就是胡子流寇袭扰也防不胜防。一旦破城,商民损失在所难免。”说到这儿,李维新想起了他的前任——稀里糊涂被枪毙的霍知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觉得脑后阴森森的。继续道:“匪患频生,以全城千家生灵计,本知事拟修掘城壕、建筑城墙……”

李知事的提议合情合理,众人赞成,问题在于费用分摊。一时讨论热烈,各抒已见,人人都心知肚明,却都兜来绕去的并不点破。见没完没了的,李知事叫道:“牟先生,你是仁义老虎窝的村长,修过城墙的,谋划谋划如何?”

李知事毕竟比前任圆滑,出人意料地把球踢给了下属,客堂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齐齐地把目光投向了老牟身上。大堂上能听到心跳呼吸,屋外传来枯树上乌鸦呱呱的叫声。老牟从未没经历过如此场面,不免有些紧张。心想,县知事借他之口道明集资,请大户掏钱。他清清嗓子说:“小民一介村夫,瞎思谋乱干惯了,并无主张。”李知事和颜悦色,说:“但说不妨。”老牟只好讲了起来:“安城县有山有水,四水汇聚……”说着说着,自己觉得语句流畅起来:“可于路口处设四座城门,东西方向为干道,可各加一道城门……至于炮台位置,兄弟以为应由各家富户自行修造掌控,即利于自家防卫又可全城照应。……县城眼下人丁众多,夯造土墙嘛,应募百姓之力……”

老牟的言语并不很多,但是句句说到了李维新的心坎上。李知事面色舒缓,频频点头,各大户商号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纷纷附和,接着众人研究了若干细节和分工,事情就定了下来。

民国五年,奉天督军兼省长张作霖发布安民告示,说是袁世凯死了,黎元洪就任大总统。时局急剧动荡,大大加速了工程进度。各家商号、财主争先恐后修筑自家围墙和炮台,攀比之风油然而生,你建两丈二高,我就修个二丈五。李知事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工程的主体部分,余下的就是支使百姓修建城门,连接各处炮台。李维新是细心人,事先指定好了环城地段,任由大户挖土取沙,等到各家炮台耸立之日也就是护城壕具备雏形之时。忙活了整一年,安城县城垣终于屹立在东辽河畔。至此,三条河流在城外汇合,另有一条支流绕城西而过,加上疙瘩山于东屏障,城防体系负山控水,完整有效。除了环城一周的土围子外,九家大户自建了炮台,其中有七个炮台紧邻城外。各炮台都设有土炮,可装药轰击,另配备大抬杆、老洋炮、鸟铳等若干,储备石头瓦砾甚多。全城东西南北各个炮台,互为犄角,既可了望又可御敌。各大户相约,一家示警,各家支援。如遇匪情,白日以狼烟为号,夜晚以灯笼为信。各炮台架起了高高的灯笼杆,遇有可疑情况先点一盏,需要支援悬挂两盏,情况危机时挂三盏。

①茅楼:茅房,厕所。

②半掩门子:当地土话,意指暗娼。

③跳大神的:巫者,简称大神,也叫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