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剧本专递-好爹好娘

孙浩这几天常暗自寻思,自己的感觉是否有点变态那座飞檐斗拱、描彩妆金、古色古香的门楼,始终和他的感觉保持着距离,硬是不愿去亲近,更不想走进去。

虽然那里是古城县委的大门楼,走进去就是县委大院,他已经是主宰这个大院,并通过这个大院去主宰几十万生灵的县委书记了。但是,那座门楼和门楼里的大院对他好像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走到门楼前,感到压抑。走进大院,又感到沉闷。好像那里迸发出一股陈腐之气,一靠近周身不舒坦。

尽管,当他高挑精干的身影一出现,便有许多张漂亮的不漂亮的面孔堆起笑脸迎过来,许多张灵巧的不灵巧的嘴巴朝他启开,孙书记来了孙书记早啊……有意无意地恭维他;尽管,他刚刚走进办公室,便有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下级恭候着,有一档没一档地汇报工作;尽管办公桌上有两部电话,此一阵彼一阵地响个不停,有许多熟悉的不熟悉的声音打进电话来,祝贺呀,高兴啊,有事吭声啊……亲亲热热讨好他,但是,他总感到坐在这里有点不真实。

这几天,他在城里硬是呆不住。一坐到办公椅上屁股就发烧,就想跳起来去山里走走。离开石头沟,离开土腥味,心头空落落的,浑身没精神。他问薛玉霞,我是不是到更年期了杨明山从深圳回来了,转告他,佟书记还有项目要谈,过几天才能回来,他说要来看你,可能有事交代吧,让你等他。孙浩问他会议开得咋样,带回哪些新精神杨明山不冷不热地支吾他,也没啥,不就是加快改革步伐,创业绩争百强呗还是等佟书记来了,听上级指示吧。反正上面还要派头头,现在说也白说。杨明山没有深谈的意思,哈哈着便走了。

孙浩暗笑着心想,一个苗刚就把古城县的首脑机关闹得六神无主了。是盼着他组阁六部衙门呢,还是盼着他怀揣圣旨,普降恩泽呢或者,只有苗刚才是皇命御赐的正统,而他孙浩压根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这两个大院里的头头脑脑既不把你放在眼里,也不愿供奉你此刻,从杨明山的态度里得到进一步证实。原来县里的那班领导,无论他们内心的小九九如何不同,但同样都把来自佟怀志身边的那个人物,当成一片挟带法力和神威的五彩云朵,诚惶诚恐地膜拜着。

孙浩鄙夷地在心里说,道观寺庙都有神,愿拜哪家拜哪家,我也有我的去处哩!

卫济民在病房里和孙浩说了半天私房话,有关自己的委屈却只字未提,惟一交待的事就是田茂林那桩冤案。

他算了算日子,自己正好和田茂林擦肩而过。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田茂林已经被撤职,对这件事的内幕所知甚少。他赶到组织部,调来田茂林的档案材料,厚厚一大摞,多半是田茂林写的“检讨”和“认识”,也有调查组的“取证材料”,还有组织上的“处分决定”等等。结论有下列几条:一,阶级路线不清,和右派分子称兄道弟;二,好大喜功,搞“一平二调”,在农田水利建设中,公开和县委唱对台戏,不惜以群众的生命财产作代价;三,经济问题严重,有贪污公款行为;四,生活作风问题严重,和一名叫韩秀的女人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看着这些用词严厉,并盖着大红印章的官方文件,孙浩不由一阵毛骨悚然,凭此就断送了一个人的政治生命然而,细细琢磨,又不由让人哑然失笑。这些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判词,随着岁月的流逝,今天看来未免显得荒唐而又滑稽,更何况取证材料那么勉强,当事人逐条逐款辩解得有理有据,毫不妥协和屈从,凭这样的材料也能定案?难怪历时八年没人敢随便谈起,难怪洞悉内情的卫济民会郑重交代:这是一桩冤案但是,这个田茂林到底算个什么人呢他抗不过权力的高压,屈服了还是另有隐情,伸伸脖子咽下这口气了或者,还有别的原因,自认倒霉了或者……百思不得其解,赶不去心头迷雾,便唤来常副部长。刚要发问,欲言又止。他想起卫济民的交代,你是书记了,要当好班长,要有主心骨。别指靠别人给你出多少主意,你长着脑袋干啥哩?你要会识人,还要会用人,你长着眼睛干啥哩?他又挥挥手,让常副部长出去了。他从档案里,抽出田茂林写的那份《我在七里岩乡十年工作回顾》,认真琢磨起来。

我叫田茂林,生于一九五九年冬天(据母亲告诉我,出生在古城县一个深山沟里,具体地点她不愿告诉我。准确日子她说不清了,只说是后半月,月亮被乌云遮住了,过几天看见月牙升得很晚。当时环境很乱,心情也很乱,便没来得及查,在后井乡的前井村长大成人。在后井读完小学和初中,即回家务农。当过小队会计、大队会计、大队长。十八岁入党,同年任前井村支部书记,又被团县委推荐到中央团校培训。一年后即分配到七里岩乡工作,曾任乡团委书记、乡党委副书记、书记…………

三十多年,我想透了一个道理,只要老百姓说咱共产党好,累死了心里也踏实。咱吃的,咱穿的,咱拿的工资,都是老百姓供养的。他们创造价值,上缴税金,用血汗供养了我们这些干部。老百姓喂头牲口能耕田耙地,养只鸡能下鸡蛋换油换盐。老百姓养活了我们这些干部,如果我们不给老百姓办事,那还不如养头牲口喂只鸡我是个党的基层干部,没干出啥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是为山区群众做了点分内的工作。但是,我是按照这个宗旨在七里岩开展工作的。当组织上对我进行审查的时候,有必要对自己在七里岩乡十年的工作进行回顾和反思。

孙浩读着这些文字,不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如果这是田茂林的自述,不如说是他的申诉。一个没有父亲,靠寡母拉扯大,又靠吃百家饭长大的人,为何会堕落到官方材料上所说的那般残忍、霸道,好大喜功,对抗领导,敌我不分,拿山区群众的生命当儿戏甚至贪污公款,生活糜烂,乱搞男女关系是他自己在说假话,编造历史,蒙混过关吗显然不是,这份材料没有起到任何辩解作用,只是作为一份无关紧要的文字装到了档案里。而对他作出撤职处分的依据仅是调查组归纳出的几条罪名,尽管言词凿凿,证据却虚假苍白,除了乡里几位领导的签名证词外,竟找不到一份七里岩乡普通百姓的证明材料。想到这里,孙浩的心情不由变得沉重起来。单从上面这段文字,他感到田茂林是个侠肝义胆的热血男儿,他开诚布公地向组织袒露了自己的襟怀,不仅爱憎分明,甚至连家私、隐私也和盘托出。如果没有一份光明磊落的勇气,由此引来的不是加倍的耻笑和供人捕风捉影的口实吗?另外,田茂林言语真诚的自述,宣告了他做人做事的宗旨和准则,连他读了都怦然心动。下面的回顾文字又恰恰印证了田茂林的生命原则,然而,当时的领导干部为什么会置之不理呢?即便果真是一个罪犯,不也有申诉和辩护的权力吗难道,这果真是一个冤假错案临近中午,收发室送来一份邮件,沉甸甸的特快专递,拆开来里面是几大本子手稿,附着一封短信:

孙书记:

你好!

我是省电视台一名记者,五年前采访过古城县七里岩乡党委书记田茂林同志。信息来源于该乡的一封群众联名来信,为田茂林打抱不平,伸张正义。山区群众称他是位真正的共产党员,为老百姓办了许多好事、实事,却遭到县里乃至地区领导的非议、查处,甚至面临撤职的不公正待遇。新闻工作者应有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促使我去七里岩乡采访。我亲眼目睹了田茂林为山区群众办下的一桩桩好事、实事,也亲身感受了许多山区群众对他的崇敬和爱戴之情。尽管,他最终受到不应有的处分,但是,民心不可侮,山区群众主动为他立碑,他撤掉,群众又立,他又撤掉。立了几次,他撤了几次。最后,山区群众把颂扬他的碑文刻在太行山的峭壁上这个真实的故事,让人听了不能不受到深深的震撼特别是在目前世风日下、党风不正、党群关系日益疏远的情况下,这件事情是多么难得可贵啊山区群众为什么要给田茂林立碑呢他没有三头六臂,也不会呼风唤雨,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敢于把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放在生命的天平上,使所有的苟活者都失去了分量他扑下身子为老百姓造福,他甘心情愿当人民群众的好儿子,他“干一处响一处,走一路富一路”。他感动了人民,人民才敬佩他,爱戴他,执意为他立碑。他代表了共产党人的精神,他体现了基层共产党人的形象。

为了张扬正气,鞭挞腐败,我写下这个电视报告剧本《大山作证》,请您审阅,不当之处敬请斧正。电视正在筹备拍摄,希望得到您的支持。

敬盼回复。

夏露